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交融的乡村抽象画
——曹永小说印象

2011-08-15 00:49师力斌
山花 2011年2期
关键词:冰火风格化树根

师力斌

冰火交融的乡村抽象画
——曹永小说印象

师力斌

早晨在校园里走着。秋天的落叶黄金遍地,微风吹拂,千树舞蹈,槐、杨、椿、柿,柳、枫、桐、榆,各种彩色的树木交相辉映,特别是一树树银杏,如金黄色的云团,又似飞动着的金色火焰,在某一刻,我眼中的大自然完全成了一幅舞动着的彩色画面。

我突然理解了曹永小说中那些躁动不安、意象古怪的句子:“王玉兰看到色彩缤纷的马三元”(《黑暗里的火光》),“太阳就像一个大火盆从空中倒扣下来,烤得地上的东西快要着火了。那些包谷叶哗哗直响”(《愤怒的村庄》),“下了十来天雨,天忽然就晴了。太阳像被洗过一样,亮晃晃的。远处的群山,像是一座接一座的坟墓”(《愤怒的村庄》),“秋天开始之后,树叶奋不顾身地黄起来”(《我们的生命薄如蝉翼》),“这棵孤独树抬起头,朝天空望去,他看到雪花就像一群白色的鸟儿,密集地扑向村庄。”(《响亮的手语》)。谁都明白,这些凡高式的意象都是人的主观感受,是”以我观物”的结果,只不过平常我们不会有如此强烈而已,甚至有时候会将它们忽略。然而,曹永着意捕捉的正是这些主观意象。这些东西让他激动。也许就是常人那些不经意的事物造就了作家。

曹永的主观感受如此强烈,他对乡村的体验如此炽烈跃动,总让人猜测他有绘画的嗜好或者印象派的师承,要不然,他就是八十年代中国某位先锋派作家的粉丝。实际上,单从他的几部作品的名字我们就会感受到这一特点。“愤怒村庄”,“响亮的手语”,“黑暗里的火光”,“生命薄如蝉翼”,总会有一个鲜明的形象和一种强烈的感情并置在一起。我也联想到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它可能是内在追求的自然流露。或许相反,是一种蓄意。曹永要制造一种前文本/潜文本效应。

可以肯定的是,在艺术上,曹永是一位特别注重风格化的作家,尽管他还年轻。正如成功的画家会有独特的风格一样,一位成功的作家必然要营造自己的独特风格。布封曾提出,风格即其人。我们自己也有文如其人的说法。曹永的叙述和语言在刻意追求“冷静的炽烈”效果。他的笔下都是阿Q一般的村庄小人物,都是自私麻木而又可怜无助的农民形象,但又时露武松般的暴烈草莽气息。在吃喝拉撒的小事中,有杯水风波,有大起大落,有人生变故带来的戏剧冲突。有时会打打杀杀,形成强悍的阅读冲击力。然而,所有这些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曹永都保持一种局外人的冷漠。他不会对剧中人抱以同情,他只是展示,赤裸裸地展示,淋漓尽致地。他的写作甚至流露出某种暴露癖。在他看来,或许暴露等于揭露。对于那些受尽苦难的农民,死了儿子却无处讲理的曹树根,死了父亲悲痛欲绝的李碗,遭丈夫毒打的李茶花,因为娶了发廊女受人欺侮的马三元,他不置一句同情之词;对那些侮辱和侵害他人的乡村强势人物,什么铁石心肠的钱乡长,赌博成性的二叔,作风败坏的村长曹树林,泼妇杨红英,以及野蛮粗鲁的父亲王得高,也未下批判的定语。靠言行来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点,成为曹永小说重要叙述策略。仅举一例。《愤怒的村庄》里,曹树根四处为死去的儿子找说法。他胆小怕事,不敢动武,但当他用武力威胁得到了一头牛的好处之后,又故技重演。没成想,这次弄假成真。

“曹树根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了,他一咬牙,就把手里的刀子送了出去,曹树根以为马不换一定会躲避的。但是,马不换不知是傲慢还是迟钝,对那把亮晶晶的利刃竟然毫不在意,曹树根几乎没怎么用力,那片刀光就像虫子一样钻进了马不换的身体,然后不见了。曹树根惊奇的是手上的温度,他第一次感觉到人血的温度,而且还那么鲜艳,这几乎吓了他一跳,最让他受不了的还是马不换脸上那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像看到了天底下最邪门的事。”

暴力是可怕的,但被逼出来的暴力就染上了可悲的色彩。我们在此看到了命运的惨烈和叙事者的冷漠。曹永醉心于这样充满张力的画面,醉心于这种冰火交融的乡村意象。似乎他对乡村的悲悯、关怀都浓缩在这冰火交融的意象中了。

曹永醉心于一种黑色幽默的笔法。越是惨烈的关头,他的幽默来得越奔涌,越难以抑制。人死了,而对话者还在玩语言游戏。悲剧不断被延宕,悲愤不断被压抑,这成了曹永叙事的撒手锏。他要借此制造张力,他要让读者一忍再忍,忍无可忍。通过这种满拧的风格,他试图揭示,那些有着阿Q一样命运的乡村农民,在他们平凡愚钝的外表下面埋藏着剧烈的火山熔岩,它们爆发时是多么地不可遏制、不可思议。这些农民形象,既有鲁迅批判过的麻木、自私、狭隘,又有狂暴、野蛮、孔武的新的一面,既有可悲之处,也有可怕之点。

从总体上看,曹永小说的客观描述与主观想象的双重结合,使他的作品兼有鲁迅的理性与莫言的狂放。曹永想做乡村的代言者。他的写作中无处不流露出鲁迅的一些东西。比如,哀其不幸,比如,人的卑微,生命的渺小。

这种文化诉求可能来源于他深深的乡村记忆。思想上的执著无可非议,需要讨论的是题材的执著。从我有限的阅读来看,曹永的题材单一、专注,他似乎沉醉于对某种乡村的凝固的观察和描述。乡村是一个静态的空间,封闭、落后、黑暗的乡村似乎永远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远离都市,交通落后,观念陈旧。在《我们的生命薄如蝉翼》中,李碗和他的二叔总是在大山里跑来跑去,竭力描绘一幅“乃不知有汉”的图象,看不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村社会的巨大变迁。有趣的是,一些与旧乡村不同的新的文化符号,如“可乐”、“国家干部”,让我读出一种不协调感。我固执地觉得,只有像“野马冲就像一条蟒蛇,弯弯曲曲地爬在大山深处”“门口的小路就像一条死去的蚯蚓,一动不动地爬在这个叫迎春社的村庄里”这样的句子,才是曹永式的。仔细琢磨,这种感觉包括了两层含义:一,是作者风格化的叙述成功地影响了读者的期待,这说明风格化叙述的成功。二,专一的叙述限制了意义的扩张。曹永的文本执行了一种极强的预设功能,一切其他的,被摆放在这一题材之外的因素,都很难进入他的叙述,一旦进入,便像是走错了地方,会马上辨认出来。

因此,在为曹永高兴的时候总有些担忧。他似乎已经有些矿藏挖尽、资源枯竭的迹象。已经有少许重复的东西。或许,对于所有的新秀来说,风格成熟之际便是挑战的真正开始。无论从题材和叙事上,曹永都面临着突破自己的课题。是否需要将更广阔更复杂的乡村图景纳入写作的视野,是否继续将乡村提纯和凝固,不单单是曹永,恐怕是许多以乡村为题材的写作者面临的挑战。如果我们观察贾平凹的乡村写作会发现,从《浮躁》到《秦腔》,再到《高兴》,贾平凹的视野始终与中国社会的进程是同步的。并不是说曹永的乡村叙事不够丰富,他的复杂性前边已经提及。我想强调的是,写作视野的转换和风格的自我挑战,是一个优秀作家前进中的必然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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