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萍
《清水里的刀子》宰杀老牛为亡人做“四十”的显形文本结构之下,隐藏着一个民间隐形文本结构,即“牛妈妈”故事原型。这使该小说超越了一般民族文学题材,实现了通过叙述动物反观人类自身的思想高度和人文关怀,它既是作家文学能深入底层民众并广泛传播的根本原因,也决定了作品的文学艺术价值。
小说讲述了一个回族老妇人去世后,他的儿子耶尔古拜准备宰杀家中唯一的大牲老牛为母亲做“四十”(亡人安葬后第四十天忌日)的故事。整篇小说的显形文本结构可用如下简明示意图表示:
马子善老汉上坟回家看见耶尔古拜哭母 →耶尔古拜提议杀牛给母亲做 “四十”→耶尔古拜给牛洗浴、喂草→临近“四十”,牛不吃不喝→马子善想起牛死前会在清水中看见刀子的传说
回族人两世并重,他们看重生也看重死,他们认为亡人的灵魂在安葬后第四十日那天离家,因此要大干“尔麦里”。儿子耶尔古拜执意要为母亲大做“四十”——宰掉家里唯一的老牛,以搭救母亲的灵魂进入天庭。但耶尔古拜一家并未忘记老牛的养家之恩。杀与不杀老牛作为小说的主要矛盾引发了揪人心肠的情感冲突,小说也因此具有了巨大的艺术张力。人作为某种“主宰”,要想宰掉一头牛岂不容易,只因为一种“感念”,而且感念越深,小说内在情感的冲突就越激烈。牛的宽厚与神性既肩负搭救亡人灵魂的重任,也净化了生者的灵魂。
有学者因此认为作家对老黄牛神性的书写,是笃信其教的石舒清对回族神秘主义文化的一次自觉的创作实践。但笔者认为老牛在作家笔下具有了一种普遍意义。这在众多回族民间故事中都有所反映,黄牛无论公母都以一种“牛妈妈”的形象给受苦受难的弱者以帮助,并且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川草花与马莲花》、《百合和川草》、《耶提目与老牛》等回族民间故事可概括为如下主要情节单元和故事功能项:
(1)主人公失去亲妈,受后娘∕嫂子虐待(缺失)
(2)黄牛像母亲一样照顾主人公(补偿)
(3)黄牛被杀(再缺失)
(4)牛心/骨变成了死去的亲妈帮助主人公过上幸福生活(再补偿)
细读《清水里的刀子》,其中隐含的故事结构也包含上述母题素:
(1)没有机器耕作(缺失)
(2)老黄牛犁地(补偿)
(3)老黄牛被杀(再缺失)
(4)老黄牛拯救了亲人的灵魂(再补偿)小说中老黄牛用其一生伺养着耶尔古拜一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养育了耶尔古拜。所以当耶尔古拜要送老黄牛“归真”前,他按照回族的习俗,就像对一位老人那样给老黄牛洗浴,“有几次更是匪夷所思,他突然想对着这牛,泪雨婆娑地喊一声娘,这愿望竟是那样强烈,使他几乎不能抑制”。
小说和此类民间故事都以老牛为中心,而且故事功能项包含了两组缺失与补偿母题。其实任何一组母题都可单独构成一个完整故事,就如《耶提目与老牛》就是只包含(1)和(2)这一组“缺失—补偿”母题的故事。但这种“缺失—补偿—再缺失—再补偿”是“缺失—补偿”这一组对立母题的重复和强化,目的就是为了强调充当补偿者的角色老黄牛。在“缺失—补偿”母题的再次重复中,老黄牛的善良、母性和神性得以强调和凸显,形成了较为典型的“牛妈妈”型故事。此类民间故事的广为传播具有深层的地域文化因素。作为信仰一神教宗教的民族,回族民间虽然尚无牛崇拜信仰,但因西北的地理条件和回族人传统的生活、生产方式,回族民间对黄牛的感念和怜惜形成了一种类“牛崇拜”文化情结。
这种类“牛崇拜”文化情结就是“牛妈妈”型故事得以产生并流传不衰的原因。作家小说与民间口传文学叙事结构的契合既可视为作家无意识中受到了民间文学叙事模式的影响,也可视为作家的小说叙事中内隐了一个源于民间的隐形文本结构,其根本原因便是一种文化无意识的表现。
所不同的是,在民间故事中包含着对立母题素的完整故事在作家笔下有了轻重和主次,石舒清将小说的重心放在了老黄牛被杀这一环节上,而且与民间故事所不同的是,宰杀老黄牛的并非民间故事中的反面人物而是深爱并依赖老黄牛的人,一种毁灭美好事物的悲凉在人的无奈中更加深了其悲剧意义,这种情感冲突和灵魂的对话构成了这篇小说的核心。民间故事中老牛知道自己会被宰杀,但至于如何得知,故事并不交代,这主要与民间故事追求“大团圆”结局和民众的“补偿”心理机制有关。小说中作家没有依赖作为故事类型的叙事模式遁入精神的乌托邦,而是从故事主角的缺失切入,直奔死亡主题,通过刻画老黄牛和人面对死亡的不同态度,再次凸显了牛的神性,老汉在牛的启示下努力克服着自身的局限性。
该小说的显形文本描述了宁夏西海固一个穆斯林家庭最为普通常见的为亡人做“四十”的前后场景,对广大非穆斯林读者来说,这样的故事给我们呈现了回回民族的独特宗教习俗和心理世界,就显形文本本身而言,它更多承载了传递信息和知识的功能。因此笔者认为正是隐形文本结构决定了这篇小说的文学性生成和艺术魅力。
首先,隐形文本结构“牛妈妈”故事模式通过凸显牛的神性,隐喻地揭露、反思了人的局限性,超越了自我民族的视野,上升到了对一切生命的生与死的哲思,深化了该篇小说的深度。对照石舒清小说和“牛妈妈”型民间故事,我们发现民间故事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和拟人化叙述,黄牛具有人性和母性。但在《清水里的刀子》这篇小说中,尽管牛是小说的主角,但始终沉默不语,作家通过人的眼睛和心灵,并在日常生活和农事关系中去发现牛的神性。这样的处理方式凸显了作家对现实的理性关照,即关于牛之神性的书写并没有脱离现实进行离奇的渲染和夸张,而是在真实可信的铺成中,使牛之神性超越了个体特性从而具有了普遍性意义。作家通过探讨人与动物的关系,从而反观人类自身,达到对人性的隐喻性揭示,以实现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寻找业已迷失的美好人性和重建精神家园的可能。《清水里的刀子》借助“牛妈妈”故事模式也走到了当代文学探索的前沿。
其次,隐形文本结构中的“牛妈妈”故事所反映的牛崇拜文化给予这篇小说一种力量和信度。作家阿来认为民间文学有一种“信度”,即民间讲述者获得故事的途径虽然荒诞不经,但他们“信”,并从“信”中获得力量。因为农耕民族对牛的文化情结使集体大众潜在心理上对“牛妈妈”型故事“信以为真”。这种类“牛崇拜”文化情结使作家作品不仅具有了思想深度,而且具有了一种庄严的神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