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忠
尚永亮教授主持完成的《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以下简称《考察》),堪称近三十年唐诗接受史研究的一部力作,它以适度的研究对象、坚实的文献史料、开阔的文化视野和深入的学理分析,为我们展示了中唐元和诗歌迄今近一千二百年波澜壮阔的接受史,揭示了起伏不定的接受史背后复杂的社会文化原因,极大地超越了当下接受史研究中常见的简单化、平面化现象,发挥了接受史在古典文学研究中独特的学术作用,取得了一系列耳目一新的学术成果。《考察》为唐诗接受史提供了一个成功的学术范例,也为古典文学接受史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学术模式。
一百余万言的《考察》是一部厚实而有深度的著作,也是一部兴味盎然、令人振奋的著作。细读这部著作,可以感受中唐元和诗歌的“第二种辉煌”,获得接受史研究的方法论启示,也引发了我对接受史问题的进一步思考。
先谈两点思考:一是接受史的学术地位,接受史与创作史是文学史的两翼;二是接受史的学术价值,接受史承担多重学术任务而任重道远。
接受史与创作史,相对又相连。二者的关系,打个比方:创作史是作家的“生前史”,也是作品生命的诞生史;接受史则是作家的“身后史”,也是作品生命的延续史。从这个意义上说,接受史与创作史应是文学史的两翼,既前后相续,又相对独立。传统的文学史研究,侧重作家生前的创作史,今天则还应以更自觉的学术意识关注作家身后的接受史。这是作家独特的精神生命的本质决定的;纯粹的自然生命只有有限的生前史,精神生命既有生前史,更有身后史。一位作家精神生命的生前史和身后史是一种辩证关系:生前史是身后史的基础,身后史则是生前史的升华和延续,身后史的长度既能见出生前史的厚度,也能返观生前史的深度。对一位把“文章”视为“不朽之盛事”的作家,身后史的关注绝不亚于生前史的珍视,曹植所谓“年寿有尽,文章无穷,寄身翰墨,声名传后”。同样,唐诗作为唐人精神生命的产物也有两部历史、两种辉煌。如果说唐诗创作史是唐诗的“生前史”,那么唐诗接受史则是唐诗的“身后史”。近三百年唐诗创作史的辉煌已结束于千年之前,而超越一千三百年的唐诗接受史的辉煌仍将延续下去。历史的辩证法还提醒我们,现在左右着过去,后人支配着传统,文本是流动不居的①钱锺书:“我以为史学的难关不在将来而在过去,因为,说句离奇的话,过去也时时刻刻在变换的。我们不仅把将来理想化了来满足现在的需要,我们也把过去理想化了来满足现在的需要。”(《旁观者》,《钱锺书集·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三联书店,2002年,第282页)宇文所安:“针对重写文学史所提出的第三个建议,是我们应该在多大程度上承认我们在对传统中国文学的接受当中,被前人对传统的过滤所左右支配……现在我们看到的文学史是被一批具有很强的文化与政治动机的知识分子所过滤和左右过的。”(《瓠落的文学史》,《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7~18页)田晓菲:“对作品与作者之间关系的传统看法,在手抄本文化的情况中不仅不再适用,而且是一种幻象。读者并不只是被动地阐释作品,而是亲自对作品进行塑造,并用自己参与创造的文本‘证明’他们的诠释……每一个抄本和版本,都是一场独一无二的具有历史性和时间性的表演,参与表演的有抄写者、编辑者、评点者、刻板者和藏书家,他们一个个在文本上留下了他们的痕迹,从而改变了文本。”(《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第 18~21 页);换言之,一千三百年前完成的唐诗创作史并非凝固不变,它在一千三百年来无数的“接受者”手中发生着种种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唐诗,并非一千三百年前原初的唐诗,而是一千三百年来经无数接受者重新整理、编辑、选择、评点的唐诗;它已远远不是“唐诗创作史”的原初面貌,而是复杂的“唐诗接受史”的再创造结果。今天每一个唐诗的编者、读者和研究者,何尝不像一千三百年来唐诗的选家和评点家一样,以自己的方式参与着唐诗的再创造,延续着唐诗的接受史?对于一位经典作家来说,文学史的“历史连续性”不可能是生前有限的创作史,只能是身后无限的接受史。那么,一个流派、一个时代、一种文类,又何尝不是呢?这是我认为接受史和创作史应是文学史两翼的原因,也是为接受史辩护、为《考察》感到振奋的原因。
接受史的学术地位不可取代,接受史的学术价值同样不可忽视。根据接受方式和接受效应的不同,不妨把接受史区分为经典阐释史、创作影响史和审美效果史等不同层面。所谓阐释史,既是经典的形成史,也是经典的重读史和精读史。作家和作品的经典地位在阐释中得到确立,作品的意义也在阐释中不断丰富和累积。接受史视野中的经典细读,远比传统的文本细读更合理、更有趣,也更精彩。关于影响史,布鲁姆有句名言:“诗的历史是诗的影响史。”这是有道理的。人类文明五千年,自然生命一百年,自然生命是重复,文化生命是重叠。如果说五千年的哲学史是百年人生问题的反思史,那么五千年的文学史则是百年人生情怀的咏叹史。因此,一部文学史实质是一组生命母题的嬗变史,一部中国诗歌史也可以说是一组《诗经》母题的影响史。从审美效果看,接受史是民族性格的塑造史。人性的形成来自影响,接受者在与经典的审美对话中获得心灵的陶冶、精神的升华。因此,单纯关注创作史,唐诗研究最终只能是一种对过去了的历史的赞颂;同时关注接受史,唐诗研究才会面对现实走向未来,获得永恒的生命活力。辉煌的唐诗接受史是唐人雄浑诗魂的传递史,更是唐诗对民族心灵的塑造史;通过唐诗接受史多方面、多角度的深入研究,就可能让唐诗的风神情韵更有效地进入现代人的生活,滋养现代人的心灵。从文化影响看,对传播接受史的研究可以重现中华文化对世界文明的历史影响和历史贡献。人类文化是以亚欧大陆两端为重心组合而成的文化。所谓东方与西方,就是中国与西欧。中国是亚洲文化的核心大国,长期以来对周边和世界产生了广泛和深刻的影响。当年,法国人通过“比较文学”的影响研究,展示了法兰西文化的骄傲;今天,我们应当通过中国文学在海外的“传播接受史”研究,重现中国文学的历史辉煌和中华文化对世界文明的历史贡献。接受史,任重而道远!
尚永亮教授主持完成的《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为任重而道远的接受史提供了一个成功的学术范例,它对唐诗接受史研究至少有三点启示。
首先,这是一部“唐诗断代接受史”的开创之作,也为文学“断代接受史”研究提供了一个成功的学术范例。
中外接受史研究现状显示,迄今为止的成果主要集中在经典作家和经典作品两个方面。德国学者也承认,接受史方法在处理单个作品、单个作家和单个问题上,要比总述一个流派、一个时代甚至一部文学史用得更为广泛。文学阅读是面对具体的作家作品的,接受史也是围绕具体的作家作品延续的。因此,用接受史方法处理单个作品和单个作家就显得比较容易。但是,接受史研究的深化必须拓展自己的领域。《考察》从作家作品接受史到“唐诗断代接受史”,正是为了拓展接受史领域,并有意识地接受这一挑战。在富于理论色彩、对全书的学术构思和学术方法作精彩阐述的《导论》中,作者指出:目前的唐诗接受史虽已涉及不少著名诗人,“但总体看来还缺乏系统性和深入度,选题范围既需要向其他诗人进一步拓展,也需要由个体向群体转变,尤其需要向重要时期的重要作家和重要群体转变,以期获得研究范围和研究深度的整体突破”①尚永亮等:《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页。。正是出于这种考虑,《考察》选择了“中唐时期的元和诗人群”作为研究对象。
同时,《考察》之所以选择“中唐时期的元和诗人群”,还在于“中唐,特别是中唐的元和时期,是唐代诗史乃至中国诗史上极堪注意的一个时期”,起着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作用,有“古今百代之中”之称;而包括韩孟、元白、刘柳等在内的“元和诗人群”,其创作规模、艺术成就和历史影响堪与包括王孟、高岑、李杜等在内的“盛唐诗人群”相媲美。《考察》的经验告诉我们,无论作家、作品、流派或诗人群,只有具有真正的重要性和经典性,才具有研究价值。
确定对象后,如何有序地描述“中唐元和诗歌”迄今近一千二百多年的接受历程,深入分析各个接受阶段的特点和意义,这是一个全新的课题;断代接受史没有先例,庞大诗人群的接受史也没有先例。《考察》面对这一时期庞大的诗人群,采用了先整后分,突出重心,以历史上形成的“诗人群”或“诗派”为中心对象,多线索并行推进的研究思路和撰写体例。具体地说,首先把元和诗人分为三个群体,“一是韩孟诗派,二是元白诗派,三是以刘禹锡、柳宗元为代表的贬谪诗人”;然后,“按中晚唐、两宋、金元、明清、近现代诸大时段,描述其在传播接受过程中的不同变化和情形,揭示传播接受史的某些特点和规律”。《考察》的这一学术思路是成功的:首先具有可操作性,它使“断代群体接受史”的描述有了可能;其次具有合理性,历史是“英雄”创造的,接受史也是“英雄”创造的,任何时代的接受史实质上都是一位或几位经典作家的接受史。按照这一思路,是否可以续写“盛唐诗歌接受史”、“晚唐诗歌接受史”?若要撰写“唐宋词接受史”,这一学术思路和学术范式是否有参考意义呢?
其次,《考察》不仅提供了一个“断代接受史”可资参考的学术范式,而且努力向深度开掘,多角度、多层次地对“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进行多元的“文化学考察”,发挥了接受史在文学史研究中独特的学术作用。
《考察》作者意识到,接受史研究实质包含两个层次:一是文献学意义上的接受文本或接受史料的系统整理,二是批评学、阐释学意义上的接受过程的审美文化阐释;而一部众声喧哗的接受史实质是一个文化史事件,在这一众声喧哗的文化史事件背后,必然包含丰富复杂的精神意蕴——诗学的,美学的,人生的,哲学的,政治文化的,等等。正是基于这种认识,《考察》的着力点不是铺排接受史料,而是“运用接受学、文化学、比较学、心理学和定量分析方法,对其诗歌在后世传播接受之升沉起伏等不同情形予以系统考察,希望从中发现一些尚未被人注意的方面,并总结某些规律性的东西”。②同上,第4页。
于是,《考察》不仅按五个时段为我们展示了“中唐元和诗歌”迄今近一千二百多年波澜壮阔的接受历程,而且让我们看到了接受史背后的问题和意义、原因和规律。哈佛教授宇文所安谈到“重写文学史”的建议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在讨论一个“重要作家”的时候,“应该明确指出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根据什么标准把他定义为‘重要作家’的”。其实这是考察经典作家接受史的一条基本原则。《考察》自觉遵循这一原则,对三个诗派“重要诗人”接受史的描述,抓住各自的特点,有起有结,有升有降,有缘有委,曲尽幽微,为之展示出一部立体的、多姿多彩的“身后史”。其中,对各自的接受史上重大问题的深入探讨,尤为精见纷陈而兴味盎然。依次如:“贾岛现象”的社会文化原因,“元和体”诗的传播接受和内涵阐释,欧阳修和梅尧臣对韩孟的群体接受,“白俗”论及其在两宋的流变,道德评判与元稹诗歌在宋代的接受,从柳诗接受主流看苏轼“第一读者”的地位和影响,从元好问论诗绝句看谢、柳诗风的异同,明清诗评家对韩孟诗派个体特色的探析及其接受境遇,以及从“事件评价”和“人物接受”两方面反思“政治家刘柳在明清时期的接受转机”等等,尤为印象深刻而多发前人所未发。
一位西方历史学家曾说,当一个历史事件发生之后,对这个历史事件的记忆和叙说便开始了这个历史事件的新的历史过程。接受史研究便是要探寻这个“新的历史过程”的原因和意义;这是传统创作史所难以承担的。应当指出,《考察》所探讨的不少问题,前人并非毫无察觉,相反有的问题曾经过反复讨论,如“元和体”、“贾岛现象”、“元轻白俗”等。但是,以前的学者大多持绝对主义立场,坚信自己找到或发现的意义是本义、原意、唯一的意义。而从接受史角度看,就可以由绝对主义走向“透视主义”,承认理解的历史性和意义的多样性,进而发现背后的社会心理和审美趣味的深层原因。
在研究方法上,《考察》从接受对象与接受主体双向对话的特点出发,广泛采用了艺术文本与接受文本“双重文本分析”,社会心理与接受心理“双重心理分析”,创作群体与接受群体、经典作家与经典作品“双重比较分析”等多种方法,为丰富接受史研究方法作了有益的尝试。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考察》第五编“选本与元和诗考察”把“计量分析”方法有效运用于接受史研究。审美是个体心理现象,具有极大的主观性和偶然性;另一方面,一切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灵,杜牧所谓“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因此,“计量分析”与“审美分析”,并非水火不相容。《考察》运用“计量分析”至少有两方面意义:一是有助于认识作家作品经典化的过程和经典地位的确立;二是有助于考察经典接受的普遍性和“光荣周期”的曲线。
再次,《考察》给我们的学术启示除了以“诗人群”为中心的三线并行论述结构、接受现象背后的多元“文化学考察”,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对接受史理论与方法的丰富与发展。
只有把握创作史的规律才能写好创作史,同样,只有搞清接受史的规律才能写好接受史。尚永亮教授的古典文学研究,兼擅文献学和阐释学,尤以学理思考和逻辑思辨见长。他在研究这一课题时,首先对中国诗歌接受史的特点和规律作了深入的思考,提出了诸多符合中国诗歌接受史特点的概念,采用了一系列符合中国诗歌接受史规律的方法。如“第一读者”与“第二读者”,“个体接受”与“群体接受”,“事件评价”与“人物接受”,接受者的“审美态度”与“道德态度”,研究者的“多元考察”与“双重阐释”等。中国与西方的文学接受史有一个重要差别,西方除古希腊罗马外,包括英法德在内的大多数民族国家只有近千年或数百年的文学史和接受史,中国则至少有三千年的文学史,也有三千年的接受史;《考察》在“第一读者”的基础上提出“第二读者”的概念,显然有助于我们深入考察漫长的接受史,考察漫长的接受过程中接受主体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中国是诗国,诗是中国人的宗教,唱和酬答则是中国文人最常见的精神交往方式。《考察》基于这一事实提出了“群体接受”的概念,并进而研究了“群体接受”的多种方法和独特意义,这不仅使我们对群体的“唱和酬答”获得了一种新的认识,这一概念对中国文学接受史也具有普遍的方法论意义。中国古代诗人并非现代意义的“专业作家”,他们大多首先是官员、大臣、政治家,他们对“功业”的重视胜于“诗文”。因此,接受史研究不应忽视与他们的诗歌创作密切相关的“事件评价”与“人物接受”,这不仅扩大了接受史考察的范围,更有助于对其诗歌的“光荣周期”和复杂影响的认识。至于接受者的“审美态度”与“道德态度”及其复杂变化,更是考察中国诗歌接受史不可或缺的阐释视野,从《诗经》的“诗作经读”到“诗作诗读”,从《长恨歌》的“乐天诗中为最下”到“古今长歌第一”等,无不是这一接受态度变化的反映。此外,接受史不是接受者的“独白史”,更不是评点资料的“排列史”,接受史本质上是接受主体与接受对象的多元审美对话史,因此对接受史作多层次的“双重阐释”,是接受史最基本的阐释原则,也是接受史由平面走向立体的有效方法。
传统的文学史基本上是创作史,传统的文学理论也基本上是文本分析和文学发展史理论。20世纪海外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四本文艺理论著作,二三十年代是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和丹纳的《艺术哲学》,五六十年代是季摩菲耶夫的《文学理论》,八十年代以来则是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这四本书无一不是文艺创作、文本分析和文学史研究的理论。尧斯的《挑战的文学史》是一篇接受美学的宣言,也提出了“读者文学史”的假设,但并没有提出“读者文学史”方案,更无法想象中国的文学接受史应当如何撰写。中国文学接受史的理论与方法,只有靠中国学者在研究实践中自己发现,自我建构。在这一点上,《考察》已作了出色的贡献和示范。
接受史与创作史是文学史的两翼,但无疑创作史是接受史的前提。因此,只有深入创作史,才可能写好接受史。尚永亮教授此前的大量研究著作表明,他首先是一位成果丰硕的“创作史”的研究者。这一前提必须充分强调,有志于接受史研究的青年学者也应充分认识。
说不尽的唐诗,说不尽的唐诗接受史。即便“中唐元和诗歌”的接受史,《考察》也无意穷尽所有的问题,如元和诗歌传播接受的地域分布及各时代的差异、元和诗歌对古典抒情诗学的贡献、元和诗歌与元和诗人对宋人及民族精神性格的独特影响,等等。《考察》称得上是一部“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奠基性著作,它让我们看到了中唐元和诗歌的“第二种辉煌”,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接受史的成功范式,更为接受史作了一次精彩的学术辩护。
扬誉即埋没,显示即遮蔽。把百万余言的著作概括为有限的几点,是危险和不负责任的。贤明的读者会有不同的收获,也会有不同的发现和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