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甫精神之魅力

2011-04-02 05:41曹惠民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1年6期
关键词:大系出版界文学

曹惠民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在台湾文学界、出版界,蔡文甫是个传奇式的人物。

从一个小公务员到《中华日报》副刊主编再到九歌出版公司董事长,从出版界的“黑马”到台湾出版界大佬,从“半人出版社”到“蔡三栋”、“蔡九栋”再到“蔡一街”、“蔡半城”,从教员到作家再到金鼎奖特别贡献奖得主……蔡文甫不仅创造了台湾出版界的奇迹,而且成就了当代华文出版界不可复制的典范。

52岁,已过知天命之年,在别人也许已是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的时候,蔡文甫却在朋友王鼎均“美丽的谎言”的怂恿激将下,赤手空拳办起了九歌出版社,并很快就以不俗的表现引发广泛的关注。超人的胆识造就的是骄人的成绩,一时间,“发表找二大,出版找‘五小’”(指台湾当时专出纯文学书籍,而规模小人手少的五家小型出版机构:林海音的“纯文学”,姚宜瑛的“大地”,隐地的“尔雅”,痖弦、杨牧的“洪范”和蔡文甫的“九歌”),几乎成了文学界人士的共识。九歌也以自己一连串靓丽的业绩屹立于强手如林的台湾出版界,写下辉煌的历史!

“从0到9”的九歌成了蔡文甫最大的传奇——在笔者看来,九歌的传奇其实是更应该读作蔡文甫传奇的;蔡文甫传奇具有加载华文出版史的历史意义。

耶鲁大学著名教授孙康宜曾将文将蔡文甫的出版传奇称作“蔡文甫现象”①,从出版现象、文化现象的角度来立论,应当说是有相当的道理的。但笔者想补充的是,一种“现象”的出现、呈现,除了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书籍、数字、会议、活动、奖项等等以外,一定还有虽然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却确确实实存在着的东西:一种信念、一种气质、一种灵魂、一种精神;没有这种信念、气质、灵魂、精神,就不可能有那无数的书籍、活动、奖项、研讨会等种种作为。正如李瑞腾教授所言:“在八九十年代文学商品化的年代,坚守文学本位,不媚俗、不取巧,却能在文学书籍市场萎缩的时候,屹立不摇,还有回馈文坛之力,一定有它的内在因素。”②这“内在因素”,除了家人的奥援、团队的打拼以外,领军者的精神、气魄、胆识、视界、毅力当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九歌最大的财富、最丰沛的资源也正在于此。

蔡文甫经验的丰富内涵、蔡文甫精神的独特魅力具有值得深入研究的价值。

蔡文甫既没有很多出版家和文学家都有的骄人的学历,也没有什么家世背景,却显示出不少(文学、传播)科班出身的人都很少有的专业素质和专业水平(新人朱少麟的《伤心咖啡店之歌》遭多次退稿后得以在九歌出版、并在市场和专业界皆获肯定,为一适例),做到了很多拥有高等学历或巨额财富的人所没有做到的事情,固然是由于他的高强能力和一定的财力,更重要的还是他的非凡耐力、毅力,他的眼光和胆识。

蔡文甫出身于江苏盐城一个普通的农家,又生不逢辰:本应读书求学的年月,正赶上兵荒马乱的战争时代,早早走上独自外出谋生的艰难人生路,遍尝辛酸苦辣。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学农不成学文,学文不成学商,学商不成学武,学武不成从公、从教,从事新闻、从事出版……”③看起来,似乎是路路不通、“半路出家”,其实也未必不是好事。生活的磨练正是命运和时代对他最好的赐予,并最终让他在出版上做成了大事!

蔡文甫传奇,还在于他是台湾文化界少有的多面手,他一身兼编辑家、文学家、出版家、企业家:论编辑,他主持《中华日报》副刊编务长达21年,接触了无数作者,也培养了不少文学新人;论创作,他从1951年开始,坚持不懈,出版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有10多种,在50年代出道的作家中,他以自己的特色占有一席之地;论出版,他一手建构了凸显现代传播理念、具有系统性的九歌事业群(包括出版关系企业——健行、天培以及带有出版辐射意义的文学书屋、基金会、文学评奖等等),30年间出版的书籍达2 000多种,以至于在社会上有“九歌两字在出版界代表的就是‘好书’”④的美誉;论赚钱,他也未遑多让,做这事,做那事,要做成几件事,何事不需花钱?可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九歌还赔得起”,此话听起来轻巧,但要能说出这种话(而且是“一再”),该有什么样的底气!

平心而论,像蔡文甫这样的出版人,既有孙康宜教授所谓的“明清时代的标准文人”的风范,又不失现代企业家的经营头脑,能在如此多方面、能有如此令人瞩目的收获者,在台湾固属凤毛麟角,即使求诸两岸三地及海外的华文出版界也很鲜见。

出版人爱书,自然是天经地义。不过到了蔡文甫这里,还是让人觉得有点不一样。在他女儿蔡泽松的记忆和感觉里,“书”和父亲是划等号的:“父亲视书如命,不论甘苦不离不弃”,“书比较像父亲的家人”⑤。知父者莫若女也。蔡泽松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见到的父亲从来都是和书紧紧相连相依。她的感觉无疑是深入而准确的。正因为爱书如痴,蔡文甫在甫创九歌时,就抱定三大宗旨:(一)为读者出好书。这里有两层意思,出的书要是“好书”,有些书虽然畅销,但对世道人心无益的,即使能赚钱也坚决不出,反之,赔钱也照出。再一个意思,是出书“为读者”,而不是为自己,不是为自己或家人图利、享乐。(二)重视名家,也关注新秀。名家的作品水平高,有内涵,理应尊重;新秀富有生机,他们的创作常常体现着读者的要求。(三)注重文化数据的积累。这样办出版社就必然与一般只以出书赚钱的出版商大异其趣。

由他策划、主持出版的《中华现代文学大系》(一)(二)分别汇总了1970—1989年和1989—2003年期间台湾文学的代表作品,允称煌煌巨制。两套大系均由著名作家、教授余光中担任总编辑,各卷主编也都是一时之选。前者15册,后者12册,均囊括诗歌、散文、小说、戏剧、评论五种主要门类。这种大手笔,令人不由得想起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赵家璧策划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的那段历史佳话。蔡文甫动念做大系,大约也是受了赵家璧30年代那套大系的影响,或有学步之意,但比较起来,其实还是有几点不同:1936年,赵家璧为总结新文学第一个十年(1917—1927)的实绩,策划《中国新文学大系》时,尚未及而立之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年纪轻,去求蔡元培、鲁迅、沈雁冰、郑振铎等一众文坛前辈,倒容易开口,而蔡文甫,做第一套大系时,已年过花甲,做第二套大系时,更是77岁的高龄了!老当益壮,老而弥坚,此其谓乎?赵家璧做大系,是用的别人(良友图书公司)的资源,蔡文甫做大系,却是以一个私人出版公司、一己之力而为之,承受的风险要更大;赵家璧只做了一套大系,蔡文甫已经做了两套,在九歌迈入第四个十年之际,蔡文甫面对媒体,信心满满地说还想做第三套!他清楚地知道,那时候自己也要90多岁了。这是怎样的一种豪情!就此意义而言,若称蔡文甫为“当代台湾赵家璧”,当非虚誉。

出版系列书籍,似乎成了九歌的一个习惯动作,也成就了九歌的众多品牌。这种系列出版物具有一般出版物不能产生的规模效应和历史效应。比如“名家名著系列”、“新世纪散文家”系列、“台湾文学20年集”、“台湾文学30年菁英选”、“年度选”等就都是在读书界产生了长效反响的好作品。出这种系列性的出版物,如果没有足够的胆识,在他人或许只是偶一为之,可在蔡文甫这里,却俨然形成了他的出版性格。

对于儿童读物的重视也是九歌广受赞誉的善举。有感于台湾的童书市场为外国作家的译作所垄断,蔡文甫有意提倡国人自行创作原创的儿童文学作品,希望能在安徒生、格林之外,也有大量能满足华人社会需要,具有中华文化传统特色的儿童文学作品。从1983年始,九歌每年出版一套四册的童书,且坚持有年,自1993年起,更是一年出版两套八册的童书,使儿童文学的出版物几近百种之多!与此同时,他又拨出不菲的资金,用于现代儿童文学奖(少儿文学奖)的设立,这是台湾唯一的儿童文学奖。还在组编年度散文选、年度新诗选、年度小说选的基础上,始创“年度童话选”,极大地推动了台湾儿童文学的创作和繁荣。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蔡文甫深知此语的涵义,他为台湾儿童文学——其实也是为华文儿童文学的建树与努力,将载入史册,长远地造福华夏后人。在当下两岸文坛,以一人之力而为此,虽说是空谷足音,或似有某种悲壮之处,但其情实可悯,其心诚堪佩!

为残障人士出书是九歌创办伊始就着力为之的,杏林子、张拓芜、梅逊等都是有赖蔡文甫的热忱扶助,才实现了自己出书的梦想。1978年九歌的第一批创业六书中就有蔡文甫亲自编选的、表现残障人士动人事迹的散文集《闪亮的生命》。30年后,他的也是从事出版事业的次女蔡泽松,又再编《闪亮的生命》“续集”《创造奇迹的人——闪亮的生命2》,代有承传绵延之意,清晰可见,从中不难见出蔡文甫的良苦用心。他是希望借由这样带有某种象征性的举动,向世人宣示这样一个理念:关注弱势族群,不能只是说说而已,都可以“从我做起”。每个人都应以自己从事的职业为起点,为社会、为他人特别是为弱势族群做点儿实实在在的事。如果人人都视其为自己责无旁贷之事,世界将会更美好!

蔡文甫做出版,不是出出书而已,更不是赚点钱就满足的,他总是在思考台湾文学书籍出版的大势,从而确定自己的目标,走不一样的路,做有意义的事,出有意义的书。而一旦认准了的事,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半途而废。他以他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样的人充其量也就是个出版商,而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出版家。出版家蔡文甫为台湾出版人竖起了一个高高的标杆!他不是那种行事高调、以外在霸气示人的人,但却真正有一种站得高、望得远、不说大话、却能做得成大事的霸气!

翻译乔依斯的《尤利西斯》全译本就是一个佐证。蔡文甫有感于现代文学巨著《尤利西斯》在全世界有200多种外语译本,却独缺中文译本,便以预支稿酬的方式,商请旅美学者金堤翻译《尤利西斯》(而且不译则已,要译就译全译本)。《尤利西斯》是出了名难译的名著,但偌大的中国、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中文,如果一直没有其全译本,对于一个有使命感的中文出版人来说,情何以堪!最终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这样的场景:在爱尔兰的乔依斯纪念馆中,被置于中心位置的九歌版中译本《尤利西斯》是全世界各种版本中最精美的一部!中文出版人的荣耀与尊严,于一部名著的译本中得以彰显。可以说,九歌虽是个小出版社,但其气魄、格局之大,怕是某些大出版机构也难望其项背的!与此相似的,有黄国彬翻译的但丁《神曲》(上、中、下)全译本。蔡文甫这些举措所表现出来的世界性眼光和国际视野,正是一个杰出的出版家最令人称道之处。

出版不是慈善事业,九歌自然也不是蔡泽松曾经戏称的“慈济分部”。做出版要赚钱,无可厚非,天经地义。区别出版商和出版家的一个方面,是在看他出什么书来赚钱,用什么手段赚钱,由出版赚到的钱用之于何处。蔡文甫白手起家,经历过台湾文学书籍出版的黄金时期,也遭逢过纯文学出版不景气的低谷,难能可贵的是,顺遂之时,他从不志得意满以骄人,挫折来时,他也绝不气馁灰心以尤人。在台湾,坚持文学书籍的出版,又能在商业考虑及理想追求之间兼顾的人不多,蔡文甫当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明知大部头的套书(如大系之类)并不能赚钱甚至很可能还要赔上一笔,但当他从文化积累的历史高度,决意要为台湾文学留下宝贵史料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投下1 000万元(新台币)的巨资,打造70~80年代台湾文学的“四库全书”(《中华现代文学大系 台湾 1970—1989》),又在15年后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意志力,再接再厉,再投下700万元,续出《中华现代文学大系 二 台湾1989—2003》;此外,拨出500万元设立九歌文教基金;连续多年设立梁实秋文学奖;甚至在长篇小说日渐式微的当下,以200万元的高额奖金征集优秀之作……这些大手笔,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既要赚钱而又能不为钱失格、不为钱所拘,自谦为“天生的凡夫俗子”的蔡文甫自有他的不凡不俗、超凡脱俗之处!

精品意识、历史意识、服务意识,无私奉献的精神,重“义”(出版之大义)忘利的精神,不屈不挠的精神,正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但确确实实存在的东西,成就了传奇的九歌,成就了杰出的蔡文甫。

从一定的意义上来说,蔡文甫是以一人之力,书写了九歌传奇。蔡文甫的成功,是台湾当代出版史上浓墨重彩的一页;蔡文甫精神,也应该是海峡两岸三地乃至全球华人出版、传播事业的共同精神财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现象不能复制,但精神可以传之久远。

注释:

①孙康宜:《蔡文甫现象》,台湾:《自由时报》,2003年3月12日,转引自蔡文甫:《天生的凡夫俗子》,台北:九歌出版社,2005年9月增订二版,第490页。

②李瑞腾:《序曲:奏九歌而舞韶兮》,见《九歌20》,台北:九歌出版社,1998年。

③蔡文甫:《天生的凡夫俗子》,台北:九歌出版社,2005年9月增订二版,第58页。

④风信子:《蔡文甫与九歌》,台湾:《青年日报》,2001年10月14日。

⑤蔡泽松:《“书”以贯之的父亲》,台湾:《中华日报》,2005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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