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
论点摘编
狼为图腾,人何以堪
——《狼图腾》的价值观退化
丁帆
从人性和兽性的价值取向上来看,《狼图腾》全文都充满了对狼性的膜拜与颂扬,狼是神狼,狼就是狼神!甚而把近代以来中国的衰败和贫弱归咎于缺乏狼性,认为只有具备了狼性才能使民族精神强盛起来。小说主人公名为陈阵的知识青年,经常扮演着作者代言人的角色,反反复复地讴歌狼和狼图腾,其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倡扬充满兽性魅力的武功,那种为了种群利益(上升到人类层面就是国家、民族利益)而不顾人类伦理的侵略性行径。毫无疑问,“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的征服欲望,曾经满足了许许多多人力比多爆发的梦想,但是,这也和那种“种群内斗争”所表现出的“凶恶”伦理范畴紧紧相连,和其狭隘的民族主义,甚至是民粹主义相勾连。就二十世纪欧洲的纳粹主义而言,其许多价值理念是与此相通的,包括日本军国主义在内的“武运长久”也同样是所谓的“武功”精神的体现,他们制造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其思想根源也来自于用“武功”来缔造一个“大东亚共荣圈”,可谓将其“狼性”发挥到了极致。
毋庸置疑,在许多作家那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往往是自然至上,甚至是原始至上的理念占上风,因为在他们的潜意识之中,艺术的审美是第一位的,恰恰吊诡的是,越是崇尚对大自然的描写,其艺术价值就越高,这就形成了一种普泛的理念:凡是对自然的礼赞,凡是对原始的讴歌,那就是艺术的上乘之作。然而,人们却忽略了一个艺术的基本常识:艺术欣赏的主体种群是人类,其他种群是不具备这样的功能的,所以,无论你如何描写,都会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其中的人文价值理念的。在这里,我要排除的是那种用某种动物来作画之类的所谓“艺术行为”(更确切地说是“行为艺术”),因为动物种群主体对艺术绝对不会有绘画思维和欣赏能力的。因此,如何处理创作过程中价值观念渗透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真问题了。
在西方文学艺术史上,尤其是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欧洲的一些贵族文学艺术家对自然主义、原始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深刻眷恋,造成了人们对这些流派的识别误区,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史实——但凡文学艺术创作进入了向历史反方向发展的行进理路,就很容易成为引人瞩目的艺术大师和艺术流派。
当然,资本主义时代工业化和商业化经济虽然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和享受,却同时也带来了生态环境的严重恶化,从这个意义来说,人们从文学艺术作品中攫取对农耕文明,乃至游牧文明的向往和眷恋之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同时也就从历史进步的一面敲响了资本主义发展的警钟,虽然许多作家并不是有意识地再现和表现这一点。但是,文明必须认识到,在价值观念的确立中,我们的文学艺术家们应该清楚地意识到,自然生态的艺术描写终究是要体现作家的人文理念的,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你的任何艺术行为都会留下“人”的痕迹,更为重要的是,在这样的大自然的描写中,究竟的以人为中心,还是以物为中心,的确是一个文学艺术的“是生,还是死”的问题。历史已经无情地告诉我们:离开了人类,这个地球物种的灭绝只会加速,全是“狼”的世界,将是一切物种更加迅速毁灭的时代!虽然,人类在自身的发展中也对大自然的生态环境有所犯罪,但是,只有人类能够有思想能力去反思他的罪过,从而去改正错误,这是其他任何物种都不可能具备的条件。所以,“人类中心主义”才是拯救大自然的唯一理论靠山。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许多作家在题材选择上瞄准了“生态文学”,这无疑是一个文学创作上的进步,它大大丰富了文学内部的“物种竞争”,但是,怎样把握创作过程中流淌出来的价值理念,却是中国作家急需解决的问题。《狼图腾》的出版标志着中国生态小说创作进入了一个文学伦理的大转变时期,同时,也随着电影《可可西里》的环境保护意识张扬以及近年来学术界对生态伦理大辩论的兴起,促成了一批生态小说对历史价值与现实价值之间的悖论进行了重新思考,甚至有的作家对经由现代文明形成的人本主义立场的价值理念进行着颠覆性反拨。这一切由此而引发的创作理念和价值理念的震动是文化进步的表现,但是,如何确定正确的价值理念就成为创作中的难题,因此,对它们重新作出既符合历史又有利于现实发展的理论厘定和价值定位成为当务之急。也许这种努力并不能根本改变生态文学创作的伦理轨迹,但是,我却相信,确立符合历史发展和人类发展的价值观念是有助于文学创作朝着更加合理的轨迹前行的基本保证。
我们并不否定人类所面临的生态危机,甚至连其他行星撞击地球而带来人类毁灭的可能都不排除,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就要停止发展,停止对一切资源的开发。
我们不能因为现代工业社会破坏了大自然的生态环境,就判定其文学艺术审美的场域就消逝在城市的空间之中,同样的道理,人类创造的城市之美,也是值得文学艺术家们去发现的,问题是,如果抱着陈腐守旧的理念,就永远发现不了城市之美,而只能从蛮荒的“森林”中去寻找自然之美。在这个问题上,我保持的是中立的态度,既承认现代“城市”之美,同时,又不否定蛮荒的“森林”之美。从这个角度来考察《狼图腾》的草原景物描写,我以为这是其全书最有艺术价值的部分。
狼崇拜的情结,究其缘由,正如“编者荐言”中所提升概括的那样:“蒙古狼带他穿过了历史的千年迷雾,径直来到谜团的中心。是狼的狡黠和智慧、狼的军事天才和顽强不屈的性格、草原人对狼的爱和恨、狼的神奇魔力,使姜戎与狼结下了不解之缘。狼是草原民族的兽祖、宗师、战神与楷模;狼的团队精神和家族责任感;狼的智慧、顽强和尊严;狼对蒙古铁骑的训导和对草原生态的保护;游牧民族千万年来对于狼的至尊崇拜。”所有这些,就形成了作者扬牧抑农,扬武抑文,扬蒙抑汉,扬狼抑人的主题阐释主旨,这种向后看的历史的选择无论对一个国家,还是对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世界的大自然来看,都是有害而无利的。要进化,还是要退化?原本不是一个问题的问题,却已然成为当今中国社会的一个真命题,而非伪命题,这是文学艺术的进步还是悲哀呢?!游牧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这个社会历史进化的环链是绝不可以颠倒和置换的,其发展是从野蛮向文明逐步进化的过程,人类最终是为了消灭武功和暴力,而走向和平繁荣,倘若在一个现代文明高速发展的世界里,试图宣扬那种用原始的武力去征服世界和其他国族的理念,抑或是一种倒行逆施的反文化、反文明、反人类的文学艺术行为。这是一种不和谐的音符,但愿它成为一种噪音消失,否则一旦注入文明民族的血脉之中,那将成为一种新的民族劣根性。
(摘自《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