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心情在
——由袁枚山水咏物诗看其性灵说的自然旨趣

2011-04-02 05:41张绍华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1年6期
关键词:山水诗袁枚青苔

张绍华

(江苏农林职业技术学院社会科学与艺术系,江苏 句容 212400)

袁枚一生遍游山水,可谓深得山水之趣。他年甫弱冠,便离家远赴桂林,后又从桂赴京试博学鸿词,三十七岁赴官秦中,一路皆寻幽揽胜;至晚年“犹独游名山,尝至天台、雁宕、黄山、匡庐、罗浮、桂林、南岳、潇湘、洞庭、武夷、丹霞、四明、雪窦,皆穷其胜”[1]194,此外他隐居之地小仓山即是风景胜地。因此,袁枚创作了许多山水诗。袁枚还写了许多咏物诗,从花、草、雪、月以至日常用品等。《小仓山房诗集》中这两类诗作有500多首,其中咏山水之作240余首,咏物之作达260首之多。这些诗作均能很好地见出袁枚重视性灵的旨趣。

在袁枚各种题材的诗作中,被研究得最多的便是其山水诗。王英志先生撰写的论文《山水的性灵化——论袁枚的山水诗》[2],便对袁枚山水诗中主体精神高扬的特点进行了很好的揭示。由陶文鹏等主编的《灵境诗心——中国古代山水诗史》[3]一书也对袁枚的山水诗进行了专门的探讨。孙红梅的硕士学位论文《论袁枚的山水诗》[4]则从袁枚山水诗创作的主观条件、艺术风貌和美学特征三方面来进行探讨。不过,上述的研究仍有待进一步深入。其中关于袁枚咏物诗的研究,多侧重于赏析,且集中在以“钱”、“青苔”等为吟咏对象的几首上。可见,袁枚此类诗的研究,一则未能把咏山水、咏物结合起来分析;二则研究思路多从袁枚诗论出发,寻求诗作上的印证,缺乏从山水咏物诗本身总结审美规律的力度;三则虽注意到山水咏物诗在高扬诗人主体精神方面的作用,但又多从传统山水咏物诗理论出发加以分析,未能真正揭示出袁枚“栖息于性灵”的独特艺术个性。

一、同领春风各性情:自然物的个性化认识

袁枚的山水诗中很多是写名山胜水的,这类诗作又大多以古体长篇出之。如《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登华山》、《登峄山》、《登泰山》、《到石梁观瀑布》、《观大龙湫作歌》等。一来,擅长以长篇巨制来穷形尽相地刻画景物是清代山水诗艺术表现方面的显著特色[5]。二来,选用古体来写这些奇山异水与袁枚洒脱飘逸的个性也有很大的关系。袁枚曾在《诗话》中说“古体地位宽余,可使才气卷轴”[6]144。这些气势磅礴的山水,更能激起袁枚的创作激情,让他不如此便不能很好地表现自己的才气,也只有这样浩大的景象才适于用这样的诗体来表现。

袁枚的山水诗在山水诗史上是有其独特地位的,正如王英志先生所说的:“袁枚的性灵山水诗的开创性在于高扬主体意识,在处理人与自然山水关系时,万物为我所役,人始终占据主导的或主体的位置。”[2]209如其写于早年的《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诗云:

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穷边才逞怪。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几阵南风吹落日,骑马同归醉兀兀。我本天涯万里人,愁心忽挂西斜月。[7]6

这首诗是袁枚在广西期间一次出游所作,那时诗人21岁,正是充满激情、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此诗是其长篇山水诗的典范之作,开篇一“奇”一“怪”即写出了这些山的与众不同,“走”、“逞”“立”几个动词则把桂林诸山写成了有生命的东西,使之极具活力。后来对山洞中“怪石”及登高所望“诸山”的刻画则极其形象,特别是用奇异的构思以神话传说来化写山的奇形怪状,想象的奇特,比喻的神幻,给所写景物涂上了极为神奇的色彩,化静为动,赋予景物以强大的生命力。“醉兀兀”是酒的作用吗?恐怕更多的是被眼前景象所陶醉吧!从诗中可以见出诗人狂放不羁的个性,纵横飘逸的才情。袁枚其他的咏大山大水之作也均能做到如此。如“一条黄水似衣带,穿破世界通银河。只恨天上酒杯少,不信世间人民多”(《登泰山》);“云雷莽回护,仙掌时动摇。流泉鸣青天,乱走三千条”(《登华山》);“安得将身化巨鳌,看他万古长滔滔”(《到石梁观瀑布》)等。

袁枚也并不总是从大处着笔,他还善于用细微的笔触来摹写一些偏僻的小景,刻画一些细小的事物。如其《随园二十四咏》、《瞻园十咏》等就是写一些小景致,日常一些小的生活情景、青苔、小草等微小的东西也是他喜欢关注的对象。如其《夜立阶下》诗:“半明半昧星,三点两点雨。梧桐知秋来,叶叶自相语。”[7]310简单的意象,平常的语句,纯用白描,写得那么富有情趣,果真是把这些秋风吹动下的梧桐叶子写活了。《雨中即事》诗:“惊风萍叶开,带雨池声大。青蛙抱佛心,踏上莲花坐。”[7]320这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写的就是眼前所见的一个很普通的小情景,但却也饶有趣味。

再看他的两首写青苔的诗: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7]364

各有心情在,随渠爱暖凉。青苔问红叶:何物是斜阳?[7]433

唐代诗人中有很多写到青苔意象的,王维的《鹿柴》里就有“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之句,不过王诗此处写到青苔主要是渲染一种空寂的意境;刘禹锡的《陋室铭》里亦有“苔痕上阶绿”的句子,刘禹锡在这里则是为了写出环境之简陋以衬托主人的高尚情操;诗歌里写到青苔意象最多的诗人恐怕要算贾岛了,据陈妍考察,贾岛诗里写到苔藓类的有二十二次之多[8],如“莓苔石上晚蛩行”(《酬慈恩寺文郁上人》)、“荒树苔胶砌”(《题刘华书斋》)等,贾诗里多是为了烘托出一种凄清之境,以寄寓自己落寞的生命。这些诗作虽然都出现了青苔,但都不是专门来吟咏青苔的,而袁枚这两首诗诗题都是“苔”,是青苔的特写。第一首写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也有青春,也有青苔这样鲜活的生命,即便只有米样大小的花朵,却也要像牡丹那样尽情地绽放。第二首则明确点出“各有心情在”,真是把这些自然景物都写活了,它们不仅有生命而且有各自的性情,然后用一问句,拟人的手法写出了青苔的活泼与稚气,极具趣味。

传统儒家看待山水主要是注重其和人格的比照关系,是自然的人化;道家注重的是自然的美好从而向自然回归,是人的自然化;佛家则是为了寻觅一处心灵的净土。正如章尚正先生所说的“儒主山水充实了山水诗的思想内容,道主山水激活了山水诗的生命精神,佛主山水美化了山水诗的艺术精神”[9]。袁枚不仅擅长写气势磅礴的山水,亦善于描摹细小的物象,但无论哪种,在他的笔下都富有活泼泼的生命。这些活泼泼的生命都是极其可爱的,虽然他们性情各异,但却都是造化自然。可见,袁枚更加注重的是山水的生命精神,阳刚也好,阴柔也罢,都是鲜活的生命。正如袁枚在另一首写到青苔的诗里所说的:“青苔避日葵争日,同领春风各性情。”(《老住》)[7]392在同一个大自然里,各个自然物个性差异很大,各有各的独特之处,他们的“性情”彼此相异,而这正是他们存在的最大价值。从这里,便可以看出袁枚对“性情”的重视,也就是对个体的重视,他所关注的乃是每一个作为个体的活泼泼的生命。

二、吾亦见吾性:自然物的人格化趣味

袁枚创作中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人始终占据主导地位,所以他好用拟人的手法,赋予这些自然物以鲜活的生命。同是造化自然中的生灵,人与自然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自然物的某些属性正好和人颇为相似,所以人们从观照自然的过程中便可以观照到自身。比如从逝去的流水,能联想到人生的短暂,由松柏的后凋能想到人美好的品质等,这也就是儒家所重的“比德说”。人们除很早就发现了自然与人在道德上的某种比附关系外,还发现了自然能给人带来精神的愉悦,能够更好地安顿我们的生命,实际上,人本来就是生活在自然之中的。所以,从这些自然物中,我们能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流动。袁枚曾在《船上卧月作》里说道:“相对久忘言,吾亦见吾性。”[7]16这里,诗人是说自己在月夜里一直凝视着天上的明月,能从这种澄明之境中见到自己本真的性情。这样就把自己的主观感情对象化到了物上面,而物身上也就着上了人的精神,人与物交融为一体,真个是“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于是,袁枚笔下的自然均具有某种和人相通的性情,诗人能借其安顿自己失落的情绪,从中发现许多人生的智慧。于是,诗人便借自然抒写自己的性灵,大自然就是诗人的精神家园。

乾隆七年(1742年),袁枚散馆考试因满文成绩列入下等被改官为江南知县。这对袁枚是个巨大的打击,“三年春梦玉堂空”、“顷刻人天隔两尘”(《改官白下留别诸同年》)[7]31、“前程原似梦,何必太分明”(《良乡雾》[7]33、“春留三月动征程,从此炎凉逐渐生”(《春归》)[7]41等诗句都是袁枚此时心情的真实写照。就在这个时期,袁枚写下了一组共十五首《落花》诗,其中有云:

春在东风原是梦,生非薄命不为花。

有力尚能含细雨,无言独自下春山。

不受深闺儿女怜,自开自落自年年。

已含云雨还三峡,犹抱琵琶泣六宫。

此去竟成千古恨,好春还待一年看。

容颜未老心先谢,雨露虽轻泪不消。[7]35

这些诗句写得多么沉痛,多么哀婉,字字都是泪,句句都是悲。落花这个意象本身就多与生命、命运相关。花的落去表示时间的流逝、生命的消亡,直接和生命意识相连;美丽的花朵终要凋败,正预示着命运的无常,所以诗人多借“落花”来抒写一种失落的情怀。当然花开花谢,花谢还会再开,这是自然界中的生命规律,也预示着生命的循环往复,生生不息,龚自珍的名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说的正是这层意思。但后一种意味则须对生命有通脱的理解方能悟得。当时还年少的袁枚自是没这般通达,所以他的这组“落花诗”乃是借落花来抒发自己的失落情绪,要知道袁枚原本的志向就是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如其《记得》诗里云“记得儿时语最狂,立名最小是文章”[7]887。

此后不久,袁枚又写下一组《残雪》诗共七首,这里选其中两首稍加分析:

卷帘残雪望无穷,世事方知色即空。万片落花何处去,数声流水一年终。阴阳炉炭思玄化,冷淡生涯怕热中。逐渐阑珊谁护惜,为渠容易恼春风。

北斗离离柄指春,散花天女尚留痕。心虚解脱污泥累,身隐能全日月恩。江上一蓑谁把钓,酒家双屐自关门。蹇驴此际诗情好,半在山桥半水村。[7]51

残雪这个意象的特点也是易逝,在这点上它和“落花”是相似的。此处袁枚的失落感虽然还在,但和“落花”组诗则有很大的不同。时间在飞逝,如同流水一般,慨叹时光流逝的同时,袁枚已经渐渐变得有点通脱了,“世事方知色即空”、“冷淡生涯怕热中”,从“残雪”这里他已有所体悟。下面一首“尚留痕”表明自己的那种失落感仍未消除,“心虚解脱污泥累,身隐能全日月恩”两句则表明袁枚似乎已经找到了解脱的办法,那就是退隐了,“江上一蓑谁把钓”所写的正是隐逸生活,而且他还明确点出在山桥水村中“诗情好”,这里即可见出袁枚实已决心投奔大自然的怀抱、以诗为生的端倪了。

造化自然无不给人以许多的启迪,这既包括对诗人作诗方面,也包括人生智慧方面。袁枚在《侯夷门卸江宁贰尹事行且就去不能无诗》中有“文章各领江山气”、“天留清雪等诗人”[7]61两句诗,就很好地说明了自然对诗人的作用。“文章各领江山气”强调的是诗人必须要到自然中去,向自然学习,这也就是整个艺术领域中的“师造化”问题,这点在绘画中谈得尤多。“天留清雪等诗人”则把天拟人化了,似乎自然与人是心灵相通的,在等着诗人去吟诵它。这里可以看出诗人对自然的重视,因为自然实是诗人的精神家园,从中可以观照到诗人自身的性灵,所以“师造化”也就是“师心”。请看他的《看山有得作诗示霞裳》诗:

青山若弟兄,比肩相党附。恰又耻雷同,各自有家数:或以股扇分,或以琐碎布。……寄语诗文家,于此当有悟。[7]634

这首诗便是从青山的形状不一、各具风神而悟到作诗作文者当以此借鉴,不能一味因袭模仿,而要写出自己的独得之处,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特色。他在《梅》诗中写道:“重他身份缘何事?只为能开冷处花。”[7]541在《题桃树》中又说:“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7]594“能开冷处花”正是梅花的独特之处,梅花在此是独立人格的象征,亦是诗人要保持自己独特面貌的形象化说法。《题桃树》强调的则是要求新求鲜,只有具有新意才能打动人。这些是在说自然物,不也正是在说诗人应如何作诗的道理吗?此外,在袁枚笔下,自然界中的许多事物还给我们以人生启迪。“张处休教满,收时自觉轻”(《帆》)[7]541,“许侬登席上,能救热中人”(《冰》)[7]766等说的不正是人生道理吗?

正是因为“吾亦见吾性”,所以袁枚笔下的许多自然物就不仅是一个普通的自然物了,而且也是他自己的形象写照。“绝地通天一枝笔,请看依傍是何人”(《卓笔峰》)[7]627是说山峰,更多的当是说自己人格的独立,也是说自己独抒性灵的诗作;“栽培不仗主人翁,自立斜阳自偃风”(《春草》)[7]237是写春草,更是写自己自由的人生境界;“无功能济世,只管自家清”(《石井》)[7]755是写井,也是写自己人生的理想,能管自己亦能济世;“不逢大匠材难用,肯住深山寿更长”(《大树》)[7]287是写自己虽怀抱利器却无用武之地,但因此退隐山林却得享高寿;“夕阳不肯去,想是恋桃花”(《夕阳》)[7]765是写自己的老而多情。在这些地方,我们都可以清晰地看到诗人与自然物的相融相合,自然物都着上了诗人主观的性情,都具有鲜活的生命。正如其《过洞庭湖水甚小》里所云:“春自生,冬自槁,须知湖亦如人老。”[7]726这样,生命便都是有情之生命,人与自然完全可以相互交流,平等对话,如诗人曾对“雪”云:“子之俗处须我洗,我之雅处须子扶。”(《扬州对雪戏作》)[7]267

三、富贵岂如闲有味:回归自然的审美心态

大自然中的每个事物均有着自己独特的性情,有着自己存在的价值,我们从这些自然物中亦能见出我们自己。但是这些得要我们主动去融入自然,只有进入到自然之中才能对此有所体悟。而投身大自然得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要使自己有“闲”,正如袁枚所说的“不是闲身看不清”(《静里》)[7]578,只有让自己闲下来才能更好地观照自然。袁枚诗中很多地方就写到了“闲”,有的就直接以“闲”为题,如:

折竹当蔾杖,闲行过小亭。无人独自语,溪上一鸥听。(《闲行》)[7]329

雨久客不来,空堂飞一蝶。闲坐太无聊,数尽春兰叶。(《闲坐》)[7]329

摇竹一身雨,摘花满手香。自离城市远,只觉岁华长。旧墨磨频仄,新弦爪易伤。闲中参物理,独立咏苍茫。(《闲中》)[7]212

雨过一蝉鸣,空廊坐有情。人衰秋雁语,花老蜜蜂声。水曲如招饮,山高亦近名。终当率妻子,郊外事躬耕。(《闲中》)[7]212

上引第一首诗《闲行》写诗人在闲中漫步的情景,没有其他人在场,只有自己独处,所以完全不用去考虑世俗的事情,一人一鸥共同构成了一幅静静的画面,仿佛中似乎鸥还在和人进行着交流,何其闲适!第二首《闲坐》所表现的闲情与《闲行》相同,诗人果然是过着悠闲的生活。第三首《闲中》则通过“摇竹”、“摘花”两个生活中的小场景写出了自然的美妙与乐趣,接着明确指出远离城市也就是远离世俗能让人更好地享受岁月,所以在第四首诗《闲中》中就表明了自己归隐的愿望,最终得像陶渊明那样,回到大自然中。可见,这里的闲不是无事可做,而是诗人自觉的选择。

他在随园里自题了一副对联,联云:

不做公卿,非无福命都缘懒;

难成仙佛,为读诗书又恋花。[10]94

这里,袁枚说自己没有在仕途上有大的作为,并不是自己不能干,而是因为“懒”。袁枚可谓是少年得志,本来仕途前景很好,但他因不喜习满文,于是就“懒”得下功夫,所以最后满文考试成绩不好而在仕途上受到很大的打击。懒得去做,恰恰表明自己对独立自由人格的追求,同时这里的“懒”也就是闲,为了追求一种闲适的人生。下联说自己不求仙礼佛,是因为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读诗书又恋花”的生活正是那种自由闲适的生活。只有这种生活才是任情自在的袁枚想要的,同时,追求自由,任性不羁的性格也和仕途生活不容。“书衔笔惯字难小,学跪膝忙时有声”(《谒长吏毕归而作诗》)[7]38的官场生活终是他不能忍受的,所以崇尚自由的袁枚最终选择了归隐山林。

归隐随园后,诗人才是真正回到了理想的家园,诗人举家来随园不久就写下了一组共十一首《随园杂兴》诗,我们且选其中几首:

喜怒不缘事,偶然心所生。升沉亦非命,偶然遇所成。读书无所得,放卷起复行。能到竹林下,自有春水声。

客敲柴门响,主人在梦中。惊起索布袜,遗失草堂东。夜亦无所想,梦见竹树长。客若游我园,赤脚送君往。

君莫笑楼高,楼高固亦好。君来十里外,我已见了了。君来莫乘车,车声惊我鸟。君来莫骑马,马口食我草。君来毋清晨,山人怕起早。君来毋日暮,日暮百花老。[7]95

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袁枚在随园中过着多么惬意的生活,这是一种完全自由的生活,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而且,在这里还能看出袁枚对随园的爱惜,“君来莫乘车,车声惊我鸟。君来莫骑马,马口食我草”,鸟是我的“鸟”,草也是我的“草”,对其真是关爱有加。人与自然是多么和谐,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极大的快乐,美丽的大自然实在是诗人美好的精神家园。这些,只要自己去追求就能得到,因为“能到竹林下”便“自有春水声”。

只有真正融入了大自然,才能真正品味出大自然的乐趣;只有让自己处在悠闲的状态下,才能真正地做到寄情于大自然。其《春日杂诗》云:

千枝红雨万重烟,画出诗人得意天。山上春云如我懒,日高犹宿翠微巅。

清明连日雨潇潇,看送春痕上鹊巢。明月有情还约我,夜来相见杏花梢。[7]275

大自然是诗人的“得意天”,云如我懒,实是我如云闲,明月有情,乃是诗人有意。诗人是真正做到了与大自然为友了。“贫贱交情老更浓”(《题桂树》)[7]459,“柳枝相送桃根迎”(《归舟作》[7]230,“真个送春如送客”、“教人越老越相思”(《雨中送春》)[7]920等诗句都能见出诗人与自然的感情,对大自然的热爱是因为大自然是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我们能够从大自然的万物中更好地认识到我们自身,而“认识自我乃是哲学探究的最高目标”[11]3。于是诗人能“羡杀”一只悠闲的白鹭(《松顶立一白鹭,赋诗赠之》),能从一双普通的筷子中想到人们的追名求利(《箸》),能从刀、剑想到人生(《刀》、《剑》)等。所以诗人用白描而写的生活中的许多小场景,虽然极其普通,却韵味深长,如: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所见》)[7]515

村落晚晴天,桃花映水鲜。牧童何处去?牛背一鸥眠。(《题画》)[7]531

牛背一鸦立,牛行鸦不行。牧童分坐位,溪水引前程。踏爱茸毛软,飞夸去住轻。似招同伴至,还向树头鸣。(《鸦》)[7]725

袁枚终于是离开了官场,选择了大自然,他的这一选择是自觉的选择,事实证明也是正确的选择,正如赵翼在《读随园诗题辞》中评价袁枚时所说的“富贵岂如闲有味”[12]3。是的,袁枚的人生是有味的,而这味正来自于他的“闲”,来自于他自觉的选择与自由的追寻。“闲”首先便表现为身的自由,不受外物所累。而要做到不受外物所累,便得主动抛开一些东西。所以“闲”更多的是一种艺术化的、审美的心态。

以上所引袁枚诗歌中表现的悠闲的生活场景,便是在此种心态下才能发现、体会的。在“闲”的心态下,所观之物、所见之景都是一种静态的,是那么的和平而宁静。这种心境其实就是中国传统的隐逸情怀,只不过有的隐逸是迫于现实的无奈,有的则是自觉的选择而已。而袁枚则是出于自己自觉的选择,所以这样他更能独得自然之趣。

袁枚的山水物象诗作所吟咏的对象几乎是无所不包,从名山胜水到幽僻小景,从牡丹芍药到青苔小草,从风云雪月到虫鱼鸟兽,从刀剑笔墨到案几椅杖以至最平常的生活用品,他关注这些个体的存在,是因为这些都是有情之生命。而要走进这些有情之生命,则必须要有“闲”,要自觉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只有在大自然这个精神家园中,我们方能更好地安顿我们短暂的生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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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孙红梅.论袁枚的山水诗[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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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五[M].王英志,校点.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7](清)袁枚.小仓山房诗集[M].王英志,校点.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8]陈妍.“虫吟草间”再审视——论贾岛诗歌中的生命体悟[J].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3):117-120.

[9]章尚正.中国古代山水文学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2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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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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