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蛰
我喜欢泡在村东的野地里,有时一群人,有时就我一个。野地很大,杂草、灌木丛生,那些粗细高矮歪直不同的杂树聚在一起,气象万千。在它的西南方向,废黄河一股水流蜿蜒而来,又在它东边很远的地方轻轻滑过朝东北方向平缓流去,河面时宽时窄,水量丰沛,水草丰满。那里有视野更为开阔的田地,村庄都被零星甩在某个角落里,我们叫它漫河滩。
我们一群孩子泡在野地里,除了玩爬树捉迷藏,有时会了结一些江湖恩怨,有时会商量到哪块大田地偷生产队的东西,有时会满地里寻找兔子窝和老鼠洞。这些事,在其他地方一样可做,但我们却莫名其妙地跑到野地里来了。了结江湖恩怨,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倒霉蛋,出了野地会自觉说成是自己爬树掉下来磕的,不仅得不到父母的半点同情,还会被他们咬牙切齿地痛骂:咋不摔死你哩,你就野吧!上野地来,就是为了给挨揍找个好借口吗?在野地里商量偷生产队的东西,偷来再跑到野地里分赃,在哪里不能商量不能分呢?我们习惯性地选择了野地。还有秋天,我们在野地里从老鼠洞中挖出的黄豆,每个人脱下裤子装都装不完,但在大田里同样如此,我们为何喜欢来到野地里找?为什么?
更多时候,我们在野地里无事可干,像狗一样到处闻闻嗅嗅,无目的地到处走动,或是忽然卧倒在杂草丛里看一尘不染的蓝天。不知是谁最先想起来的爬树,先是爬到树上捉迷藏,后来我们爬到树上去发呆,每个人都茫然地抱着树干坐在树杈上,猴子一样东张西望或什么也不望。后来我们越爬越高,但能爬到树梢的只有宁五,他能爬到十几米高的地方,把自己挂在树枝上被风摆来荡去的像个驴屎蛋。
感觉自己长大后,我更喜欢一个人待在野地里,一个人待着,能听到树上的鸟叫,再多的鸟同时叫也能听得出不同。我能听出哪只鸟的叫充满饥渴,哪只鸟的叫充满快乐。我还能听得出鸟对话与鸟自言自语的不同,清晨鸟叫得清脆,黄昏鸟叫得兴奋。有时候,一朵云都从视野里消失了,一只鸟的叫声却没停息。我一个人爬到树上眺望的时候,总觉得东边的漫河滩虽然看起来阔大,但实际上很小。漫河滩的尽头是什么呢?我会问自己。我爬树,爬得越高,觉得天空越远。
受了委屈,不高兴,觉得无聊,不知道到哪儿去,我溜溜达达就到了野地里。我喜欢一个人跑到野地里听动静,露水的叭嗒声,野鸡踩在草丛和落叶上的脚步声,兔子啃啮青草的窸窸窣窣声,鸟起飞时拍打翅膀的呼喇声,都能让我平复不安。许多少年才有的烦恼,都是野地里的风抹平的。我用一根青草去抽打另一丛青草时,痛苦就消失了。我夸张地躺在草丛里,正莫名苦恼地睁大眼睛,一群人字形的大雁忽然此起彼伏地叫着从野地上方飞过,立马一身轻松。
有段时间,我百思不解一个问题,这片野地都如此草肥树茂,庄稼地里产的粮食怎么就不够人吃呢?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挨饿受冻吗?没有人会告诉我答案,而且也无法向大人讨要答案。有一回,饭桌上啃着既黑又硬的窝窝头,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片野地从哪儿来?二哥瞪了我一眼:吃饱一边玩去!父亲更是永远沉默。
我们的少年时代就像被大人遗忘了一样,除了一口吃喝和衣不遮体的穿戴,其他的一切交给了我们自己。我们满世界游荡,见风而长。宁五学会了生吞鸟蛋,拴柱学会了剥刺猬,我学会了抓兔子……我们大呼小叫地在野地里跑过,在树上闲荡或是发呆,时光从琐碎的落叶、干草尖慢慢流走后,我们的小胳膊小腿也在鸟鸣与露水里悄然拔节。这个过程里所有来自内心的悸动,最终帮助我们解决的,都是村边的野地。野地收容了我们所有的秘密,安抚了我们最初对世界的恐惧,它用自己的有声世界和无声言语悄悄地照亮了一群少年幽暗的心门。
野地是伟大的。
我在自己的少年时代虽然缺吃少穿,却有幸拥有一片荒芜的野地,在无意间接受了它最完美的自然启蒙教育,这是今天生活在中国东部发达地区的孩子再也难以享受到的自然待遇。今天,还有多少少年能在自家门外拥有一片自在的野地呢?
在这个冬日,在灯下,我似乎又听到冬天的风从野地里呼啸而过的声音。雪厚厚地覆盖了整个漫河滩,河水停止流动,野地一片寂静,那些巨大的无叶树冠在风里晃动,正有雪被风雾一样地扬起,鸟都躲在了村庄里,兔子都在了雪下的干草窝里。我驻足而立,小手冻得老高,脸蛋赤红发黑,正看一群同伴在风里向野地里跑过去。野地更野。
(选自《文汇报》2014年12月19日,有删改)
阅读思考
1.赏析第一段画线句中“甩”字的精妙之处。
2.有人说第三段画线句中的比喻用得不好,你怎么看?请说明理由。
3.赏析第四段画线句的作用。
4.从全文看,第六段有何作用?
5.第十段中想象的内容有什么作用?
6.从全文看,作者为什么说“野地是伟大的”?
【宫少红/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