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讽时代:形式论与文化批评》前言

2011-04-02 23:18赵毅衡
东吴学术 2011年2期
关键词:卞之琳二十世纪形式

赵毅衡

随笔与书评

《反讽时代:形式论与文化批评》前言

赵毅衡

埋头于形式论已经三十年,哪怕是一个孩子从认字学起,现在也早已是一条汉子了,可以独自主持一个讲坛。而我能交出来的成绩,也就是本书的一些文字。

不是我选错行当,形式论的确是我的事业。三十年前,在社科院研究生院攻读莎士比亚时,卞之琳就看出我身上有一种对文学鉴赏不宜的习惯:喜欢刨根问底地找规律。而艺术不仅无规律可言,艺术的目的就是打破规律,甚至可以说,坏了规矩的事物多少都有点艺术性。要研究文学艺术,首先要明白如何欣赏这种对规律的违抗,而我却想从无规律中挤压出规律。

当时卞之琳就告诉我,所有的现代理论都是在找现象之后的底蕴与规律,但是最符合我想象的这样一种理论体系,是形式论。而形式论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是有基础的:一九三一年卞之琳是北京大学英语系二年级学生,去听过瑞恰兹在清华的课;清华外语系教授叶公超创刊《学文》,让卞之琳翻译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发表于该刊创刊号第一期上;后来也是由叶公超力推,此文与曹葆华翻译的瑞恰兹《科学与诗》等著作,集合成《现代诗论》出版;卞之琳抗战时到西南联大,燕卜逊正在那里教书。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些种子还发过一次芽:一九六四年,当年这些与新批评领军人物们过从甚密的中国学者们,合作翻译了《现代资产阶级文艺理论选》,虽是作为“批判资料”,也是特殊时代一个特殊姿势的敬礼。

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终于到了可以重新收拾这段中西文化旧因缘之时,卞之琳希望我从新批评做起,把形式论仔仔细细一步一步地过一遍,对此我欣然同意,此后经年,时时谨记在心而不敢懈怠。但是直到如今成绩不过尔尔,还没有能把卞之琳给我定下的路程走完。静夜扪心,愧对先师,只能希望余生尚有“压哨”进球的机会。

形式论是一个巨大的星系,一旦落入其引力圈你就无法逃逸。要弄清楚这些星球之间的牵涉派生关系,就必须读大堆文献。一边读书,一边还要回答责问:这是洋人的玩意儿,有什么必要玩到中国来?可以简单地回答说:学术天下公器,规律不分东西;还可以更清楚地回答:中国先哲是形式论的老祖宗。钱锺书一生著作中,讨论最多的就是形式论。因为“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没有纯中国的学术,也没有纯西方的学术,学者的身份,或研究的对象材料,难以成为学术本身的排他品质。

不过学术的确有时代特征:二十世纪初之前,西方没有成体系的形式论,东方也没有成体系的形式论:虽然东西方都有哲人讨论过意义形式,却没有这样一个理论体系。二十世纪初,在俄国、英国、瑞士、美国,几乎同时出现了一批试图解释形式的人,他们互不相识,至少在头上二十多年,不了解别人在做什么:什克洛夫斯基不知道索绪尔,索绪尔不知道艾略特,艾略特不知道皮尔斯,皮尔斯不知道瑞恰兹……这些自发的个别思想,没有人协调成运动,一直到二十世纪二十-三十年代,布拉格学派才受到索绪尔的影响。多罗采尔后来称这个突发的“形态学热”为“星座爆发”。

在二十世纪初之前,整个现代批评理论并不存在:弗洛伊德还在医治歇斯底里病;马克思主义还等待卢卡契和葛兰西发展成文化理论;胡塞尔还在研究数学与逻辑,起步走向心理描述。我称为现代批评理论的“四个支柱”——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心理分析、现象学-存在主义、形式论,一个都没有出现。因此,二十世纪初奇迹般爆发的是四大星系组成的理论银河,思想家们不约而同开始思考现象后面的意蕴,以及贯穿意蕴的规律。因此,如果中国在二十世纪初之前没有成体系的批评理论,西方一样没有,是文化现代化的进程催醒了思想,或者说思想的爆发表明了某种文化变迁的压力。而到了二十世纪中期,现代批评理论已经成形,而且现代方式的学术交流开始形成,与世隔绝的“民族独特”的理论体系已经没有存在的条件。

这不是说中国学术不应当有自己的民族特色,而是说中国理论界并不是在“追赶”某个文化特有的理论。中国人应当而且已经对整个现代批评理论作出贡献。我们的先贤思想博大精深,肯定能帮助我们作出独特贡献,但是中国理论界的贡献并不局限于解说中国先贤的思想。现在我们的理论贡献或许尚是零星的,不久后的贡献肯定是全面的。本书所收的某些篇目、某些论点试图道他人 (包括西洋的他人)所未能道,但我领略过不少中国青年学者的才智,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批评理论成熟的岁月。

本书的绝大部分篇章是符号学、叙述学、形式论方面的论说。符号学的任务是找出各种表意的共同特征,因此往往被称为人文与社会科学的数学。公式适用于可以量化的学科,而偏偏人文学科追求的是质的认知。形式论提出的观察方式,如何才能应用于不同质的文化呢?形式论面临的这个挑战,也恰恰是它的魅力所在,各种不同质地的文化只能描述,不服从任何归纳。而形式论却能找出可以比较的角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而是四海之人在无穷变异中都可以参照的可能性。

这不是只有形式论才面对的难题,而是整个现代批评理论要处理的共同问题:人的存在是带激情的个别性的存在,人的意义行为不按理出牌,文化中都充满了真真假假不自觉无意识的行为,但是整个现代批评,要处理的正是这种自主与非自主混杂的局面: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揭穿意识形态的“假相”,心理分析深入到无意识之中,阐释学则是循环往复之中寻找可以暂时停留的平衡点,而形式论则是专门对付意义的在场与不在场的交错。

人的意义活动“虚而不伪”、“诚而不实”,正是文化的这种复杂性,彰显了形式论的力量。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讨论三国时陈琳《代曹洪致魏太子书》,指出这种真真假假,需要卷入的各方都有能力进入这场意义游戏,才能 “莫逆相视,同声一笑”。看起来是个形式问题,却涉及文化与人性的能力。这证明人性有可以形式化的方面,文化也有可以形式化的方面,也只有形式化后我们才能看出这不是个别人的聪明:只有完整的人格,才能在保持自己的同时,分裂出一个人格,用这个分裂出来的人格赏识已经明知是“虚假”的意义表现,不管是一首诗、一部电影、一场拳击,还是一封佯作不知底细的信。欣赏这种假戏假作,是人性的最幽微处。只有用形式分析才能说得清楚:为什么我们能一边为熟悉的明星演技喝彩,一边为其演绎的人物之悲剧流泪。

从这个角度看,最形式的正是最人性的,因为人性的完美演出必是悖论的,文化的成熟也必然是反讽的:在这个以反讽为主调的时代,多元文化不应当是存异谋同,而应当是同中得异。

与其他文集不同的是,这本论著里的文章大部分都是在国内写成的,不是在国外遥望中国、回忆中国的时候写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些文字反而很少谈到中国文化与文学的具体问题——每天面对的、听到的,都很具体,当对象的质地成为实在,对象的意义就很不相同——已经在场的,就不是意义。意义永远在别处,在生成过程中。如果某篇文字竟然声称说,意义已经生成,已经被把握,那必定是妄言:一旦意义直瞪瞪地看着我们,我们已经无语。

这本书的写作,得到四川大学“二一一”工程重点学科建设项目中外文化与俗文学项目的支持,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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