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珍华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论梁启超的诗性人格与史性精神
龙珍华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梁启超一生成就卓越,因其“巧于通变”而颇受争议,褒贬不一,本文从其诗人和史学家的人格精神入手,对其为政、为学的善变与不变中所贯穿始终的诗性人格本质和史性精神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讨与客观的论述。
梁启超 诗性人格 史性精神
中国近代著名思想家、政治家、学者、诗人,一代奇才梁启超先生,以博通古今、融贯中西的学术涵养,1400余万字的著述成就,于文学、史学、佛学、新闻学诸方面的卓越建树,表现出大学者百科全书式的学术面貌,横亘中国近代思想文化领域,于政界、思想界、学术界均享有崇高声誉,影响巨大。正如钱基博先生所言:“迄今六十岁以下四十岁以上之士夫,论政持学,殆无不为之默化潜移;可以想见启超文学感化力之伟大焉。”[1]
梁启超一生经历丰富博采,若以1918年其脱离政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则前期以启蒙思想家、政治改革家的身份为主,后期以学者教授的身份为主。学界普遍认为,与其人生经历从问政到为学的转变相适应,其文学思想经历了一个从重功利到重审美的嬗变过程,前期体现出“为人生而文学”的“新民”救国之功利目的,后期则强调文学的审美特性,提倡“情感”与“趣味”,体现出“为文学而文学”的价值取向[2]。诚然,其一生确乎都在“学问兴味政治兴味都甚浓”的学术与政治的矛盾中自我调适,在“做个学者生涯的政论家”(《外交欤?内政欤?》) 与“为学问而学问”、“为趣味而学问”(《学问之趣味》)的理想实践中,完成了一个近代知识分子在过渡时代的艰难转身。但是无论是为政、为学,或是功利和审美间的“变”与“不变”,其诗性人格本质和史性精神都贯穿始终,这也许更值得我们去关注和探讨。
旅美史家许倬云先生曾盛夸梁启超“天赋超群”,“近百年来,恐怕难找了”。梁启超不仅禀赋天才,而且勤奋好学,其“六岁毕业五经。八岁学为文。九岁能日缀千言。顾家贫,无它书可读,惟有《史记》、《纲鉴易知录》、《唐诗》诸书,日以为课,咸成诵。老辈有爱其慧者,赠以《汉书》、《古文辞类纂》;则大喜,读之卒业焉”[3]。他又是性情中人,天性中富于情感,为文“笔端常带感情”,自言“是情感最丰富的人”,对于自己的感情“都不肯压抑,听其尽量发表”[4]。在《与弟仲策书》中谈其欧游时的所见所感曰:“……至内部心灵界之变化,则殊不能自测其所届;数月以来……以吾之天性富于情感,而志不懈于向上;弟试思之,其感受刺激,宜如何者。吾自觉吾之意境,日在酝酿发酵中;吾之灵府,必将产生一绝大之革命性。”[5]可见其天性极为率真敏锐。
良好的传统诗学功底,加上“富于情感”的天赋秉性,使梁启超具备诗人的气质与素养。虽然他从不以诗人自居,并声明:“余向不能为诗,自戊戌东徂以来,始强学耳。”[6]然其所作诗词却有近500首(据汪松涛《梁启超诗词全注》),数量上丝毫不逊色于其同辈诗人,质量上亦非差强,其中还不乏名篇佳作,如《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志未酬》、《自厉二首》等。他不仅素喜作诗,亦“好论诗”(《夏威夷游记》),其实禀赋诗心,在诗歌创作与研究方面卓有成就。
梁启超具备诗人素养,禀赋诗心,可又屡称不能诗,其原因除了因“新民体”散文的影响之大足以令其他作品黯然失色外,与其诗歌创作态度的严谨不无关系。换言之,即诗歌在他心中的地位之高,使其不敢肆意“妄为”,故而“作之甚艰辛,往往为近体律绝一二章所费时日,与撰《新民丛报》数千言论说相等。故间有一二得句,颇自憙而不能终篇者,辄复弃去。非志行薄弱不能贯彻初终也,以为吾之为此,本以陶写吾心,若强而苦之,则又何取,故不为也”[7]。他强调诗歌“陶写吾心”的功能,但是如果诗歌格律形式之束缚使其不能如“撰《新民丛报》数千言论说”那样酣畅淋漓,便并不“强而苦之”,“为诗而诗”。这种“陶写吾心”的诗学观,蕴含着诗人率真的诗性人格本质。
如果说“诗人的职权和诗人之天职出于时代的贫困而首先成为诗人的诗意追问”,那么一个追寻真理的“贫困时代的诗人”(如果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中国的“黑夜”时代的话),便会“特别地诗化(dichten)诗的本质”[8]。“陶写吾心”可以说就是这种诗的本质。梁启超“诗如其文”,虽然“词旨不甚修饬”,但“淋漓感慨,恻恻动人”,“天骨开张,精力弥满”[9]。其述志抒怀与抒写儿女亲情的作品尤为感人,如《二十世纪太平洋歌》:“海云极目何茫茫,涛声彻耳逾激昂,鼍腥龙血玄以黄,天黑水黑长夜长。满船沉睡我彷徨,浊酒一斗神飞扬,渔阳三叠魂憯伤,欲语不语怀故乡。纬度东指天尽处,一线微红出扶桑。酒罢诗罢,但见寥天一鸟鸣朝阳。”[10]诗人困窘的处境,强烈的爱国激情,对未来殷切的希望,种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慷慨激越,读之让人动容。启超的离别诗也别有风味,如《壮别》其一:“丈夫有壮别,不作儿女颜。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天下正多事,华年殊未阑。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其以天下为己任的坚强意志,豪迈激昂的英雄气概,极富感染力,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有别样壮阔的境界。启超至情至性的诗性人格,更可见诸如《寄内四首》、《虞美人·自题小影寄思顺》、《鹊桥仙·自题小影寄思成》等儿女亲情之作中。《寄内四首》以婉约深沉的笔调,写出了他对夫人李蕙仙的深切思念之情,而颇受赞誉的《鹊桥仙·自题小影寄思成》则于白话式的家常话语中洋溢着父子天伦之至情:“也还美睡,也还善饭,忙处此心常暇。朝来点检镜中颜,好像比去年胖些。天涯游子,一年恶梦,多少痛愁惊怕!开缄还汝百温存:‘爹爹里好寻妈妈。’”作者丰富细腻的情感特质于朴素平实的字里行间真实地展示出来。
马丁·海德格尔说:“艺术的本性是诗”[11],而“诗就是以语词的方式确立存在”[12]。一个真正的诗人不仅是一位诗歌的创作者,更是一位存在的思者。可以说,梁启超就是这样一个诗意的思者,一位真正的诗人,“这种诗人的标志是,对他们而言,诗意的本性具有提问的价值,因为他们诗意地居住于对他们而言是必须言说的轨迹上”[13]。自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至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止,中华民族历尽苦难80载。在这个黎明前的黑夜,新旧政权的更替和思想意识形态的递嬗,一切均在酝酿与暗变。这是个动荡的过渡时代,也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梁启超以强烈的爱国精神与历史责任感,以极炽热的求知欲和超凡的自信力,积极探索救国之策,振臂引吭,自觉踏上了一个近代知识分子的真理追寻之路。虽以多变、善变为人所诟病,然于其善变中亦有不变,于善变中体现出其诗性的人格本质。
启超生平为政抑或为学,所执者均为“救国保种”之理想大业。无论是主张“保皇”抑或“革命”,无论是支持“共和”或是“立宪”,始终以爱国救亡为不二之目的,而并非出于一己之私心。其于保皇与革命间的徘徊,可窥其血性男儿之本心:“(吉田松荫)非首鼠两端也。……其心为一国之独立起见,苟无伤于平和,而可以保独立,则无宁勿伤也。……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大丈夫行事垒垒落落,行吾心之所志,必求至而后已焉。若夫其方法,随时与境而变,又随吾脑识之发达而变。百变不离其宗,但有所宗,斯变而非变矣。此乃所以磊磊落落也。”[14]启超之变乃外在的“方法之变”,这是其善“变”的实质,而“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故其光明磊落、真诚直率的爱国精神和诗性人格才是其“不变”之根本。“夫变者,古今之公理也”(《变法通议·自序》),但是“百变不离其宗”, 其变中实有不变,则“斯变而非变矣”。因为爱国之志同,即使他与孙中山的救国之道不合,但仍表示协力相助:“惟务求国之独立而已。若其方略,则随时变通,但可以救我国者,则倾心助之。”[15]其赤胆忠心委实可鉴。为了“行吾心之所志”,启超疾呼国民要团结以形成非常之合力:“此数十人若数百人 (之豪杰),能合为一点,则其力非常之大,莫之与敌也;若分为数点,则因其各点所占之多寡以为成败比例差。两虎相斗,必有一毙……吾每念及此,未尝不呕血拊心而长欷也。”[16]此“呕血拊心”之真性情令人不能不深受感动。
启超尝于《俾士麦与格兰斯顿》一文中借“欧洲近世大政治家”格兰斯顿之屡变自况曰:“然其所以屡变者,非为一身之功名也,非行一时之诡遇也,实其发自至诚,见有不得不变者存也。……格公屡变其主义,而非首鼠两端者所可学步。曰:惟至诚之故。”[17]启超虽屡变,却并非为了一己之功名,“非行一时之诡遇”,而是“发自至诚”,用生命去直面时代的风云和国民的苦难。这种“至诚”的诗性人格本质,使其成为一位实际的“冒险者”和引路人,在思想界、文化界振聋发聩,以雷霆万钧之势,以摧枯拉朽之力,清廓宇宙,虽屡受责难,却义无反顾地一味“诗意地追踪着他(们)必须道说的东西”[18],以不朽之歌唱彰显其诗性之存在,而势不可当:“以一往无前之勇气以赴之;以百折不回之耐力以持之;虽千山万壑,一时崩坼,而不以为意;虽怒涛惊澜,蓦然号鸣于脚下,而不改其容;猛虎舞牙爪而不动;霹雳旋顶上而不惊;一世之俗论嚣嚣集矢,而吾之主见如故。”[19]因此,在其革命和破坏主义主张受到尊师康有为以死相劝之际,却仍然坚持己见,而不顾“一世之俗论嚣嚣集矢”。
梁启超诗性人格也使得“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清代学术概论》),有时难免会因此而前后相矛盾,对此他于《清代学术概论》中进行过自我剖析,并坦言:“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然而,在文化思想急剧转型的过渡时代,作为一代杰出的思想启蒙家,不“烈山泽”何以“辟新局”?没有“破”哪有“立”?所以在其“破坏”旧思想的同时,便会伴随着新思想的启蒙与树立,故启超此说,实应当作自谦之辞,后世学者实不应以此为断,而此呕心沥血之言,亦可见启超赤子之心。启超《答和事人》曰:“鄙人之言其心中之所怀抱而不能一毫有所自隐蔽(非直不欲,实不能也),此则其一贯者也。……故鄙人每一意见,辄欲淋漓尽致以发挥之,使无余蕴,则亦受性然也,以是为对社会之一责任而以。”[20]出于爱国与历史责任,他“不能一毫有所自隐蔽”,因而每一意见非淋漓尽致发挥不可,这种“不能一毫有所自隐蔽”的真率之“性”正是梁启超诗性人格之所在。其赤诚勇敢若此,其坦荡无私若此,其非诗人何为?
梁启超的诗性人格还表现在其“极炽”的“学问欲”[21],是个“为学问而学问”、“为我的趣味”而学问的“趣味主义”者,而且这种“趣味总是藏在深处”[22]。启超“这个趣味道出了他诗化个性的实质”[23]。在各种“学问欲”中,他对史学的兴趣最为持久执著。其好友林志均说:“知任公者,则知其为学虽数变,而固有其坚密自守者在,即百变不离于史而已。”[24]梁启超幼读史书,又一直好史,其晚年曾自我总结说:“假如我将来于学术上稍有成就,一定在史学方面。”[25]作为乾嘉后学,启超以《中国历史研究法》、《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文化史》、《清代学术概论》等大量的史学研究成果与计划,成为现代新史学的开山祖师,成为近百年来学术史研究的开创者。他曾提出史家必备“德、学、识、才”四种素质,尤其重视“史德”,列为第一。这种史家素质,必然内化为一种性格特质,熔铸于他的内在精神之中。因此梁启超不仅是位有着诗性人格的诗人,更是位有着史性精神的史家,不管是政治还是学术方面,在他的身上常常体现出诗性的人格特点与史性的精神特质。其“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的坦诚中,便反映了其率性的诗人气质与明智的史家魄力。
就其保皇的政治主张来说,虽然不乏思想的局限性,但却是出于一个史学家对中外历史和国民素质的对比分析和考察的结果,同时也缘于他对当时“民智未开”而武装革命会终致祸乱的深深忧虑。他指出,“(民间革命)虽屡行于欧美,而不切于我中国今日之事势也。西国之所以能立民政者,以民智既开,民力既厚也”,而“今中国尚孩提也”,倘若“今日倡民政于中国,徒取乱耳”,因此他认为“今日议保全中国,惟有一策,曰尊皇而已”[26]。而其革命与保皇之间的徘徊,更是“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的诗性人格的体现,也是过渡时期保守与激进思想交锋的历史使然。
钱基博先生指出,梁启超“趋时变;其从政也有然,其治学也亦有然”,因其“常自觉所学于时代之落伍,而懔后生之可畏”,故“数十年日在彷徨求索中”,“随时转移,巧于通变者也”[27]。诚然,启超的“随时转移,巧于通变”,便体现出其诗性人格与史性精神的结合。如胡适“新自美洲毕所学而归,都讲京师,倡为白话文,风靡一时”之际,启超对胡适诸少年之意气非但无所忌妒,反而“大喜”,“乐引其说以自张”,同时亦“时有不‘跟着诸少年跑’,而思调节其横流者”,于率真的天性中表现出史家之胆识与魄力,在“诸少年斥古文学以为死文学”时,启超则“治古文学”,“以为不可尽废,死而有不尽死者也”[28]。故启超虽开新文学之先声,却并未随波逐流,在提倡白话之“诸少年”诋毁古文学时,却毅然坚持古文学之有“不可尽废”、“不尽死者”,体现出文学史家的史观意识。
梁启超以为古文学“不可尽废”、“不尽死者”之一,便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中的诗学传统。其“半旧”之诗,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对中国古代诗学传统的自觉继承与革新。戊戌变法后,出于政治救亡之目的,启超振臂于诗界、文界、小说界之“三界革命”,提倡文学以全新的面貌顺应时变,但惟于诗界却在“革命”先驱谭嗣同等“堆积满纸新名词”时,提出要保留古典诗学之“旧风格”。指出“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复古通变的诗学观。而所谓“旧风格”,就是“指多少年来人们业已认识到的诗之为诗所本来应该具备的审美特征,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诗意’、‘诗味’”;所谓好诗,“就是以审美的方式表达与时代相应的新的理想、情思、怀抱的诗”[29]。在具体创作方法上,要求融合古人的表现手法,将风格的高雅与当下的时代精神相结合,将传统的比兴寄托融于通俗易懂的诗歌语言中,使之音韵和谐,形象生动,感情充沛,而富于感染力。这种诗才耐人寻味,才有诗意、诗味。被梁启超称为“新诗界三杰”的夏曾祐、黄遵宪、蒋智由,其实“皆取法古人,并未能脱尽畦封”,“智由则宗李翰林,风格固规模前人”;而因“三人皆颇摭用新理西事以润泽其诗,与谭嗣同同”,启超则对此很不满,“颇以伤格为讥耳”[30]。因此他所欣赏的好诗实为“规模前人”,含有“旧风格”,以“陶写吾心”的新诗。
其实,启超之文可谓“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典型。其为文先治桐城,后学晚汉、魏、晋,“至是酣放自恣,务为纵横轶荡,时时杂以俚语、韵语、排比语及外国语法,皆所不禁,更无论桐城家所禁约之语录语,魏、晋、六朝藻丽俳语,诗歌中隽语,及《南》、《北》史佻巧语焉”,因“晰于事理,丰于情感”,而颇具感染力,“学者竞喜效之”[31]。其于诗歌亦有同理之望,所谓诗界革命,并非彻底改变诗之为诗的本质特征,其“三长兼备”的理论实质是以革新者的姿态,重新赋予诗歌以生命活力,使之如“新文体”散文一样焕发出勃勃生机,体现出其诗学史家的通变精神,于善变之中又可见其“主见如故”。
梁启超以为古文学“不可尽废”、“不尽死者”的文学史思想,更体现在其对于中国古典诗学抒情传统的重视。他不仅天性中富于情感,而且对情感之文“情有独钟”,其晚年“治文学史”则以治情感之文为主,这种情感之文,即指其广义上的诗歌。他将文章“大别为三:一记载之文。二论辩之文。三情感之文”[32],“三大别”中治前二者之旨主要见于《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论后者之作则除《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外,尚有《情圣杜甫》、《屈原研究》、《陶渊明》以及《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跋四卷本稼轩词》、《辛稼轩先生年谱》等论著。
陆机《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情感作为艺术创作与审美活动的核心动力和内涵,在中国古代诗学传统理论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梁启超多次强调情感的重要性,指出“诗本为表情之具”(《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他说,“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情感“是一种催眠术,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它能引人到“超本能”、“超现在”的境界;是“入到生命之奥”,把“生命和宇宙和众生进合为一”的唯一“关门”,因此“情感是宇宙间一种大秘密”,而要提高诗歌的表情艺术,则必须涵养“情感”,修炼“技术”[33]。他认为,诗歌可以不讲格律,但绝不能不讲音节与修辞,否则就会因失去韵律节奏感而丧失诗之为诗的基本特征,或者因缺少修辞而丧失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意与诗味。有了“美妙的技术”,就能更好地表现“优美的情感”,更能激发读者的共鸣。他还强调,“艺术(按,主要指诗歌)是情感的表现,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情感优美与否并不以时代不同来区分,“不能说现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优美,所以不能说现代人的艺术一定比古人进步”[34]。中国古典诗歌既有“优美的情感”,又有“美妙的技术”,是最具艺术价值的作品,在梁启超看来,也许这正是古文学“不可尽废”、“死而不死者”之所在。
梁启超“以情感为核心”的古典诗歌研究,虽以文学史家之理性出之,却又往往在字里行间洋溢着诗性人格的感性色彩,不唯体现出生动活泼、幽默诙谐、深入浅出的语言风格,更见其深挚浓郁的情感天赋。其《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以《桃花扇》“哭主”、“沉江”几段唱词为例讲“奔迸的表情法”时,他说自己:“小时候读他,不知淌了几多眼泪”,“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对于满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这类文学的影响。他感人最深处,是一个个字,都带着鲜红的血呕出来。”[35]据说当年他在清华学堂讲《桃花扇》时,于情绪激昂之处,不禁潸然泪下。虽然没有理由认为他是触景伤情,其中有多少“故国之恋”、飘篷之感,但至少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多情、重情、有着率真性情的诗人兼学者的梁启超,其情感世界之丰富敏感的真实写照。
同时,梁启超对情感诗学的重视,既是对抒情诗学传统的回归,也是在“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诗意追问中,对传统诗学本质的进一步追寻与探讨,体现了文学史家的史观意识。他认为,“诗”在本质上是与“乐”“相为体用”的“表情之具”。这种主“情感”辅“技术”、重乐律轻格律的诗学观,反映了文学史家对诗歌原始含义进行探源溯流的史学思想。
梁启超说,“中国古代,史外无学,举凡人类智识之记录,无不从纳于史”,故治学者“当思人类无论何种文明,皆须求根柢于历史”(《中国历史研究法》)。启超浓厚的史学意识,使其为政、为学皆深深扎根于历史,无论创作或研究,“皆涵史性”(《饮冰室合集·序》)。
一方面,梁启超之诗可谓诗人之诗与学者之诗的融合,具有传统的“诗史”品质。他是位至情至性的诗人,又是位博古通今的学者,他的诗歌不仅写得情真意切,动人心魄,令人热血沸腾,同时还有股厚重的历史感,往往于事理的观照中蕴含深沉的情感。他生活在民族多事之秋,曾历十五年流亡生涯,一生经历曲折坎坷。其丰富敏感的情感特质和天性中的诗人禀赋,加上丰富的人生阅历,本之以“陶写吾心”的诗学理念,使他的诗歌赋予了一种“诗史”品质,于慷慨激越、深婉凄壮的情感抒发中,富有强烈的历史时代感。如其《朝鲜哀词》五律二十四首、《赠台湾逸民林献堂兼简其从子幼春》、《南海先生倦游欧美,载渡日本,同居须磨浦之双涛阁,述旧抒怀,敬呈一百韵》等,“都是煌煌巨篇,不朽史诗,康有为手评,屡以杜甫相比”[36]。其长于言情的词作,也不乏一定历史色彩,如其《金缕曲》将人们带到那个风云激荡、九州纷乱的历史时期,以“瀚海飘流燕”自喻,抒发了作者对国事的深沉感慨。
另一方面,其《饮冰室诗话》虽不乏理论上的局限性,但以传统诗话的形式,客观上保存了一段形象生动的维新变革历史,“保存了大量有关诗界革命的重要史料”(《饮冰室诗话》),再现了新诗学的发展历史,展示了新诗学思想萌生期的历史背景和时代氛围,具有因诗以存史的史学意义,富有深厚的历史意蕴。而《饮冰室诗话》作于梁启超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时期,在“多少壮怀偿未了”(《纪事二十四首》)的心灵煎熬中,希望借此“以饷诗界革命之青年”(《饮冰室诗话》)。因此,他多方搜集时贤诗作,“一心于歌诗中抽绎诗史性”(《饮冰室诗话》),具有主观上的历史反思意义和客观上的诗史价值。同时,作者又因诗以论史,采取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传统诗学理论,揭示新诗人的创作意图及其思想内涵,指出“新理想”的树立对于建构新诗学、塑造“新民”的历史意义。
同时,在梁启超“求根柢于历史”的文学史研究中,又往往体现出其诗性人格中的率性一面。启超曾自言“夙有志于”“治文学史”(《陶渊明·自序》),而“尤其属意于诗歌史(或曰韵文史)”[37]。为一尝平生夙愿,他晚年潜心于围绕古代诗歌史进行文学史研究。其治文学史的具体方法,是通过对各个时代的代表作家作品进行考察分析,以见文学发展的历史,而选取代表作家的着眼点有两个,即时代心理与作者个性。他慧眼选取了诗中所好屈原、陶渊明、杜甫,词中所爱辛稼轩,以及曲中所独钟《桃花扇》等为代表,进行了“分而治之”的文学史研究。同时,他还从宏观角度对中国古代诗歌史进行了整体上的把握,除《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外,便以《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这部生平唯一的文学史著为代表。由于其对诗歌的个人偏好,“以情感为核心”的情感诗学观,以及将史学意识与诗学本质和科学精神相结合的研究特点,使其文学史研究表现为一种带有鲜明个性色彩的史性研究。
就《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来说,这部“未定稿”[38]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梁启超撰写一部诗歌史的夙愿。虽然学界对这部著作始终抱有遗憾(原因是作者只是略及唐宋便止笔,认为是部未竟之作),但实际上,这部著作可能在梁启超看来就可以算是一部完整的诗歌史,而真正令人惋惜的是他对唐宋诗词的阐述过于简单[39]。
首先,梁启超于《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说:“做诗史也许可以做到宋朝而止,后面可以做一个简单的结论。这并不是因为元、明、清没有诗,乃是三朝的诗没有甚么变化。”[40]或许有人以为这是辩解之辞,其中不乏主观片面性,但实际上这正是梁启超史学思想的客观体现。他将历史分为专门史和普通史两大类,在专门史中又分为人、事、文物、地方和断代五类,文学史属文物专史类,与普通史有别,“普通史上下千古,文物专史则专看这种文物某时代最发达,某时代有变迁,其他时代或没有或无足轻重,可以不叙”,所以“文物史无论那种都如此,最不可贪多,做上下千古的史”[41]。由于他是将文学史当作区别于“上下千古”普通史的文物专门史去写的,何况“美文”又属于文学史中的专门史,更无必要将其写成“上下千古”普通史!因此他按古歌谣及乐府、周秦及汉魏时代之美文,以及唐宋时代之美文的顺序将中国诗歌发展变化的曲线大体上勾画并阐述清楚后,因元明清三代诗歌“没有甚么变化”,便省而“不叙”了。
其次,梁启超虽然也受到进化论思想的影响,但他也肯定过“三代文学,优于两汉;两汉文学,优于三唐;三唐文学,优于近世;此几如铁案,不能移动矣”的“文化退化事实”[42],故而处于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正统地位的诗歌史,便以两汉为最高点,因此,他之所以将“古歌谣乐府”部分写得较详,“唐宋时代之美文”写得较略,而元明清诗歌疏而不叙的原因便不难想见了。
再者,启超对于古歌谣乐府的肯定与重视,也是基于探源溯流的史学意识,反映了作为史学家的独特眼光。他说:“后代的诗,虽与歌谣划然异体,然歌谣总是诗的前驱。一时代的歌谣往往与其诗有密切的影响。所以歌谣在韵文界的地位,治文学史的人首当承认。”(《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这种考镜源流、重本轻末的史学观,可见其史家之魄力。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只讲到唐宋便戛然而止,实有其主客观因素存在。若依时下的文学史眼光去看梁启超这部诗歌史,姑且不论其人、事、文物、地方和断代的五分法是否合乎逻辑,也不论这种将文学史当作文物专门史的分类方法是否值得商榷,但就其“做诗史也许可以做到宋朝而止”的看法,及其对唐宋诗词的简单阐述来看,客观上反映出梁启超的诗性人格对其文学史研究的影响,其率性的人格特征使这部诗歌研究著作多少存在一些随意性。
另外,使用“美文”代替“韵文”、“诗歌”的广义诗学概念中,“情感的文学”还是他认定“美文”的主导因素,其对“美文”的分析与评价实以情感为核心。同时,其中对作品真伪和年代的考证也体现出梁启超的史家工夫。因此,《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可以说是一部梁启超的诗性人格与其史性精神相结合的带有鲜明个性色彩的诗学史著。
梁启超曰:“过渡时代者,希望之涌泉也,人间世所最难遇而可贵者”,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也;英雄者“必有大刀阔斧之力,乃能收筚路蓝缕之功;必有雷霆万钧之能,乃能造鸿鹄千里之势”[43]。启超以英雄般的诗性人格与历史学家的史性精神,于政治、思想、文化诸界“烈山泽以辟新局”(《清代学术概论》),“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自厉二首》其二)。他以浓郁的学者情怀,“将生命与学术联系在一起,在时代文化转型的风云中直面人生的苦难,体验着生存深渊并敢于进入深渊揭底”,在时代的黑夜“唤醒对存在状态的思考,投一束思想的光亮去照澈幽昧的思想黑夜,在严峻的学术文化追问中寻找中国文化生命的真正意义和未来远景”,呜呼,启超站在生命和历史的高度,以“真血性、真情怀去担当一个世纪的苦难并开出新境界”,乃过渡时代真正的学者与哲人![44]然而“夫所志愈大者,则其成就愈难;所行愈远者,则其归宿愈迟”,启超但以终生之趣味精神和坚韧的人格意志,“冒万险忍万辱而不辞”[45],是故启超之善变者,绝非首鼠两端者所可学步矣。嗟乎!启超之文,纵横恣肆,酣畅淋漓;启超之诗,“天骨开张,才情横溢”;启超之人,至情至性,才气夺天,豪气盖世;启超之学,根于历史,着眼当下,而卓越千古。壮哉!梁启超!“吾辈虽非英雄,而日日思英雄,梦英雄”[46],苟非有英雄之精神,苟非有诗人之秉性,苟非有史家之气概,则我中华复兴之路绝非指日能达也。
是为所论启超之诗性人格与史性精神之意旨。
注释:
[1]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页。
[2] 蒋志刚:《论梁启超文学观念的嬗变》,《剑南文学》,2010年第10期,第49、51页。
[3]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24~425页。
[4] 梁启超:《冰饮室合集·文集》第13册,上海:中华书局,1941年,第136~138页。
[5]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47页。
[6]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52页。
[7]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52页。
[8] [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诗人何为》,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284页。
[9]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28、443页。
[10] 王蘧常选注:《梁启超诗文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374页。此诗最后一句因选本不同多有出入,故特标注,后所选梁诗均不加注。
[11] [德]马丁·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彭富春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第70页。
[12] [德]马丁·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45页。
[13] [德]马丁·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彭富春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第129页。
[14] 梁启超:《自由书·善变之豪杰》,1899年10月 15日。
[15] 梁启超:《致孙中山函三件》,原载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上篇,第45~47页,收入《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册。
[16] 梁启超:《自由书·豪杰之公脑》,1899年 12月 13日。
[17] 梁启超:《俾士麦与格兰斯顿》,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29页。
[18] [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诗人何为》,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335页。
[19]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29~430页。
[20]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34页。
[21]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6页。
[22] 梁启超:《学问之趣味》,夏晓虹编:《梁启超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第215~219页。
[23] 杨柏岭:《论梁启超艺术精神中的诗性意义》,《廊坊师专学报》,1999年第3期,第56页。
[24] 林志均:《饮冰室合集序》,《饮冰室合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页。
[25] 梁启超:《文史学家的性格及其预备》,《时事新报·学灯》,1923年11月10日。
[26] 梁启超:《尊皇论一:论保全中国非赖皇帝不可》,原载《清议报》第9册,1899年3月22日。
[27]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50页。
[28]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51页。
[29] 姜桂华:《梁启超“诗界革命”论新解》,《沈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 5期,第28页。
[30]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28页。
[31]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29页。
[32]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51页。
[33] 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国学讲义》,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0年,第14、4页。
[34] 梁启超:《情圣杜甫》,《饮冰室诗话》,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89页。
[35] 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国学讲义》,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0年,第9页。
[36] 钱仲联:《近代诗钞·前言》,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
[37] 夏晓虹:《梁启超的文学史研究》,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5页。
[38] 夏晓虹:《梁启超的文学史研究》,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5页。
[39] 韩慧贤:《梁启超文学史思想中永恒的诗歌与遗憾》,《绥化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第174页。
[40]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19页。
[41]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19~320页。
[42] 夏晓虹:《梁启超的文学史研究》,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1页。
[43] 梁启超:《过渡时代论》,夏晓虹编:《梁启超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第257~261页。
[44] 王岳川:《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文化随笔大系·总序》,夏晓虹编:《梁启超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
[45] 梁启超:《过渡时代论》,夏晓虹编:《梁启超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第262页。
[46] 梁启超:《过渡时代论》,夏晓虹编:《梁启超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第2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