⊙胡 平[上海工程技术大学, 上海 201600]
作 者:胡平,文学硕士,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西方翻译理论。
诗学里的叙事空间包括很多层面:物理的、地理的、抽象的、心理的、自然的、社会的、文化的、实际的、感知的、存在的、认知的、静态的和动态的等等(程锡麟,2008:94)。概括起来即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或想象空间或感知空间)。前者具体直观,后者抽象虚幻。空间既是一个静止的容器、场景,也是一种辩证的反思瞬间。现代法国思想大师列斐伏尔说“空间从来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蕴含某种意义”(转引吴冶平,2008:3)。因此,空间尤其是抽象虚幻的心理空间离不开读者的感觉、知觉和想象,需要读者能动地参与和建构。一般来说,诗歌语言高度凝炼、浓缩,诗歌叙事都具有某种程度的空间性。《诗章》是庞德用四分之三的生命完成的一部史诗性力作,其叙事空间的表现形态和形成的原因与众不同。
一
《诗章》叙事空间的独特性首先表现在历史和地理的跨越上。《诗章》的叙事不是线性的即非历时的,而是无数历史横断面或历史碎片的并置。叙事时间断裂、无序与跳跃。庞德早在《罗曼斯精神》(1910)里就曾经说过:“凡在与诗歌相关联的地方,所有时代都是同时代的”(转引自William Pratt,2007:172)。庞德的历史观与众不同,在历史与个人的意志的关系问题上,他“把历史改造成只听命于他的意志的一台难以操纵的引擎”(卡尔,2004:527),即不是他的意志服从历史,而是历史服从他个人的意志。在《诗章》叙事中,他总是把历史人物或事件从特定的历史的关联剥离出来,横向地置于另外一种关联或语境或空间之中,时间在时序中被切断,历史变成碎片,被随意剪裁,随意拼贴。他的叙事突破时间的局限,随意在历史与现实中穿行、切换与跳跃,无拘无束。往往前一诗行还在意大利,后一诗行可能就跳跃到遥远的中国或古老的波斯。下面是《诗章80》里的诗句:“惠特曼喜欢牡蛎/至少我想是牡蛎/云层叠成一座假维苏威/泰山此侧/内尼,内尼,谁能继位?/‘这样的洁白里,’曾子说/‘你们还能添加什么白色?’”(转引自祝朝伟,2005:140-141)。七行诗,提及到三个完全不同时空的人和物:19世纪的美国的惠特曼,二战期间意大利社会党领袖皮特罗·内尼以及古代中国曾子(孔子的学生)。时空跨度如此巨大的多个历史人物形象的奇妙组合,彼此形成怎样的关联?激发怎样联想?这种超越时空叙事留给读者巨大想象空间。
《诗章》叙事空间独特性还表现在多主题的并列(并行)、交叉与跨越上。庞德凭直觉、激情和灵感创作,每当灵感爆发,新思想涌现,他都能找到一个切合点,把它们及时融入到《诗章》庞大的体系之中,从而形成多主题的并行、交叉与跨越。如《诗章74》同时有几条线:第一条线庞德以奥德修斯自喻,先是以《奥德赛》中的“非人”的形象出场,然后与澳大利亚雨神旺吉纳(Wanjina)合二为一(神话中的旺吉纳被父亲封住嘴巴,没有言论自由,暗示诗人失去自由)。第二条线是囹圄中的庞德对诸女神的幻想,如日本能剧Hagaromo里的月亮神,中国观音,还有身着贝壳、从海里升起的阿弗洛蒂特女神(爱神、美神和水手保护神)。在两条线的内外,还有其他几条线:对亡友的回忆、关于阿尔比森派讨伐异教徒的战争、古波斯的埃克巴坦那古城,以及关于犹太人,高利贷者等几乎包罗万象的描述。这么多主题在不同时空里的并行、交叉使诗章的叙事呈现复调性、跳跃性和空间感。
《诗章》叙事的空间性的另一个重要的特点是意气生动的记忆旅行。庞德是一个迷恋过去的人,他喜欢在记忆中旅行,在时间中穿行,与历史人物对话,复活逝者的声音。《诗章》叙事的逻辑起点几乎都是从现在出发,回到过去,并穿越过去、现在,走向未来。庞德的记忆旅程跨越近三千年的历史,甚至远至史前的神秘时代。美国学者弗雷德里克·K·卡尔说,阅读《诗章》“好像与狄乌斯一起回到文艺复兴早期,与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回到罗马的黄金时代,以及荷马为之大唱赞歌的阿佛洛狄忒时代”(卡尔,2004:534)。记忆旅程没有时空的制约,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可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
表现“瞬间的感觉”也是《诗章》空间叙事的重要特征。“瞬间的感觉”即诗人以往经验与经历的突然爆发,是感觉、激情与灵感的瞬间释放。“瞬间的感觉之所以是空间的,是因为它在一刹那的时间内汇集了包括记忆、意象、人物、细节等在内的各种片段”(闫建华,2009:22)。这“一刹那”体现的是感觉的同时性和同在性即空间性。柏拉图灵感说中的“神妙的激情片刻”,普鲁斯特的“纯粹时间”和朱光潜的“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的“刹那”说的也都是瞬间感觉的同时性和同在性。庞德称它为“魔幻时刻”或“变形时刻”,乔伊斯称它为“精神顿悟”,伍尔夫则称它为“重要瞬间”,提法不尽相同,但内涵大同小异。庞德擅长捕捉和激活沉睡在心灵深处的转瞬即逝的记忆、思想和情感,并把它们以诗的语言和特殊的方式呈现给读者。比如,庞德对“光”的意象似乎特别敏感,它频繁跳动、闪烁于诗章的字里行间:“神圣的圣甲虫匍匐在祭坛前/他们的脊壳上散发着绿光/黎明在神圣的土地上耕耘,让春蚕吐丝/在柔韧的显/在光之光中是创造力/‘是光’埃里吉那。”《诗章 74》(黄运特译,1988)
“光”穿越时空,横贯古今。“光”的意象的闪烁“将时间纵轴上的意象,强行拉至空间并置的横断面”,“自然的物象所串联起来的恰恰是纷乱历史的时间碎片”(格非,2010:156),这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天涯共此时”的共时性的幻觉。在这组“光”的意象出现前是狱外所见所闻,接下来是由“夕阳西下”触发的想象:“神圣的圣甲虫们”(天主教徒们)在祭坛前的祈祷,中国“观音”的赐福以及圣灵尧舜禹的太平盛世等等,这组密集的意象群就在“光”闪的一刹那超越时空嫁接在一起,形成无穷的遐想。
那么,庞德的空间叙事是如何实现的呢?
二
意象并置是形成《诗章》叙事空间性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意象并置即在一个视觉领域内将不相同的物象并置叠加在一起,从而形成新的关联。由于并置把物象从原来的关联中剥离出来,再与新的物象重新组合,这无疑会拉长物象与物象之间的距离,破坏物象原有的关联和逻辑,形成理解空白。下面是《诗章14》里的几行诗:“The stench of wet coal,politicians/…e and… n,their wrists bound to/their ankles,/Standing bare bum,/Faces smeared on their rumps,/wide eye on flat buttock,/Bush hanging for beard,/Addressing crowds through their arse-holes…”八行诗都不是完整的句子,诗行之间也没有任何连接词,就是一组组意象的并列:政客们恶臭的湿衣服,手腕被绑在脚踝上,光屁股站着,脸和眼都被涂画在屁股上,下垂的鬓发如灌木。两位被省略了姓名的政客是谁?庞德何以用如此龌龊的语言来咒骂这些政客?他们何以要“光屁股站着”?何以会“手腕被绑在脚踝上”?这些意象的简单并置留给读者太多的想象空间,在消解意义的同时,又拓展意味空间。
“闪回”是诗人用来表现瞬间感觉或诗性空间的又一重要手段。闪回在电影中指突然以短暂的画面插入某一场景,用以表现人物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和感情起伏。闪回的一个重要功能是突破时空限制,把镜头从现在拉回到遥远的过去,把近景推至远景,使历史和记忆被置于与现在的共时之中。下面是《诗章74》里的诗行:“The enormous tragedy of the dream in the peasant’s bent/shoulders/Manes!Manes was tanned and stuffed,/Thus Ben and la Clara a Milano/by the heels at Milano/Thatmaggots shd/eat the dead bullockManes…”第一行是“梦想的巨大悲剧落在农民弯曲的肩膀上”,暗示战争给人留下的创伤。突然,镜头被拉回到遥远的波斯。Manes(梅尼滋)是波斯之先知和摩尼教之始。tanned and stuffed:鞭笞后再填塞,如制(死动物)之标本一样,指梅尼滋的受罚。庞德由己及人,从自己的非人的处境联想到梅尼滋的受刑;再由梅尼滋的受刑,又联想起墨索里尼和他的情妇在米兰街头被倒吊示众。梅尼滋意象的回闪不仅把诗人与古代英雄联系在一起,流露出自己壮志未酬的遗憾,也表现了他对心目中“英雄”(墨索里尼)的同情。
片段文本是形成《诗章》叙事空间性的另一个重要手段。《诗章》的片段文本首先表现在大量外国文字(包括古希腊文、拉丁文和汉字等)的使用上。这些带有异国情调的外国文字承载着厚重的原语民族的历史文化,传达了“他性”,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创造了一种陌生感和遥远感。同时,陌生的文字的插入又必然导致原语内在序列的断裂或空白,出现语言的跳跃。当语言内在连续性断裂时,时间似乎顷刻停止,各种思绪情感万象云集,瞬间爆发,形成独特的审美空间。如“Bright dawn旦 on the sht house/next day/with the shadow of the gibbets attendant”(《诗章 77》)。这个突然插入的汉字“旦”,对庞德来说,并不代表什么意义,就是它本身。对西方读者而言,汉字无异于天书。读者不得不停下来琢磨、思考它的含义或延长感知时间,展开想象的翅膀。阅读戛然而止,语义瞬间中断。
《诗章》的片段文本的另一个表现是大量混杂在其中的历史名人(或他们著作里的)的只言片语或闪烁的思想火花。如在《诗章74》里,庞德使用的希腊语“brododactylos”,意即“玫瑰般的黎明”(rosy-fingered dawn),最早出自荷马,莎福;而“say this to Possum:a bang,not a whimper”出自艾略特的诗歌《空心人》中第五节最后两行诗: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意思是世界的末日,并非有声有色英雄式的毁灭,而是唉声叹气的衰亡);同样,“the greates is charity”又是模仿《圣经》里的句子“So faith,hope,love abide,these three;the greatest of these is love”,庞德只是把其中的爱改成慈悲。这些信手拈来的大量的引言,脱离了原先的语境和关联,又经过庞德的移植、加工、改造,原先关联部分或完全丧失,新的关联尚待构建,以至于在新的语境中“水土不服”,语言内在逻辑中断,理解受阻。
最后,拼贴式结构也是形成叙事空间性重要手段。一般认为庞德的《诗章》庞杂无序,没有结构。其实《诗章》的结构是拼贴式的。《诗章》创作历时五十余年,是日积月累的产物,而非在一段时间内一气呵成。他往往在灵感来临时,写下一首首精美的短诗,然后,再把它们镶入整个《诗章》某一个恰当地方。“(庞德)并非按照某个完整的结构或线索来创造的,而是按照几个反复在他脑海里浮现的主题来创造的。”(Humphrey Carpenter,1988:417)阅读《诗章》,读者可以感受到:一个历史人物或事件、一个古老的神话或典故在一个诗章里出现,又在后面的诗章继续、展开或变形。所以,从结构来看,整个《诗章》就好像无数由精彩片段随意拼贴在一起的拼贴画,“只有少数诗的结构是完整的,绝大部分的结构都是不对称(unequal)和随意组合的(arbitrary)”(William Pratt,2007:177)。
[1]Humphrey Carpenter.A Serious Character:The Life of Ezra Pound[M].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88.
[2]William Pratt.Ezra Pound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ism[M].AMSPress,Inc.New York,2007.
[3]程锡麟等.叙事理论的空间转向[J].文艺理论,2008(3).
[4]弗雷德里克·K·卡尔.现代与现代主义[M].陈永国,傅景川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5]格非.文学的邀约[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
[6]伊兹拉·庞德.庞德诗选 比萨诗章[M].黄运特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
[7]吴冶平.空间理论与文学的再现[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
[8]闫建华.试论诗歌的空间叙事[J].外国文学研究,2009(11).
[9]祝朝伟.构建与反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