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共和国前期哲学的话语方式
——以艾思奇《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例

2011-04-02 23:18张法
东吴学术 2011年2期
关键词:艾思奇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

张法

哲学与文化

试论共和国前期哲学的话语方式
——以艾思奇《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例

张法

一、作为共和国前期哲学经典的艾思奇主编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共和国前期的哲学,经过一系列演进,终于定位在艾思奇主编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上。这是一个具有高度综合性和权威性的产物。

从历史承传看,这本书,在体系方面,第一,顺延着苏联哲学体系,即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米丁、西洛可夫的体系,①米定(即米丁)、拉里察维堪等:《新哲学大纲》(俄文原名直译应为:辩证法唯物论),艾思奇、郑易里译,北京:北平国际文化社刊印,1936;西洛可夫等六人:《辩证法唯物论教程》,李达、雷仲坚译,上海:笔耕堂书店,1932。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苏联科学院的体系;②苏联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编的 《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编译室译,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校,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第二,因承着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体系,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李达和艾思奇的体系,到毛泽东的两论(《实践论》和《矛盾论》),到五十年代,艾思奇自身的系列而全面的论著,最终凝结而成。这本书以后,李达于一九六五年写成《唯物辩证法大纲》,仍在其范围之内。再之后,八十年代初,肖前、李秀林、汪永祥主编的 《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仍在其范围之内。由此可见此书的典型性。

从写作的年代来看,是在苏联“变修”(标志是苏共完全否定斯大林,中国写了九评苏共的公开信),中苏在意识形态上已经出现对立,中国决定端出自己的意识形态,强调中国经验。当然这时中国的意识形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理论,还没有完全成熟,更强调对马克思主义哲学 (其实是斯大林时代的苏联体系)的坚持。因此,此书的中国经验基本上是苏联哲学体系加上中国的例子 (把此书的目录与苏联科学院著作的目录比较可知)。

从写作方式看,艾思奇这本标志性著作的写作(以及李达稍后时候的《唯物辩证法大纲》与再后一些的肖前、李秀林、汪永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都有上层的推动,采取集体编写的方式而成。李达的著作是在毛泽东的鼓励下进行的,肖前等的著作是教育部组织编写的,而艾思奇的著作,具有更强的机构决策背景。在艾思奇主编《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写作的时间略前。一九五九年十月,中共中央书记处决定,编写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经济学两本书,从编写决定中说的苏联教科书未能包括中国经验,可知此书宗旨。书记处把任务交给中央文教小组理论小组落实,按理论小组布置,哲学这一本第一阶段由北大、人大、党校、湖北、上海、吉林有关部门用三个月时间各新编一本。各单位由一九六○年二月按时编成。①见韩树英 《艾思奇与第一本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理论视野》2008年第2期。这种短平快突击出来的东西,效果可想而知,但这六单位的成果,实际上成了艾思奇著作的预演。一九六○年,党和国家决定编写中国自己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由中宣部和高等教育部负责落实,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由艾思奇主编。参加教材编写的有:中国人民大学的肖前、李秀林,北京大学的高宝钧,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邢贲思,中央党校的韩树英、王哲民、耿立、艾力农、马清健、李公天、方文、卢国英。当时著名的思想家胡绳和关锋参加了审稿工作。胡绳早在延安时期就是思想界的红色专家,关锋则是共和国前期思想界的后起之秀。其余皆是当时国内三大顶尖文科院校的杰出教师。关锋参加了部分工作,胡绳则自始至终参加了编写讨论和全部审稿工作。艾思奇提出编写的指导原则,拟定了编写纲目,且反复修改了编写的初稿,有些章节几乎重写。一九六一年夏,艾思奇邀胡绳、关锋、韩树英、邢贲思、王哲民等一起在北戴河终审,最后由艾思奇定稿。②《艾思奇全集》第7卷,第537页脚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艾思奇的这一哲学体系,与苏联哲学体系一样,是由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两个方面组成的“一块整纲”,两者相同,可以说是中国学习苏联。但中国何以要学习苏联又何以能学习苏联?在于两国在世界现代性的处境和进程中有很多的相似:第一,都有悠长的文化传统,苏联是东正教传统,中国是以儒家为主体的传统,这给了两国同样不甘落后、力争上游的高远志向;第二,都是由后发国家走向现代性,而且都是通过革命方式走向现代性,这使两国都突出现代与传统的对立和紧张,从而对传统产生了一种批判态度,特别是对传统中的宗教思想和信仰体系产生了否定和批判立场;第三,都是通过社会主义方式走向现代性,从而与已经现代性了的在经济、政治、军事上更为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产生了严重的对立。这里苏联和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上的合法性都需要历史唯物主义作理论基础,有了历史唯物主义,现政权就具有了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合理性和信仰性的证明,现政权对过去政权的革命性否定和对资本主义国家的对立和批判,也得到了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合理性和天命性的支持。然而,历史唯物主义就其所在的学术位置来说,覆盖了追求历史规律的历史学、追求社会规律的社会学、追求政治规律的政治学,这三个学科的内容,在今天,无论是在俄罗斯还是在中国,已经消除现在与传统的严重对立,而更强调从传统中吸取资源和精神,已经消除了与发达国家的你死我活的严重对立,而从人类性和全球性的整体,更强调相互之间的合作共生。在这样的背景下,以前的由政治对立而来的学术对立,也变成了人类性的学术对话。在苏联和中国,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都在改革开放和全球性学术对话中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因此,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历史哲学、社会哲学、政治哲学合一的学术,虽然仍有自己的学术位置,但已经没有了以前那样的政治信仰和人类整体的功能。因此,与辩证唯物主义的距离逐渐拉开,它作为一种历史哲学、社会哲学、政治哲学,与道德哲学、科学哲学、艺术哲学、宗教哲学、管理哲学、法哲学等一样,只是哲学的一个分支,是哲学原理在具体领域中的运用,从而与哲学原理部分有一定的距离。因此,不从当年的角度,而从哲学史的角度和现在的哲学发展的角度,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自有其非常重要的历史地位。对于这一具有历史意义和当时的时代意义的哲学经典,可以从多个方面进行分析,如从整体结构,从基本元素,从范畴体系……本文只就这一博大精深的体系中的一个方面,从话语方式的角度,来看其特点。

二、宣布真理而非论证真理的话语方式

《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话语方式,显示了政治型哲学的特点(为打倒敌人),而非学术型哲学的特点(为证明真理),显示了东方的特点(权威型),而非西方的特点(民主型),而汉语的形式(虚实合一)给了这一政治型、权威型话语方式一种理论上的威势支持。

从内容(基本的框架、主要结构、基本命题、基本范畴、思想单元)的角度看,中国型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一方面与苏联型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基本一样,另一方面又有自己的特点,这特点主要体现在:基本内容是由现代汉语体现出来的。现代汉语既有思想内容的普遍性的一面,又有民族特点的特殊性的一面,这样,中国型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中国特色可以通过该体系的汉语词汇体现出来。这里内蕴着更深的东西,不在这里展开。这里主要从话语方式(包括表达方式、语句形式)的角度看艾思奇哲学体系所代表的共和国前期哲学的特点。

这种话语的特点之一,是把自己的理论宣布为最高最好的真理:

马克思主义是革命的工人阶级的思想武器……是革命的工人阶级的世界观。马克思主义哲学又是人类哲学思想和科学认识发展的最高成果。(第537页)

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为社会科学提供了唯一正确的理论和方法。(第734页)

只有科学的唯物辩证法才提供了对世界的整体认识和部分认识的统一的方法论。(第659页)

唯物辩证法是帮助我们揭示各种事物的复杂关联的显微镜和望远镜。有了它,才能客观地、全面地、深刻地观察事物。(第609页)

唯物辩证法是全面的、深刻的、毫无弊病的发展学说。(第610页)①《艾思奇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本节出现的所有引文皆出自此书。

把自己的理论说成是 “人类思想发展的最高成果”,是“全面的、深刻的、毫无弊病的”,是“唯一正确的”,把自己等同于历史规律和宇宙真理本身。这是一种独断论话语、上帝式的话语、皇帝式的话语,是典型的追求宣传效果的政治型哲学话语,而不是追求客观真理的学术型哲学话语。什么是学术型哲学话语呢?就是自觉地意识到个人局限性和思想的局限性的话语。比如苏格拉底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比如孔子说: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比如老子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比如爱因斯坦说:一旦实验证明了我的理论是错的,我就立刻放弃这一理论。这些东西方哲人,从各种角度,讲的都是个人再伟大,总是在具体时空中的,是带有这一具体时空的局限的。而独断论的话语和上帝型的话语则总是宣布:自己的话语是唯一正确的话语,世界只能是这样,哲学只能是这样,自己认为是对的就肯定是对的,自己认为是错的就一定是错的。怎么保证自己话语的真理性并让人相信这一真理性的,一个公式性的方式就是大量地引用已经被证明具有真理性的领袖的语录。《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部分共有引文注释174个,而马、恩、列、斯、毛的引文就有157个(其中马恩合著3个,马克思8个,恩格斯37个,列宁49个,斯大林3个,毛泽东57个),约占引文总数的79%。而表述正确的语句形式,在整个《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里,就体现为马克思(或恩格斯或列宁或斯大林或毛泽东)认为……,或者辩证唯物论认为……两者是等同的,或者“科学证明”(包括 “自然科学证明”、“现代科学证明”)、历史证明(或“人类认识史表明”或“科学发展和哲学发展史证明”)、实践证明(或“实践和科学都证明”)等,这些“认为”由认为的主语决定了其真理性,这些“证明”,并不是真的用证明的方式,而是用宣布真理的方式。因此,革命领袖、辩证唯物主义、科学、历史、实践,虽然层次或角度或方式不同,但在本质上都是等同的,是让话语具有真理性的主体,具有真理的符号性质,是用来宣布真理的。因而这一话语也成了一种宣布真理的话语形式。这种通过革命领袖=辩证唯物主义=科学=历史=实践来宣布真理的话语形式,是一种权威型话语,权威型话语的特点。首先是运用已经被神化和圣化了的革命领袖=辩证唯物主义=科学证明=历史证明=实践的权威,并使这一权威在这种话语方式中得到进一步的神化和圣化。其次,神化和圣化权威的结果,是让书中的叙述者成了权威(即成为与革命领袖=辩证唯物主义=科学证明=历史证明=实践具有等值的真理性)。当书中的叙述者变成权威之后,其结果不是用严格的思维去达到正确的思想,而是借权威的名义来宣布自己的思想正确。由于权威型话语已经有了权威性“认为”和权威性“证明”,所以有时候会忽略“证明型话语”本身的逻辑性。比如:

一百多年来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实践,证明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是工人阶级手中战无不胜的理论武器。全世界工人阶级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为团结一切进步的力量而斗争。新的历史实践必将越来越证明马克思列宁主义及其哲学的正确性,并将使它得到更大的发展。(第560-561页)

这一句式意味着:过去历史证明是对的,现在正在按对的做,未来必将证明这么做是正确的。无论是从休谟论证过的因为以前出现,以后也会出现是不可靠的,还是从逻辑归纳法的角度,或者从历史学现象学的角度,这句话都是有问题的。出问题的根本在于叙述话语不是用的证明真理的方式而是用的宣布真理的方式。由于是宣布真理的方式,因此,形成了一整套真理在握的话语形式。比如:

物质是无限的,物质的存在形式,时间和空间也是无限的……宇宙是没有边缘的。物质宇宙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而是永恒地存在着、运动着,因此,在时间上,宇宙没有开端,也没有尽头。(第583-584页)

不管规律是否被人们认识,它总是客观地存在着。规律不是由任何的精神力量所给予物质世界的,任何人想要把自己主观臆想的秩序强加于事物,是不可能的。剥削阶级总是希望永远保持统治地位,希望剥削制度永世长存,不管他们赞成还是反对,历史的发展总是要合符规律地由一个社会形态走向另一个社会形态。不管资产阶级如何仇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资本主义必然要灭亡,共产主义必然胜利这一客观规律是改变不了的。(第586-587页)

在第一段话里,“既不能……也不能……而是……”构成了一种斩钉截铁的真理性话语。在第二段话里,“不管……总……”、“不管……是改变不了的”,构成了一种斩钉截铁的真理性话语。类似的话语形式还有:“不能……只能……”、“既不能……也不能……而是……”、“要……有效……就必须……而不能……”、“只有……才能……否则……”、“断言……就会……”、“以为……就会……”、“如果按照……就能达到……”、“如果只凭……就一定要遭受失败”。在上面第二段话里的“是改变不了的”,本身就是一种“只有如此”或“只能如此”的斩钉截铁的话语形式,这种语汇也是要常常出现的:“一刻也不能”、“绝不能”、“是不可能的”、“绝不是”、“永远不会”、“必然”这类权威型的真理性话语不断地出现,意味着历史的发展只能是这样,哲学的规律只能是这样,哲学的分类方式和讲述方式只能是这样,历史对错的划分只能是这样,对复杂现象进行抽象只能像我这样抽象。

三、宣布真理的话语方式的三个特点

艾思奇主编的 《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何以众多的宣布真理句式和语汇出现,可以从三个角度进行理解,这三个角度也形成了这一话语的三个特点:

第一,政治型话语。所谓政治型话语,就是为了政治的目的、为了在政治上取得胜利而运用话语,因此,它一定要占据真理高位,不容对方质疑,不许别人讨论。任何问题一旦讨论,角度众多,逻辑不一,各说各话,往往争论不出结果,更重要的是讨论和辩论中的输赢,往往不是由理论本身的对错来决定的,而是由听众希望和听众觉得什么是对来决定的,而听众之所以这样希望和这样觉得,又是由现实语境来决定的(在斯里兰卡这样的佛教地区,佛教和基督教举行了三次大辩论,三次都是佛教胜利,在西藏这样的藏传佛教地区,密宗与禅宗进行了一次大辩论,密宗胜利)。政治型话语需要的是马上有实际结果,时不我待,因此,一定要以强势话语,压倒一切敌人,像美学上的崇高一样,“崇高语言对听众的效果不是说服,而是狂喜,一切使人惊叹的东西无往而不使仅仅讲得有理、说得悦耳的东西黯然失色。相信或不相信,惯常可以自己作主;而崇高却起着横扫千军、不可抗拒的作用;它会操纵一切读者,不论其愿从与否”。①朗吉弩斯:《论崇高》,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卷,第129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只要有了一定的时代语境,权威型话语就具有这种崇高的效果。这也正是它想取得的效果。《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的权威话语群中有一段话,很有崇高风格的神髓:

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泽东思想是在帝国主义走向崩溃、社会主义走向胜利的时代,在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中,在党和人民的集体奋斗中,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是中国人民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指针,是反对帝国主义的强大的思想武器,是反对修正主义和教条主义的强大的思想武器。(第560页)②与这段理论话语相似的文学表达可以用聂绀弩长诗《1949年的中国》中的一段:“毛泽东,我们的旗帜,东方的列宁、斯大林,读书人的孔子,农民的及时雨,老太婆的观世音,孤儿的慈母,绝嗣者的爱儿,罪犯的赦书,逃亡者的通行证,教徒们的释迦牟尼、耶稣、默罕默德。地主、买办、四大家族、洋大人的活无常,旧世界的掘墓人和送葬人,新世界的创造者、领路人……”

第二,军事型话语。所谓军事型,意味着在话语战场上正如在军事战场上一样,在战场上,一切东西都归纳为两个东西:敌我,一切行为都只为一个目标:打倒敌人,取得胜利。在话语战场上,最为重要的同样是分清敌我,打倒敌人。有了这样的一个整体性目标,所有的理论都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正确的真理的,这就是马恩列斯毛和其他辩证唯物主义经典话语;二是罪恶的或错误的,这就是一切唯心主义、修正主义以及不可知论等敌人;三是有正确处,但尚处于思想相对较低的水平,这就是机械唯物论、朴素辩证法、唯心辩证法等思想形态。把人类思想作一种军事性的划分,反映到话语上,就是词汇选择的类型划分。正确的“我们”是“科学地解决了”、“完全科学地解决了”、“科学地论证了”、“深刻地证明”等。反动的敌人,唯心主义的理论在定性上的词汇,是“反科学的”、“完全错误的”、“荒谬的”、“根本站不住脚的”、“宣告破产”等,转述其观点,用的是“宣称”、“断言”,其引用科学成果,是“利用”、“可乘之隙”、“乘机进攻”、“企图从自然科学中寻找新成就……反对……”、“歪曲和夸大……来反对”这类的词汇和句式。对于另一类敌人——修正主义,用的是“借口……反对”、“竭力鼓吹”、“故意混淆……硬说……反对……妄图……”等词汇和句式。对于性质错误的不可知论,用的是 “利用……来否定”、“否认……片面地夸大……得出错误结论”等语汇和句式。对于另一性质错误的相对主义,用的是“夸大……抹煞……否认……”一类的句式。对于本质上是好的,但有一定缺陷,因而没有做得更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前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用的词汇,有肯定的方面:“已经猜测到”、“都带有”、“包含着这一(正确的)思想”、“朴素地说明了”;但又要指出不足:“都包含着……却没有得出”、“受条件限制……忽略了……因此不能”、“承认……以为……不理解……也就不能科学解决”等。且举两例叙述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前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经典叙述:

马克思以前的唯物主义者,由于受着自然科学水平和社会条件的限制,都没有能够科学地解决意识的起源和本质的问题。古代有些唯物主义者认为,意识是一种最精微的物质的作用,这种最精微的物质或者是原子,或者是“精气”,它们是从来就存在的。还有一些唯物主义者,虽然肯定意识是物质的一种属性,但他们不知道意识只是高度组织起来的物质——大脑的特有属性,认为一切物质在不同程度上都有意识,得出了“物活论”的错误结论。(第590页)

黑格尔虽然是第一个猜到了否定之否定规律的哲学家,并且利用了他当时所能掌握的丰富知识来证明这个辩证规律,但他使这个规律受到唯心主义的严重歪曲。(第662页)

第一段中包括两种非常典型的讲述马克思主义以前的唯物论的句式:“由于受限……没有能够……(因此)认为……”,“虽然肯定……但不知道……(因此)认为……得出错误结论”。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是一种整体性话语,是把我们、朋友、敌人放到一起进行论述,以突显各自的特点,并在突出这一特点的同时,彰显自己的正确:

唯心主义抓住了意识的能动方面,把它加以绝对地夸大和歪曲,把意识说成是脱离物质而独立存在的本体。马克思主义以前唯物主义者却忽略了意识的能动方面,把意识反映客观世界看作是消极的、被动的,不能解释许多复杂的意识现象,不能在社会历史领域坚持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的原理。只有辩证唯物主义才科学地论证了意识的能动性,给予意识的能动性以唯物主义的解释,从而把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的原理贯彻到底。(第600-601页)

这是一个典型的整体句式。唯心主义是“歪曲”因此存心“说”一种错误的观点;唯物主义是“忽略了”从而“不能够解释”现象,因而“不能坚持”正确的思想;只有辩证唯物主义才能讲清问题,得出正确的思想。这一句式,在结构上,正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整体叙述方式,每讲一个问题,正确的辩证唯物主义观点都是在与错误观点的比较和斗争中呈现出来的。因此,都要列出与这一问题相关的古今哲学观点、与唯物主义相关,就举出有关这一问题的唯心主义观点:与修正主义有关,就列出有关这一问题的修正主义观点;与不可知论、相对主义、机械唯物主义、朴素辩证法、唯心辩证法等等有关,都举出来。因此,整个《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成了一部世界思想批判的历史,一部正确思想战胜错误思想的历史,一部今古哲学两军对阵的战斗史。也因此,《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话语,是一种军事型话语。

第三,工业型话语。所谓工业型话语,就是整个文本的结构,在思想方面,主题、部分、方面、单元的组成,在文字方面,章、节、段、句的组成,都像工业时代的一部机器的组成一样,是清楚明晰的。政治型话语所占有的真理高位,以及由这高位而来的正确与错误,军事型话语所区分的我们、朋友、敌人,以及由此划分而来的正方与反方,都呈现得清清楚楚。这一话语像是一幅西方油画,是用焦点透视的方式画出来,正如油画中的一切色彩的具体分布和光的细微呈现,都由透视的焦点,一个上帝一般的视点而来,哲学文本中的一切理论的位置,所具有价值等级,应该受到赞扬或者呵护或者批评或者打击,都由一个焦点而来,这就是艾思奇著作的视点。正如在油画中,每一个块面每一点色彩都是可以看得清楚的一样,在哲学文本中的每一个观念、概念、论点、命题,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这种结构、部分、元件的清楚,正如工业时代的一部机器一样。在农业社会,农业生产是与大自然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因此,它有清晰的部分,如农时的春夏秋冬二十四节气,但又有不清晰的部分,这就是农作物在气候中变化,气之动物,物在天地间风雨中生长的润物无声的具体过程。中国古代理论的话语形式,讲究“道可道,非常道”(老子),“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孔子),讲究灵活而不拘泥,讲究互文见义的变动,追求虚实相生的效果,正是农业型的话语。在后工业的信息社会之中,信息有清晰的部分,也有不明晰的部分,因此,后工业信息社会的理论,就像德里达的分延理论,文字在无边的分延网中,找不到一个本体性定义;正像福柯理论中的谱系学,在谱系学里,既看到总体论、起源论、同质化、连续性,更看到散落性、来源论、差异性、断裂性。前者显得僵硬和虚假,后者呈现虚灵和真实。还像德勒兹理论中的欲望流、块茎体、游牧思维。在德勒兹的游牧思维理论里,游牧与国家相对,国家,本就是以规范、制度、法律、监狱、道德、伦理去进行管辖,必然是总体化的、结构性的、同质化的、层级制的。国家式思维就是这种总体-结构-同质-层级化的思维,从柏拉图到信息科学和结构主义,都是这种国家式思维。与国家式思维相对的是游牧式思维。游牧社会是流动的,居无定所,哪有好的水草,就流向哪里,遇上国家的阻碍它就攻击国家,摧毁国家。如果说国家统治着一个辖域化的空间,那么游牧者则漫游在解辖域化的空间。国家总是想控制住游牧者,一国之中的流动人口、流通商品、流通货币都具有游牧的性质,而游牧者则总是要突破国家的控制,逃避体制的编码。游牧者的思维就是一种反总体化、解结构、异质化、多样性、破层级、游走的思维。与农业社会和信息社会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理论形态比较,可以知道工业社会由工厂和工作的产品制造而来的明晰性观念,是现代理性的基础,同时也是现代性理论话语的基础。从这一角度看,《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的清晰性,正是一种工业型的清晰性。

政治型话语、军事型话语、工业型话语,这三个方面的合一,构成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话语的另一个特征:简单化话语或曰单一性话语。要达到政治上的胜利,需要把复杂的内容简单化;要取得军事上的胜利,需要把丰富的内容简单化;要进入工厂的生产线,需要把一定材料部件化。一切思想、观念、概念、命题,越将之简单化,就越清楚,这些思想、观念、概念、命题,越清楚就越肯定,越肯定就让人的信心越足,哲学也更能像一种尖锐的武器,被人精神振奋地投入到政治性、军事性的斗争中去。然而,整个世界只有被进行了哲学的抽象才被提升到一种“本质”的层面,正如所有的原料只有按照生产的程序进入到工厂的运行中,才能制造出合格产品。因此,任何一种哲学,在对丰富的世界进行抽象的时候,在抓住世界的 “本质”的同时,也“歪曲”了世界,正如工厂使用原料制造产品,在制造出产品的同时,也“歪曲”了原料。而且,任何一种哲学,在面对丰富的世界进行理论化的时候,在选择一些现实的同时也在拒斥另一些现实,在获取一些内容的同时也在遗漏另一些内容,特别是在政治型和军事型的哲学中,要得到的“本质”,要形成的理论,只是为了成为政治上和军事上的有力武器的时候,这种理论的更深的学术的和真理的维度,就会出现一些问题了。从这一角度去思考,《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所具有的政治型、军事型、工业型、简单型话语特征,既有极大的时代有用性,又有极大的历史局限性。

张法,浙江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务院哲学科学评议组成员,中华美学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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