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赋篇来源问题考辨

2011-04-02 03:58唐普
关键词:萧统总集昭明

唐普

(四川师范大学 社科学报编辑部,成都 610068)

《文选》赋篇来源问题考辨

唐普

(四川师范大学 社科学报编辑部,成都 610068)

《文选》是在总集的基础上再次选编作品的总集,其赋篇的来源当是以《历代赋》为蓝本。其一,从其选文的下限来看,《文选》赋类的选文范围与《历代赋》相符合;其二,奉敕注《历代赋》的周舍为昭明太子东宫高层官员,他在东宫任职的时间恰恰是昭明太子开始从事总集编纂的时期,其对太子的影响不小;其三,从《文选》未收陶渊明《闲情赋》和张融《海赋》来看,恐怕也与《历代赋》的选赋范围有关。

《文选》;赋类;《历代赋》;周舍;选文范围

梁昭明太子萧统编撰《文选》,于历代文林中“略其芜秽,集其清英”,“都为三十卷”[1](《文选序》)。然有关《文选》的编撰情况,至今仍有一些问题值得深入研究,这也是“新文选学”试图解决的问题。最近十多年来,关于《文选》选文的来源问题,许多学者以客观科学的态度进行了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日本学者冈村繁在《文选之研究》中认为:“《文选》中的大部分作品极有可能并非直接从大量的原始诗文中采集而来,而是从已有的诗文选集中再度抽选编纂的结果。《文选》并非是一次性编纂的选集,而是两次性编纂的选集。”[2](87)尽管他的推论并不完善,但其给《文选》编撰之研究指出了一条更加接近事实真相的新路。俞绍初先生在《〈文选〉成书过程拟测》一文中,也认为《文选》是在《历代赋》、《正序》及《古今诗苑英华》的基础上编纂而成的诗文总集。[3]王立群先生《〈文选〉成书研究》则在论证南朝总集编纂多据前贤总集再编纂的基础上,搜罗文本,举出了《文选》系前贤所纂总集选编成书四条(按:实为五条)内证材料作为重要依据,从而否定朱彝尊提出的《文选》编纂乃是先成长编再选编成书说,认为《文选》是根据前贤总集二次选编成书的再选本。[4](32-49)

对于《文选》赋类选文的来源情况,十多年前,俞绍初、曹道衡、傅刚等先生即推测可能来自《历代赋》[3],[5],[6](226),但他们没有进行深入论证,虽然有合理性,但缺乏说服力。本文拟对此问题进行审视,探讨《文选》赋篇来源与《历代赋》的关系。

考察《文选》选录作品的来源,当把作家作品的下限作为考察对象。从《文选》所收录作家来看,宋有11人,齐有5人,梁代有10人。而赋类收刘宋至萧梁三代作家仅5人7篇,即:宋谢惠连《雪赋》,颜延之《赭白马赋》,谢庄《月赋》,鲍照《芜城赋》、《舞鹤赋》;梁江淹《恨赋》、《别赋》。其选赋下限是江淹。江淹虽为梁人,史家列其传在《梁书》,但他卒于梁天监四年(505),入梁还不到4年时间,相反,却在宋代生活了35年(444—479),在南齐生活了23年(479—502)。江淹一生虽仕宋、齐、梁三朝,但他在宋朝生活的时间最长。《梁书》本传称:“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时人皆谓之才尽。凡所著述百余篇,自撰为前后集,并《齐史》十志,并行于世。”[7](251)江淹“少以文章显”,虽然史传婉称其“晚节才思微退”,但“江郎才尽”之故事尽人皆知。曹道衡《江淹作品写作年代考》认为,《恨赋》、《别赋》当作于建安吴兴时期,系年于元徽二年(474)冬至顺帝升明元年(477)之间[8](78-79),又于《江淹〈恨赋〉、〈别赋〉创作年代》中认为,二赋“乃黜为建安吴兴令时作,其时间当是宋后废帝元徽二年(474)秋以后;元徽四年(476)建平王景素之败前后作”[9](466)。

由此不难看出,如果从作品写作年代来考察,《文选》赋类收录的赋作没有齐梁时期的作品。如果萧统编纂《文选》赋类时是从别集里选文的话,这种情况是不可思议的。特别是像沈约这样的文坛领袖,有《集》一百一卷,其赋作据严可均辑录有《拟风赋》、《丽人赋》、《伤美人赋》、《愍途赋》、《悯国赋》、《郊居赋》、《愍衰草赋》、《高松赋》、《桐赋》、《天渊水鸟应诏赋》、《反舌赋》。特别是《郊居赋》,应该算是有示范性的佳作,但为什么没有进入萧统的视野?这只能用一个理由来解释,萧统《文选》赋篇所依赖的源文本,不是众制蜂涌的别集,而是一部总集,更确切地说,是一部赋体类的专门性总集,而且其收赋的下限在刘宋时代。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考察《隋志·总集》著录的相关情况:

《文章流别集》四十一卷梁六十卷,《志》二卷,《论》二卷,挚虞撰。

《文章流别志》、《论》二卷挚虞撰。

《文章流别本》十二卷谢混撰。

《续文章流别》三卷孔宁撰。

《集苑》四十五卷梁六十卷。

《集林》一百八十一卷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梁二百卷。

《集林钞》十一卷

《集钞》十卷沈约撰。梁有《集钞》四十卷丘迟撰,亡。

《集略》二十卷

《撰遗》六卷梁又有《零集》三十六卷,亡。

《翰林论》三卷李充撰。梁五十四卷。

《文苑》一百卷孔逭撰。

《文苑钞》三十卷

《文选》三十卷梁昭明太子撰。

《词林》五十八卷

《文海》五十卷

《吴朝士文集》十卷梁十三卷。又有《汉书文府》三卷,亡。

《巾箱集》七卷梁有《文章志录杂文》八卷,谢沈撰。又《名士杂文》八卷,亡。

《妇人集》二十卷梁有《妇人集》三十卷,殷淳撰。又有《妇人集》十一卷,亡。

《杂文》十六卷为妇人作。

《文选音》三卷萧该撰。

《文心雕龙》十卷梁兼东宫通事舍人刘勰撰。

《文章始》一卷姚察撰。梁有《文章始》一卷,任昉撰;《四代文章记》一卷,吴郡功曹张防撰,亡。

《赋集》九十二卷谢灵运撰。梁又有《赋集》五十卷,宋新渝惠侯撰;《赋集》四十卷,宋明帝撰;《乐器赋》十卷;《伎艺赋》六卷。亡。

《赋集钞》一卷

《赋集》八十六卷后魏秘书丞崔浩撰。

《续赋集》十九卷残缺。

《历代赋》十卷梁武帝撰。

《皇德瑞应赋颂》一卷梁十六卷。

《五都赋》六卷并录张衡及左思撰。

《杂都赋》十一卷梁《杂赋》十六卷。又《东都赋》一卷,孔逭作;《二京赋音》二卷,李轨、綦毋邃撰;《齐都赋》二卷并音,左思撰;《相风赋》七卷,傅玄等撰;《迦罗国赋》二卷,晋右军行恭苹果绿虞干纪撰;《遂志赋》十卷,《乘舆赭白马》二卷。亡。

《述征赋》一卷

《神雀赋》一卷后汉傅毅撰。

《杂赋》注本三卷梁有郭璞注《子虚》《上林赋》一卷,薛综注张衡《二京赋》二卷,晁矫注《二京赋》一卷,傅巽注《二京赋》二卷,张载及晋侍中刘逵、晋怀令卫权注左思《三都赋》三卷,綦毋邃注《三都赋》三卷,项氏注《幽通赋》,萧广济注木玄虚《海赋》一卷,徐爰注《射雉赋》一卷,亡。

《献赋》十八卷

《围棋赋》一卷梁武帝撰。

《观象赋》一卷

《洛神赋》一卷孙壑注。

《枕赋》一卷张君祖撰。

《二都赋音》一卷李轨撰。

《百赋音》十卷宋御史褚诠之撰。梁有《赋音》二卷,郭征之撰;《杂赋图》十七卷。亡。

以上各集,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分为两类:一是总集文章及评论之属,一是总集赋之属及注解音训图谱。[10]冈村繁虽首倡《文选》中的大部分作品“极有可能并非直接从大量的原始诗文中采集而来,而是从已有的诗文选集中再度抽选编纂的结果。《文选》并非是一次性编纂的选集,而是两次性编纂的选集”[2](87),但他认为《文选》“大部分是从沈约《集钞》十卷、丘迟的《集钞》四十卷、以及昭明太子与刘孝绰自编的《诗苑英华》二十卷等先行选集中第二次采编而成的选集”[2](88)。表面上看,他的话好像是正确的,因为总集编选“略其芜秽,集其清英”[11](1685)的编纂宗旨相同,必然导致不同总集选录的同体作品出现大量的一致性。但究其实质,并不符合萧统编纂《文选》时的实际情形。他所谓的沈约《集钞》十卷、丘迟的《集钞》四十卷,很可能是从宋刘义庆《集林》中抄出作品的总集,而宋刘义庆死去的那年(444),江淹才出生,所以刘义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选入江淹作品的。

就前列《隋志》著录的总集作品第一类,根据撰人生卒年逐一进行考证,其最终结论仍然不具备萧统《文选》编选的底本的条件。倒是姚氏所列第二类总集赋之属及注解音训图谱类,多少还可能与《文选》赋类的编纂发生联系。我们剔除专题赋集及注解音训图谱类之外,得到的赋总集仅七部:谢灵运撰《赋集》九十二卷、宋新渝惠侯撰《赋集》五十卷、宋明帝撰《赋集》四十卷、《赋集钞》一卷、后魏崔浩撰《赋集》八十六卷、《续赋集》十九卷、梁武帝撰《历代赋》十卷。

其中,《赋集钞》只一卷,而又未见《七录》等梁代目录书著录,远不合昭明十卷之数,故可排除在外。而且,谢灵运卒于433年,宋新渝惠侯刘义宗卒于444年,宋明帝卒于472年,后魏秘书丞崔浩卒于450年,他们编纂的总集要选录江淹建安吴兴时期创作的《恨赋》、《别赋》,是不可能的。又,《续赋集》十九卷应该是接续前面其中一部《赋集》的,但《隋志》所采用的是隋朝见存目录,合之《七录》等梁代书目,而《七录》等梁代目录书又未著录此书,其会不会收录江淹《恨赋》、《别赋》实难断定,但其次于后魏秘书丞崔浩《赋集》后,属北朝赋集的可能性较大。而且这里还有个前提,那就是要将此《续赋集》合之其所续之《赋集》尚能作为昭明《文选》之源本,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其一,仅《续赋集》就有十九卷,无论其续上面的哪一部《赋集》,也不过是收录宋、齐、梁三代的作品(假设此集不出现在昭明编《文选》之后),而《文选》所收刘宋以来赋作仅5人7篇,这个“芟剪”的芜秽实在太多。其二,《七录》等梁代目录书未著录(《七录》撰写于普通四年,见《广弘明集》卷三《七录序》,大抵与《文选》编纂时间相差不远),或许其真是北朝总集,昭明无缘目见,当然更不用说采其为选赋的源文本了。

剩下的就只有《历代赋》了,这不能不提到曹道衡、俞绍初、傅刚等先生敏锐的学术洞察力:

《文选》的编撰不需要新起炉灶,可在已成的几部总集的基础上进行。赋类,已有梁武帝《历代赋》十卷,既成“历代”,则所收当止于齐,这次大槪只须增补梁代的赋,即今本《文选》中江淹《恨》、《别》二赋即可,其他篇目有无调整,则不得而知。由于有《历代赋》作依据,谅事不为难。也许因赋类主要为梁武帝所编,故置于全书之首,以示尊崇,与当时编文集(如昭明手编之《陶渊明集》,今存宋刊在体例上仍保持其旧貌)按诗、赋、文为序排列有所不同。[3]

《文选》的特别重视“赋”,也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文选》一书,很可能是在几部其他选本的基础上重新修改编定的。……现在看来,《文选》很可能是从梁武帝的《历代赋》,萧统自己的《诗苑英华》和《正序》三书中重新改编的。……当然,萧统及其周围的文人,对待这三部书的态度可以有所区别。对待《历代赋》,这是梁武帝的“御撰”(尽管此书也和其他书一样,出于他人之手,仅由梁武帝署名),所以萧统、刘孝绰以及其他学士未必敢于作太大有删削或变动……即使《文选》与《历代赋》有所出入,亦不可能有太大差别。因为封建社会的臣子,总是要恪遂君父的意志。因此“赋”这一体,占了《文选》全书的三分之一就不足为奇了。[5]

萧衍编《历代赋》,《隋志》著录为十卷,又此事亦见于《梁书·周兴嗣传》。……这说明武帝《历代赋》在天监十七年(518)已经编好,并命周舍和周兴嗣作注。如果《文选》从普通三年以后开始编纂的话,《历代赋》正好可以为萧统所用。正是因为有这些诗、文、赋集作基础,所以《文选》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6](226)

如果《文选》赋类仅是依据一部已有的总集编纂的话,那么梁武帝的《历代赋》无疑是最佳之选,而且也是最符合《文选》赋类所收作品的范围的。

关于《历代赋》,《梁书·武帝纪》未载,而《周兴嗣传》云:(天监)十七年,复为给事中,直西省。左卫率周舍奉敕注高祖所制《历代赋》,启兴嗣助焉。[7](698)

很多学者注意到了这则文献材料,却疏略了周舍与昭明太子的关系,原因在于《梁书·周兴嗣传》简称周舍的官职为“左卫率”。其实,检周舍本传,此“左卫率”当即是“太子左卫率”。周舍在昭明太子府历官太子右卫率、左卫率、太子詹事。《梁书·武帝纪》载,天监十八年(519)春正月甲申,以太子詹事徐勉为右仆射[7](59),疑周舍则当此时由太子左卫率进升为太子詹事。至普通五年(524),虽遭坐事免职,但很快他又“迁右骁骑将军,知太子詹事。以其年卒,时年五十六”[7](376)。而梁代太子詹事,“位视中护军,任总宫朝。二傅及詹事,各置丞、功曹、主簿”[12](726),地位极高。此前昭明太子师傅,只临川王萧宏行太子太傅(天监六年始任),沈约行太子少傅(天监六年始任)。此二人,一为萧衍直系亲属,一为萧衍代齐出谋划策,太子师傅,于萧衍来说,二人皆是当然之选。而太子詹事,则是总东宫内外事务,沈约天监六年行太子少傅前即任太子詹事。像柳惔、沈约、徐勉等做过太子詹事的人,其后都顺利地升为尚书左、右仆射。据《隋书·百官志》上,梁代十八班官阶中,尚书左、右仆射为十五班,太子詹事为十四班。可见太子詹事已是十分显赫的地位。而周舍任太子右卫率时,还兼任尚书吏部郎、右卫将军,“日夜侍上,预机密,二十余年未尝离左右”[7](376)。由此,可见出周舍在武帝萧衍与太子萧统宫中的双重身份。那么武帝于天监十七年将注《历代赋》的任务交给周舍,不仅意味着武帝对周舍的信任,而且周舍此事对太子的影响应该非常巨大。从天监十八年(519)到周舍卒时的普通五年(524),恰恰可能是昭明太子编纂《文选》的关键时期。这个时期,身为太子左卫率(随后为太子詹事)的周舍奉敕注武帝《历代赋》,对太子编纂《文选》具有不言而喻的影响。因此,《历代赋》应该是《文选》赋篇选文的一个直接的蓝本。

有学者认为,既然是天监十七年敕周舍注《历代赋》,那么《历代赋》的编纂时间应该离此不远。但既然是历代,那么其收赋的下限应该在哪里?如果是梁代所撰,应该至齐代才对。但是从前面的分析,我们知道,这个赋总集应该是以刘宋为下限的。

其一,《历代赋》编纂于南齐的可能性较大。梁武帝早年属文学之士,从竟陵王萧子良“西邸”之游,与江淹、沈约等号“竟陵八友”,而其中、晚年专心政治,尤侫佛,其所制文章可能与讲佛义之类的文章更相关。如果在其西邸之游时编纂《历代赋》,依友人江淹之集(江淹自撰前、后集)选录《恨赋》、《别赋》是说得过去的,而且他应该知道二赋创作时间,不至于使其“历代”二字产生疑问。

其二,据《梁书·武帝纪》,无萧衍编纂《历代赋》之记载。《梁书·武帝纪》对高祖入梁前行事颇略,而对其代齐后之纪却相对翔实。这是情理之中事。赵翼《廿二史札记》云:“《梁书》本姚察所撰,而其子思廉续成之。……今细阅全书,知察又本之梁之国史也。各列传必先叙其历官,而后载其事实,末又载饰终之诏,此国史体例也。”[13](卷九,“梁书悉据国史立传”)由此可知,《武帝纪》应悉本梁代国史,史官有“君举必书”的历史责任,所以说梁代国史应该是帝王的行事历。但《梁书》中并没有高祖制《历代赋》的记载。而《周兴嗣传》所谓敕周舍注高祖所制《历代赋》,并无以证明《历代赋》为天监中所制。为此,我们可以将《梁书》本纪关于高祖著述的记载转述于下:

造《制旨孝经义》,《周易讲疏》,及六十四卦、二《系》、《文言》、《序卦》等义,《乐社义》,《毛诗答问》,《春秋答问》,《尚书大义》,《中庸讲疏》,《孔子正言》,《老子讲疏》,凡二百余卷,……兼笃信正法,尤长释典,制《涅盘》、《大品》、《净名》、《三慧》诸经义记,复数百卷。……又造《通史》,躬制赞序,凡六百卷。……爰初在田,洎登宝历,凡诸文集,又百二十卷。……又撰《金策》三十卷。[7](96)

今检《隋书·经籍志》,有关萧衍的著述有:

《通史》四百八十卷

《老子讲疏》六卷

《梁武帝兵书钞》一卷

《梁武帝兵书要钞》一卷

《围棋品》一卷

《棋法》一卷

《梁武帝所服杂药方》一卷

《梁武帝集》二十六卷,梁三十二卷

《梁武帝诗赋集》二十卷

《梁武帝杂文集》九卷

《梁武帝别集》目录二卷

《梁武帝净业赋》三卷

《历代赋》十卷

《围棋赋》一卷

《梁武连珠》一卷,沈约注

《梁武帝制旨连珠》十卷,梁邵陵王纶注

《梁武帝制旨连珠》十卷,陆缅注

又,《隋志·子部》著录《金策》十九卷,未著撰人,盖是《武帝纪》中梁武帝所撰者。而且,梁武帝敕撰的书籍,《隋志》皆不署名梁武帝,如《小说》十卷,注云“梁武帝敕安右长史殷芸撰”,《华林遍略》六百二十卷,注云“梁绥安令徐僧权等撰”。由此可以说明,《历代赋》确为萧衍所撰。《梁书》本纪不载高祖所撰《历代赋》,恐怕不是史家的有意忽略,而最大的可能是梁代国史无此记载,因而很可能是萧衍“洎登宝历”之前编纂的。

其三,《隋志》虽著录“《历代赋》十卷,梁武帝撰”,其谥号乃后人所为,古籍作者著录多如此,如“《昭明太子集》二十卷”,“《文选》三十卷,昭明太子撰”。撰人虽称“武帝”“制”,其作品未必就是登基以后才创作或编纂的。

其四,梁武帝虽生性多妬,但如果此集撰于梁代,其忽略竟陵之友特别是沈约的赋作,毕竟还是说不过去的,反而会欲盖弥彰。他这样功于心计的人,绝不会做出此等事来。

现在我们再从《文选》赋类选篇的角度进行一个小小的考察。

其一,陶渊明《闲情赋》未入《文选》的问题。《文选》不选陶渊明《闲情赋》,历来被人诟病。苏轼云:渊明《闲情赋》,正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乃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14](2093)

葛胜仲则以为《闲情赋》与《文选》“情类”同有讽谏之意:

昭明太子指《闲情》一赋为白璧微瑕,且谓亡作可也。审尔,则诗人之变风、楚人之《离骚》皆可删矣。晋孝末涂沉湎酒色,何知非讽刺上耶?其序云: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皆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其后如陆机之《闲怀》、袁淑之《整情》,皆佳笔也。谢惠连亦尝作百许字,未就而卒,词人深以为恨。使渊明此赋果可无作,则《登徒》、《长门》、《高唐》、《神女》等赋,统何为著之于《选》耶?[15](492)

邹炳泰《午风堂丛谈》卷七引葛胜仲语之后云:

然《国风》“好色而不淫”,坡公已言之矣。统真所谓强作解事者也。[16](223)

王观国《学林·闲情赋》云:

观国熟味此赋,辞意宛雅,伤己之不遇,寄情于所愿,其爱君忧国之心,惓惓不忘,盖文之雄丽者也。……《闲情赋》之寄意深远矣,以为微瑕者,其不见知耶?[17](225-226)

当然,亦有为昭明解脱者,如李治《敬斋古今黈》卷一:

东坡谓梁昭明不取渊明《闲情赋》,以为小儿强解事。《闲情》一赋,虽可以见渊明所寓,然昭明不取,亦未足以损渊明之高致。东坡以昭明为强解事,予以东坡为强生事。[18](4)

又如,郭子章《豫章诗话》卷一:

陶彭泽《闲情赋》,萧昭明云:“白璧微瑕,惟《闲情》一赋。”东坡曰:“渊明作《闲情赋》,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昭明责备之意,望陶以圣贤。而东坡止以屈、宋望陶。屈犹可言,宋则非陶所愿学者。东坡一生不喜《文选》,故不喜昭明。[19](254)

又,赵绍祖《消暑录》: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东坡云:“余读《文选》,恨其编次无法,去取失当。今观《渊明集》,可取者甚多,而独取数首。渊明作《闲情赋》,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解事。”余谓古今篇什何限,岂可尽收,亦各从所爱尔。昭明不收《闲情》,亦未足为《文选》病。[20](148)

其实,就笔者看来,这恐怕与《历代赋》有着莫大的关系。萧统对陶渊明诗文的喜爱是非常明显的,他亲自为其编集,作有《陶渊明传》,在《陶渊明集序》中高度赞赏陶渊明诗文:“常谓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一作远),鄙吝之意袪,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爵禄可辞?”但又对《闲情赋》作了这样的批评:“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杨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幸(一作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忘是可也。”[21](19)(宋本《陶渊明集》附录昭明此序“忘是可也”作“亡(无)是可也”,本人赞同四部备要本作“忘是”,即忽略不载之意。)认为《闲情赋》“白璧微瑕”,恐与萧衍《历代赋》未收此赋有关。萧衍与陶渊明的性行颇不相同,陶渊明轻仕途,并对刘宋代晋颇无认同感;萧衍则不同,他在政治仕途上积极上进,并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功代齐而登皇位。这样的帝王对陶渊明的品性是很难赞同的(虽然他在登帝位后也需要礼贤隐逸士人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因而他在编撰《历代赋》时,很有可能不会将隐逸处士陶渊明纳入视野。由此可以推测,在这样的情形下,作为太子的萧统在编纂《文选》时就会处于一种两难境地。一方面,他非常欣赏陶渊明:“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21](19)另一方面,他必须顾及其父之意旨,不可能在《历代赋》之外增加别的内容。《梁书》谓“高祖生知淳孝”,“造《制旨孝经义》”[7](95,96),且以孝教胄子,“太子生而聪叡,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九岁“于寿安殿讲《孝经》,尽通大义”[7](165)。王筠为其《哀册文》,亦云:“宽绰居心,温恭成性,循时孝友,率由严敬。”[7](169)可见,这样的太子必不能做有逆父王之事。因此,他就要想法对此作一个解释或交待。

关于昭明太子编纂《陶渊明集》的时间,恐大约在逝前不久。俞绍初《昭明太子集注》云:

此文(《陶渊明集序》)为陶渊明文集之序,而全篇重点却在申说韬光晦迹,遁世隐居可以全身避祸。此种思想之产生,盖与昭明晚年因埋蜡鹅事发,遭梁武帝猜忌有关。日人桥川时雄《陶集版本源流考》云,他所见之《陶渊明集》旧抄本,在此序言之后有“梁大通丁未年昭明太子萧统撰”十三字,若此说可信,则此序撰于公元527年。[22](201)

而胡耀震则认为,“‘梁大通丁未年昭明太子萧统撰’,这十三字一定是后人加的,不是萧统当初所写的”,“萧统编成《陶渊明集》,为之作序,是在中大通三年(531)四月他病死前,并不早于前一年的正月”。[23]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陶渊明集序》就有为《文选》不录陶渊明赋作辩解的可能性(能够抽出时间编纂《陶渊明集》,可见此时《文选》的编纂当已经结束)。陶渊明的赋作,宋本陶集中已只见《感士不遇赋》和《闲情赋》了。《感士不遇赋》之不入《文选》,情有可原,因为《文选》赋类中没有这类主题。而《闲情赋》则不同,《文选》有独立的“情”类,不入《闲情赋》显然比较牵强,因而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会有比较含蓄的说明。但如果《文选》赋类来自其父《历代赋》,则颇能说明萧统不仅至孝,而且非常谨小慎微,在委婉表明自己的心迹时,亦不忘向武帝献上一句谀词。

其二,张融《海赋》未入《文选》的问题。《文选》赋类“江海”一门收有晋木华《海赋》和郭璞《江赋》各一首。当然,木华《海赋》在当时应该有很高的声望。李善注引《今书七志》曰:“木华,字玄虚。《华集》曰:为杨骏府主簿。”又注引傅亮《文章志》曰:“广川木玄虚为《海赋》,文甚隽丽,足继前良。”[1](179)但房玄龄《晋书》无木华传,亦不见《文苑传》有载。李善注既不引臧荣绪《晋书》,又不引王隐《晋书》,疑此二书皆无木华之传。当然,史书不载,并不等于其作不佳。但与此相反,同是佳作的张融《海赋》却未录入《文选》。《南齐书·张融传》即载有其《海赋》全文,并云:“融文辞诡激,独与众异。后还京师,以示镇军将军顾觊之,觊之曰:‘卿此赋实超玄虚,但恨不道盐耳。’融即求笔注之曰:‘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此四句,后所足也。”[24](725-726)其《门律自序》云:“吾文章之体,多为世人所惊,汝可师耳以心,不可使耳为心师也……”[24](729)“融自名集为《玉海》”,“文集数十卷行于世。”[24](730)

如此文名盛重之人,其“实超玄虚”的《海赋》未能进入《文选》,仍有不可思量之处。《文选·赋》“江海”只收两篇,其类本来就不大,增加篇幅容量无可厚非。而且《文选》并非不收同题赋作,如《两都》、《二京》皆赋相同的都邑,《思旧》、《怀旧》亦同为思念故交之作,因此不能以已收木华《海赋》作为不收张融《海赋》的借口。当然,如果以《历代赋》的编纂来看,其收录止于刘宋时期,似乎张融《海赋》不入《文选》就有充分的理由了。《宋书·顾觊之传》谓其卒于泰始三年(467)[25](2081),则张融作《海赋》亦当在宋时。然《南齐书》撰于萧梁时代,张融本传所谓觊之见《海赋》事萧衍此前也未必清楚,或有可能以张融为齐人。此外,胡旭、张一妮在探讨张融作品未入《文选》的原因时,将萧衍的忌刻个性及其与张融的关系作为一个重要原因加以考察,认为“如果萧衍在他的《历代赋》中,摈弃张融的《海赋》,相信《文选》的编者也不敢轻易将其选入”[26],亦可备一说。

由上看来,《历代赋》作为《文选》赋类编纂的蓝本是非常可能的。二者都是十卷的内容,但后者未必全部因袭《历代赋》的编次。今检《文选》赋类十卷,恰以天干纪数,但各卷篇幅则显得相当地长短不一。特别是“赋癸”,仅收入“情类”四篇,且篇幅都偏小,与前面几卷显得有头重脚轻之感。而这十卷之中,又依赋的题材内容分为十五类,有的类篇目较多,有的类篇目较少(如“论文类”仅《文赋》一篇)。这恐怕有两种可能,一是《历代赋》未作题材的划分,恐以时代为序编次赋篇,而《文选》则因“诗赋体旣不一,又以类分”,因而处理后的十卷篇幅参差;第二种可能是因为文体辨析的需要,有些赋篇进入了《文选》另外的文体中,因而造成《文选》赋类十卷有的篇幅较短的情况。如贾谊《吊屈原文》,《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汉书·贾谊传》及《文选·吊屈原文序》皆称其“为赋以吊屈原”,而昭明将此赋作为“吊文”类。不管何种情况,昭明于其父之《历代赋》实应有因革之成份。

大约因为天监十七年梁武帝敕周舍注《历代赋》刺激了刚成年的昭明太子,于是他选择了编纂诗的总集《诗苑英华》,其后或者编有其他文体的总集,或者根据当时已有的其他文体的总集,开始了《文选》这样综合各体的大型总集的编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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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沈约.南齐书[M].中华书局,1974.

[26] 胡旭,张一妮.《文选》不录张融之作的历史考察——兼论萧衍的忌刻个性及其在萧子良集团中的实际地位[J].钦州学院学报,2010,(2).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Literature Sources of Fu in Wen Xuan

Tang Pu
(Editorial Office of the Journal of SNU,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Sichuan,Chengdu610068,China)

Wen Xuan,is the re-collection based on the former collection of literature.Rhapsodies(Fu) in it have basically all their sources from Li Dai Fu compiled by Emperor Wu in the Liang Dynasty.The reasons lie in the following:first,judging from the time limits of all the rhapsodies included,the pieces in Wen Xuan correspond with those of the pieces in Li Dai Fu;second,Zhou She,the author who followed the royal order to annotate Li Dai Fu,was the senior official of the party of Xiao Tong,also known as the Crown Prince Zhaoming.The duration of Zhou She’s serving Xiao Tong was just the time when his compiling of the collection started.He has great impact on Xiao Tong.Third,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Wen Xuan and Li Dai Fu is demonstrated by the fact that“Xian Qing Fu”by Tao Yuanming and“Hai Fu”by Zhang Rong,both of which are excluded in Li Dai Fu,are not included in Wen Xuan.

Wen Xuan(Selections of Refined Literature);rhapsody(Fu);Li Dai Fu;Zhou She;the scope of selection

I206.2

A

1673-0429(2011)05-0042-08

2011-08-20

唐普(1972—),男,四川邻水人,文学博士,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编辑部副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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