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言诗的产生、发展和流变
——读《支遁诗文译释》(代跋)

2011-04-02 22:11
东方论坛 2011年4期
关键词:山水诗玄学魏晋

王 德 震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玄言诗的产生、发展和流变
——读《支遁诗文译释》(代跋)

王 德 震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玄言诗虽然产生于正始时期,却经过了西晋时的寂寞。东晋士人的偏安心态和审美情趣的变化,是玄言诗发展的内在动因;东晋高层决策者的倡导、爱好是玄言诗发展的重要条件。同时,佛教的传入、佛教般若学对东晋玄学的渗透等都与东晋玄言诗的发展大有关系。以体悟玄理(包涵老庄玄学和佛学理论)、剖析玄学义理为宗旨的魏晋玄言诗,却并不都“淡乎寡味”;后来的诗人将吟诵山水引入玄言诗中,从而使其获得新的生命力,并最终发展成为全新的山水诗。

玄言诗;玄学;佛教;山水诗

欣闻正西先生所著《支遁诗文译释》即将出版,我为之欢欣鼓舞。

我们的友谊始自石湖先生名号的辨析。他的正直大度是我们友谊的基础。切磋琢磨,暮云春树,惟求共同精进。这次,他的新著《支遁诗文译释》出版前夕,竟然邀我为之作序。我激动非常,顾不得病体难支,决心振作精神,奋力完成所托。

支遁(314-366①据李正西先生《支遁诗文译释》一书考证,支遁卒于公元399年。)是东晋时期的名士、名僧、清谈家和著名的玄言诗人。《弘明集》引《日烛》中语称支遁,“领握玄标,大业冲粹,神风清萧。”算得上东晋名士之冠。他的诗文大多轶失,所存散见于各种典籍,《广弘明集·统归篇〈第十卷三十〉》存其诗17首;据汤用彤先生考证,支遁另有文24篇,而今仅存《大小品对比要钞序》等十篇。所以支遁诗文并没有现成的、完整的集子,我不知道正西先生花多了大的精力,才把这本《支遁诗文译释》蒐集、整理、译释出来。

支遁诗文多为阐发佛、道思想的著述,玄理厚重,难读难懂,如果我遇到这种任务,定会望而生畏,退避三舍;而他却说“难,才有价值”。他不畏艰苦,喜欢劈山开路,做前人没做过的学问。终于把这似铁的坚果啃了下来。他这种知难而进的精神和勇气,实在令我佩服。数年来,他离乡背井,茕茕独处于新昌大佛寺,无论寒暑,笔耕不辍,终于整理、编著成《新昌大佛寺文化丛书》,为保存我国中古文献和研究中古文学作出了重大贡献。我敬佩,我祝贺!

支遁多所成就。汤用彤先生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和《理学·佛学·玄学》中对支遁都有所评介和称颂。正西先生的《支遁评传》、《支遁诗文译释·自序》和熊礼汇先生的《读〈支遁评传〉所想到的(代序)》,都对支遁生平和成就进行了全面系统的阐述。清代学者、“同光体”著名诗人、王国维的老师沈曾植在《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中说,“康乐总山水庄老之大成,开其先支道林”;在《王壬秋选八代诗选跋》中说,支遁的诗“模范山水,固以华妙绝伦”,“支、谢皆禅玄互证”;在《海日楼文集》中又说:“谢故犹留意遗物,支公恢恢,与道大适矣。”马一浮在其所著《蠲戏斋诗话》中说:“林公(即支道林、支遁)诗为玄言之宗。 义从玄出而诗兼玄义,遂为理境极致。林公造语近朴而恬澹冲夷,非深于道者不能至,虽陶、谢何以过此!”这些更是对支遁的极端赞誉。关于支遁,这里不再赘述。

汉末今古文经学之争,引发学术流变。古文经学的兴起是玄学发端的基本原因。王瑶《中古文学史论·玄学与清谈》:“古文经学的逐渐兴盛,影响于魏晋学术的趋向很大。范宁之《榖梁注》,杜预之《左传注》,王弼之《周易注》,为魏晋间的三大注疏,而皆为古文学。可知古文经学的抬头,实在是魏晋玄学兴起的原因。王弼为玄宗之始,而其主要著作即《易》、《老》二注……”

王弼(226-249)注《周易》,一改汉人支离烦琐的传统方法,不用象数,而用老庄,以老庄思想解《易》,并阐发自己的哲学观点,在学术上开“正始玄风”。汤用彤《理学·佛学·玄学》:“《周易·系辞》曰:‘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王弼以老庄解《易》,于是乃援引庄子筌蹄之言,作《周易略例·明象章》,而为一新解……”王弼所注《周易》曾经立于学宫,对后世影响极大。

何晏(190-249)与王弼同为正始玄学的代表人物,他们所在的正始时期,由于“清谈”老庄之道的风气开始兴起,影响所及,出现了玄言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录何晏诗二首: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

转蓬去其根,流飘从风移。芒芒四海涂,悠悠焉可弥?愿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

诗中不仅使用“太清”、“逍遥”之类的道家语言,而且寓意好景不常在,居安思危和对自由的向往。这正是诗歌哲理化的开端。

玄学是魏晋时期一种运用老庄思想、糅合儒家经义的哲学思潮,也是魏晋时期“清谈”的主要内容。玄言诗以体悟玄理(包涵老庄玄学和佛学理论),剖析玄学义理为宗旨,虽然产生于正始时期,却经过了西晋时的寂寞。待到东晋,豪门世族,从京洛南迁。偏安的政局,佛学的兴盛,明秀的江南山水,改变着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改变着他们的心态、他们所追求的人生境界和他们的生活情趣。为了排遣幽情,他们更加迷恋“清谈”。

晋高层决策者倡导谈玄。《世说新语》多次谈到晋简文帝参与清谈,常和名士高僧往来的情况。当时,是否善于谈玄,已成为分别士人雅俗的标准。

士人的偏安心态和审美情趣的变化,是玄言诗发展、风行的内在动因。高层决策者的倡导、爱好是玄言诗发展的重要条件。佛教般若学对玄学的渗透促进了玄言诗的发展。

佛教传入中国之初,对上流社会影响不大。至魏晋,经支遁等高僧宣传阐释:支遁著《即色游玄论》(明即色是空,故言“即色游玄”)。形成关内“即色宗”一派。佛教从此走进上流社会,走进人们的生活。高僧支遁成为当时援佛入玄的带头人物和许询、孙绰等名士精神上的导师。《世说新语·品藻》:“支道林问孙兴公(孙绰),君何如许掾(许询)?孙曰:高情远致,弟子早已服膺;一吟一咏,许将北面。”可见孙绰和许询都尊支遁为师。

大凡一种诗体的产生,总有典型的代表人物和作品,玄言诗也是这样。刘勰论正始玄言诗,特别标举何晏,把他作为正始玄言诗的代表;《三国志》卷九《何晏传》说,何晏“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老》、《庄》言”正是玄学的核心内容。所以何晏、王弼是正始玄言诗的代表人物。待到东晋,许询、孙绰和支遁等清谈高手,领袖玄言诗坛,成为中古文学史的一个亮点。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玄言诗因重在说理,难读,难懂,令人不知“诗味”,后来诗人将吟诵山水引入玄言诗中,清新细致的景物描写和玄远虚灵的意境融合,使诗歌获得了新的生命力。随着山水描写成分的逐渐增多,山水诗最终取代了玄言诗的地位。

借山水以体悟玄理,山水诗与玄言诗走向合流。《兰亭诗》算得上这方面的代表作。晋永和九年(353)上巳节,当时的会稽内史王羲之携兄弟子侄,并邀集社会名流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按习俗去水边祓禊,宴集于浙江绍兴之兰亭,饮酒赋诗,各抒怀抱。王羲之将诗辑为《兰亭诗集》,并为之作序,孙绰为作后序。《兰亭诗》和《兰亭集序》后世享誉文坛和书坛,兰亭雅集成为千古佳话。当日曲水流觞的游戏,至今有所仿效于园林会馆。有人说许询、支遁也参加了(理应参加)这次雅集,可四十一人名单中不见他们,诗集中也不见他们的作品。永和九年正是玄言诗盛行的年代,兰亭诗自然不会脱离这个大环境,兰亭诗的语言风格和所表现的思想境界也确实如此,所以学界公认兰亭诗为玄言诗。但兰亭诗写景寓玄,开出山水诗和玄言诗融合之花。以王羲之所作兰亭五言诗为例,其诗云:

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猗与二三子,莫非齐所托。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

鉴明去尘垢,止则鄙吝生。体之固未易,三觞解天刑。方寸无停主,矜伐将自平。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

合散固其常,修短定无始。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

诗中多有玄学语言,如“大象”、“轮转”等语出自释家、道家,“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感叹岁月悠悠,个人无能为力,这也正是玄言诗的风格和释道思想的表现。

暮春三月,春风和煦,面对“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绮丽风光, 大家“列坐其次”,“ 一觞一咏”,“畅叙幽情”,其乐也融融,其情也泄泄,何其欢畅淋漓!所以王羲之唱出:“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玄泉有清声”,“咏言有余馨”的美好景物和欢畅心情。他将玄理寓于景物之中,还坦言“寓目理自陈”。“寓目”的全是景物,而陈示的却是玄理。这样将玄理与山水如此巧妙的结合,让人体会到这种结合的和谐、充实和隽永,山水和玄言诗的融合便顺理成章了。待到刘宋,山水诗便取代了玄言诗的地位。

与山水诗几乎同时兴起的田园诗,无论语言、内容和风格都还带有玄言诗的特色。如陶渊明《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首诗意境优美,脍炙人口。“心远地自偏”表现了一种隐于闹市的玄学思想,“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正是《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的表述。所以田园诗和山水诗一样,也是玄言诗流变的产物。学界甚至将陶、谢看作最后的玄言诗人。王瑶《中古文学史论·玄言·山水·田园》三:“我们说山水诗是玄言诗的改变,毋宁说是玄言诗的继续。这不只是诗中所表现的主要思想与以前无异,而且即在山水诗中也还保留着一些单讲玄理的句子。谢诗中如‘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游赤石进帆海》)‘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斋中读书》)‘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富春渚》)等,都是这种例子。”这正说明“山水诗是玄言诗的继续”。

玄言诗与清谈共生。“清谈”是魏晋时承袭东汉清议的风气,就一些玄学问题析理问难,反复辩论的文化现象。我觉得不能把清谈仅仅看作是上流社会的消闲娱乐。在我看来,“清谈”有点儿像小型学术研讨会,很多先秦汉魏遗留的学术问题,通过“清谈”,得到辨明和解析。如《高僧传》云:支“遁尝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云各适性以为逍遥。遁曰:‘不然,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于是,退而著《逍遥篇》,群儒旧学,莫不叹服。”一首玄言诗出台传播,我想清谈家不会不议论辨析。好的玄言诗一定得到了清谈家的认同,只有认定它具有一定的诗的潜质,才得以保存、传世。

玄言诗影响了文论的著述。这个问题,汤用彤《理学·佛学·玄学》说得很清楚:“文学理论者,即关于文之何以为文,或其诗学者为何为文学……而魏晋南北朝论文之作,如魏文帝曹丕之《典论论文》,陆机之《文赋》及刘勰之《文心雕龙》等对文学之基本看法均与玄学有多少深切之关系。故魏晋玄学之影响于文学者自可在于其文之内容充满老庄之辞意,而实则行文即不用老庄,然其据之原理固亦可出于玄谈……而谢灵运之颐情山水,亦何尝非清谈之表现?盖文学与思想之关系不仅在于文之内容,而亦在于文学所据之理论。”“然魏晋南朝文论之所以繁荣,则亦因其在对于当时哲学问题有所解答也。”

玄言诗主张诗以寄意。晋·康僧渊《代答张君祖诗(序)》:“夫诗者,志之所之,意迹之所寄也。”玄言诗用以寄托玄意,这种主张突破了“诗言志”、“诗缘情”的传统观念。

玄言诗弱化了诗歌的抒情特点,疏远了诗歌同社会现实的联系。在我国古代诗歌史上,它第一次自觉地、大量地把富有哲理的老庄思想引进诗歌,扩大了诗歌的内容,冲击了儒家的诗歌教化说,开拓出诗歌的“理境”,寓哲理于诗,从此“理境”成为我国诗歌的一大传统。所以玄言诗是我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

魏晋玄言诗存续期仅仅百余年,但它却作为一种诗歌传统贯穿于后世。除了田园诗和山水诗直接脱胎于玄言诗以外,在中国古典哲理诗发展的进程中,都彰显着它的首创和示范意义。历代的道士诗,佛理诗和宋明理学诗都或多或少地带着玄言诗的遗传密码。

正西先生有幸译释支遁诗文,成就功业,虽然辛苦、繁琐,一定自有乐趣。

《支遁诗文译释》将 “弱丧困风波”句译成“灰心丧气困在人情风波里”,可能有他的考虑。可贵的是文中的“评析”精到,能引导读者进入支遁的世界,帮助读者初步理解支遁诗文。语云:“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支遁诗文译释》不仅为保存中古文献和研究中古文学做出了贡献,而且对有志了解支遁的读者能起到“师傅领进门”的作用。这正是《支遁诗文译释》的出版意义。

《世说新语·轻诋第二十六》第24条,刘孝标注引《支遁传》曰:“遁每标举会宗,而不留心象喻,解释章句,或有所漏,文字之徒,多以为疑。谢安闻而善之曰:‘此九方皋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俊逸。’”

“略其玄黄,而取其俊逸”,是正西先生的写作作风。《支遁诗文译释》从大处着眼,从整体着眼,不纠缠于章句解释和某些词义的辨析,先将读者领进门来,以帮助读者欣赏支遁诗文。从整体来说,《支遁诗文译释》也符合作者严谨、活泼的写作主张。数年来,作者为了著述、编辑《新昌大佛寺文化》丛书,努力钻研佛学,从般若学的角度解析支遁诗文,当有他深层次的考虑。只是我们槛外之人,一时不甚了了而已。

正西先生独处于新昌,扎根在东晋六朝文化特别是佛教文化的丰厚土壤之上,他抓住了这难得的机遇,凭自己的知识和学养独立进行研究,做出了厚重的成果,功夫之深着实令人敬佩。

The Birth, Development and Evolvement of Metaphysical Poetry

WANG De-zhe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Metaphysical poetry came into being in the Zhengshi Period (240-249), and began to develop during the change in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scholars’ content attitude and aesthetic taste.And the advocating and love are the two important condition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metaphysical poetry.Moreover, the introduction of Buddhism also played a big role.Later, some landscape poems appeared in this poetic school.

metaphysical poetry; metaphysics; Buddhism; landscape poetry

I207

A

1005-7110(2011)04-0073-04

2011-06-27

王德震(1935-),女,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学;曾参与多种古籍的整理译释和工具书的编写工作,退休已二十多年,中过风,患有多种老年疾病,今以休闲养病为事。

潘文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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