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语境与历史:20世纪后半期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变迁

2011-04-12 06:28黄广友
山东社会科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辛亥革命革命历史

黄广友

(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政治、语境与历史:20世纪后半期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变迁

黄广友

(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史学。辛亥革命史研究与社会变迁共振。20世纪后半期,中国社会因政治主题演变、社会思潮交替和时代话语环境转换,大体可分为新中国成立后到“文革”结束、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和整个90年代三个阶段,在这几个阶段,人们对辛亥革命史的研究和评价各有不同,从而勾画出一幅生态各异的辛亥革命史研究学术变迁的画卷。

政治;语境;辛亥革命史;学术变迁

辛亥革命发生迄今已有一百年。在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大概没有比辛亥革命史的研究与评价更具敏感性、更具政治色彩、党派纠结更加突出的事件了。辛亥革命一百年“研究”的兴衰与“评价”的起伏,与这一百年来中国社会本身的变迁,尤其是与这一百年来中国政治思潮的涨落密切相关,甚至常常为后者左右。如何评价“辛亥革命”,对中国大陆和台湾史学界来说始终都是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而且西方学者也对此充满浓厚兴趣。

辛亥革命虽然已成过去,但在解决近代中国主要问题方面,它所揭櫫的“革命”路径,在人们心中不断地与“改良”进行比较着,一百年来,“革命”与“改良”孰优孰劣的问题始终如影随形般地伴随着我们。而且由于辛亥革命之路径同中共所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在方法论上同为一种,因而更增加了其政治色彩,这可能就是人们对辛亥革命评价如此敏感的深层原因。我们究竟如何对待“革命”?如何看待“改良”?作为后人,在凭“后见之明”衡估前人历史之时,当作何思考?“革命”是“搞糟了”,还是“唯一正确道路”?“改良”是“更稳妥、更可行”的方法,还是“此路不通”?事实上,这些问题又常常是意识形态领域的重要论题。由之,政治思潮、社会思潮与话语环境等因素规定和控制着辛亥革命的研究与评价。20世纪后半期,我们的政治主题、社会思潮和话语环境,经历了多次深刻变迁: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结束,是以“反西方”为主的“冷战”语境,这是民主革命时期革命与救亡语境的延展;从“文革”结束到80年代末,是以反思“文革”和为现代化建设扫清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为主要特征的“反封建”新启蒙语境;20世纪最后10年以“反激进主义”为精神特质的保守主义语境居支配地位。①参见王学典:《语境、政治与历史:义和团运动评价50年》,《史学月刊》2001年第3期。在每一个阶段,由于来自学术内部和外部因素的影响,人们对辛亥革命理解和评价有很大不同,从而勾画出一幅生态各异的辛亥革命史研究变迁的画卷。

在新中国成立前,辛亥革命史是被视作国民党党史研究的,许多学者囿于党派偏见,著作很难说是科学的学术著作。①章开沅:《辛亥革命史研究的三十年》,参见《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作指导撰写的辛亥革命史创始之作,直到20世纪40年代末才出现:一是黎乃涵(黎澍)的《辛亥革命与袁世凯》(香港生活书店1948年版);二是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上海生活书店1948年版)、《孙中山革命奋斗小史》(海洋书屋1948年版)。这三部著作具有明显的为革命呐喊的色彩,所掌握的史料也较有限,但是它们改变了非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观察历史的视角,为1949年后的辛亥革命史研究打下了基础。

新中国成立,改变了近代中国黑暗之命运和发展之轨道,但是,20世纪50年代初,西方对新中国采取冷漠、敌视与封锁政策,新中国在外交上实行“一边倒”,而且又有朝鲜战争及中国“抗美援朝”,因此,民主革命时期点燃的民族情绪不仅未平息下来,反而更进一步高涨。政治意识形态领域居支配地位的仍然是反西方斗争,整个社会弥漫的是“反西方”冷战话语。在冷战语境和除旧布新的思想潮流中,毛泽东对孙中山和辛亥革命的态度由民主革命时期侧重于褒扬,转而增加了对辛亥革命缺点的批评。②卢毅:《毛泽东对辛亥革命的评价》,《百年潮》2011年第6期。另外,由于国民党政权盘踞在台湾,在美国的支持下,伺机反攻大陆。在高度敏感的政治环境中,1951年,中共出于现实的考虑没有举行辛亥革命40周年纪念活动。③张海鹏:《50年来中国大陆对辛亥革命的纪念与评价》,《当代中国史研究》2001年第6期。这些政治变化对辛亥革命史研究产生的消极作用是明显的。

本来,政权更替已经给人们的思想观念以巨大冲击,“曾经留恋过别的东西的人们,有些人倒下去了,有些人觉悟过来了,有些人正在换脑筋。事变是发展得这样快,以至使很多人感到突然,感到要重新学习。”④《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71-1472页。而1949年后,主管思想意识形态高层对知识分子又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思想改造运动,而且领袖毛泽东直接介入,并提出了他对新中国史学及史学家的期待,使原本就很敏感的史学家其阶级敏感性陡然增强。20世纪50年代初期,鲜有学者再愿意去研究辛亥革命史(解放前常被认为是国民党党史),直到1955年,发表的论文数量非常少,出版的著作中,除重印黎澍、胡绳等人建国前的著作外,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撰写的辛亥革命专史新著,只有195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陈旭麓著《辛亥革命》。

但是,辛亥革命不同于普通的历史事件,它本身负载着很多政治因子。对孙中山及辛亥革命史的研究,经过一段低潮后,大体从1955年开始有了变化。其重要标志是,这一年,中共由周恩来主持,高规格举办了孙中山逝世30年纪念活动,《人民日报》发表了纪念孙中山的高调文章。1956年,中共明确提出对台政策由“武力解放”改为“和平解放”,又隆重纪念孙中山诞辰90周年,毛泽东发表《纪念孙中山先生》,吴玉章发表《孙中山先生伟大的革命精神》等文章。毛泽东代表中国共产党人高度评价孙中山是“中国革命民主派的旗帜”,为领导人民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国做出了丰功伟绩,并把旧三民主义发展为新三民主义。不仅如此,毛泽东还明确提出中国共产党人“是孙先生革命事业的继承者”,“完成了孙先生没有完成的民主革命,并且把这个革命发展为社会主义革命。”对于孙中山的缺点,“要从历史条件加以说明,使人理解,不可苛求于前人”。⑤《毛泽东选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311-312页。《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充分肯定辛亥革命的历史地位。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对孙中山及其领导的革命的高度评价,有力推动了孙中山和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发展。据不完全统计,从1956年下半年到1957年上半年,有关孙中山和辛亥革命的文章发表达二百余篇之多。但是,到1958年,史学界掀起“拔白旗、插红旗”的“史学革命”运动,研究孙中山和辛亥革命的热情迅速消失,对资产阶级整体评价明显走低。辛亥革命史研究又受到一次冲击,转入低潮,到60年代初的调整时期,才又有所恢复。

1961年10月,中国共产党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大会。同月,中国史学会和湖北省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在武汉共同主办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学术讨论会,到会的有吴玉章、范文澜、李达等著名学者,还有来自湖北和全国各地的一批青年才俊,如章开沅、林增平、李时岳、胡绳武、金冲及等,这些人以后都成为活跃于辛亥革命史研究领域的骨干力量。这两大纪念活动将孙中山研究、辛亥革命史研究又一次推向高潮。而且在“双百”方针的指导下,史学界对辛亥革命的许多问题开始深入研究,有些问题引起了激烈争论,如关于辛亥革命性质问题,刘大年的《辛亥革命与反满问题》系统论证了反满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运动,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里,从属于不同的阶级利益。辛亥革命时期的反满,属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范畴。①刘大年:《辛亥革命与反满问题》,《历史研究》1961年第5期。此文一出,立即引起强烈反响,遭到苏联学者齐赫文斯基等人的激烈反对,双方论争一直延续到80年代初。正如有学者指出,刘大年的观点虽然有些值得商讨,但从总体上看,这篇文章以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斗争和民族问题的理论为依据,用纵览全局的方法系统分析反满问题,使读者开阔了眼界。②章开沅:《辛亥革命史研究的三十年》,载宫明编《中国近代史研究述评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83页。刘文代表了中国史学界的主流看法,在学术上捍卫了辛亥革命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性质。

与辛亥革命史研究同步,辛亥革命史资料整理也取得了很大成绩。1957年,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之《辛亥革命》(8册),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全国政协委员会组织辛亥革命当事人回忆并撰写的《辛亥革命回忆录》到1963年编辑出版了第1-6卷;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编译组编《辛亥革命资料》也于196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这些大型资料的整理出版,给辛亥革命史研究提供了丰富史料,为进一步研究打下坚实基础。此外,还有以个人著作形式出版的回忆录和著作,如吴玉章撰《辛亥革命史》一书出版,此书在海内外引起极大重视。

从总体上看,相较于新中国成立前,这一时期,辛亥革命史研究与评价的最大变化是确立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支配地位。研究呈现出许多新特点:第一,特别注重强调研究下层人民群众历史活动。过去只注重研究少数英雄人物的活动,很少甚至根本没有涉及人民群众,这一变化不仅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而且极大地丰富了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内容。第二,特别注重强调辛亥革命反帝斗争的意义。第三,特别注重分析帝国主义虚伪“中立”的反动实质,揭露列强扼杀革命的罪恶。强烈的反帝爱国民族主义情绪是贯穿这一时期辛亥革命史著作的突出特色。

在“左”的思想支配下,到60年中期以后,辛亥革命史研究出现严重的教条化、公式化倾向:第一,任意夸大人民群众的历史作用,简单理解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命题,片面拔高人民群众的觉悟和斗争的自发性;与此同时,又出现片面贬低资产阶级的作用,否定他们在革命运动中的领导作用。辛亥革命似乎只给后人留下了一块“空招牌”。第二,不能客观评价辛亥革命运动中革命派之外的其他派别。如不敢涉及立宪派的研究,即使涉及也是以揭露为主。研究资产阶级的性格,是为了揭露资产阶级的软弱性;研究清末立宪运动和立宪的性质,是为了进一步揭露了资产阶级上层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依附性,以及他们政治上的反动性。③李达:《辛亥革命五十周年学术讨论会开幕词》,《历史研究》1961年第6期。尤其不敢正视作为辛亥革命发生前的清末“新政”的客观积极作用,否则,则被认为是立场不稳,政治上右倾。第三,用无产阶级革命领袖的言论套裁史实,离开当时的具体历史条件,对资产阶级革命党人作过分的苛求。史学研究常常出现用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道路和方法苛求资产阶级革命者的错误做法。

“文革”前17年的辛亥革命史研究,尽管存在不少缺点,但是,同新中国成立前相比,取得的成就是巨大的。据有学者不完全统计,1966年以前,中国内地共出版有关辛亥革命的书籍50余种,资料30余种,论文500篇左右。④参见严昌洪、马敏:《20世纪的辛亥革命史研究》,《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这一数据表明,建国以后,经过多年努力,辛亥革命史研究领域已经形成具有一定规模的研究队伍,这是此后这一学术研究领域的中坚力量。

“文革”10年,政治全面控制了学术,严重破坏历史研究。在辛亥革命史研究领域,“文革”前业已滋生的“左”的思想,到“文革”期间,终于形成“立足于批”的指导原则,以所谓“资产阶级中心论”、“资产阶级决定论”、“资产阶级高明论”为三根大棒,甚至认为上升时期资产阶级的某些“进步作用”更具有欺骗性,因此更加需要给以批判。辛亥革命史被歪曲成“反孔与尊孔”的“儒法斗争史”。“四人帮”出于政治需要而拼凑的“儒法路线斗争”框架,把辛亥革命的历史歪曲得面目全非。很明显,“文革”10年的史学,是此前“左”的史学思潮的极度膨胀,不是真正的史学研究。

粉碎“四人帮”后,辛亥革命史研究开始出现转机。1977年,樊百川发表《辛亥革命是儒法斗争吗?》⑤发表于《历史研究》1977年第1期。、李润苍发表《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⑥发表于《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7年第4期。,开始清理和批判“文革”伪造辛亥革命历史的错误,但是,由于政治气候乍暖还寒,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许多研究者并没有从“左”的思潮中完全走出来,然而,“科学的春天”毕竟就要来临了。

“文革”结束后,经过真理标准大讨论,人们开始从过去迷信和教条的思想枷锁中解放出来。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国社会重新向现代化定向,开始了实质性的社会转型。此时的“人心”、“语境”和“最关切的事物”已从激烈的“革命”、“斗争”转向现代化追求。政治与社会的变迁又一次引起史学研究重大变迁,这一次不仅仅使历史研究的重点发生了转变,而且还导致历史价值坐标体系开始重建。

在经历“左”的思想长期压抑后,从1979年开始,历史研究领域的新思想、新观点喷涌而出。黎澍在回顾1979年的历史学时曾说:“1979年是在思想解放的高潮中度过的。思想解放是1978年中国共产党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的方针,它有力地推动了全国各条战线的工作,也给历史学带来了新的繁荣和进步。”①黎澍:《1979年的中国历史学》,《中国历史学年鉴》(1979年),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在中国近现代史学科领域,辛亥革命史研究是“文革”结束后恢复较早而且发展较快的一个分支。章开沅、林增平共同主编的多卷本《辛亥革命史》,金冲及、胡绳武合著的《辛亥革命史稿》、李新主编的《中华民国史》,都是80年代初出版的新著(有的启动于70年代末),在出版之时都吸收了新的研究成果,客观地描述了当时复杂的阶级关系,再现了当时广阔而复杂的社会历史。这一时期,辛亥革命史研究迅速发展的另一个重要表现,是各地积极组建辛亥革命史研究会,并争相召开纪念孙中山或辛亥革命学术研讨会,其中1978年底成立的中南地区辛亥革命史研究会影响较大。次年11月,该会与中山大学、广东省史学会在广州联合举办“孙中山与辛亥革命”学术讨论会,会议收到论文80多篇,到会代表140多人,其中有来自美国、日本和香港地区学者,这是在中国大陆举办的第一次关于辛亥革命的国际性学术会议。会议开得热烈活泼,被称之为“春天里的第一只燕子”②章开沅:《50年来的辛亥革命史研究》,《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5期。。

随着中国社会向现代化定向,时代主题和话语环境都发生了变换,历史学与其他社会科学一样,学者们在努力揭批“四人帮”及“文革”造成的破坏的同时,也开始思考自己如何适应时代,谋求自身发展。无庸讳言,在过去“冷战”语境下,辛亥革命主要被看作一个“革命”事件,那么,在以现代化建设为时代主题的新时期,过去在以阶级斗争为主题的时代形成的研究取向是否仍然值得坚持?这是摆在当时学者面前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章开沅敏锐觉察到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他在《历史研究》1981年第4期发表《辛亥革命史研究中的一个问题》指出,辛亥革命史研究今后要注重加强对整个社会状况的研究,他认为:

社会生活内容本来就是极其丰富纷繁,史学应当不断扩展自己的视野,把探索的触角延伸到社会的各个领域。但是,我们三十年来对辛亥革命史研究的论著大多侧重于政治史,而政治史的研究又很不全面,注意力往往多是集中在少数革命领导人身上。这样,自然就很难进一步扩大研究领域,也很难探索新的课题,从而限制了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广度和深度。③章开沅:《辛亥革命史研究中的一个问题》,《历史研究》1981年第4期。

在这里,章开沅事实上提出了辛亥革命史研究发展的新方向,即必须扬弃过去的观念和做法,开辟研究新境域。同年,黎澍发表《关于〈辛亥革命几个问题的再认识〉的说明》一文,则给章开沅的这一主张提供了理论支持。他说:

人们对历史的认识总是随着现实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现实是历史发展过程的一个段落。每个段落都有它的限制性和偏见。事过境迁,人们往往发现过去未曾充分显露的矛盾,从而揭示出过去不曾注意的历史事件的某些侧面。于是就有新材料被发现了,或者,某些材料所包含的新的含义被领悟了,如此等等。这就迫使人们不能不对过去的某些历史观点作出新的估价。④黎澍:《关于〈辛亥革命几个问题的再认识〉的说明》,《长江日报》1981年10月15日。

学术研究无法脱离它所处的时代而存在,变化了的时代主题和政治意识形态也会对学术研究提出新要求。1979年3月,邓小平就向思想和理论界工作者提出了“深入研究中国实现四个现代化所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的倡导,⑤《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79页。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这样的时代主题召唤下,一种与经济建设和改革开放主题相契合,从现代化角度重新打量中国近代史的现代化范式,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适逢际会,应时而起,与传统的革命史式范式一起,成为中国近代史研究两大主导范式。

现代化研究范式甫一出现,就与传统革命史范式开始了争论。辛亥革命在两种范式中表现得非常特殊:在“革命史范式”论者那里,它被看作是“太平天国—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三次革命高潮之一,成为“八大事件”之重要一件;在“现代化范式”论者那里,辛亥革命又被看作“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之重要一环。由此看来,辛亥革命包含着太多的内涵,它“左右逢源”,容易为人们解读,同是也容易被人们误读。

国家工作重心的转移,意识形态话语环境的转换,导致辛亥革命史研究的重点发生了转移,如果比较一下1961年和1981年两次武昌“辛亥革命”纪念会议,我们会明显感到这种变化。1961年在武昌召开的辛亥革命五十周年纪念学术讨论会上,到会100多人,提交论文40多篇。会议着重讨论了资产阶级革命派和农民的关系、会党的阶级成分和性质、新军的成份、性质和作用、对资产阶级几个代表人物的评价、孙中山的民生主义思想、辛亥革命时期的“反满”、辛亥革命时期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辛亥革命与“日本志士”等问题。①《辛亥革命五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讨论的一些问题》,《历史研究》1961年第6期。这些“专题”几乎都局限在“政治”范畴之内。但是,1981年在武昌召开的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上,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参加会议的学者中,来自中国大陆各地的有127人,来自美、加、日、英、法、澳等17个国家及香港地区的有44人;国内学者提交论文81篇,国外和香港学者提交论文26篇。这次大会确定的主题是“辛亥革命与资产阶级”。在思想解放的潮流中,“资本主义”已不再是声讨的对象,学者们卸掉了“左”的思想包袱,依据客观史实,从近代中国资本主义的发生、发展的历史事实出发,客观评价资产阶级的历史作用。其中,黎澍的《辛亥革命几个问题的再认识》、李时岳的《近代中国社会的演化和辛亥革命》②黎文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5期,李文发表于《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1年第5期。都是开风气之篇。相较于1961年的会议,堪称“换了人间”!

自“文革”结束后直到1989年,经过众多学者努力,辛亥革命史研究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成为中国近代史学科一门“显学”。国内学者出版了许多大型辛亥革命专著,除前面提到章开沅等人的外,还有隗瀛涛的《四川保路运动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贺觉非、冯天瑜合著的《辛亥武昌首义史》(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等。另外,还有结合各地辛亥革命运动活动情况撰写的著作,如吴剑杰的《辛亥革命在湖北》(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冯祖贻、顾大全的《贵州辛亥革命》(贵州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等多部,这些著作的出版,大大充实和加深了辛亥革命史的研究。这一时期,发表的辛亥革命研究论文数量更可观,据粗略统计,1979年至1989年共发表论文总计约5300篇,是第一阶段近三十年的10倍。③罗福惠:《辛亥革命研究四十年》,《历史教学》1991年第3期。

与著作、论文大量出版的同时,有关辛亥革命史的研究资料也大量整理出版。陆续出版了一些著名人物如孙中山、章太炎的全集,黄兴、宋教仁等人的集子和史料,还有各种档案史料,如《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民变档案史料》、《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等等,都为辛亥革命史研究提供了极丰富的史料。

改革开放,打破了中国史学界自言自语状态,中外学术交流增加,大大开阔了国内研究者的视野和思路。“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主编刘东曾在“丛书”总序中说,虽然“中国曾经遗忘世界,但世界却并未因此而遗忘中国。……60年代以后,就在中国越来越闭锁的同时,世界各国的中国研究却得到了越来越富于成果的发展。”④刘东:《序“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参见德里克:《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1919-1937》,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章开沅也曾回忆说:“正是在中国学者困顿于10年动乱而无可作为的时期,北美、日本和我国港、台地区的辛亥革命研究却取得长足的进步,而在70年代后期竟已成为国际史坛的热点之一。观念更新,方法多样,名家辈出,佳作纷陈,与我们史坛的多年沉寂形成鲜明对照。”⑤章开沅:《辛亥革命研究的回顾与前瞻》,《文史知识》2001年第9期。辛亥革命史研究,使国内学者深切地感受到了由于“闭锁”造成的与国际学术界之间的巨大落差。门户重开之后,中国学者“不仅必须放眼海外去认识世界,还必须放眼海外来重新认识中国;不仅必须向国内读者移译海外的西学,还必须向他们系统地介绍海外的中学。”⑥刘东:《序“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参见德里克:《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1919-1937》,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辛亥革命史研究不仅属于中国,而且也属于世界。

这一时期,国内学者积极参加或主办国际学术会议,同时大量译介国外有影响力的著作。薛君度的《黄兴与中国革命》⑦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杨慎之译。、周锡瑞的《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⑧中华书局1982年版,杨慎之译。等多部国外著作相继引入。这些著作无论是在观察问题的视角、研究方法还是提供的史料信息方面,都大大开阔了国内学者的眼界,增添了对海外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关注和了解。

“文革”结束直到80年代末,是中国社会转型的重要时期,从这一时期出版和发表的有关辛亥革命的著作和论文看,辛亥革命史研究呈现出了许多新特点:

第一,研究重点发生转移,围绕时代选题的倾向明显。人们对辛亥革命的研究不再局限在政治史和军事史范围,如对辛亥革命时期的经济、文化、中外关系、教育、社会风俗,妇女问题的研究有显著增加,即使对辛亥革命人物研究,也表现出了时代特色,如对孙中山的研究,多数论文也不再囿于政治层面,而是加强了对孙中山的工业化思想、经济理论、政治改革方案、法制思想、引进外资和重视人才的主张等问题的探讨。

第二,研究的视角发生变化。“文革”结束和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确立,为史学研究视角的变换创造了条件,在辛亥革命研究中,一些学者尝试从新的视角探讨辛亥革命史,特别是80年代中期以后,西方社会史学思潮开始输入,国内社会史开始兴起,不少学者开始将辛亥革命置入社会史视野加以思考,大大深化了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力度。

第三,研究的方法多样化。随着中外学术交流不断加深,学者们除坚持阶级分析方法外,开始广泛运用历史比较法、系统方法等,另外,还大胆借鉴国外史学研究方法,把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其它学科的方法引入辛亥革命史研究,不仅丰富了研究的方法,而且有助于加深对辛亥革命的认识。

就20世纪后半期的中国来看,从“文革”结束到80年代末是一个特殊时期,社会转型、政治变迁、话语环境转换是这一时期的时代印记。这一“印记”又带着明显的对“文革”及“文革”前“左”的史学“反正”的意味。很明显,辛亥革命史研究在这一段时期取得的学术成果,得益于并深深地烙着这一“时代印记”。当历史告别激情的“80年代”,中国社会进入了20世纪最后十年——“90年代”。这对于学术研究而言,又是一个特殊的年代。

进入90年代,主流意识形态在反省的同时,开始注意打压激进主义,引导保守主义,呼唤中国传统文化复兴,其标志性事件是官方对“国学”的提倡。1993年8月16日,《人民日报》刊发整版文章,报道北京大学大型学术集刊《国学研究》第1卷的出版,介绍该校考据学研究的业绩,并期待“国学的再一次兴起”和“新一代国学大师的产生”。1994年,官方破天荒高调纪念孔子诞辰2545周年,保守主义思潮借着官方对“国学复兴”的呼唤,顺风顺水,迅猛发展,以“反激进主义”为主要特征,很快成为90年代极具影响力的学术思潮,并在很大程度上主导着这一时期的话语环境。中国社会的语境由激进转向保守,①参见王学典:《六十年来中国史学之变迁》,《文史知识》2009年第8期。发生了巨大转变。如何看待中国近代历史上的“激进”与“保守”是这股思潮的中心,它给这一时期辛亥革命史研究与评价带来直接影响。

90年代的“激进”与“保守”话语,来源于80年代中后期海外学者林毓生和余英时的论说,他们认为,“保守”总比“激进”要好,中国社会近代以来之所以出现一系列问题,都是“激进主义”惹的“祸”,遂祭起“反激进主义”大旗,但是,直到90年代初,“激进”与“保守”之战才真正开始。②1 992年姜义华在香港《二十一世纪》撰文《论二十世纪中国的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对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1988年)一文作商榷,余又作《再论中国现代思想中的激进与保守——答姜义华先生》(1992年)予以回应。论战的实质是如何看待中国近代历史上的“革命”与“改良”,因此,辛亥革命和它所揭橥的一系列“革命”成为论战的“焦点”之一。从20世纪后半期看,辛亥革命曾受过两次有系统的质疑和批判,一次是在“文革”时期,另一次则是来自90年代保守主义。

长期以来,辛亥革命被认为是中国近代社会的进步事件,对历史的推动作用要远远大于改良,但是,在保守主义语境下,它却被视为“激进”行动的代表,不少学者提出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观点。其中李泽厚对近代以来“革命”与“改良”的看法最受争议。在李看来,辛亥革命是“搞糟了”,是激进主义思潮的结果;清王朝的确是已经腐朽,但是这个形式存在仍有很大意义,宁可慢慢来,通过当时立宪派所主张的改良来逼着它迈上现代化和“救亡”的道路;而一下子痛快地把它搞掉,必然是军阀混战。直到现在,革命还是一个好名词、褒词,而“改良”则成为一个贬词,现在应该把这个观念明确地倒过来;“革命”在中国并不一定是好事情。通过80年代末的剧变,中国有了一个很好的反思对象,是改变话语的时候了。③李泽厚、王德胜:《关于文化现状、道德重建的对话》,《东方》1994年第5期。

李在反思“革命”后,于1995年出版《告别革命》一书,认为“革命容易使人发疯发狂,丧失理性。”过去,对“革命残忍、黑暗、肮脏的一面,我们注意得很不够。”“改良可能成功,革命则一定失败。”中国在20世纪选择革命的方式,是“令人叹息的百年疯狂与幼稚”。因此,他们明确宣布决心“告别革命”,既告别来自“左”的革命,也告别来自“右”的革命,认为21世纪不能再革命了,不能再把革命当作圣物那样憧憬、讴歌、膜拜,从而再次悲歌慷慨地煽动群众情绪,最终又把中国推向互相残杀的内战泥潭。①转引自沙健孙、龚书铎主编:《走什么路——关于中国近现历史上的若干重大是非问题》,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30页。

客观地说,林、余、李等人的观点有很大的片面性,他们在批判历史上“激进主义”的同时,自己却陷入了“激进”的泥淖。站在革命史观看,这些观点是无法接受的。为了回应李泽厚等人关于“革命”与“改良”问题的挑战,不少学者撰文详细阐述自己的观点,认为应该客观评价辛亥革命及此后的一系列革命,形成了姑且称作“不准告别革命”派。他们辑录包括前辈史家刘大年在内的一大批学者的相关文章,汇集成册,对“告别革命”派进行猛烈反击。他们坚信革命的正义性、进步性,认为辛亥革命起而推翻清政府,是代表了人民群众的意愿,顺应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并不是激进主义思想的结果。同时,他们也承认革命的发生是不得已的事情。值得注意的是,不少学者提出“告别革命”论决不仅止于学术层面的思考,而是有着明确的意识形态企图。“所谓告别革命,实际上是要告别马克思主义,告别社会主义,告别近代中国人民的全部革命传统。”②参见沙健孙、龚书铎主编:《走什么路——关于中国近现历史上的若干重大是非问题》,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41页、第93页。

“激进”与“保守”论战进行得非常激烈,几乎牵动着近代史领域每一位学者的“神经”,因为这一问题实在太敏感了:如果“改良”优于“革命”,“革命”应该“告别”,那么,人们过去对辛亥革命的认知与评价,当然大打折扣,甚至要推倒重建,其后果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在这一观点的影响下,学界确实出现了重新认识百年中国的著作,如《重新认识百年中国——近代史热点问题研究与争鸣》③该书由冯林主编,改革出版社1998年版。一书就是其中典型一例,此书对于辛亥革命史研究的最大意义是提供了反思辛亥革命的新视角。如果不是出于政治或意识形态的辩护,双方的观点大体都是可以讨论的。从历史上看,在促进人类社会前进的过程中,“革命”未必是第一选择,正如前述,即使“不准告别革命”的一方学者也承认革命是迫不得已的行动。真正能推进历史进步的主要还是靠生产力的发展;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改良未必一定能行得通,特别是对于内忧外患的近代中国来说,“告别革命”论者是过于乐观地看待了这一面。因此,一切应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实事求是地评价,任何以“后见之明”假设历史,都是对历史的不公。

对90年代辛亥革命史研究影响最大的社会变动,一是主流意识形态对学术的介入;另一个则是邓小平“南方谈话”及中共十四大正式确立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市场经济不仅给过去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带来深刻变动,而且对学术研究也产生极大影响,因为无论在客观上还是主观上,学者们都想融入这一时代潮流之中。社会变动及其对学者的影响把辛亥革命史研究引向了更为宽阔的视野和更为深层的思考,当学者们站在新的视角再看历史,过去一些不曾为人注意的历史事件的某些侧面被揭示出来,某些材料所包含的新的含义被领悟了。从社会史视野、从现代化取向研究辛亥革命成为这一时期的学术时尚,构成了90年代辛亥革命史研究的突出特点。其主要表现:

第一,辛亥革命史研究的范围进一步扩大,从社会史角度切入研究辛亥革命史新领域的论著明显增多。以商会研究为代表,出版的主要著作有:虞和平《商会与中国早期现代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马敏《官商之间:社会剧变中的近代绅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朱英《转型时期的社会与国家——以近代中国商会为主体的历史透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另外,还有整理出版的大型商会档案《苏州商会档案丛编》第1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还有的学者从人口、自然灾害、游民、土匪、社会风尚等问题入手,对辛亥革命时期的社会环境进行探讨,也取得了许多新成果。

第二,从现代化取向或依现代化范式研究辛亥革命成为更多学者的新选择。这主要体现在这一时期出版的中国现代化研究的著作中,主要有:章开沅、罗福惠主编《比较中的审视:中国早期现代化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罗荣渠著《现代化新论》、《现代化新论续篇》(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和1995年版),周积明著《最初的纪元:中国早期现代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胡福明主编《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安徽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许纪霖、陈达凯主编《中国现代化史》(第1卷,1840—1949)(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随着人们对现代化的认识加深,以现代化为主线书写中国近代史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胡绳说,以现代化为主题来叙述和说明中国近代的历史“是可行的”①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再版序言》,《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2期。;刘大年也认为“中国人民百折不回追求民族独立,最终目的仍在追求国家的近代化。”②刘大年:《方法论问题》,《近代史研究》1997年1月11日。两位近代史研究大家的明确态度是最好的说明。

90年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十年,辛亥革命史研究一方面在“保守主义”话语环境中,不断经受着“反激进”的严格“审查”;另一方面,又在社会史、现代化史蓬勃发展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取得巨大成就。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回顾和总结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学术史著作、论文集及文章明显增多。借着世纪末的“回顾之风”,一些从事辛亥革命史研究的资深学者将自己多年来的研究论文结集出版。这类成果有陈锡祺的《孙中山与辛亥革命论集》(增订本,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章开沅的《辛亥前后史事论丛》(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及续编(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林增平的《资产阶级与辛亥革命》(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金冲及的《孙中山和辛亥革命》(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李文海的《世纪之交的晚清社会》(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张磊的《孙中山:愈挫愈奋的伟大先行者》(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等等。另外,这一时期重要学术会议的论文集也汇集了每一个阶段研究的精华,成为辛亥革命史研究中的一个又—个里程碑。③参见严昌洪:《20世纪90年代辛亥革命研究综述》,《理论月刊》2001年第10期。这些论著的出版,使后辈、新学可以比较容易地了解学术前辈的成果,站在他们的肩上继续前进。

回顾20世纪后半期历史,可以很明显看到,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学术变迁与每一次社会变迁及其学术语境变换密切相关,甚至为后者左右。在每一个阶段,人们对辛亥革命研究与评价有很大不同,从而构成了一部生态各异的辛亥革命史研究学术变迁史。进入21世纪,中国社会又发生了巨大变化,以更坚定的决心和更开放的心态融入世界全球化进程中。在全球化趋势的裹挟下,西方史学思想、史学理论和史学方法大量涌入中国,辛亥革命史研究与其他史学研究一样,经受了或正在经受着外来各种史学思潮的巨大冲击。从最近几年出版的论著和发表的论文看,学者们大多在主动或被动地调整自己,以迎接全球化带来的机遇和挑战。如何总结21世纪以来,辛亥革命史研究在变化着的中国与世界的进程中发生的史学变迁,如果再过一段时间,可能会看得更清楚。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由于全球化程度的加深,分析辛亥革命史(包括中国近代史任何一个领域)研究的学术变迁,都必须考虑全球化带来的深刻影响。

K257.07

A

1003-4145[2011]09-0015-08

2011-07-15

黄广友,山东滕州人,历史学博士,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山东省教育厅科研发展计划项目《政治鼎革与学术变迁》(项目编号J10WE54)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蒋海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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