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艳
破解美国现实的密码
——评《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隐喻运用
张 艳
关于隐喻的定义的讨论一直是古今中外学者们思考研究的热点问题之一。亚里士多德是西学里第一个系统地对隐喻进行探讨的大思想家。他指出“隐喻就是把一种业已存在的类似或相似形呈现出来。使用隐喻的动机是学习中的愉悦展示自己博学的欲望”。[1]随着人们对隐喻本质的认识和理解不断得以深化,比较论(compar ison view)、失协论(incoherence view)、交互论(interaction view)等隐喻相关理论相继出现,有关隐喻的研究也从修辞学扩展到哲学、语言学、文学、人类学和认知心理学等研究领域。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以哲学家的眼光在其著作《隐喻的规则》(The Rul e of Met aphor,1978)中就隐喻的功能作了复杂而富于洞察力的说明。关于修辞、比喻与文学批评研究的关系,霍克斯和布鲁克·罗斯分别在他们的著作《隐喻》(Metaphor,1972)和《隐喻的语法》(A Gr ammar of Metaphor,1958)中作了独到的分析。[2]当代美国学者莱考夫和约翰逊(Lakof f,G.&Johnson)在《我们赖以生活的隐喻》(Met aphor s We Live By,1980)一书中开辟了一条从认知角度研究隐喻的新途径,书中指出,隐喻的本质就是“通过另一种事物来理解或经历某一种事物”。[3]英国著名修辞学家理查兹(Richards,I.A.)甚至认为“在日常流畅的话语中,没有隐喻,我们就不能流利地说上三句话”。[4]由此,隐喻成为人类思维和表达的一个古老的创新,它不但能超越思维过程中的单纯的语义范畴的局限,而且能超越以语义规则为基础的语言的范围。看来,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表达手段,在文学中,隐喻常常利用全新的观点来重新描写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经历。它旨在展示作品意犹未尽的潜台词,所“充当的角色是突出主题。作者往往借隐喻来表达某个既定的意思,所收到的效果往往比直白的表述来得更强烈。当读者真正体会到作者使用隐喻的目的时,对文章的中心即会有一个更深刻的了解”。[1]
20世纪的美国经历了一场社会意识的严重危机,国际大背景下爆发的一连串的战争给美国人民的生活及文学创作带来很大的影响。一切都从有序变得混乱,美国人民陷入悲伤与绝望之中。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由安德烈·布勒东等倡导的超现实主义文学试验以非理性为基础,使“黑色幽默”作为一种文学手法正式登上文学创作的舞台,并迅速发展壮大。面对精神信仰上的危机和现代人内心世界的伤疤,20世纪60年代美国出现的黑色幽默文学流派作家运用夸张、变形的手法表现,突出描写人物周围世界的荒谬和社会对个人的压抑,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嘲讽态度表现环境与个人的对立,环境和“自我”之间的互不协调,并把这种互不协调的现象加以放大、扭曲、变成畸形,使它们显得更加荒诞不经、滑稽可笑,同时又令人感到沉重和苦闷。
自20个世纪70年代以来,“黑色幽默”被视为一种典型的后现代艺术手法,广泛应用于英美后现代小说中,而作为20世纪美国“黑色幽默”流派中的重要代表作家之一的托马斯·品钦一直坚持et黑色幽默的写作手法进行小说创作,如今他的黑色幽默小说已经成为经典,被载入美国文学的史册。他的作品无一不影射社会现实,嘲笑了人类的精神危机,把严肃的哲理和插科打诨混成一团。
作为后现代主义小说家的品钦深受后结构主义的影响,在小说语言研究上煞费苦心。品钦厚实的文学功底、永不衰竭的创新力和广博的科学知识使读者在阅读他的小说时强烈地感受到意义的不确定性。加之大量蕴藏其中的隐喻,更是使人精神缭乱,深感困惑不解。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善于让科学技术在黑色幽默小说中大放异彩的托马斯·品钦被誉为“用科学隐喻后现代社会的作家”。《拍卖第四十九批》是托马斯·品钦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于1966年出版。小说中同样存在着大量的隐喻。这些隐喻存在于标题、主题、背景、结构、篇章等各个层面。尽管这些隐喻繁杂晦涩,给读者的阅读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但它们却是这部小说叙述过程中的重要结构性要素,因此隐喻在小说主题建构中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隐喻犹如一面镜子,清晰地折射出美国以及后现代社会物质文明高度发展而精神扭曲的社会现状与方方面面。因此,如何理解书中出现的隐喻成为破解这部小说隐涩的叙事模式和含义以及揭示美国社会现实的密码。本文将对在《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隐喻进行尝试性的分析,力图简要系统地对书中出现的隐喻进行归纳分析。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朝鲜战争、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黑人民权运动、妇女解放运动、越南战争和美苏争霸等,可以说这是一个社会动荡不安、文化冲突不断的年代,它在“改变美国人政治和道德上的良知”的同时,也“改写了美国生活的现实”,并使美国人“陷入悲剧性的历史时期”[5]。作为一名身处20世纪的后现代主义作家,托马斯·品钦亲眼见证了世界大战、种族屠杀、核战恐怖以及美苏冷战给人类带来的巨大恐慌和无情打击。品钦以一种多义的和不确定的隐喻结构通过他的小说《拍卖第四十九批》成功地完成了文学文本对历史文本的再度诠释与解读。
追寻叙事模式是《拍卖第四十九批》中最为突出的隐喻结构。品钦对追寻叙事模式可谓情有独钟,自1963年他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V》到1997年出版的第五部长篇小说《梅森和迪克逊》,品钦无一例外地采用并承袭了追寻叙事模式。《拍卖第四十九批》中,女主人公奥狄芭·马斯作为遗产执行人之一,在其对加利福尼亚富翁皮尔斯·尹维拉雷蒂的遗产进行核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叫做“特里斯特罗”的地下邮政组织的存在。从此,奥狄芭在圣纳西索市,在旧金山,在湾区和洛杉矶……的喧闹、放荡的汽车旅馆、酒吧间、精神病诊所、军火厂、大学以及南加利福尼亚的拍卖行,置身于律师、偏执狂、同性恋、吸毒者、演员和教授之间开始了对“特里斯特罗”的苦苦追寻,但追寻的最终结局却是奥狄芭被引入了一个更加疯狂和杂乱无序的世界。
随着奥狄芭追寻进程的推进,“特里斯特罗”的意义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和延展。一个充满着无限可能的多义性空间渐次展示在奥狄芭的面前。以一个弱音邮递喇叭为标志的“特里斯特罗”先是将奥狄芭带入一个神秘、疯狂的地下邮政组织,在这里奥狄芭发现包括那些被社会看做“渣滓”和“垃圾”在内的各种不幸的社会下层人们:嬉皮士、伤兵、流浪汉、失业者、吸毒者、偏执狂、持不同政见者、妓女、盗贼等都无一例外地成为它的成员,但正是这个被遗弃的世界拥有“某些美国人民用来真正沟通思想的通信网,他们把谎言、日常例行的叙述、精神贫困的枯燥乏味的暴露,留给了官方的邮政系统”。[6]他们通过隐蔽的信息传递渠道向美国官方邮政系统提出了反抗。难道“特里斯特罗”是社会中被抛弃的弱势群体的代言人吗?答案远非如此简单。当奥狄芭来到圣纳西索,她发现到处都有与“特里斯特罗”相关的事物,而它们又不约而同地与符号WASTE和DEATH联系在一起。这时奥狄芭不由得对通过“特里斯特罗”传递的信息的意义产生了怀疑。当奥狄芭的一位无政府主义者朋友赫苏斯·阿赖巴尔发出“一个无政府主义的奇迹”[6]的评价时,“特里斯特罗”又被赋予了无政府主义的标签。可随之出现在一份1904年出版的名曰《复兴》的无政府主义报纸上的“一个手打的邮递喇叭图像”[6]再一次给刚刚建立的猜测打上了问号。此时,正如小说中所指出来的“……要么奥狄芭处在一个真正的偏执狂的环绕性的入迷……要么只有美国,假如只有美国,那么她能够继续设法同它保持关系的唯一途径似乎是,绕了足足一个陌生的、没有留下痕迹的、假定的圈子,成为某种偏执狂”。[6]奥狄芭在调查和执行皮尔斯·尹维拉雷蒂遗产的过程中,“从未想到这遗产竟然就是美国”,[6]奥狄芭就此陷入“特里斯特罗”多义性的迷宫而无法自拔。《拍卖第四十九批》小说文本的多义性表明了文学文本的生产性,体现了文学文本暗示不同意义的潜能,揭示了后现代社会的多元化和复杂性。
不确定性是后现代词汇表中的一个重要词汇。“不确定性就是不可能在两个或多个相互冲突的解释中做出选择……不确定性驱除了文学文本中存在的一种单一的确定意义的原则。”[2]在小说《拍卖第四十九批》中,尹维拉雷蒂像幽灵一样漫游于整部作品。生前,他常常打电话给奥狄芭,但奥狄芭却从来弄不清楚尹维拉雷蒂的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而且电话中尹维拉雷蒂的声音也总是变幻莫测。在奥狄芭对他的遗产进行调查过程中,奥狄芭惊异地发现,仅在圣纳西所一地,维拉雷蒂的财产就无以数计,因为没人知道他的产业到底有多少,直至最后,奥狄芭发现“……遗产竟然就是美国”。[6]由此看来,尹维拉雷蒂不仅代表一个丧失了确定自我的人,更代表了一个失去人性的复杂的后现代上层社会。
奥狄芭对特里斯特罗的追寻让她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的线索,同时也让奥狄芭有机会从囚禁她的圆塔中逃离出来,去体验一次又一次的人生历练。但正如德里布莱特告诫奥狄芭的“……你可以这么浪费一生,还是接触不到真理”。[6]的确,在对“特里斯特罗”的漫长追寻中,奥狄芭从未确切地了解任何事物,就像她在回声院汽车旅馆浴室中见到的那只腾空飞转的喷雾式洗发剂罐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追寻最终会碰撞到什么,飞向何方,更不知道何时停止。可以说,不确定性撕裂了奥狄芭的追寻之旅,使之产生了混乱。
从词源学角度看,英语“met aphor”一词来自希腊语,“met a”含有“across”的意思,“-phor”表达“car r y”,所以“metaphor”原意是一种“由此及彼”的转换。这也就说明隐喻必须涉及至少两种事物。一个作为出发点,另一个作为目的地。理查兹将前者称为vehicl e,后者称为tenor;莱考夫等人称前者为source,后者为tar get。汉语中将此分别称为喻体与本体。[7]中国学者钱钟书先生也在《管锥编》中几处谈到隐喻具有“两柄而复具多边”的特征:“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喻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同而旨则异;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8]
在《拍卖第四十九批》中,品钦对女主人公奥狄芭有这样一段描述:“现在奥狄芭面对着有关上帝的隐喻,知道宇宙有许多部分;无论如何,不止两部分……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声音,一个词,特里斯特罗,把它们联系在一起。”[6]显然,神秘的“特里斯特罗”成为小说《拍卖第四十九批》中最关键的隐喻之一。“特里斯特罗”一直笼罩在神秘的面纱下,若隐若现,让人捉摸不定。“特里斯特罗”这个地下组织的历史可以上溯到16世纪的欧洲,其宗旨是破坏、颠覆官方的邮政通信联络系统。“它在欧洲反抗特恩和塔克西斯邮政体系;它的象征是个装有减音器的邮政喇叭;一八五三年以前某时,它在美国出现,跟小马快运、法戈和韦尔斯等争夺过,出击时或是化装成穿黑衣服的匪徒,或是打扮未印第安人;这组织现在还在加利福尼亚州活动,为那些性问题上持非正统信念的人提供一条信息渠道……”[6]至今仍然在加利福尼亚乃至整个美国地下活动着。奥狄芭最早是在圣纳西斯科一家名叫“潜望镜”的酒吧间的女厕所的墙上发现了“特里斯特罗”的标记:字母W.A.S.T.E.和一个带减音器的邮政喇叭;但当她改日再去时,“奇怪的是,墙上空空”,她在“潜望镜”的酒吧间看到的符号竟神秘地消失了;后来,奥狄芭还发现丈夫马乔寄来的信封上邮票的盖销印记有修改的痕迹,而信封却没有具体内容;在圣纳西索市上演的一出十七世纪的历史剧《信使悲剧》中第四幕结束时一段凄凉的歌词点出了一个组织的名字:
“我们从前认识的特恩和塔克西斯
现在不再跟贵族而只跟持短剑的桑恩有关,
那支曾经弯弯曲曲的金喇叭缄默无言。
不管多少神圣的星辰都阻拦不住,我相信,
任何人跟特里斯特罗约会的决心。”[6]
“特里斯特罗……这个词……悬挂在黑暗中使奥狄芭·马斯迷惑不解。”随后,她还发现皮尔斯·尹维拉雷蒂的一批变体邮票很可能是“特里斯特罗”的伪造品。
当奥狄芭对“特里斯特罗”的追寻陷入困境,正漫无目的地在漆黑的夜里游逛于旧金山的大街时,她偶遇一位蜷缩在一家公寓梯子上的老水手,他“在悲痛欲绝地直哆嗦”。正是他让奥狄芭联想到下面的画面:“这座城市的人们每夜离开那道可靠的耕地,每天日出就醒来,循规蹈矩耕种……”[6]面对危机四伏的现实世界和无望的未来生活,奥狄芭对美国工业社会出现前诗情画意般的田园生活充满了无限的眷恋。她渴望爱人,也渴望被人爱,并与人保持感情上交流和对话。因为“交流能把知识、组织和力量结合在一起……帮助人类摆脱贫困、压迫和恐惧……”[9]无疑,毅然冲出拘禁她的“圆塔塔顶房间”的奥狄芭与生活在失去活力的美国上层社会、对人性毫无反应的皮尔斯·尹维拉雷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残酷的现实带来的是希望的幻灭。这就如同老水手身下的床垫,“垫子一旦燃烧,一切永远化为乌有。仿佛她这才发现人生无可挽回的过程”。[6]而老水手备受煎熬的疾病DT(这是英语“震颤性谵妄”的两个开头字母)成为“一种隐喻……一种颤抖的心灵利刃”。[6]出现在小说最后拍卖室里的一幕,特别是男人们那一张张“不动声色”,“苍白、残酷的脸”再一次让读者认识到美国现实社会的空虚、复杂与神秘。
在奥狄芭对“特里斯特罗”从发现到进一步深入调查的过程中,所有的线索表现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晦涩。直到那批邮票作为第四十九批拍卖的遗产之际,奥狄芭依然对它一无所知。不过当她最终准备买下作为第四十九批拍卖的邮票以寻找线索时,“她听到门锁咔嚓一声关上”,奥狄芭的悲惨结局隐约可现。“她的这次探索……只剩下一些线索汇编的记忆、信号、暗示,从来没有探索到中心的真理……只剩下一个过度曝光的空白。”[6]事实上,“特里斯特罗”的口号就是“我们是社会‘垃圾’,但我们静候神秘的特里斯特罗帝国”。因此我们可以说,“特里斯特罗”代表了下层社会,代表了另一个美国。那么,奥狄芭对“特里斯特罗”的追寻是对美国的追寻,对处于后工业社会美国本质的探索,对人类人性的探索。
小说《拍卖第四十九批》中另一个引人注目的隐喻就是尼法斯蒂斯机器。尼法斯蒂斯机器是约翰·尼法斯蒂斯依据“马克斯韦尔小精灵”假想而设计的一种所谓的永动机。“马克斯韦尔小精灵”假想是苏格兰著名科学家詹姆斯·克拉克·马克斯韦尔在其1871年发表的《热力学》(Theory of Heat)中提出来的。“马克斯韦尔小精灵”是一个能自动把运动速率快和运动速率慢的分子分开而又不消耗能量的“精灵”。但是事实上科学家们已经证明“马克斯韦尔小精灵”并不能开动永动机,因为小精灵不可能不消耗能量。小说中的尼法斯蒂斯认为小精灵要想在不损失熵(ent ropy)的情况下取得有关分子状况的信息,“关键在于信息的沟通”。[6]尼法斯蒂斯指出熵(entr opy)“是一种形象化比喻……一种隐喻。它把热力学世界同信息流通世界联系起来。这机器利用了两方面。小精灵使这个比喻不但听起来文雅,而且客观上是真实的”。[6]有关“马克斯韦尔小精灵”的描述让人马上联想到小说中女主人公奥狄芭的切身经历。面对尹维拉雷蒂留下的大量庞杂的遗产,像通过分拣分子而获得分子信息的小精灵一样,奥狄芭试图将遗产重新进行梳理分类,可随着调查的步步深入,她却陷入大量的线索和重重谜团之中,特别是她对“特里斯特罗”的追寻更是错综复杂。尽管奥狄芭的足迹踏遍了南加利福尼亚,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同时也获得了有关神秘的“特里斯特罗”的大量信息,但她发现好像她收集的信息越多,她的发现就越多,可最终她并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结论。由此可见,“马克斯韦尔小精灵”这一概念隐喻了奥狄芭在现实生活中的经历和所充当的角色。
在小说《拍卖第四十九批》中,作为物理学的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熵定律,相对于广大读者来说,是一个相对陌生的话题。熵就是不能再被转化做功的能量的总和的测量单位。这个概念最初是由德国物理学家鲁道夫·克拉休斯于1854年提出来的。熵定律用于封闭体系中,指出物质与能量沿着一个方向转换,从可利用到不可利用,从有效到无效,从有序到无序,朝着不可逆转的耗散转化。如果整个世界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封闭系统,随着熵值不断增大,世界将会走向“混乱,衰退和热寂”。20世纪初,美国历史学家、作家亨利·亚当斯率先将熵定律运用于人类历史和社会的发展,将“熵定律从一个物理学定律演变成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亚当斯确认人类社会是一个“由一个个独立分离的团体构成的社会”,在那里“生活没有意义,探索也总是以纯粹的虚无空寂而告终,人无处可逃”。[10]至此,熵成为人类历史发展的隐喻:熵标志人类社会种种机制、秩序的最终趋向“热寂”,即趋向混沌、无序。而奥狄芭在尼法斯蒂斯机器上试验的失败结果无疑是在宣告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后工业社会个人和信息流通最终走向消亡的不可逆转的悲惨结局。尽管奥狄芭一直“要给予它们秩序,她要创造星座”,[6]但最终留给她的却是“毫无出路和人生平淡无奇的感觉”。[6]品钦透过混乱、无序的信息,将一幅随着物质文明高度发展,而精神世界日益贫乏和枯燥的美国工业社会全景图、众生相生动地展示在读者面前。显然,他早年在大学中所学的工程学的有关知识不但为他日后从事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也帮助他建立了一种独具一格的兼顾科学与艺术的双重思维模式。
小说题目“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数字“49”看似平淡,事实上却是作者品钦的一个刻意安排。根据《新约圣经》的记载,耶稣复活后40日升天,第50日差遣圣灵降临。因此,“49”指的是复活节到圣灵降临节之间的天数。从耶稣复活到其差遣圣灵降临人间,世人因基督的死与复活经历了一次新的“出埃及记”,脱离了罪孽的世界,进入上帝圣爱的国度。而之前黑暗的49天则是人类苦苦追寻和等待上帝化身圣灵降临的日子。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奥狄芭·马斯(Oedipa Mass)也经历了同样对生活、婚姻感到彷徨无助和对“特里斯特罗”的偏执追寻的日子。但与圣灵降临后人类所享受的美善世界所不同的是,她所面对的依然是一团使人缭乱的信息,一个令她感到更加陌生和冷酷的国度。
托马斯·品钦的确是一位技艺超群的文学奇才。初读他的作品,读者虽然不免有晦涩难懂之感,有时更是犹如坠入五里雾中;但仔细品味过后,读者不难发现并感叹品钦作品中从字到句再到段乃至每一章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令人回味无穷。其作品中所涉及的人物姓名也是独具匠心,其中不乏丰富的隐喻意义,对整部作品的主题起到了很好的补充支持作用,读者由此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后工业社会的非人性一面。熟悉希腊神话的读者不难发现,品钦在女主人公名字的设计上也颇具匠心,寓意深刻。除了奥狄芭·马斯(Oedipa Mass)与希腊神话中的俄底浦斯(Oedipus)两词音形相似外,奥狄芭和俄底浦斯都经历了相同品质的追寻。俄底浦斯,底比斯王子,在出生时就被抛弃,曾破解怪物斯芬克斯(Sphinx)的谜语,后来误杀自己的父亲并娶其母为妻,发觉后刺瞎双目,最终流浪而死。奥狄芭也同样执拗地追寻“特里斯特罗”这个神秘的地下邮政组织,却不知自己陷入了别人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中,最终将她一步步引入一个更加虚幻、更加无序的信息和符号的世界。执行以前情人皮尔斯·尹维拉雷蒂(Pierce Inverarit y)的遗嘱对奥狄芭来说就如同面临皮尔斯给她出的斯芬克斯之谜一样,在刺穿(皮尔斯的英文意思为“刺穿”)生活真相后奥狄芭得到依然是谎言(皮尔斯的姓氏Inverarit y与英文“谎言”inver acit y一词只有一个字母之差)。奥狄芭·马斯的悲剧也是每一个身处后工业社会的美国人的悲剧,而这一悲剧源于他们的命运始终掌控在别人手里。
“隐喻到底是什么?”当我们再次回到这一个古老的问题时,托马斯·品钦本人在小说《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给出了这样的一种解释:隐喻是“对真相和谎言的冲击,就看你在哪一边,在里边就安全,在外边就迷惘”。[6]换句话说,如果你身处其中,隐喻可以帮助你触摸和把握破译美国现实的密码;反之,隐喻会令你陷入一个迷宫,一场有关美国现实的骗局,一切会变得更加朦胧和神秘。隐喻的巧妙运用使品钦的作品整篇充满了不确定性,时间上古今交错,叙事上虚实交融,读者迷失在虚幻与现实、碎片与拼贴、多义性与不确定性的迷宫里,而这恰恰是黑色幽默和后现代创作的典型特点。作为后现代作家的品钦以自己对美国社会和文化独到的见解和深刻的洞察力,对传统思想和理论进行了垫付,为二十世纪焕然一新的思想文化潮流注入了新的活力。可以说,“《拍卖第四十九批》……是一部奇特的书:我们从中了解得越多,一切就变得越加神秘;我们以为我们知道得越多,我们就知道我们知道得越少”。[11]托马斯·品钦运用隐喻这把“双刃剑”突破了英国作家和科学家查理·拍西·斯诺关于科学和文学是两个文化的界限的断言,[12]带领读者进入了一个“双重影像”的奇异世界。
本文系北京联合大学校级科研项目《论托马斯·品钦黑色幽默小说中的隐喻》研究成果(项目编号:sk201001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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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艳(1974— )女,天津人,北京联合大学应用文理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