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化在张炜小说中的意义及由此引导出的“大地”意象

2011-04-02 23:18
东吴学术 2011年2期
关键词:野地张炜人民文学出版社

涂 昕

现代中国文学

齐文化在张炜小说中的意义及由此引导出的“大地”意象

涂 昕

一、活泼的生气

张炜的许多作品都有着“前景”和“背景”两个层面,作为“背景”的这个层面浸透着齐文化的气韵,而这种气韵是通过语言的细节来呈现的,那么我们现在要来试着回答几个问题:作为“背景”的齐文化的韵味、这些体现齐文化韵味的细节的存在,对小说有什么功能和意义?还有,张炜所说的齐文化对于当今的中国和世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张炜的首部长篇小说《古船》,按照陈思和的“二元论”来说,应该是比较典型的以“政治为中心的现实层面”占主导的作品,表达的是“知识分子精英批判立场”,然而就是这部作品也依然有着齐文化的背景贯穿其中。小说里有两个人物尤其带着齐文化的色彩,一个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隋不召,一个是装神弄鬼女巫一般的张王氏。

在水上漂荡了半辈子的隋不召“走路晃晃荡荡,把洼狸镇的街道当成船板了吗?喝酒,酒沫子从胡须上流下来,直流到裤腰上。这哪里是老隋家的二少爷,干瘦干瘦,走路时两条小腿不停地交绊,脸色蜡黄,眼珠都是灰的。他一张嘴就是胡言乱语,吹得没有边儿,说这些年可是见了大世面,驾船到了南洋、西洋,领头的就是郑和大叔。他叹息着:‘大叔可是个好人哪!’没人信他的话。他讲海上生生死死的故事,倒有不少年轻人围上听。他说行船得按《海道针经》上来,那是一本航海的古书。年轻人不眨眼地听,他倒哈哈大笑起来,说南海沿那些姑娘好啊……”①张炜:《古船》,第4、5、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这跟前面那位“大聊客”可真像。

这位隋家二少爷流氓脾性不少,常常“一丝不挂地仰躺在细细的白沙上,舒服地晒着太阳”,②张炜:《古船》,第4、5、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搞得粉丝厂的女工不敢近前晒不了粉丝。全村人目送他乘船远行,他“从舱底站起,让河风吹乱了头发。他一会儿掐腰,一会儿拍打身体,迎着岸上的人做着各种鬼脸。人群中的女人都低下头去,小声骂着:‘这个不要脸的!’”③张炜:《古船》,第4、5、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然而料想不到的是,正是这个不要脸的人下葬时,全镇人都汇入了送葬的人流,他的死给人们带来了深深的悲伤,“人们好像在最后一刻察觉到,洼狸镇从今以后再没有了一个天真烂漫的老人”。①张炜:《古船》,第357、185、18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而那位会算命会做道场有点像个神巫的张王氏,不知道算不算得上一位齐国奇人。反正“镇上老人们对张王氏的崇拜,直可以追溯到很远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可以发现张王氏对生活的影响”。“张王氏刚嫁来洼狸镇那年,就教会了镇上人小心谨慎、淳朴节俭地做些家用酱油和面酱。”②张炜:《古船》,第357、185、18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整个做酱过程张炜写得不厌其烦饶有兴味,我们截取一小段看看:

……她蹲在锅边,抛进锅里茴香、葱白、香菜、豆角、花生、蒜瓣、黄瓜、桂皮、猪皮、鸡爪、橘皮、苹果、梨子、辣椒……约有二十多种东西。有一回人们传说,她放这些配料时正巧有一个大绿蚂蚱从锅边蹦过,她上前一步抓到扔进了锅里,眼皮也不眨一下。有人问她可是真的?她回答:“真的。酱油喜欢野物荤腥。”有人就问道:“麻雀放得?”她答:“放得。”“山鸡放得?”她答:“放得。 ”“大头鱼放得? ”她答:“放得。 ”“山兔也放得吗?”她有些发火地跺跺脚:“山兔有膻气!”一切都在黑水里沸腾。几个时辰过去,加盐两次,然后赶紧停火。用细箩筛出填入的一切杂物,黑色的液体就是酱油了。用这种酱油做菜,自来百样滋味,任何调料都不能取代。③张炜:《古船》,第357、185、18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仅仅是对酱油制作的展示就已经让人垂涎三尺,更别说紧接着后面对她准备一个丰盛晚宴的描述了。说到美食,来自半岛东部登州海角的张炜不无骄傲地说过:“半岛东部素以美食之乡著称,当今华宴上流行的程式,最主要的部分即承袭了古登州。这是一个源头极远的过程,一些菜肴的形式可能要追溯到更远的莱国时期。当齐国与东莱合而为一之后,齐国大宴即变为半岛东部的风味格局……齐国把莱国餐宴的丰盛排场演绎到了极致,从典籍上看,那种浩大奢华真是让人无话可说。”④张炜:《芳心似火》,《小说界》2008年第6期,第36、22页。在这一章里张炜可是大显身手了,描述起整个治宴过程简直就是兴致高昂、神采飞扬,甚至喜滋滋地将几十种原料一一细数,而这些原料被张王氏捣腾一遍出来的菜品,真是闻所未闻,直看得人瞠目结舌、啧啧称奇。这些细致入微的描绘,让我们体会到的是一种生活的趣味——我们前面提到过对细节的兴趣、提到过很多人不能理解那些看似没有什么“意义”的细节到底有什么作用,这里不妨再多说两句,对细节的兴趣透露的是一个人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本身的热爱,难道我们能说从作品中读出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是没有意义的吗?

《古船》反思历史、关注现实、检讨人性、忏悔罪恶,整部作品冥思苦想的神情和悲天悯人的胸怀自有一股惊心动魄的力量,然而它毕竟还是太沉重了,如果没有隋不召的天真烂漫、胡言乱语和生命力的冲动,没有张王氏的妙招绝活,我们恐怕要被阴郁的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了。幸亏有了他们,再加上闹闹、大喜两个青春美好的姑娘,才为整部作品注入了一些生趣和活力。假如我们把这部小说比作一座房子,那么这些齐文化自由活泼的气息就仿佛是这座房子的窗户,通过它们我们才能呼吸到一些新鲜的空气。没有窗户的房子也能住人,但是住在里面的人的精神状态是可想而知的。

二、齐文化眼光下人与动植物的关系

齐人的胡言乱语除了爱围着海上怪异转,再就是丛林秘史野物传说了,这一点在前面已经多次提到过。这些五花八门的美妙故事让我们感受到那个地方的人和动植物之间的亲密关系。“齐国地区特别是东部沿海一代,谈论怪力乱神的人很多,并且作为一种代代相传的传统保留了下来。这种风习不是某几个人的力量促成的,而是自然地理环境生成和演化的。这里到处丛林茂密,动物穿梭往来,茫茫荒原又连接了大海,人在这种极为复杂旷远的背景下生存,是要处处看大自然的脸色的。”⑤张炜:《芳心似火》,《小说界》2008年第6期,第36、22页。正是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这片土地上的人与动物、植物之间的联系特别紧密。人跟动植物的紧密联系、人对动植物的亲爱之情在张炜的小说里随处可见。《九月寓言》里漫天飘散的白毛毛花,庄稼人要靠它做棉衣、棉裤、棉被御寒,而被张炜含情脉脉反复描绘的地瓜则是小村人主要的吃食,“红色的地瓜一堆堆掘出,摆在泥土上,谁都能看出它们像熊熊燃着的炭火。烧啊烧啊,它要把庄稼人里里外外都烧得通红。人们像要溶化成一条火烫的河流,冲撞涤荡到很远很久”。①张炜:《九月寓言》,第194、30、30-3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能不忆蜀葵》里,绽放起来如阳光般灿烂的蜀葵不仅是画家淳于阳立灵感的源泉,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正是蜀葵叶救活了误食毒鱼的淳于。还有《刺猬歌》里,逃命的廖麦将蓟菜叶子嚼成糊糊按在伤口上止血,②张炜:《刺猬歌》,第73、14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而蒲草根酿的酒异香扑鼻,“随着它烫烫地流下肺腑,觉得耳朵欢叫起来:满屋都注满了蒲草的歌唱……蒲草花儿四处飞扬,蒲草发了疯似地边唱边舞,粗豪的声音震得他两耳生疼”,③张炜:《刺猬歌》,第73、14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有大风寒的时候,喝一口蒲根酒才能出门。

更有意味的是,张炜的小说里面那些最美好的女性身上,总是与生俱来植物的气息:闪婆浑身散发着草籽气,赶鹦则周身裹着千层菊花味儿(《九月寓言》);肖紫薇身上散发出杨树嫩叶气味,还有狒狒无处不在的南方酸橙的香气(《外省书》);刘蜜蜡有着一瞬间能覆盖整个河套的南瓜花的清香气(《丑行或浪漫》);美蒂从胸窝一直弥散到浓发间的是茫野之气、绿草的青生气(《刺猬歌》)。植物一般的体息是女性纯真的象征,所以当廖麦发现自己的妻子不知从何时起失去了那绿草的青生气,取而代之的是“淫鱼”的腥气并且用大剂量的化妆品来掩盖的时候,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和苦恼。

而张炜那些写小动物、写人与小动物们自由交往的文字,一粒一粒都活泼泼的,蹦蹦跳跳、妙趣横生。《九月寓言》里的主人公除了赶鹦、肥等等,恐怕还得算上那些“真正的土著”——小鼹鼠们吧。它们“在荒草间游动,吱哟吱哟叫”,它们“用小脚丫踏过姑娘的辫梢”,④张炜:《九月寓言》,第194、30、30-3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看到肥一个人偷偷哭泣,它们“议论着,商量着,一齐推动碾盘。大碾盘先是缓缓地、接着越转越快,最后简直像飞一样……”⑤张炜:《九月寓言》,第194、30、30-3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外省书》里的狒狒姑娘一踏上丛林小径可就不得了啦,“她的喘息声散在风中,引得猫头鹰从树隙探头。一只黄鼬在前边领路,它刷刷飞跑,又不时停下蹄子等候。它无比欢喜观看狒狒奔跑的模样。它觉得自己每一次为其领路都要爱上她,有一次特意攀上一棵大柞树,从高处偷看她的颈部、锁子骨的窝儿”。⑥张炜:《外省书》,第235-236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丑行或浪漫》里的刘蜜蜡更让人羡慕,她“好像与全村的生灵有约似的,只要夜里一出门,青蛙在脚下跳,猫儿竖起长尾从草垛上蹿下,就连刺猬也慢腾腾从小路上横穿而过。狗儿们有的坐卧有的站立,它们见她赶路匆匆就自觉地远远目送,月光照出一副副亲昵的眼神”。⑦张炜:《丑行或浪漫》,第52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更不用说《刺猬歌》了,从前面已经引出的段落就能够看出,张炜简直是用整章整章的篇幅放笔直写人和动物精灵相亲相爱的故事,写得越发流光溢彩、魅力非凡。

张炜笔下的人们还总喜欢用动物来喻人。《九月寓言》里长腿蹦跶的赶鹦被人们称作“小骒马般美妙的人儿”;《外省书》里可爱无比的“狒狒”姑娘本名其实叫师香,因为她“浑身都那么自然而然活泼天真”,才被师麟叫做“狒狒”,而师麟则自称“鲈鱼”;还有《刺猬歌》里的廖麦总是万分骄傲地叫自己美丽的女儿为 “小花鹿蹄子”。

这种对动物、植物的亲近和深厚情感,对我们现代人来说似乎已经不太熟悉了。然而在张炜看来,人类的很多问题,实在都与这种亲近和深厚情感的丧失有关系:

动物对人的最大回报,其实就是日常的陪伴与共同的生存。有它们与我们一块儿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看上去许多时候好像彼此并不搭界,显得若即若离,内里却有许多深层的联系。我们与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饮着同样的水源,都一块儿从这个空间里寻找生活下去的资源。它们在日出日落间的奔跑鸣叫和飞翔,还有月下的安息,都证明了这个生存空间的安全、充满活力和生命的正常有序,这就从根本上安慰了我们,如果我们没有了这种安慰,前面说过,那就会是一种大孤单,那样我们人类本身将变得非常危险。

事实上人在冷漠无情地对待动物的同时,对自身的伤害也是同样惨烈的。这种惨烈由于没有直接感到剧痛,所以也就被忽略了。但它的结果一定会以其他方式复制和散布开来,比如战争和种族迫害、人与人之间骇人听闻的酷刑,这样一切都类似于残害动物的一场场复制。原来人性的丧失,就是在这种残害动物的尝试中逐渐完成的。人对动物施暴的过程,也是双手沾上鲜血、耳廓听到嘶喊的过程,这种颜色、这种声音一旦渗入心底就会驻留不去,罪孽感一方面折磨了我们,另一方面又在奇怪地诱惑我们。①张炜:《芳心似火》,《小说界》2008年第6期,第39、41页。

衡量一个现代人是否在物质的世界里蜕化和变态,是否正常和健康,其中有一个最简便易行的方法,就是看他能不能对一棵树或一片树发生情感上的联系。比起爱宠物,比起对一些动物产生感情和依恋,爱树木要更难一些。因为动物有声气目光,有明显的回应,这些特点和人比较接近,所以尚可以交流。而人与植物的交流,就需要人自己去动感情了,需要自己的感悟力。人的生命力中有一部分是共同生存的需要,那就是友爱和仁慈,这也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只可惜后来一点点丧失了。人恢复了对其他生命,特别是不能发声不能移动、与人完全不同的那些生命的交流,回到了这种本能,人性也就得到了全面的苏醒和修复。爱上一棵树木的英俊和气质,这并不是虚妄可笑的事;对树木有怜惜有向往,有潜对话,这样的人才算是完美健康的。由这种人组成的现代社会,才会具有温情和理性,人与人之间才会感到幸福。不然,人与人的相处只能变得紧张和危险,因为侵犯会在全无预料的境况下突然发生。②张炜:《芳心似火》,《小说界》2008年第6期,第39、41页。

不过,张炜笔下人与动物、植物还不仅仅是关系亲密这么简单,真正最迷人的还是这样的场景:

谁见过这样一片荒野?疯长的茅草葛藤绞扭在灌木棵上,风一吹,落地日头一烤,像燃起腾腾的火。满泊野物吱吱叫唤,青生生的浆果气味刺鼻。兔子、草獾、刺猬、鼹鼠……刷刷刷奔来奔去。她站在蓬蓬乱草间,满眼暮色。一地葎草织成了网,遮去了路,草梗上全是针芒;沼泽蕨和两栖蓼把她引向水洼。酸枣棵上的倒刺紧紧抓住衣襟不放。③张炜:《九月寓言》,第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九月寓言》正是这样开头。扑面而来的野气悍然、苍茫寥廓的感受,为整部作品定下了一个总基调。这是一幅植物、动物和人类浑然交融不分你我的图景。这样的图景遍布整部小说,散发出无限的魔力:

对这伙年轻人来说,月亮升起之后是一段最美妙的时光。天黑到月亮升起之前,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不停地咀嚼酸枣,躺在温暖的沙土上歇息。他们等待月亮,盼望在凉爽的月色里奔跑。那时令人讨厌的外村人都回家去了,他们可以在开阔草地上大声呼号、跳跃,追赶赶鹦徐徐扬起的长辫……山狸子在远处连声喊叫,月亮如果禁不住它的呼号就会提前溜出来。长尾巴喜鹊、狐狸、鹌鹑、野獾,它们都等着月色下梳洗打扮,搽上花粉去喝老兔子王酿的老酒。据说老兔子王已经在荒滩上活了一百七十二年,如今只剩下一颗牙了。只有红小兵见过他,他们之间偷偷交流着酿酒秘方。

“咱走啊,咱到月亮底下去。”赶鹦第一个奔跑起来,长腿跳腾……月色下真像追赶宝驹一般,连憨人那沉重矮小的身体也在沙地上弹动如簧。他们冲出树林的阴影,盯着被月色挂上一层银粉的矮灌木梢头往前跑。橡树的宽叶儿上有露水串儿,树隙的茅草尖儿上有金豆子在跳荡。火苗儿隐隐约约燃起来,渐渐听得见噜噜声了。一只兔子箭一般射去,飞蹄在火焰之上不敢久留,一点一荡掠过旷野。赶鹦终于说起了数来宝,喉咙又清又脆,四周鸦雀无声。只是在她煞住话尾的那一瞬间,人们才听见了另一片嘈杂。没有人怀疑:那是狐狸和草獾它们——一支急于享用老酒的队伍出动了。

千层菊花没有开,可是年轻人已经闻见它的气味了。就在一道自然形成的大沙岗的漫坡上,在夏季的最后一天,火一样的千层菊会同时开放。这是一只神奇的大手播下的种子啊。千奇百怪的动物在花地里狂欢,嘶叫、奔跑、互不伤害地咬架。它们的鸣唱使云彩变得通红,使天空的太阳微微颤抖。从早到晚,皓月当空,动物们在花地上狂欢。这样直至第二天凌晨,它们才敛声息气,隐到树丛后面。这会儿疯长的茅草把一切都遮掩得严严实实。月光如水,浇泼着这漫坡草地,让你听得见咝咝的渗水声。①张炜:《九月寓言》,第92-94、6-7、12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这些又有点像神话传说又有点像寓言童谣的叙述文体,使得一个带着原始色彩的、万物有灵的世界从纸上弹出来,散发着浓烈逼人、元气淋漓的生命气味。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与动物一起在植物茂长的野地里欢笑、奔跑、手舞足蹈。

同样写一座村庄的故事,同样写了贫穷和苦难,为什么《九月寓言》没有《古船》里那种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感、压抑感,相反,我们常常能感受到一种飞扬的欢乐呢?这种欢乐是如此真实、动人,丝毫不因为苦难的深重而丧失光彩:“谁知道夜幕后边藏下了这么多欢乐?一伙儿男男女女夜夜跑上街头,窜到野地里。他们打架、在土末里滚动,钻到庄稼深处唱歌,汗湿的头发贴在脑门上。这样闹到午夜,有时干脆迎着鸡鸣回家。”“咚咚奔跑的脚步把滴水成冰的天气磨得滚烫,黑漆漆的夜色里掺了蜜糖。跑啊跑啊,庄稼孩儿舍得下金银财宝,舍不下这一个个长夜哩。”②张炜:《九月寓言》,第92-94、6-7、12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小村人的生存状态还停留在原始的、与天地万物交融的阶段,一切都浑然天成地糅合在一起。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有从自然的母体上剥离出来,其知性也未经过充分的发展,还不具备把混沌整一的生活分割开来理解的能力,也就不具备我们现代人所谓的感受苦难、审视苦难的能力。他们跟野地里的万千生物一样,是出自生命本然、受着自身生命力的驱使而欢快地腾跃。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与大地上的野物是多么性灵相通!现代人逐渐丧失了这种最原初的生命欢乐感,不知道是否多少与我们对知性的盲目崇拜有关。现在的我们也许过分强调了自己与野物的不同,过分强调了我们人类乃万物之灵长,我们忘记了,我们原本与野物一样,都是“有血有肉,摸一把发热,按住脉口突突跳”的“实在东西”。③张炜:《九月寓言》,第92-94、6-7、12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我常常觉得,看着小刺猬、小松鼠、梅花鹿这类活泼可爱的野物,它们圆圆的眼睛里透出的那种纯稚的表情,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它就是我们孩童时代常有的表情。只是,我们长大了,我们的知性发展了,我们变得聪明、变得世故了,我们忘记了我们的孩童时代,我们丧失了孩童时代那种把生活一整块儿吞下、把一切水乳交融在一起理解的能力,我们也就渐渐丧失了生命欢乐感的体验。长大了的我们常常说,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啊,我的生活里有那么多残缺、那么多烦恼、那么多痛苦!可是,还停留在人类孩童时代的小村人告诉我们,我欢乐,不是因为我的生活没有残缺、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我的欢乐是为了生命本身,是生命本身的驱使,生命本身是个奇迹,生命本身值得欣喜,我的欢乐是生命本身的欢乐,仅仅是生命本身,就值得我欢乐。这道理原本多么朴素多么天然,却被越来越远离朴素和天然的我们一点一点丢失了。

齐文化好语“怪力乱神”,爱讲动物精怪、植物显灵、人与万物一起狂欢之类的故事,这种传统所包含和呈现出来的人与动植物的紧密联系、亲切情感以及对动物、植物的神秘和灵性的感应和敬畏,似乎确实与人类原始的、“野性”的思维方式非常接近。

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里引用到人类学家观察未开化的土著人时的发现:“……对他们来说植物的重要性和亲切性不亚于人……每一种野生的或培植的植物都有自己的名称和用途,而且在这里每个男人、女人和儿童都毫不含糊地认识数百种植物。”①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第9-11、8、7、46页,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甚至一个孩子也常常能认出哪块小木头是属于哪一种树上的,而且通过观察木头和树皮的外表、气味、硬度和其他特征来确定那种树的性别,土著们是具有关于植物性别的观念的。他们能成打地叫出鱼类和水生贝壳类动物的各不相同的名称,并十分了解它们不同的特性、习性以及性别”,②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第9-11、8、7、46页,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把当地鸟类分为七十五种……他们大约能辨别十几种蛇……十多种淡水和海水甲壳动物……大约同样数目的蜘蛛纲动物和节足动物”。③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第9-11、8、7、46页,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这些土著将自己的知识和那些来自发达的“文明”国家的白人加以鲜明的对比:

我们知道动物做些什么,海狸、熊、鲑和其他动物需要什么,因为很久以前人已经和它们结了婚,并从动物妻子那里获得了这种知识……白人到这个国家时间很短,对动物了解很少。我们在这儿住了几千年,而且很久以前就受到动物的亲自开导。白人把什么事情都记在本子里,这样就不会忘记;但是我们的祖先和动物结了婚,学习了它们的习俗,并一代一代地把知识传了下来。④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第9-11、8、7、46页,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刺猬歌》不就是讲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不知道能否这样说,齐文化里那种很多人看来有些“神神叨叨”的特性,较为完好地保存了人类原始的记忆和野性的思维方式,而这种保存在张炜看来是非常宝贵和富于意义的:

张炜反复指出,他笔下的动植物,或者说齐文化眼光下观照出来的动植物,“没有俯视或者仰视,没有设定的暗喻修辞,而是毫无障碍地跟它们交往和游走”。⑤张炜:《在半岛上游走》,第244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很多人习惯于在这些动植物的描绘中去寻找隐喻、寻找通过隐喻进行的对人事的解释,似乎这些东西只有与人事有关才有存在的意义——这样来理解张炜笔下的世界就太狭隘了。张炜“关注的不仅仅是人,而是与人不可分割的所有事物”。⑥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30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我们之所以丧失了小村人那种生命欢乐感的体验,之所以难以理解“没有设定的暗喻和修辞”、仅仅是享受“毫无障碍地与动植物交往和游走”的意义,恐怕是人类自我中心主义、人类自认是万物灵长、是世界的主宰的观念在作祟。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人类的自我中心主义是“现代”的产物,是人成为“一般主体”之后才产生的。“人成了第一性的和真正的一般主体,那就意味着:人成为那种存在者,一切存在者以其存在方式和真理方式把自身建立在这种存在者之上。人成为存在者本身的关系中心。”⑦海德格尔:《林中路》,第89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人把自身当作“一般主体”,而把人之外的万物当作人的“对象”,在这样的观念引导下,人类渐渐割断了自身与天地万物的联系,把自身与万物区别开来,强调的是人类的优越性、主宰性,而作为“对象”的万物,其价值则仅仅是“为我所用”。这样的观念已经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们已经把它当作一条毋庸置疑的真理渗透到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中去了。而张炜小说中在在透显的带着齐文化韵味的 “野性的思维”和叙述方式,表达的正是对“现代”以来人类思维和行为模式的反思,也是对当今全球一体化强势话语的反抗。张炜一再提醒我们:“置人的利益为中心、唯一和首位,分离了人与自然万物的统一性,这种肤浅和极端片面化的认识方法恰恰伤害了人类的根本利益,威胁了人类的明天。”⑧张炜:《由世纪末中国文学潮流说起》,见孔范今、施战军编《张炜研究资料》,第52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张炜希望用他的小说、用他小说里齐文化的神秘色彩和野性思维让我们感受到万物有灵、万物有心,既然有灵有心,就得小心翼翼地与之相处和过往,而不能粗暴和莽撞,更不能起占有心、攫取心、掠夺心。和我们一样有灵有心的天地万物与人类是平等的、同一的,我们与自然万物一样都是大地母亲的儿女、在大地的怀抱里共生共长相依相伴——“我热爱的人们啊,你们美丽,你们神圣,你们就是我们。你们的交谈就是我们的交谈,你们的生育就是我们的生育,你们的奔跑就是我们的奔跑!”

三、人与动植物共同的母亲——“野地”、“大地”

我们终于谈到了人与自然万物的母亲:野地、大地——这是张炜一切作品和思考的出发

点和核心。“……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儿,人将得到所需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野地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却不会衰老。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了万千生灵。”①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297、296、30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大地生养万物,是万物的根源,它负载了江河和城市,让各色人种和动植物在腹背生息。也就是说,人类是大地的生物,是大地母亲养育的万千事物当中的一种生命形式,而不是现在的我们通常以为的人类是万千事物的主宰。只有意识到这一点,“才能进而破除人类自我中心主义的迷障,放宽视野,看到大地的满堂子孙,再进而反省人类在整个宇宙结构中的恰当位置,反省人类对待自我之外的生命和事物的态度和方式。大地养育万物,而人类只是其中之一,丝毫也不意味着人类的渺小和微不足道,恰恰相反,对大地的亲情和尊重正引导出对自我生命的亲情和尊重,同时也特别强调出对大地之上其他生命的亲情和尊重”。②张新颖:《大地守夜人》,张新颖:《打开我们的文学理解》,第75、72、73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在张炜看来,人类割断了与大地以及大地上与我们同呼吸共命运的其他生命之间的联系,也就等于是割断了自身的根源,而割断了根源的生存方式是不健全不完整的,人类的种种困境之所以找不到出路,恰是因为失去了根源,只局限在人间世界这个残缺的范畴的缘故,而人只有挨紧热土、回归大地才能重新接通与根源的联系。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从更高的层次来理解《古船》和《九月寓言》带给我们的不同感受:

《古船》写的是人间世界,而人间世界是“不完整”的。《九月寓言》则大大不同,“《九月寓言》造天地境界,它写的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村,小村人的苦难像日子一样久远绵长,而且也不乏残暴与血腥,然而所有这一切因在天地境界之中而显现出更高层次的存在形态,人间的浊气被天地吸纳、消融,人不再局促于人间而存活于天地之间,得天地之精气与自然之清明,时空顿时开阔无边,万物生生不息,活力长存。在这个世界里,露筋与闪婆的浪漫传奇、引人入胜的爱情与流浪,金祥历尽千难万险寻找烙煎饼的鏊子和给全村人当成宝贝的忆苦,乃至能够集体推动碾盘飞快旋转的鼹鼠,田野里火红的地瓜,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融入了造化而获得源头活水并散发出弥漫天地、又如精灵一般的‘魅’力”。③张新颖:《大地守夜人》,张新颖:《打开我们的文学理解》,第75、72、73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张炜的大地哲学被很多人误解,以为张炜是将现代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相对立,在价值取向上表现出田园主义的历史反动。其实,张炜想表达的是“人对于自我的根源的寻求,而自我的根源也就是万物的根源,即大地之母。张炜竭力想要人明白的是,大地不只是农业文明的范畴,它是一个元概念,超越对立的文化模式,而具有最普遍的意义”④张新颖:《大地守夜人》,张新颖:《打开我们的文学理解》,第75、72、73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我在其中领悟:万物都在急剧循环,生生灭灭,长久与暂时都是相对而言的;但在这纷纭无序中的确有什么永恒的东西。”⑤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297、296、30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在这里我弄懂一个切近的事实:对于我们而言,山脉土地是千万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们正被一种永恒所衬托。”⑥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297、296、30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那么,我们如何才能恢复与天地万物相亲相依的关系?如何才能重新接通与大地、与自我的根源的联系?

张炜的回答是:“融入野地”:“当我还一时无法表述‘野地’这个概念时,我就想到了融入。因为我单凭直觉就知道,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视平凡,发现舞蹈的仙鹤。”①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297、298、306、301、30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张炜的《九月寓言》绝大部分是藏在登州海角一个待迁的小房子里写出的,“小房子有说不出的简陋”、“隐蔽又安静”、“走出小房子往西,不远就是无边的田野、林子。在那里心也可以沉下来,感觉一些东西”。②张炜:《关于〈九月寓言〉答记者问》,《九月寓言》,第32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就是在故土的这间简陋的小房子里、在小房子不远的田野和林子里,张炜实现了“融入野地”的梦想。

如何融入、怎样融入?——“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扎根的树”;③张炜:《融入野地 》,《九月寓言》 ,第297、298、306、301、308页, 北京:人民文学出 版社,2005。而融入的结果,则是“眼看着四肢被青藤绕裹,地衣长上额角。这不是死,而是生。我可以做一棵树了,扎下根须,化为故地上的一个器官。从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个人消逝了,一株树诞生了。生命仍在,性质却得到了转换”;④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297、298、306、301、30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因融入而沉迷:“一个人如果因爱而痴,形似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己的门径。别人都忙于拒绝时,他却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忘我也是不能忍受的结果。他穿越激烈之路,烧掉了愤懑,这才有了痴情。爱一种职业、一朵花、一个人,爱的是具体的东西;爱一份感觉、一个意愿、一片土地、一种状态,爱的是抽象的东西,只要从头走过来,只要爱得真挚,就会痴迷。迷了心窍,就有了境界。”⑤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297、298、306、301、30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迷了心窍、有了境界,一个追问产生了:

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源自何方?什么是它的本源?很久以来,一层层纸页将这个本来浅显的问题给覆盖了。当然,我不会否认渍透了心汁的书林也孕育了某种精神。可我还是发现了那种悲天的情怀来自大自然,来自一个广漠的世界。也许在任何一个时世里都有这样的哀叹——我们缺少知识分子。它的标志不仅是学历和行当上的造就,因为最重要的依据是一个灵魂的性质。真正的“知”应该达于“灵”。⑥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297、298、306、301、30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谈到这里,我们不妨把话题稍稍荡开一点。张炜常说写作的人不能总是闷在书斋里,要经常到野外去,要“融入野地”,让其成为对照自己思想的地方。在张炜看来现在的许多文学作品面目相似,使用的语言和表述方法也大同小异,就是因为作家长期以来是从书本到书本,从书斋到书斋,形成了一种思维的循环。现在的人们越来越热衷于用第二手、第三手甚至是第四手的材料去构筑自己的经验,表达自己的看法,当成了我们的全部世界。“然而这是一个伪装的世界,是用灯光和摄影家的镜头去选择过的一个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思考,然后再去创造,这样的文学怎么会不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虚假、越来越游戏化娱乐化?”“面对真正的血与沙、真正的大地、真正的高山峻岭的那种感觉没有了,所以文学的情感力量和浓度肯定要大大降低”。⑦张炜:《在半岛上游走》,第197、65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张炜相信非同一般的悟想、真正的创见,是从大地上产生的,是要经历身体的劳碌的,而绝不会是从书斋里抄来。“真正的思想和生命的发源如出一辙,从根本上讲是来自山川大地。思想和艺术离开了更广大的参照就会苍白无力。”⑧张炜:《在半岛上游走》,第197、65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一定要“设法经常跟大地、跟大地上的植物动物相处,经历山河,风吹日晒。人的视野囊括它们,肉体接触它们,才能滋生深刻的痕迹,想象就会打开。仅仅是从翻译的作品、他人的文字、流行的读物,从这些地方寻找智慧,那很容易就会枯干。只有自己的肉体去亲自感受的,比如两脚踢踏之地、两手抓握之物,才是丰实的”。⑨张炜:《世界与你的角落》,孔范今、施战军编《张炜研究资料》,第72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张炜说他自己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不停地在胶东半岛上游走,他原本有个野心,想把半岛上的每个村子都跑遍,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做大量的录音、笔记,还搜集一些民歌。后来发现要真的走遍其实非常困难,但是留存下来的所听所见已经装满了好几个箱子。“或许这些资料一辈子都用不上,都不能直接地把它写进作品里去,但是走和没走是不一样的。”⑩张炜:《在半岛上游走》,第72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其实不仅仅是写作,我们对待任何事情,都应该尽量到现场去,去获得“实感”经验,去“经历一个重新命名的过程”。①张炜:《在半岛上游走》,第81、197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跟真实世界打交道的机会和欲望,不仅不能获得真正的知识和见解,连生命里的勇气和冲动也会萎缩,这无疑是非常恐怖的。这可不是耸人听闻,生活在高科技时代的我们确实正在面临着这个可怕的局面。

张炜曾经用战争举过一个例子,我觉得非常有力量。他说古代的战争是用冷兵器近距离地刺杀,甚至两个人要格斗、肉搏,要面对被征服者和死亡者的眼睛;把敌人杀死了,自己身上也不会干净,会沾上沙和对方烫人的鲜血。那个时候的感触、迫使一个生命死亡的感触,会多么复杂深刻。后来发明了枪,几百米就可以把人杀死,死亡的现场感就会减弱。一个生命的消亡对人构成的刺激也会减轻。而科技快速发展的今天,一场战事可以像做电脑游戏一样,根本看不到敌手,人在万里之外按一下按钮,敌对组织就会灭亡,整个战役也就结束了,而它惨烈的现场只变成了发射过来的一张电子图片。面对一张图片的感受和对方滚烫的鲜血溅到你身体上的感受所带给人的震动,这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巨大简直不言而喻。②张炜:《在半岛上游走》,第81、197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说到惨烈的现场变成了一张图片,让我想到海德格尔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中所说:

在世界成为图像之处,存在者整体被确定为那种东西,人对这种东西做了准备,相应地,人因此把这种东西带到自身面前并在自身面前拥有这种东西,从而在一种决定性意义上要把它摆到自身面前来。所以,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这时,存在者整体便以下述方式被看待了,即:惟就存在者被具有表象和制造作用的人摆置而言,存在者才是存在着的。③海德格尔:《林中路》,第91、91-94、96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海德格尔指出:“根本上世界成为图像,这样一回事情标志着现代的本质。”④海德格尔:《林中路》,第91、91-94、96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而“世界之成为图像,与人在存在者范围内成为主体,乃是同一个过程”。⑤海德格尔:《林中路》,第91、91-94、96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当人成为主体,世界就被把握为图像,世界是作为人的表象给呈现出来,而“现代的基本进程乃是对作为图像的世界的征服过程”。⑥海德格尔:《林中路》,第91、91-94、96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张炜正是极力反对人把自身当作 “主体”、把万物当作“对象”,反对人肆无忌惮地征服、改造、掠夺世界,所以我们看到张炜“融入野地”的方式也包含了对“现代的本质”的反省:融入野地成为“一棵扎根的树”、化作“故地上的一个器官”的张炜是用什么方式来感知大地的呢?又是如何把他感知到的大地呈现出来的呢?

既然“现代”以来人把自身当作“主体”,而世界被把握为图像,成为被“主体”征服和改造的“对象”,那么大地自然也难逃被图像化、对象化的命运。我们把大地当作理智的对象,甚至是实利和技术的对象:“人越来越会按照知识、权力、利益、效率、速度等等以及其他一切相关的现代法则来言说和评价,对于无法用这样的法则来言说的事物常常持强烈的拒斥态度,似乎是,不可言说的,就是无关紧要的,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大地的真义隐而不显。如果说当代社会还熟知这个词,那也只是熟知它被现行的言说法则所歪曲后的意义,而这个意义是可以图谋、可以计算、可以分割的,于是大地的厄运就自人间降临,人类这个大地的不肖之子就成为大地肆无忌惮的暴君。即使是反对对大地施暴、反省人类行为的人也不免对于大地的真义茫然无知,保护环境的用意不就是‘利用’环境吗?人类自我中心的顽症怕是到了无法医治的地步了,自我中心主义的庸俗、肤浅大行其道,在贤明的君主和暴君之间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然而大地就是‘环境’吗?人和大地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吗?”⑦张新颖:《大地守夜人》,张新颖:《打开我们的文学理解》,第74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那么张炜要如何拨开重重迷障,领会大地隐而不显的真义呢?

既然大地不是“对象”,就要避免将大地“图像化”,所以张炜感知大地的方式不是“看”,而是“听”。看,是用眼光去“攫取”和“占有”所看之物,而“攫取”和“占有”绝对是张炜要回避的。相比“看”,“听”则不具备攻击性和侵犯性,听是吸收、是接纳:

让人亲近、心头灼热的故地,我扑入你的怀抱就痴话连篇,说了半晌才发觉你仍是一个默默。真让人尴尬。我知道无论是秋虫的鸣响或人的欢语,往往都隐下了什么。它们的无声之声才道出真谛,我收拾的是声音底层的回响。①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300、305、303-304、305、301、299、299、3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一种相依相伴的情感驱逐了心理上的不安。我与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共同经历和承受。长夜尽头,我不止一次听到了万物在诞生那一刻的痛苦嘶叫。我就这样领受了凄楚和兴奋交织的情感,让它磨砺。②张炜 :《融 入野 地》, 《九月 寓言 》,第300、305、303-304、305、301、299、299、302页,北 京:人民文 学出版 社,2005。不仅谛听自然之声,也谛听一己的心声——

在漫漫的等待中,有什么能替代冥想和自语?我发现心灵可以分解,它的不同的部分甚至能够对话。可是不言而喻,这样做需要一份不同寻常的宁静,使你能够倾听……③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300、305、303-304、305、301、299、299、3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这是一个喃喃自语的世界,一个我所能找到的最为慷慨的世界。这儿对灵魂的打扰最少。在此我终于明白:孤独不仅是失去了沟通的机缘,更为可怕的是频频侵扰下失去了自语的权利。这是最后的权利。④张炜 :《 融入 野地 》, 《九 月寓 言》 ,第300、305、303-304、305、301、299、299、302页 ,北 京:人民文 学出 版社 ,2005。

谛听到了自然之声、感知到了大地之真义,就需要表达,然而要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呼应自然之声、传达大地之真义呢?“语言,不仅仅是表,而是理;它有自己的生命、质地和色彩,它是幻化了的精气。”⑤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300、305、303-304、305、301、299、299、3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河水咕咕流淌,大海日夜喧嚷,鸟鸣人呼——这都是相互隔离的语言,那么通行四方的语言藏在哪里?”⑥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300、305、303-304、305、301、299、299、3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语言是凭证、是根据,是继续前行的资本。我所追求的语言是能够通行四方、源发于山脉和土壤的某种东西,它活泼如生命,坚硬如顽石,有形无形,有声无声。它就洒落在野地上,潜隐在万物间。⑦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300、305、303-304、305、301、299、299、3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既然语言源发于山脉和土壤——这才是语言的本根——自然也就只能到山脉和土壤中去寻找,“一路上我不断地识字:如果说象形文字源于实物,它们之间要一一对应;那么现在是更多地指认实物的时候了”。⑧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300、305、303-304、305、301、299299、3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我们曾经提出张炜在写作中表现出来的对语言非凡的悟性和想象力究竟来自哪里的问题,在这里终于得到了解答。

在安怡温和的长夜,野香薰人。追思和畅想赶走了孤单,一腔柔情也有了着落。我变得谦让和理解,试着原谅过去不曾原谅的东西,也追究着根性里的东西。夜的声息繁复无边,我在其间想象;在它的启示之下,我甚至又一次探寻起词语的奥秘。我试过将音节和发声模拟野地上的事物,并同时传递出它的内在神采。如小鸟的“啾啾”,不仅拟声极准,“啾”字竟是让我神往的秋、秋天秋野,口、嘴巴歌喉——它们组成的。还有田野的气声、回响,深夜里游动的光。这些又该如何模拟出一个成词并汇入现代人的通解?这不仅是饶有兴趣的实验,它同时也接近了某种意义和目的。我在默默夜色里找准了声义及它们的切口,等于是按住万物突突的脉搏。

张炜感知了万物突突的脉搏,给我们带回一盘“野地录音”:

在这冰凉的秋夜里,万千野物一齐歌唱,连茅草也发出了和声。大碾盘在阵阵歌声中开始了悠悠转动,宛若一张黑色唱片。她是磁针,探寻着密纹间的坎坷。她听到了一部完整的乡村音乐:劳作、喘息、责骂、嘻笑和哭泣,最后是雷鸣电闪、地底的轰响、房屋的倒塌、人群奔跑……所有的声息被如数拾起,再也不会遗落田野。⑨张炜:《九月寓言》,第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万千野物一起歌唱,连茅草也发出了和声,已成为一棵扎根泥土的树、故地的一个感知器官的“我”也不由自主地加入合唱:“我的声音混同于草响虫鸣,与原野的喧声整齐划一。这儿不需一位独立于世的歌手;事实上也做不到。我竭尽全力只能仿个真,以获取在它们身侧同唱的资格。”①张炜:《融入野地》,《九月寓言》,第306、305、30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我的歌声从此不仅为了自慰,而且还用以呼唤。”因为与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相依相伴,所以“我”不再孤独,“摆脱了生命的寂寥,所以我能够走出消极”:②张炜:《 融入野地 》,《九 月寓言》, 第306、305、305页,北京: 人民文学 出版社,2005。

我越来越清楚这是一种记录,不是消遣,不是自娱,甚至也来不及伤感。如若那样,我做的一切都会像朝露一样蒸掉。我所提醒人们注意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东西,因为它们之中蕴含的因素使人惊讶,最终将被牢记。③张 炜: 《 融入 野 地》 , 《九 月 寓言 》 ,第306、305、305页, 北京 : 人民 文 学出 版 社,2005。

让我们听听他的歌声,看看我们能不能听懂他歌声里的呼唤、能不能感受到那些最普通的东西所蕴含的令人惊讶的因素。

四、“野地”、“大地”之歌

张炜小说存在两个层面,一个是作为 “前景”的、“可以概括为梗概”的层面,一个是作为“背景”的、“不能概括为梗概”的层面。作为“背景”的层面通常是由一些渗透着齐文化韵味的“胡言乱语”和类似神话、寓言的小故事小细节组成。我特别强调过所谓“前景”、“背景”之分并非前者是主体、重点,后者是附属、陪衬,而只是从两者呈现在作品外观上给人的感觉来划分。那些“不能概括为梗概”的部分,那些碎片式的故事、情景、细节共同酝酿出一片混沌,这片混沌成为一种文气弥漫、游走、渗透在整部作品的每个角落里——我是在这个意义上把它们称为一部作品的“背景”。张炜根据不同的写作意图调整“前景”和“背景”各自的比重、分量和色彩的浓淡,比如《古船》、《外省书》、《柏慧》、《家族》等作品,“前景”的层面显然是“主体”部分,而“背景”的层面就相对比较轻描淡写;在《蘑菇七种》、《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里,“背景”层面的分量就重一些色彩浓郁一些;而对于《九月寓言》、《刺猬歌》这样的作品来说,你很难再辨别哪个层面分量更重,实际的情况是,“前景”和“背景”都是主体部分,都是作者表现的重心——在这两部作品里,张炜可不仅仅是要讲述一个村庄的故事、讲述廖麦和美蒂的爱恨纠葛,他更是要唱出一支大地的颂歌、赞歌,而大地的这支颂歌、赞歌正是通过作品里“不能概括为梗概”的“背景”层面唱出来的。作为“齐国人”的张炜自然是用齐文化的方式来歌唱大地——刺猬开口唱歌,这歌声是如此开阔、自由、酣畅淋漓、美妙绝伦。然而听过了刺猬唱出的歌,我们能否说出它到底唱了什么?这一支支深情饱满的大地颂歌是否告诉了我们大地的真义究竟是什么?

我们倾听这一支支歌的时候,不免有很多困惑的时刻。有时候我们觉得张炜歌声里的语言是如此圆润、饱满、生气贯注、魅力四射、充满了力量,有时候又觉得语言是如此含混、模糊、躲躲闪闪、干瘪无力……然而,也许——说起来似乎有点像在诡辩——语言的饱满、生动、美妙、力量恰恰是通过语言的无力、含混、模糊、躲闪来实现的呢。也许,要表现无以言表之物,这正是最好的,甚至唯一的方式。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里说过,大地“只有当它尚未被揭示、未被解释之际,它才显示自身”:④海德格尔:《林中路》,第33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大地让任何对它的穿透在它本身那里破灭了。大地使任何纯粹计算式的胡搅蛮缠彻底幻灭了。虽然这种胡搅蛮缠以科学技术对自然的对象化的形态给自己罩上统治和进步的假象,但是,这种支配始终是意欲的昏晕无能。只有大地作为本质上不可开展的东西被保持和保护之际——大地退遁于任何展开状态,亦即保持永远的锁闭——大地才敞开地澄亮了,才作为大地本身而显现出来。大地上的万物,亦即大地整体本身,汇聚于一种交响齐奏之中……大地是本质上自行锁闭者。制造大地意思就是:把作为自行锁闭着的大地带入敞开领域之中。

这种对大地的制作由作品来完成,因为作品把自身置回到大地之中。但大地的自行锁闭并非单一的、僵固的遮盖,而是自身展开到其质朴方式和形态的无限丰富性之中。①海德格尔:《林中路》,第33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大地的真义、大地的精神、大地的神性,是无法计算无法量化也无法用具体的语言来言说的,任何计算和言说暴露的都是“支配”的企图,“这种支配始终是意欲的昏晕无能”而必然会“彻底幻灭”。对大地真义的解释只能愈发遮盖大地的真义,只有保持和保护大地 “永远的锁闭”,大地才会“敞开地澄亮,才作为大地本身显现出来”。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够懂得,张炜的歌唱方式,正是“把自身置回到大地之中”,用幻想和谜语旁敲侧击、靠悟想和一腔柔情缓慢而周折地去一点一点亲近大地巨大的隐秘。他的歌声无法告诉我们“大地”究竟是什么——他也从来没有这样的野心,然而我们已经强烈地感受到大地的真义、精神和神性确确实实是存在的,因为我们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样一种恢宏的声音——“大地上的万物,亦即大地整体本身,汇聚于一种交响齐奏之中”。

面对我们的追问大地岿然不动,然而我们不必为此沮丧和失落,只要你愿意用一颗真诚朴素之心投入它、贴紧它、感知它,就一定不会一无所获,大地会敞开怀抱,将我们纳入“自身展开到其质朴方式和形态的无限丰富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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