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乃是在场的最高形式”
——乔伊斯《都柏林人》文学讽喻手法探究

2011-04-12 06:28
山东社会科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但丁都柏林乔伊斯

刘 林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缺席乃是在场的最高形式”
——乔伊斯《都柏林人》文学讽喻手法探究

刘 林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但丁的“讽喻诗学”是乔伊斯批评理论主要来源之一。乔伊斯认为现代小说家应该像“弥撒”仪式中的神父一样,从日常经验的“面包”中创造出永恒的艺术。他的《都柏林人》描述爱尔兰社会信仰缺失、精神瘫痪的状态,并通过挖掘“顿悟”的讽喻功能,具体展现小说人物如何建构充满意义和精神价值的“另一个世界”。

乔伊斯;《都柏林人》;文学讽喻;顿悟

20世纪爱尔兰著名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早期创作深受意大利诗人但丁的影响。乔伊斯曾坦言:“我像喜爱《圣经》一样喜爱但丁。他是我的精神食粮。”①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218.他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已被公认为经典之作,其中借鉴和改造但丁“讽喻诗学”之处值得认真研究。《都柏林人》的成功表明欧美讽喻文学这一传统在20世纪文学创作中焕发出新的生机,也印证了当代文学、美学研究中为文学讽喻“恢复名誉”②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页。的新趋势。

一、乔伊斯:“一个不带但丁偏见的但丁”

“讽喻”(allegory)一词,最早意味着“表面上说的是一回事,实际上说的却是另外一回事”③Edwin Honig,Dark Conceit:The Making of Allegory.London: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1982,p.24.。从公元前3世纪开始,就不断有批评家对《荷马史诗》作出“讽喻解读”,认为其中粗俗不雅的描写背后其实隐含着道德教训。基督教思想家圣保罗最早挖掘出“讽喻”的神学含义。他曾指出:“亚伯拉罕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从女奴生的,另一个是从自由的女子生的。……这可以当作一种寓意:那两个女人代表两种约。”④《圣经》(现代中文译本·修订本),新加坡圣经公会1976年版,第210页。他认为《圣经·旧约》记载的史实背后隐含着精神含义,即“亚伯拉罕有两妻两子”中蕴涵着耶稣基督宣示的新约真理。由此可见,在“后”耶稣基督时代人们可以站在更高层面上来阐释已经发生的历史事实,寻找其精神含义。耶稣传播的信仰使旧约的历史叙述获得圆满解读,使之最终“完成”。中世纪经院神学家大多采用“讽喻解经”的方法研究《圣经》,区分出字面义、讽喻义、道德义和神秘义,后三种意义也统称“讽喻义”。“讽喻解经”成为《圣经》研究的基本方法。然而,诗人但丁认为,在“神学家们的讽喻”以外还存在着“诗人们的讽喻”,即人们可以依据“诗人们的理解方式”或“诗人们的用法”创作或者解读诗歌。但丁指出《神曲》乃是“多义性”的,在字面上看,全诗主题是“灵魂死后的情况”;就其讽喻义来说,全诗写的是人们“由于自由意志的选择,照其功或过,应该得到正义的赏或罚”⑤但丁:《致斯加拉亲王书》,《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一卷),章安琪编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08-324页。。《神曲》以一位世俗诗人想象中的游历为题材,将道德训诫与宗教信仰融入其间。随后薄伽丘认为,但丁的方式“具备了哲学论证、或其他诱导之词所不具备的吸引力”⑥薄伽丘:《但丁传》,周施延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2页。。可见,世俗诗歌像《圣经》一样都是传播信仰的工具,只不过它在虚构外表下表达真理。从但丁的理论论述和创作实践来看,讽喻文学具有虚构性、多义性、艺术性等特征,与基督教文化传统中的神学主题、题材、意象等密切相关。

但丁的“讽喻诗学”是乔伊斯批评理论的主要来源之一。青年乔伊斯曾有“都柏林的但丁”①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p.75.之称。“诗人们的讽喻”暗示,虽然上帝和诗人的方法不同,但诗人也肩负着向世界揭示真理的重任,诗人类似于上帝。乔伊斯心目中的艺术家像上帝一样,首先是一个创造者,而不是模仿者。他在1903年的《美学笔记》中说,人们曲解了亚里斯多德“艺术是对生活的模仿”的说法,“他在这里并不是要给艺术下定义,而是说艺术创造的过程乃是一个自然的过程。”②James Joyce,Occasional,Critical,and Political Writing.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104.乔伊斯的理解是否准确姑且不论,关键是他将自然过程和艺术的生产过程等同起来,把创造自然的上帝和创造艺术的艺术家联系起来,艺术家“就像创造万物的上帝,他存在于他亲手创造的成果的内部,后面,之外,之上,可是却看不见”③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徐晓雯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427页。。在这个意义上,他批评巴尔扎克的“准确的描写”,认为年轻一代的艺术家应该追求“深刻的表现”,如果他们不像但丁那样虔诚地信仰上帝的天国,那就需要重建一个充满讽喻意义的艺术世界,“他是一个不带但丁偏见的但丁,在无形的地狱和天堂中游荡”④James Joyce,Occasional,Critical,and Political Writing,p.73.。新一代艺术家其实就是乔伊斯自己。他的自传体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以下简称《画像》)中主人公斯蒂芬说,“艺术家在创作中从毫无灵气的泥土里塑造出一种生命。”⑤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377页。但和上帝使用泥土造人不同,艺术家“从声音、形体和色彩,从我们灵魂的这些监狱大门中”来创造艺术。小说创作以词语为材料,可以看成上帝创世中“道成肉身”的过程:“在想象的处女子宫中词语被创造成肉体。”⑥James Joyce,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New York:Dover Publishing,INC.,1994,p.158.这些说法都为诗人或艺术家确立了一个“类似上帝”的创造者的地位,由此引申出现代主义艺术家隔绝感、非个性化等重要特征。

首先,上帝显然是不可见的,上帝超脱于世俗世界相当于艺术家与一般社会大众相脱离。乔伊斯的《世俗民众的节日》开门见山地宣布:“尽管诗人可以利用大众,但他很小心地使自己脱离大众。”⑦James Joyce,Occasional,Critical,and Political Writing,p.50.需要指出的是,乔伊斯强调的现代艺术家隔绝社会、大众的特征并不完全是消极的。这种脱离本身潜含着对现有社会体制或设置的质疑或否定。其次,乔伊斯根据“上帝—诗人”的类似性论证艺术家的“非个性化”特征。《尤利西斯》曾经提到,上帝就是“街上的一声喊叫”。上帝无处不在,世上最寻常之物中都有上帝的影子;而且上帝总是不期而至,就像无人预知何时听到街道上的喊叫。但问题在于,上帝并不局限于街上的喊叫。除此之外,他还表露于其他事物中。街上的一声喊叫,在暗示上帝无处不在的同时又取消了这种特性。与此类似,艺术家存在于作品之中,但不能将二者简单地等同起来。乔伊斯的说法是,“艺术家本人的个性过渡到了叙述本身当中,像一个生命的海洋,在人物和情节的周围涌动,涌动。”⑧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426页。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在诗歌形象中坦率而直露地表达自我,现代主义作家则是“隐蔽的上帝”,隐身于小说叙述的背后,最后形成的艺术作品消融了艺术家的个性。

乔伊斯不但将艺术家比作上帝,而且比作上帝的人间代表神父、教士等。他的兄弟斯坦尼斯劳斯·乔伊斯曾写下乔伊斯的一段话:“你难道不认为在弥撒的神秘性和我做的事情之间存在着相似性吗?我的意思是说,我正努力将日常生活的面包变成某些自身具有永恒艺术生命的事物。”⑨Stanislaus Joyce,My Brother’s Keeper:James Joyce’s Early Years.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58,pp.103 -104.艺术家不仅是创造者,而且他的创造过程就像“弥撒”这一重要的宗教礼仪。弥撒中的面包经过神父的祝圣而被灌注圣灵,变成耶稣基督的肉体;神父赐予信仰者永恒的灵魂和精神生命。可见,神父负责将面包改造成“神粮”,艺术家则以日常经验为材料,从中创造出永恒的艺术品,提升人们的道德和精神。《画像》主人公斯蒂芬说自己“是具有永恒想象的教士”,“他每天把经验的面包变成光芒四射的永生之体”。⑩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433页。

在乔伊斯的批评实践中,但丁的影响也清晰可辨。乔伊斯18岁时发表处女作《易卜生的新戏剧》。在这篇评论文章中,乔伊斯指出易卜生的最后一部戏剧《当我们这些死人醒来》以“活着的死人”为主题,男女主人公虽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但精神上已经死去了。其实,这一主题见于但丁《神曲·地狱篇》第33首,其中提到欺骗者一旦做出欺骗的行为,他的灵魂立刻下了地狱;他的肉体虽还活在世上走完剩下的一段旅程,但已变成行尸走肉。这一主题契合“诗人们的讽喻”的说法。从字面义上看,它描述了欺骗者的灵魂状态;从讽喻义上说,它表明欺骗者必受惩罚,以彰显上帝公正。

二、“都柏林人”:“他感到自己的道德品质正在片片碎落”

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将“活着的死亡”这一讽喻文学的传统主题改造成“精神瘫痪”,以此来描述都柏林人的信仰状态和精神生活,也触及他们对瘫痪状态做出的不同反应。乔伊斯表白说,“我的想法是写下我的国家道德史的一章,我选择都柏林作为故事场景,是因为在我看来这里是瘫痪的中心。”①James Joyce,Selected Letters.Ed.Richard Ellmann.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75,p.83.

《都柏林人》的开卷之作《姐妹们》围绕一个小男孩眼中的弗林神父之死展开。小说题目暗示“拉撒路和他的姐妹们”的故事。据《圣经》记载,拉撒路由于他的“姐妹们”马利亚和马大的虔诚信仰而死后复生。但小说中的弗林神父却陷入空前的信仰危机。他在做弥撒时失手打碎了圣餐杯,发现“里面什么也没盛”②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11页。。此后他独自躲在忏悔室里,“一个人在黑暗中直直地坐着,非常清醒,自个儿轻声呵呵发笑”。甚至在他死后,躺在棺椁中的弗林神父还“松松地揽着一只圣杯”。这一精神上的低迷、瘫痪状态在小说的第一句就有暗示:“这一次他是没有希望了:这是第三次中风。”“没有希望”的弗林神父让读者想到但丁笔下那镌刻在地狱门楣上的名句:“抛弃一切希望吧,你们这些由此进入的人。”③但丁:《神曲·地狱篇》,黄文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此后出现的神父或教士与弗林神父的情形类似。《都柏林人》的另一类主人公虽然没有神父或教士的头衔,但也担当着神父的职责。神父主持的“弥撒”仪式中最重要的因素是面包和酒,分别意味着耶稣基督的“肉体和血”。小说中人物精神生活的瘫痪和残缺特点很大程度上通过未完成的圣餐这一隐喻表达出来。《泥土》中玛丽亚去乔的家里过“诸圣节”,一路上想着要使乔和阿尔菲这两个亲兄弟重归于好。她后来给孩子们分发节日糕点时,才发现自己把最昂贵的葡萄干蛋糕忘在公共汽车上了。随后,乔拒绝和兄弟和好,连乔的妻子也说,他不该那样对待自己的“血亲”。小说一开始就说玛丽亚是个不错的调停人,但她却无法调和兄弟矛盾。《悲惨事件》中的达菲先生拒绝了辛尼科太太的爱情,他们最后分手是在“公园门口旁的一家小糕饼店”。此后辛尼科太太借“酒”④原文中使用的“spirits”有“烈酒”之意,单数形式意为“精神”。消愁,出车祸而死。得知此事的达菲先生自我反思,“他感到自己的道德品质片片碎落”⑤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101页。。

但丁在《飨宴》中曾说信仰是人类灵魂的“神圣之光”、“内在之光”。信仰衰微、内在之光缺席的都柏林人大多被黑暗笼罩,他们的生活故事恰在黄昏时刻、沉沉暮霭或茫茫夜色中上演。《伊夫琳》中,女主人公“坐在窗前,看夜色侵入到街道上”⑥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29页。,她想起对已故母亲的承诺——照料好这个家。《车赛之后》中,主人公沉浸在彻夜赌博带来的麻痹迟钝状态中,小说最后一句,“天亮啦,先生们!”暗示人物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加布里埃尔在《死人》的结尾处说:“我们用不着灯”⑦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201页。并让看门人拿走蜡烛。另一方面,乔伊斯也在某些篇章中为人物的生活环境提供些许的光亮作为对比和映衬,他笔下的人物经常在一片黑暗中瞥见远处的亮光。《两个街痞》中游手好闲的勒内汉“始终凝视着又大又朦胧的月亮,那月亮周围有双层的光晕”⑧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41页。,这是他谋划个人生活的开端;《恩典》中几个商人坐在幽暗的教堂里,“庄重地凝视着远处高高的祭坛上悬挂着的那一点红灯”⑨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159页。。

浓重的黑暗与暗淡的光明的对比暗示人物大多数时间精神生活的窘迫处境,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他们渴望光明。小说中的“都柏林人”并非毫无作为,他们对生活现状做出不同反应,力图构建一个新世界。《阿拉比》中的“我”爱上了“曼根的姐姐”,并将爱情神圣化,把这个女孩儿当成自己的崇拜对象,“我”是神父,而那个女孩则是“我”的上帝,“我想象中,自己正捧着圣杯安然地在一大群仇敌中走过”①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23页。。将爱情理想当做解脱方式的还有《悲惨事件》中的辛尼科太太。她爱情失败后死于车祸,但车祸造成的伤害“并不足以使正常人死亡”。《伊夫琳》中的同名女主人公在面临生活选择时,主要从对过去的记忆中寻求答案,她将过去岁月理想化,觉着眼下生活尽管艰难,“却不觉得这是全然没有好处的生活”②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30页。。与这些人物类似,小钱德勒在《一小片云》中受到好友闯荡伦敦、获得成功的启发,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创作才华上,想象自己也可以像拜伦那样写诗,但他的理想很快就被孩子的哭声击碎,甚至连拜伦的一首诗也没有读完。

“都柏林人”一方面聆听着“上帝离去的脚步声”③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p.96.,另一方面又力图把爱情、过去岁月、个人才能等因素作为信仰的替代物,从这些方面构建“另一个世界”。这些尝试在《都柏林人》的最后一篇《死人》中达到高潮。在小说的最后部分,书评作家加布里埃尔欣赏妻子格里塔灯影里的优美身姿,后来才得知,她当时正在乐曲的伴奏下回想为她死去的旧日情人米迦勒。妻子的回答为他揭示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以“死人”米迦勒为代表,永恒而寂静,意味深长,是这个世界的最后归宿,就像任何“活人”都终将死去一样。他想象着自己“动身投入另一个世界中,这强过凄凉地随着岁月衰老枯萎”。他感到只有把目前的生活和“另一个世界”联系起来生活才有意义。在相互对比中,他看见了一个亡灵组成的“灰色世界”,“而这边实实在在的世界却正在消解、消失”。此时此刻,他才体验到真正的爱情,“宽容的泪水充满了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他却知道这一定就是爱情”④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208页。。与此相比,以前的爱情不过是“把自己小丑般的欲望理想化”。

如上所论,文学讽喻手法由但丁首倡。在他那个时代,真理只能是基督教宣传的信仰,讽喻文学与宗教信仰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联系。但对后世作家来说,特别是对20世纪的现代主义作家来说,生活真理主要是个人体验或建构的过程,而不是《圣经》教导或神父宣教的结果。《都柏林人》写出了信仰衰落以及人们对此做出的各种应对或反应,也表明在“上帝死了”的现代社会中文学讽喻手法正日益明显地世俗化。

三、《都柏林人》中“顿悟”的讽喻功能

“都柏林人”对“另一个世界”的渴望和重建集中体现在乔伊斯大量运用的“顿悟”手法上。这一概念来自神学术语“神的显现”(epiphany)。据《圣经》记载,耶稣基督在正式传道前,曾分别向东方三博士、施洗者约翰、迦南婚宴上的宾客们显现自己为上帝之子。这些“显圣”故事表明,耶稣代表拯救的真理来到人间,但他的神性本质并非时时刻刻都显示出来,而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才披露出来,而且即使在这样的重要时刻,耶稣仍然在外表上保持了肉身。为纪念上述“显圣”事件,教会专设“主显节”,它和降临节、圣诞节一道构成了“圣诞循环期”。这些节日本身就是讽喻解读。如同圣保罗解释“亚伯拉罕有两妻两子”、但丁解读“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样,它们通过回溯历史事件,将古代史实的意义和当代信仰者的生活结合在一起。节日中举行的弥撒等仪式,强调耶稣是上帝亲自派来的拯救世界的“弥赛亚”。同时,教会仪式中不断出现的蜡烛、星辰、面包、酒等意象都有浓郁象征意味,这方面让乔伊斯很感兴趣。他在复活节期间曾经陪同妹妹们去教堂,但不参加仪式,静默地立于角落中,弥撒一结束就独自离去,并事先声明:“他去教堂是出于美学的动机,而不是因为虔诚。”⑤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p.310.

“神的显现”是从耶稣基督的角度来说的;从世人角度来说,它意味着世人不仅看见了耶稣的肉体,而且“看见”或“瞬间领悟”了耶稣的神性本质。这正是乔伊斯借用“神的显现”或“显圣”概念的关键。他在《斯蒂芬英雄》⑥与《都柏林人》几乎同时创作的长篇小说,为《画像》的雏形,作者生前未出版。中说:“顿悟是忽然之间的精神显现,它或者发生在粗俗的语言或动作中,或者在心灵自己值得记忆的片段中。”⑦James Joyce,Stephen Hero.London:HarperCollins Publishers,1991,p.214.在《画像》中他又说:“心灵然后又豁然感知到美的终极品质,审美形象的清楚明晰,这感知发生的那一瞬间,是审美快感的一个明亮而静默的静止时刻。”⑧乔伊斯:《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425页。从讽喻文学的角度来说,这些论述强调顿悟是对审美对象的本质把握,它不来自神,而来自人;它也不来自神的启示,而来自日常生活。顿悟不可能经常发生,然而它一旦出现,就形成对“另一个世界”、美的世界的体验或领悟。顿悟发生在此岸,实际上暗示着彼岸。其次,顿悟大多通过文学象征来暗示另一个世界。《姐妹们》中被神父打碎的“圣餐杯”、《死人》中“飘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的“雪花”等等,都在担负叙事功能的同时超越其字面含义,使读者关注其讽喻意义。第三,顿悟既然来自粗俗的日常生活,也就意味着它可能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柏林人》有限的几个人物的生活乃是都柏林每个市民生活的缩影,这是“一面擦拭得很好为他们自己举起的镜子”①James Joyce,Selected Letters,p.90.,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故事。进而言之,这也是民族灵魂或精神的镜子,有助于爱尔兰人民锻造出新的民族意识。

更为重要的是,顿悟为讽喻意义的产生提供了基本结构。《都柏林人》中的小说,基本上以平铺直叙的散文叙述为主,描述人物的世俗生活细节;在完成这些铺垫或准备后,人物豁然开朗,理解了目前生活中以前从未想到的意义。顿悟往往出现在结尾处,讽喻意义随即产生。读者了解了讽喻意义后,文本中那些平淡枯燥的细节显得寓意深长。如《姐妹们》一开始,“我”推测弗林神父快要死了,就每天晚上去看他的窗户,心中想到如果他死了,就会点上蜡烛,有烛光映现出来。但实际上神父在下午去世,虽然点上了蜡烛,但阳光太强烈,烛光不可能被看到。弗林神父的死亡是没有烛光的死亡,暗喻这是没有光明或希望的死亡。

《都柏林人》中的顿悟,有的发生在读者身上,有的发生在人物身上。在“童年”、“青年”、“成熟时期”和“公共生活”等四个部分中,“童年”包括的《姐妹们》等三篇小说形成描写“我”的童年生活的三部曲。这时的“我”尚且年幼,不太可能在反思生活时得出多么深刻固定的结论,读者结合主要故事和细节暗示,可以看出它们分别围绕“希望”、“信念”、“爱情”的破灭展开。其他如《委员会办公室里的常春藤日》中,为政治家竞选拉选票的人们在饮酒和闲聊中度过无聊的一天,“常春藤日”纪念的民族英雄帕内尔在人们的颂诗中被写成“被出卖的耶稣”,过去的政治理想和现实中的毫无意义的选举游戏形成了鲜明对照。随着人物的成长或成熟,顿悟越来越多地发生在人物身上。如“成熟时期”的小说《悲惨事件》中,主人公反思过去,意识到不爱别人的人也无人爱他,“没人想要他;他是生活盛宴的局外人。”“公共生活”的小说《死人》当时就被称为“十全十美”的小说,人物的顿悟在结局部分达到高潮。主人公在想象中进入了“死人们”组成的世界,感觉那个世界就像窗外的雪花一样更加真实,更加可以被感知。这一场景预示了《画像》第4章结尾的场景,斯蒂芬在海边的少女身上看到新的现实;它也预示了《尤利西斯》的最后一章,夫妻两人中一个睡去,另一个则展开长篇联想。

遍布于小说集各篇的“顿悟”是实现“另一个世界”的基本途径。它符合讽喻文学传统的要求:言于此而意在彼。只是“都柏林人”所追求的“另一个世界”,已非欧洲基督教传统文化所说的永恒信仰和真理。“都柏林人”由于信仰缺席而陷于精神瘫痪,在“但丁式的地狱”中苦苦挣扎。正像乔伊斯后来指出的,“缺席乃是在场的最高形式”②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p.96.,他们仍然需要寻求精神价值,希望凭借一己之力,从粗俗不堪的生活琐事中找到真理。“神的显现”因此变为世人的“顿悟”,小说人物和读者都可借此窥见文学讽喻意义上的“另一个世界”。

I106.4

A

1003-4145[2011]09-0098-05

2011-07-25

刘 林(1965—),男,山东济南人,文学博士,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2009年度一般项目“欧美文学的讽喻传统研究”(编号:09YJA752013)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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