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委艳
“言语行为理论”是当今语用学和语言哲学的重要理论。1955年,由英美日常语言学派哲学家奥斯汀提出,后经其门生约翰·塞尔等人的系统阐释与发展,这一思想被正式定名为“言语行为理论”,并被逐步引入文学研究。
“言语行为理论”的基本思想是“言即行”、“说话即做事”,即人们在说话的时候同时在表达一种行为,通过说话来做事。首先该理论明确了言语的施为性,即言语首先是一种行动方式,然后才是表达思想、承载意义等,强调言语的行为功能和施为性;由于言语的施为性,那么言语产生的语境就显得非常重要,因此,关注言语的施为性同时也必须关注言语语境,这样,言语就具有了开放性特征。其次,言语的施为性使说话人自身也受到了关注。第三,由于言语的施为性必然带来与施为对象的关系问题,因此“言语行为理论”特别重视言语的交往与交流性。如果我们把文学看成一种特殊的言语行为,把文学作品看做作家与外界交往、交流的一种言语媒介,那么“言语行为理论”就会为我们研究文学作品提供一种理论参照。文学言语的“施为性”必须从文学言语的能指中解放出来,探索言语所指带来的施为效果。这种所指包括作者的语言选择、文本行为指向与价值诉求,这样文本作为言语的构造物就会具有“行动”价值。文本整体所带来的、施之于读者并引起读者行为反应就是一种“言语行为”。以此为基础,少数民族作家小说作品给读者带来“民族性”体验就是民族文学言语行为效果的一部分,是一种民族性叙事。这种体验的内容、方式等会因作家作品的不同而异。
事实上,少数民族作家作品更能体现其行为性,其中多数作家的民族意识强烈地表现在其作品中。他们创作的同时也是在做事,即宣扬本民族的民族性。少数民族作家最大的特点应该是体现在其作品中的民族性以及写作本身的民族性追求。这里有一个双重的价值评判:其一是作品的民族性;其二是写作行为本身所体现的民族性。少数民族作家的写作无一不表达一种民族性的书写,这与其民族的生存抗争与生存经验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写作本身被大多数少数民族作家看做宣扬本民族文化、发出本民族“声音”的一种有效途径,这在20世纪民族主义兴起的大潮下显得尤为明显。也就是说,民族作家肩负着“以言行事”的重任。
考察张承志的小说作品,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张承志本人及其作品所体现出的强烈施为性,以言语所构造的小说带来的却是“行动性”的叙事效果,无论语言、作品故事还是组织故事的方式都体现出了民族文化给作品带来的特殊风格和特殊的“行动性”结构模式。
首先来看语言选择的施为性。回民没有自己的语言,但有自己的语言特色,那种糅合了西部陕西方言但又不同于陕西方言的语言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在《黄泥小屋》里,张承志有着自觉的语言追求,贴近西部回民自然语言是这篇小说非常明显的言语风格。西部回民言语中常用的“尕”是西部回民的标志性字眼,其意义也许只有放在特殊的语境中才能够明了。另外,西部回民语言中常常单字重复,如作品中的“棚棚”、“丫丫”;西部回民语言对“上”、“下”、“子”等字眼的特殊嗜好等无不体现了强烈的民族语言特性。与张承志《黑骏马》、《北方的河》等采取的标准流畅的汉语写作相比,《黄泥小屋》的语言追求是明显的。《黄泥小屋》在语言上有一种双重的行动模式:
(一)作家的语言选择。《黄泥小屋》的语言选择本身也是一种行动,一种向读者宣扬民族特性的语言交流。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少数民族作家都具有这种“身份意识”,这是一种民族对比、民族生存经验等所带来的特殊的身份体验。用汉语来表达少数民族的语言特色本身就具有挑战性,张承志的《黄泥小屋》无疑具有独特价值,它告诉我们用语言呈现民族性的可行性。
(二)作品的言语呈示。《黄泥小屋》的言语的民族性与地方性给我们构筑了西部回民的原生态生活,从言语上似乎可以让读者触摸人物的灵魂,言语本身具有强烈的“地方性”指向,这是小说语言的“施为性”带来的阅读体验之一。小说带给读者的阅读体验之二,读《黄泥小屋》,读者肯定会有因为言语表达方式的特殊习惯所带来的陌生化阻隔体验,这种阻隔体验的直接结果是阅读速度的自然放缓,这种言语的体验与作品表达的西部回民生存、生活的凝滞与历史沉重感自然融为一体,构成了作品外在修辞与内在意蕴传达的双重“施为”目的,达到一种与读者交流的叙事效果。
言语的施为性强调“以言取效”,即言语带来的施为性效果。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黄泥小屋》由于言语的特殊民族标志给读者带来的阅读感受,这种感受具有多层次特点:(1)感受故事本身;(2)感受汉语语言表达出来的民族性;(3)感受作者何以牺牲语言的流畅性而追求这种特别的言语感觉。
其次是小说语言表达带来的民族生存的“边缘”体验。张承志小说通过语言表达体现了强烈的生存感觉,这种感觉的核心就是“边缘”体验。比如《黄泥小屋》一开始便给读者展示了一种恶劣的生存环境,然后描述回民基本的“行走”方式:“他们总是绕着山边、顺着水边、贴着城边,躲开州府的喧嚣和人群的热闹,在那些烤得焦干的荒山缝里寻走路。”这里,“三边”构成了作品中回回们行走的基本模式,这种“边缘”感觉已经深入到他们的灵魂深处,构成其心灵难以逾越的生存体验。作品体现出的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的执著和坚韧、对自由生存空间的追寻等,构成了极其焦灼的情感体验。
无疑,这种民族生存的“边缘”体验是通过言语传达的,我们发现这种用言语传达的“边缘”体验具有极强的“行动性”。它给人的感觉好像小说不是在叙述一个故事,而是在做一件事。小说,作为语言的构筑物,不是一种凭空的虚蹈,而是一种实在的行动。张承志小说的“边缘”体验促使读者在面对一个民族的时候作出自己的行动姿态选择,这应该是张承志小说带来的最让读者感受深切的一个方面。
第三,张承志小说还体现了一种“追寻”意象。无论《黄泥小屋》、《黑骏马》还是《北方的河》,无不体现了一种为理想而进行的不屈不挠的行动——“追寻”。追寻意象是张承志小说的核心意象,这里有两个层面:一是思考式追寻;二是行动式追寻。《黑骏马》主人公白音宝力格和索米亚的行动表现在两种生存方式构成的张力上,他们的追求差异构成了白音宝力格对自身生命方式的重新审视,那种追寻现代生活与民族自然生命力之间的紧张关系使小说呈现出一种“思考”状态,这应该是作者因素造成的文本技巧性效果;黑骏马承担着连接这两种生存方式的桥梁作用,而黑骏马本身自然生命力的张扬与白音宝力格对它的赞美,意味着白音宝力格向索米亚的精神回归。《黑骏马》、《黄泥小屋》、《北方的河》等无不在追寻与追问中形成一种对人生和命运的“行动性”焦灼感。
以上对张承志小说三个方面的解读有一个核心,即“行动”,由语言的构筑物——“小说”所带来的“施为性”及其效果。同时,我们发现,张承志小说带来的是一个多层次的解读效果,其一是作者层,其二是文本层,其三是文化层,其四是行动层,其五是效果层。多层次性为我们构筑了“作者—文本—读者—作者”这样一个循环的交流图式,这是言语行为理论“以言表意”、“以言行事”和“以言取效”三个不可分割层次呈现在文本写作和文本接受过程中的基本的“施为性”图式。
理解张承志或者其他民族作家,我们不能简单地从文本层面进行解读,而应穿越文本,把文本放在民族历史文化、民族生存与命运、作家个人承担的使命、文本语境以及接受过程等各个层次里面去。言语行为理论无疑是一种非常有启发意义的思考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