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纲
随笔与书评
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形与变形
——读刘再复的新著《双典批判》
洪治纲
读完刘再复的新著《双典批判》,不禁感慨万千。《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历来被视为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名著”,属国人必读的经典之作,而刘再复却认为,“这两部作品,固然是‘大才子书’,但又是‘大灾难书’。一部是暴力崇拜;一部是权术崇拜。两部都是造成心灵灾难的坏书”。①②③ 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5、5、1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在刘再复看来,这两部经典不仅严重扭曲了中国人的人性,也严重扭曲了中国文化内在的价值取向。它们是中华民族的原形文化发生“伪形”之后的产物,甚至构成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成为我们民族性格的一部分,对后世遗害甚剧。我虽然不能完全接受这一观点,但对其中的很多分析和论述,都表示首肯,甚至有不少精彩的评判,让我有茅塞顿开之感。
在《双典批判》中,刘再复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一本文化批判之作,而不是文学批评之作,因此将不涉及艺术上的审美论析,只针对这两部经典的价值取向进行评判。紧接着,他便毫不含糊地认为,“五百年来,危害中国世道人心最大最广泛的文学作品,就是这两部经典。可怕的是,不仅过去,而且现在仍然在影响和破坏中国的人心,并化作中国人的潜意识继续塑造着中国的民族性格。现在到处都是‘三国中人’和‘水浒中人’,即到处是具有三国文化心理和水浒文化心理的人。可以说,这两部小说,正是中国人的地狱之门”。②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5、5、1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无疑,这是一种骇人的判断,也是一种率真的判断。骇人之处在于,刘再复对于“双典”在文化价值上的否定,不仅不留任何余地,而且愤懑有加,甚至措辞甚烈,视其为戕害国人心灵的剧毒之物。率真之处在于,刘再复对于优秀作品的精神取向,有着明确而清晰的价值标准,即,它应该像《山海经》、《红楼梦》那样,体现出“热爱‘人’、造福人的文化精神,是婴儿般的具有质朴内心的精神”,③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5、5、1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它在人性上应该体现出一种“不忍之心”(或曰“佛心”),实现“人对自身动物性的理性提升与诗性提升”。正是依据这一明确的具有普世意味的价值标准,刘再复通过细致的文本梳理和情节归纳,对“双典”之中所隐藏的种种文化沉疴大加讨伐。在此,我们不妨摘录几节:
《水浒传》文化,从根本上,是暴力造反文化。造反文化,包括造反环境、造反理由、造反目标、造反主体、造反对象、造反方式等等,这一切全都在《水浒传》中得到呈现。(第27页)
《水浒传》的社会性造反,其造反的逻辑是:社会规则不合理,所以我使用什么手段对付社会均属合理,包括抢劫、滥杀、开人肉包子店。这一逻辑用更简明的语言表达,是社会恶,我可以比社会更恶;社会黑,我可以比它更黑。在此逻辑下,造反有理变成抢劫有理,杀人有理,吃人有理。(第48页)
浸透全书(指《水浒传》)的第二大逻辑、大观念是 “欲望有罪”,也可以说是“生活有罪”,从而形成小说的妇女观。中国古往今来对妇女的蔑视、鄙薄、排斥、诋毁,在《水浒传》中走到了极端。(第63页)
《三国演义》是一部心术、心计、权术、权谋、阴谋的大全。三国中,除了关羽、张飞、鲁肃等少数人之外,其他人,特别是主要人物刘备、诸葛亮、孙权、曹操、司马懿等,全戴面具。相比之下,曹操的面具少一些,但其也黑到极点。这个时代,几乎找不到人格完整的人。(第99页)
《三国演义》把中国的权术、诡术等推向极致,从而也把中国原形文化最核心的精神——“诚”的精神,破坏到极端的地步。(第162页)
说实在的,读着这些评判,既有畅快淋漓之感,亦有锥心刺骨之痛。刘再复以一种人类文化的大视角,以及人道主义的基本尺度,全面重审了“双典”之中所体现出来的价值趣味和文化伦理,并借助小说中的具体情节和人物言行,对它们进行了详实的剖示和论析。这种剖析主要集中在两个层面:暴力和诡术。前者基于肉体,后者基于心灵;前者使“英雄”人格发生了严重的扭曲,后者使“智慧”产生了内在的畸变。这种评判,充满了无可辩驳的实证意味,也展示了作者睿智细密的分析能力。
先说暴力。暴力是人类的动物性本能,亦是人性的基本内涵,其好与坏的判断,都是源于人类的理性认知。审视暴力的价值意义,主要依据暴力产生的合法性和正当性,而不是依据其实施的程度和广度。如果是出于人类理性意义上的“正义”诉求,暴力便成为侠义的代名词,暴力的实施者也便成为英雄的化身。毫无疑问,“双典”之中确实充满了各种暴力化的叙事,有些细节甚至不乏极度的血腥。但是,由于作者动用了一整套看似合法化的伦理外衣,从而使那些暴力化的叙事变得不仅合理,而且必要,甚至具有某种复仇式的快感意味。因此,从文化角度来看,重要的不是品味其中的暴力本身,包括吃人肉之类的情景,而是要审视这种暴力产生的合法性。
在《水浒传》里,这种合法性的伦理就是“造反有理”,其中的“理”,不是一般的道理或常理,而是“天理”,梁山兄弟之所以造反,就是因为社会太不公,现实太黑暗,因此他们要 “替天行道”。有了“替天行道”这一至高无上的伦理法则,梁山的兄弟们便拥有了绝对的正义原则,于是他们大开杀戒,屠戮妇婴,甚至剖腹挖心,生烤人肉。刘再复就是立足此点,分别从大逻辑和小逻辑上详尽分析了梁山兄弟的“天道”内涵,认为这是一种掩人口耳的借口,而真实的逻辑是“社会黑,我可以比社会更黑”,以滥杀无辜的方式强化自身的小集团利益,从而促使反人道的暴力行为走向合法化。
在这一过程中,《水浒传》又巧妙地利用了传统文化中的“义”,将之转换为江湖义气甚至侠气,不断为暴力的泛滥增添理想色彩。事实上,由这种发生了严重变形的“天道”、“义”等组成的“理”,不仅远离了真正的社会公义之“天理”,而且成为统治梁山小集团的意识形态,使梁山兄弟的暴力陷入了一个隐秘的怪圈——为获取“天理”而施暴,又借施暴来彰显所谓的“天理”,由此循环,步入人性的地狱之门。像智取生辰纲、血洗鸳鸯楼、杀人嫁祸逼人上山、孙二娘的人肉包子店、救卢俊义而屠城等等情节,无不如此。其中,李逵、武松尤为凶残,而作者每每对他们进行英雄般的神化。《三国演义》也同样如此。动辄借刀杀人,“斩其首还”,忠信之徒,亦不能免。所以,林岗在序言中说:“当风云际会,人们集合在这种正当性的旗帜下之时,人性中的暴力倾向就被组织化了,组织的力量便把暴力的灾难推向更高的层级。人的良知和天性被这种意识形态层层遮蔽,往而不返。当我们观察历史上暴力现象的时候,深感可怕的甚至不是暴力本身,而是把暴力打扮得合理正当的这种‘替天行道’和‘造反有理’的意识形态。”①②③④⑤ 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7-8、106、133、136、63页。这既是刘再复对《水浒传》中暴力文化的深入思考,也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反省。
再说诡术。诡术是中国传统智慧的一种变异,尤其是当它与权力发生关系时,智慧的生存特质,便演化为欲望的自我满足、利益的疯狂掠夺、分裂人格的自觉追求,甚至随意践踏传统伦理中的“至诚”精神。像《水浒传》里的卢俊义、朱仝之类,并非自愿投奔梁山,而是被梁山上的一帮兄弟设计了种种极为歹毒的圈套,迫使他们无处求生也无法求生,从而不得已成为梁山的帮凶。在刘再复看来,《水浒传》里的诡术还不算厉害,《三国演义》才是“中国权术的大全”,其中毫无真诚可言,全是机变的智谋和手段、伪善的面孔和言行。在这部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戴着面具,个个都极能伪装,善于耍弄阴谋诡计。“从高度上说,《三国》诡到宫廷的尖顶;从深度上说,《三国》诡到人性的最深处;从广度上说,《三国》诡到人人用计,不诡不能活。”②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7-8、106、133、136、63页。其中,刘备常用伪善的儒术,四处打着“仁义”之牌;曹操侍弄法术,善用权力逻辑来排外安内;司马懿擅玩阴阳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诸葛亮则施道术,神化自己;此外,他们还常玩美人术……一句话,《三国演义》中的人物,其最大的人生乐趣和生命智慧,就是为了“人玩人”,而且不乏“厚黑学”的精髓。
在论述这种“诡术”文化时,刘再复非常注意对“桃园三结义”中的“义气”进行辩证分析,并指出这种“义气”是由“对内的凝聚性带来对外的排他性”,“团伙之内的小义取代了团伙之外的大义”,亦即用兄弟伦理取代了社会伦理。③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7-8、106、133、136、63页。这与《水浒传》里梁山小集团的意识形态建构颇为相似。他们都是将团伙的义气视为人世间最高的伦理法则,以小集团的利益为核心,着力宣染兄弟之间的情感,强化小集团的凝聚力,“桃园的兄弟伦理只是一种意图伦理、心志伦理,强调的只是加盟主体的异姓兄弟的情与志,把这种情与志即兄弟之间的义务看成高于一切的义务,包括高于社会义务”。④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7 -8 、1 0 6 、1 3 3 、1 3 6 、6 3页。这样一来,当小集团利益与社会伦理之间发生冲突时,集团利益便会以无可辩驳的理由破坏社会伦理,义气之中的情感便主宰了人类的理性,所以出现了刘备对有恩于自己的刘焉父子的背叛,诸葛亮对周瑜的两副面孔,曹操杀了无数的忠良之臣,等等。他们以小集团的“义气”之名,颠覆了人间应有的真诚,也颠覆了人类社会赖以维持的基本信任。
值得注意的是,在“双典”批判中,刘再复还对它们所隐含的男权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从“欲望有罪”出发,通过对《红楼梦》、《水浒传》和《金瓶梅》中有关婚外情女子命运的分析,刘再复认为,《红》视为女性天堂,而《金》则将女性放到了人间,只有《水》将女性置入地狱,认为红颜即祸水,“中国古往今来对妇女的蔑视、鄙薄、排斥、诋毁,在《水浒传》中走到了极端”。⑤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7-8、106、133、136、63页。的确,渗透在《水浒传》中的一个核心观念,就是“英雄不近女色”,以阉割自然人性为理想,所以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秦明之妻等等,无一不成为刀下鬼。只有孙二娘之类不男不女的人,才得以存活。到了《三国演义》中,女性则成了工具和魔鬼。貂蝉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孙尚香则是工具和筹码。这些女性很少有独立的人格和清晰的自我意识,她们是以物化的形式为男人而活,并且活得毫无尊严可言。“中国妇女的命运,中国妇女的变形变态变质,中国妇女如何被剥夺、被压迫、被摧残、被杀戮、被吞食、被利用,全都展现在这两部小说的文本中。”①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191、204页。
无论是宣扬暴力和诡术,还是对女性生命的肆意践踏,就“双典”来说,最本质的问题就是创作主体缺乏对人性的观照,缺乏对人作为一个生命实体的基本尊重和关爱。由此导致的结果,便是创作主体不断彰显某种小集团式的“义气”,视这种义气为“天道”,将各种扭曲甚至阉割了的人性颂赞为英雄本色,从而彻底陷入了某种反人道主义的价值误区。所以,刘再复认为,“《水浒传》和《三国演义》读来有趣,其中有精彩故事,有神奇人物,有超人智慧,有英雄气概,但是,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人性,最普通、最基本、最要紧的人性……人之所以成为人(区别于禽兽),就是人具有不忍之心,即不忍杀他人、吃他人和伤害他人”。②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191、204页。尽管这种判断是基于一种现代性的文化价值立场,忽略了封建专制的客观历史语境,但对于反省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意义,无疑具有重要的启迪作用。
刘再复对“双典”在文化层面上的质疑和批判,无疑是全面而深刻的。它承续了五四以来诸多学者的碎片性思考,并对之进行了系统化和深刻化,使我们从真正的现代意识上认识到了“双典”在传奇化的叙事艺术中所隐含的重大文化问题。
早在五四时期,胡适在对《三国演义》进行版本甄别时,就曾质疑过它的文学价值,他说:“《三国演义》的作者、修改者、最后写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不是有天才的文学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他们极力描写诸葛亮,但他们理想中只晓得‘足智多谋’是诸葛亮的大本领,所以诸葛亮竟成一个祭风祭星、神机妙算的道士。他们又想写刘备的仁义,然而他们只能写一个庸懦无能的刘备。他们又想写一个神武的关羽,然而关羽竟成了一个骄傲无谋的武夫。这固是时代的关系,但《三国演义》的作者究竟难逃‘平凡’的批评。”在谈到诸葛亮三气周瑜时,他觉得作者 “把一个风流儒雅的周郎写成了一个妒嫉阴险的小人,并且把诸葛亮也写成了一个奸刁险诈的人”。③胡适:《胡适文集》第3卷,第59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胡适虽然是从艺术方面来评判这部小说的不足,但他显然也意识到了小说中有关人物工于心计和诡术的问题,包括诸葛亮的道术和奸刁险诈、周瑜的妒嫉阴险等。
随后,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也作出了类似的评判。他认为,《三国演义》的作者“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④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129、32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而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则批评作者 “文章和主意不能符合”,“只是任主观方面写去,往往成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如他要写曹操的奸,而结果倒好像是豪爽多智;要写孔明之智,而结果倒像狡猾”。⑤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129、32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鲁迅是从作家的角度,分析了创作主体的审美意愿与艺术效果之间的差距,但是,如果我们撇开作家的主体意图,单就小说文本而言,那么鲁迅也同样发现了这部小说对计谋和诡术的迷恋,包括刘备的伪善、诸葛亮的妖术和狡猾、曹操的“多智”等。
聂绀驽在论及《三国演义》时,则分析了该小说的价值立场问题,认为其立场就是“天下者汉家之天下也。汉家人即使不行,皇帝也该由姓刘的做。别姓人不能问鼎!万一汉家被别姓所篡,而别有姓刘的起来,则姓刘的是正统,别姓只是篡窃”。⑥聂绀驽:《聂绀驽全集》第7卷,第509、506页,武汉:武汉出版社,2004。正因如此,关羽的忠诚和大义“无非就是对于姓刘的忠诚和大义”,“姓曹的是刘家天下的敌人,因此也就是关羽的敌人”。⑦聂绀驽:《聂绀驽全集》第7卷,第509、506页,武汉:武汉出版社,2004。这里,聂绀驽虽然说得比较简单,没有对这种价值立场进行更深入的分析,但字里行间,对汉家的“小集团意识”已颇为不屑。如果否定了这个小集团意识的合理性,那么围绕着这个小集团所形成的“义气”就很成问题了,所以他一口认定,关羽只是封建地主的一个守护神,其身上的油彩必然会在历史的进步中逐渐脱落。
应该说,与那些以肯定性为主导的大量评述相比,上述这些片段性的评判只是一种感悟式的点评,且都没有从文化层面上对 《三国演义》的价值趣味和伦理问题进行明确的揭示与批驳。但是,如果对这些点评稍加玩味,并对照文本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仍然可以获得某些重要的价值信息。至少,它们让我们意识到《三国演义》中所隐含的某些文化趣味和伦理倾向,其实已经远离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至诚”精神和社会公理。
《水浒传》也不例外。早在明代中叶,田汝成就在《西湖游览志余》中痛诟道:“《水浒传》叙宋江等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然变诈百端,坏人心术。”①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第118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在其后的百余年间,这种看法流传颇广,像《续文献通考》、《东西两晋演义序》等不少著述中,都曾多次袭用这一看法。清代乾隆帝在十八年、十九年,曾连续下旨查禁《水浒传》一书,认为“阅坊刻水浒传,以凶猛为好汉,以悖逆为奇能,跳梁漏网,惩创蔑如……市井无赖见之,辄慕好汉之名,启效尤之志,爰以聚党逞凶为美事,则水浒实为教诱犯法之书也”。②王利器辑:《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增订本,第4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一般人认为,这些诋毁之语,主要是出于封建统治者的需要,不宜较真,但是,从文本角度辩证而理性地思考,所谓“坏人心术”、“以凶猛为好汉”之说,无疑是中肯的,也是符合现代伦理观的。
较为系统地质疑《水浒传》中文化趣味的,应该是美国学者夏志清。在《中国古典小说》一书中,他一方面充分肯定了该小说的艺术价值,另一方面则对其中的小集团之精神伦理、暴力和残忍的行为、对女性的蔑视和践踏,都进行了严肃的批评。譬如,在分析梁山泊这一有组织、有纪律的小团体之本质时,他就说道:“官府的不义不公,激发了个人的英雄主义的反抗;而众好汉结成的群体却又损害了这种英雄主义,它制造了比腐败官府更为可怕的邪恶与恐怖统治。一个秘密团体在求生存争发展的奋斗中往往会走向它声言要追求的反面。由此可见,七十回本《水浒》是行帮道德压倒了个人英雄主义的记录。”③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第93、84、102、101页,胡益民等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正是由于这种“行帮道德”被高度推崇,围绕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信条,梁山好汉们开始行侠仗义,“替天行道”,为暴力复仇打开了大门。“尽管这一英雄信条并不违背孔子的仁义道德,但实际上,这些信条强调‘友情’或曰‘义’高于一切,从而否定了更高的伦理规范。”④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第93、84、102、101页,胡益民等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在尚未加入梁山泊小集团之前,像林冲、武松、鲁智深都能恪守“个人英雄主义”的信条,而一旦加入梁山,便自觉地遵守小团体的行帮道德,打着造反有理的旗帜,开始为自己的利益进行大规模的施暴。于是,这些煞星们,仿佛成了屠戮生灵的机器。夏志清不仅列举了他们采取“极其残酷的手段”罗致秦明、朱仝等人的过程,还着重分析了李逵和武松的残暴行径,尤其是武松的畸形复仇心理,并明确说道:“小说一方面有意识地肯定了忠义、公道的理想,描写了即使在心怀不平的情况下,梁山军马对朝廷仍然忠心耿耿得无人能及;另一方面,几位主要头领和梁山好汉整体因耽于杀戮,则又应被看作是创造混乱的工具,他们不是觉悟了的革命势力,而是‘无意识’所释放的力量。任何文明社会为了生存倒是必须防范这种力量。”⑤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第93、84、102、101页,胡益民等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
与此同时,夏志清也注意到了《水浒传》里对于女性的仇视和伤害。他曾这样论道:“《水浒》中的妇女并不仅仅是因为心毒和不贞而遭严惩,归根到底,她们受难受罚就因为她们是女人,是供人泄欲的怨屈无告的生灵。心理上的隔阂使严于律己的好汉们与她们格格不入。正是由于他们的禁欲主义,这些英雄下意识地仇视女性,视女性为大敌,是对他们那违反自然的英雄式自我满足的嘲笑。”⑥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第93、84、102、101页,胡益民等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的确,在梁山泊的小集团里,除了像母夜叉、母大虫、一丈青之类早已失去性别特点的女人之外,所有好汉都自觉地认定了女色诱惑将严重威胁和瓦解他们的英雄信条,于是,他们自觉地远离女色,仇视女性,甚至肆意践踏女性的尊严。夏志清认为,这种恋酒而恶女的奇特的禁欲主义行为,与他们的暴虐行径有着密切的关联。
通过上述梳理,不难发现,刘再复对于“双典”的反省与批判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有着大致的思想渊源。尽管这些见解不一定对刘再复的思考产生直接影响,但是,通过对这些见解的简要回顾,我们可以看到刘再复作为一个现代学者的智慧——他能够从历史的缝隙中,发现更为广阔的文化视野,也能够从别人的简单论述中,捕捉到某些重大的精神问题。当然,我个人以为,从刘再复的精神履历来看,西方理性化的人本主义精神、博爱意识、正义化的社会伦理,以及明确的主体意识,乃是构成《双典批判》的核心立场。
表面上,《双典批判》讨论的是“双典”中所存在的文化价值问题,但是,该书的真正意图,还是试图全面盘点和反思中国传统文化的 “伪形”情况。受到史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一书的启发,刘再复借用了史氏关于阿拉伯文化“伪形”变化的描述,对中国传统文化在历史演进过程中的“伪形”情形进行了清晰的阐释。我以为,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思考,也是一个具有历史意味的洞见。
由于历史的变迁,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有可能在社会的演进过程中发生变异。变异之前的文化,即为原形文化,它“是指一个民族的原质原汁文化,即其民族的本真本然文化”;而产生变异之后的文化,则是伪形文化,即指“丧失本真本然的已经变形变性变质的文化”。史宾格勒借用矿物学上的概念,将它定义为“假晶现象”。所谓“假晶现象”,主要是指矿物的晶体在某种外部条件下会发生“假蜕变”,出现扭曲的形状,导致内部结构与外表形式相矛盾的现象。史氏认为,由于宗教因素的渗透,导致阿拉伯文化出现了严重的变异。受此启发,刘再复强调,中国传统文化的“伪形”变化,则是起因于中华民族自身的苦难,尤其是战争苦难和政治的变动。也就是说,是社会苦难本身的压迫,才导致了中国的原形文化不断向求生存、弃是非的方向发展,人性的恶根由此渐渐深入人心。
这里,让我感奋的,并不是中国文化出现“伪形”的种种原因,而是刘再复对原形文化和伪形文化的辨析。在他看来,中国的原形文化是以孔孟为代表的先秦道德文化,追求仁慈之爱、至诚品格、自强不息、利他意愿、非功利的义等等,强调人有“不忍之心”,尊重生命的价值。像《山海经》、《西游记》和《红楼梦》等作品,都属于中国的原形文化,体现了中华民族最为本真的精神特质。《山海经》里的“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后羿射日”等等,都全面彰显了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英勇精神。而且,这些英雄有男有女,渗透了男女平等的思想,“他们天生不知功利、不知算计、不知功名利禄,只知探险、只知开天辟地、只知造福人类,他们是一些无私的、孤独的、建设性的英雄。他们代表着中华民族最原始的精神气质,他们的所作所为,说明中华民族有一个健康的童年。他们所做的大梦也是单纯的、美好的、健康的大梦”。①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13、15、16页。所以,“《山海经》所呈现的中国原形文化精神是热爱‘人’、造福人的文化精神,是婴儿般的具有质朴内心的精神,《红楼梦》连接、呈现并丰富化了的正是这种精神。《西游记》的主人公孙悟空及唐僧所呈现的也是这种精神。孙悟空与唐僧所形成的心灵结构,是童心和慈悲心融合为一的结构。孙悟空如不死的刑天,而唐僧则给他以慈悲的规范,即不可杀人的规范。唐僧所要的英雄是造福人的英雄。这一基本精神与《山海经》完全相通”。②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13、15、16页。应该说,刘再复的这种分析,确实道出了我们这个民族最为重要、最为健康的文化精髓。
但《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却是中国伪形文化的典型产物,“一方面是中国英雄文化的伪形,另一方面是中国女性的伪形”。③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13、15、16页。刘再复的《双典批判》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中国英雄文化和女性文化发生“伪形”后的全面检讨和批判,并指出了它们对中国后来世道人心的恶劣影响。从英雄文化方面看,“双典”的英雄人格主要建立在这样几种精神追求上:暴力,包括滥杀无辜的戮婴行为;诡术,将生存智慧转化为毫无诚信的各种计谋;义气,视小集团的兄弟伦理为最高法则;蔑视女性,视女性为尤物和工具。其他几点都容易理解,只有“义气”稍显复杂。对此,刘再复进行了详尽论述,并认为“桃园结义的盟约正是以个人意图取代社会契约,以团伙取代社会,以团伙的组织原则代替公民的义务与权利”。①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242、243页。“无论是《水浒传》中的‘义’,还是《三国演义》中的‘义’,其致命弱点是缺少爱与关怀的普遍性。从伦理主义角度上说,它无普世之爱,只有团伙之爱;从历史主义角度上说,它无社会责任感,只有兄弟责任感。义的圈内圈外,具有天渊之别。圈内圈外两种伦理,两种尺度。”②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第242、243页。事实上,这种以小集团之“义”取代社会之“义”的思维,不仅巧妙掩盖了“双典”里诸多英雄的狭隘和自私,而且助长了他们大肆杀戮的道德资本。如果站在现代理性的角度来看,这些“英雄”无疑都是些人性残缺、境界卑下、狡诈伪善的人物,是一种人性恶的证明。
遗憾的是,几百年来,我们一直将这类“英雄”视为真正的大英雄。没有儿女情长、视暴力为血性、奉诡术为智慧、为小集团利益而自愿肝脑涂地,都成为我们评价英雄人格的标尺。它导致了我们民族面对灾难时,不断陷入人性恶的循环之中,像“文革”中的造反行为,以及历次政治运动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揭发和诬陷,都是这种伪形文化的延续。普通人如此,知识分子亦然。有人认为,与俄罗斯一些杰出的文化精英相比,中国的知识分子因为缺少独立和自由之精神,所以总是显得卑琐萎顿,很难展示人格魅力。但是,如果我们深想一下,当一个民族将人性残缺、推崇诡术的另类人物奉为“英雄”,并构成一种集体无意识时,是否也是导致我们知识分子人格畸变的一个原因?我们不断强调人性启蒙,是否也需要重新清算这些失却理性和健康的畸形人格?
有关中华民族的原形文化与伪形文化,无疑是一个大命题。本人当然没有能力去进行更为深入的分析。但是,如果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我们或许还可以做些探讨,尤其是伪形文化对于当代作家精神建构的影响。譬如,在当下的一些官场反腐小说中,有多少不是津津乐道地叙述一些官场上的权术?其中的一些女性人物,不同样也是尤物、玩物和权力交易的工具,或者是权力人物彰显自我“身份”的符码?这种伪形文化与创作主体潜意识之间的关系,有多少人开始认真地反思过?不错,自新时期以来的三十多年,中国当代文学无疑取得了一系列巨大成就,然而,对暴力等人性恶的迷恋性书写,对“灰色道德”的过度崇拜,对社会伦理的忽视和漠然,对官场权术的醉心表达,这些是否也反映了当代作家的精神结构已被某些伪形文化所规训?
重审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形与伪形,在正本清源的同时,至少可以让我们明白,中国的现代性追求不应简单地盲从西方文明。它仍然需要从传统深处,打开我们民族既有的原形文化优势,并使之与现代社会的基本伦理与理性诉求形成同构。同样,我们也需要从文化的“伪形”方面,逐步清算那些影响中国世道人心甚至构成民族文化深层心理结构的价值趣味,包括它们在当代中国文化中的表现形态。一个没有反思能力的民族无疑是悲哀的,一个没有自我清算能力的民族也是没有发展潜能的。我们固然不能全盘认同柏杨的“酱缸文化”理论,但必须具备他那种反思的姿态和勇气。因此,刘再复的《双典批判》给我们的重要启示,或许不是提供了某种明确的答案,而是回到“人”的立场上,以仁慈之心、至诚之心、自强之心和人道之心,对那些习以为常的文化趣味甚至审美趣味进行必要的反省。
洪治纲,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