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乃源,马雪松
(吉林大学行政学院,长春 130012)
从平等到差异:女性主义内在逻辑的转变
刘乃源,马雪松
(吉林大学行政学院,长春 130012)
女性主义不仅是当代西方重要的意识形态,同时也是政治学理论的基本组成部分,因而对其产生背景、发展脉络、一般含义进行全面理解和清晰界定具有重要的意义。只有了解女性主义发展的内在逻辑及其历史条件和变迁轨迹,才有可能考察女性主义演进过程中分析视角和切入重点从平等向差异的转变,以此揭示女性主义政治学在不同时代背景下展现的自身特征和局限。
女性主义;平等;差异;政治学
英国政治学者安德鲁·希伍德(Andrew Heywood)曾指出,“女性主义者强调了社会关系之中重要的一点,即在社会两性当中存在着男性对于权力的掌控及妇女的从属地位。女性主义意识形态因此以下面两个基本信念作为特征:首先,女性和男性由于性别而被区别对待;其次,这一不平等的对待可以或应该被推翻”[1]58。此外,还有学者认为,“存在于男女之间的差异相对来说没有多大社会意义,但否认男女差异或片面夸大男女差异的明显缺陷是,它无视性与社会性别对每个人生活方面的影响之大。”[2]105由此可见,对于平等和差异的关注不仅是女性主义自身理论演进中的重要内容,也构成了女性主义运动及思潮的重要基础,使女性主义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展现出自身的特征和局限。
19世纪,主张男女平等和争取男女平等选举权的社会运动构成了女性主义的最早发端,而结合此后的女性主义运动发展阶段来认识的话,这一时期可以称作第一波女性主义。“在这一个时期,女性主义者们都认为,女性的从属地位来自于其政治上和法律上没有权利的状况,因此,如果女性能够得到与男性同样的以选举权为标志的平等的政治与法律权利,那么对女性的性别歧视与偏见就能够相应地得到改变。由于传统的女性主义强调男女平权,因此也被称为女权主义运动(或者被称为妇女运动)。”[3]492做为第一波女性主义运动所取得的成果,“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西方各主要国家纷纷实现了男女平等的选举权。首先是1893年在新西兰,然后1920年在美国,英国也在1918年实现了30岁以上的妇女选举权(1928年英国妇女最终获得了与男子平等的选举权)。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西方各主要国家都实现了女性的普选权。”[3]
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不同于传统女性主义之处在于,作为承接第一波女性主义和第三波女性主义的中间阶段,相比之下,其本身具有更多的复合性特征,这主要表现为自由主义理论的继续发展、社会主义理论及运动的产生和推进,以及多元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的影响。由于上述的各种因素混杂在以时间段划分的女性主义发展阶段之内,这使第二波女性主义表现为多种多样的流派形式,而各种女性主义流派之间也存在着较大程度的张力。具体而言,在第二波女性主义的各种流派之中,最具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应该是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因此第二波女性主义在狭义上往往也被理解为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女性主义中的社会主义者认为,身处现代化大生产中的女性,不仅自身在劳动生产中受到资本主义体制超过男性负荷的剥削,更重要的是女性在家庭生活中也受到了严重的剥削,其主要形式就是在家庭劳动中得不到应有的报酬。因此,如何使女性摆脱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剥削和压迫,成为了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认真思考并对待的问题。[4]
20世纪末期,出现了具有崭新形态的第三波女性主义,这也成为了令学术界瞩目的一个政治文化流派。自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女性主义内部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其中社群主义对女性主义的理论内核造成了严重冲击。在某种程度上,前两波女性主义是建立在普遍性、同一性与科学方法论基础上的,而第三波女性主义则是建立在身份认知、差异性、特殊性和具体性等一些概念之上的。第三波女性主义接受了多元文化的影响,打破了西方传统政治学二元论的范畴,以一种崭新的视角从“女性的”观点出发,承认“女性”的多样性和差异性,这导致了女性主义的焦点由同一性转向了差异性,在身份认同方面观点对象也由普遍性转变为特殊性。有学者基于这种转变而认为女性主义可以划分为两个部分,即前两波(自由主义或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和第三波(差异和激进的)女性主义。虽然这种转变并没有清晰的界限,但仍然可以看到明显的立场转变。这突出地体现在,第三波女性主义虽然产生较晚,但由于现代生活方式的转变,第三波女性主义已经提出了“私人的”就是“政治的”这一命题。这就意味着政治可以存在于任何可以行使权力的地方,而不仅是在立法上还是在选举中。因此,女性主义认为政治并不仅仅包含在公共领域之中,这是因为公共领域并没有涵盖权力的所有内容。在多元关系中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平等已经不能被绝对地加以理解,在这个意义上,差异视角问题已经成为理解第三波女性主义的核心所在。[5]
“在与正义相关的词汇中,平等是一个最富争议的词语,它在霍布斯的理论中只有在特定的意义上才被运用。每一个人对其他人都是一种威胁,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因此,每一个人都可能受到伤害。对后来的很多理论来说,平等的假设成了有关平等后果争论中的重要一步,他们谈论的要么是绝对的平等,要么是至少比现存状况更加平等。”[6]205由于研究者站在不同的学术立场上,因此对平等的理解也存在较大的分歧,但对平等概念理解的不同并不能阻止人们对各自所理解的平等进行追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平等概念构成了女性主义的思维起点。
一般认为英国理论者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是最早的女性主义作家,她在1792年出版的《女权辩护》一书中不仅回应了卢梭的政治学和教育学观点,同时也批判了英国保守主义思想家伯克(Edmund Burke)在《为男性权利辩护》中的观点。沃斯通克拉夫特在《致前奥顿主教塔列朗·佩里戈的信》中讲到,“假如抽象的男人权利能经得住讨论和辩解,那么基于同样的理由,妇女权利也不会害怕同样的考验。请考虑一下,当男人争取他们的自由,在有关自己的幸福问题上可以自作判断时,压制妇女是不是自相矛盾和不公平的呢?假使妇女和男人是分享天赋的理性的话,是谁使男人成为唯一的审判者的呢?”[7]11同时,沃斯通克拉夫特写到,“男人只要肯慷慨地打断我们的枷锁,并且满意于和一个有理性的伙伴共处,而不是奴性的服从,那么他们就一定会发现我们是更规矩的女儿,更热情的姐妹,更忠实的妻子,更明白道理的母亲——总之一句话,更好的公民。”[7]193从以上的引述中可以看出,在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尤其是在法国大革命“自由、平等、博爱”的道德感召下,平等和权利的口号日益得到人们的普遍响应。在一些启蒙思想家(例如孔多塞和西耶斯)看来,没有任何理由将女性排除到积极的政治生活之外。女性作为道德和理性的运用者应该与男性具有完全平等的政治权利诉求。早期呼吁女性权利的作家尽管还不能被称为女性主义者,但她们已经接受并开始认可自由主义的信条,所以从自由主义的理论中引申出使中产阶级和上层社会的女性进入政治平等领域的结论,对于她们来说并不是过于困难的事情。因此,加拿大女性主义政治学者芭芭拉·阿内尔(Bar-bara Arneil)认为,“为了坚持自由主义的信条,她们认为女性是理性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主要是社会性的,而不是原始自然状态的差别,因此,教育和训练可以使女性公民和男性一样,她们的目标就是平等”[8]230。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第一波女性主义认为争取平等的选举权是自身理论的目的与归宿,而这随着女性主义运动的不断发展在相当程度上实现了预定的目标。
如前所述,第一波女性主义在西方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中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在西方主要国家中基本实现了妇女的普选权。但由于第一波女性主义的目标基本获得实现,因此它在二战之后相当长的时间之内逐渐失去了自己的声音。直到20世纪60年代,随着民权运动和学生运动的蓬勃兴起,女性主义的呼声再次出现在政治领域之内。此时,新一波女性主义的精神导师首推法国思想家西蒙·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一般而言,波伏瓦的理论主张和生活实践都是“对于传统女性主义的一种反叛——拒绝家庭的责任,同时也拒绝‘受尊重的女性的观念的约束’”。[3]495具体而言,波伏瓦的重要著作《第二性》(The Second Sex)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并被视为第一波女性主义同第二波女性主义之间的分水岭。一方面,她对第一波女性主义所表达的人道主义、平等和理性的价值与信仰予以保留,另一方面,又在著作中阐发了自己独特的观点。在某种意义上,波伏瓦的思想中有两个基本论点:“第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逐渐造就的,换句话说,‘性别’(gender)是社会建构的,而不是天生的;第二,女人在整个历史上扮演着‘他者’的角色,通过与男人的关系而被界定”。[8]240在波伏瓦看来,“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中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只有另一个人的干预,才能把一个人树为他者。一个儿童,就他存在于自身并为自身存在而言,很难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性别的人”[9]309。
女性主义中的社会主义者尽管并不完全同意波伏瓦关于经济活动决定女性地位的观点,却在很大程度上继续发扬了女性主义思想,并对女性“性别”形成的机理和女性“他者”身份出现的原因进行了探讨,尤其强调女性问题中阶级和经济因素在决定女性性别方面的作用。对于女性主义中的社会主义者来说,家庭和私有财产密切相关,正是这两者构成了资本主义的基础。女性在私人的家庭中或者说在“生育”中的角色,实质上都是无报酬的家务劳动。这一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根源于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的相关论述:家庭内的分工决定了男女之间的财产分配;这一分工仍然和以前一样,可是它现在却把迄今所存在的家庭关系完全颠倒了过来,这纯粹是因为家庭以外的分工已经不同了。[10]181
对于女性主义中的社会主义者来说,恩格斯的结论是必然的和确定无疑的,“在这里就已经表明,只要妇女仍然被排除于社会的生产劳动之外而只限于从事家庭的私人劳动,那么妇女的解放,只有在妇女可以大量地、社会规模地参加社会生产,而家务劳动只占她们极少的功夫的时候,才有可能。而这只有依靠现代大工业才能办到,现代大工业不仅容许大量的妇女劳动,而且是真正要求这样的劳动,并且它还力求把私人的家务劳动逐渐溶化在公共的事业中”。[10]181作为对这一经典论述的继承与发扬,女性主义中的社会主义者强调女性家庭劳动的价值应该被赋予报酬并得到社会的承认,而更为激进的观点则要求以社会主义制度取代资本主义制度从而确保女性在生产中以及社会生活当中获得平等对待。
20世纪80年代以后,西方出现了新一波的女性主义思潮。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波女性主义在其思想内涵方面表现出更为明显的深刻性,而不仅仅是在其他意识形态框架下构建自己的理论基础。同时,由于这一波女性主义本身有着较为突出的复杂性,这主要体现在其内部思想派别的丰富以及很多观点仍处于不断修正过程中,很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出发往往对这一波女性主义思潮有着不同的理解。一般而言,学界倾向于将这一波女性主义界定为第三波女性主义。[11]具有激进倾向的第三波女性主义“表现在从理论到对社会现实批判以及对女性运动的目标等各个方面的认识上,大概也正是激进的女性主义才使女性主义在20世纪成为最富有挑战性和争议的理论之一”。一方面,第三波女性主义不同于前两波女性主义的特点在于,它“直接吸取了波伏瓦的思想,它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女性所处的不平等地位不可能仅仅通过立法和政治改革的方式加以改变,由于造成这种不平等的原因是整个社会性的,因而改变这种状况也就需要一种深刻的、甚至是革命的、全方位的社会变革”。[3]499另一方面,第三波女性主义的内在逻辑同前两波女性主义相比也有着显著的不同。正如英国政治学者杰弗里·托马斯(Geoffrey Thomas)所指出的,前两波女性主义是“平等的政治观,正义和自由范畴居于政治评价和要求的核心地位;其目的是为妇女争得平等的正义和平等的自由”。而第三波女性主义则是“差异的政治观”,并表现出两点特殊性:一是作为男性的“德性”,正义是带有性别偏见的范畴,它站在与女性的关怀伦理相对立的位置上;二是消极自由的观念包含了无法同女性经验完全相容的空间隐喻。需要说明的是,第三波女性主义的差异观并没有完全反映当前女性主义意识形态的全部内容,而是在女性主义理论内部展开了关于差异和平等的对话乃至辩论。“持续在20世纪80、90年代的平等与差异的争论对女性主义理论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并且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清晰地塑造了女性主义理论”。[12]368政治学者朱蒂·斯基雷思(Judith Squires)在其著作《政治理论中的性》(Gender in Political Theory)中认为,“平等和差异在各自的意义上都是内涵丰富并且充满争议的术语,代表了女性主义理论内部相互竞争的不同角度。它们也代表了对于性的本质(nature of gender)以及女性主义问题实质的两种相互对立的解释。那些致力于描绘意识形态坐标(ideological positions)的尝试使对于‘平等’的追求产生出了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形态的女性主义。而对于‘差异’的追求则产生了激进的女性主义或文化的女性主义样式”[13]115。
值得说明的是,第三波女性主义通过强调差异,并突出关怀伦理的重要意义,这不仅使男性的“德性”受到质疑,也使其对规则重视的正义伦理下降到与重视具体境遇、问题和困境的关怀伦理同等的地位。[4]英国政治学者菲奥娜·麦凯(Fiona Mackay)指出,当行动者试图促进妇女的政治平等时,关怀伦理概念对于其政治实践及漫无边际争论的全局性潜力做出评价,并认为它们是有限的。尽管关怀伦理理论者运用了一系列伦理的和哲学的传统,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身处“差异女性主义”范围之内,并且使用“关怀”来挑战现存的平等和正义的范式,这实际上也是在挑战自由主义的普遍范式。“如何将关怀伦理(ethic of care)同正义伦理(ethic of justice)进行比较?不同的作者使用不同的概念界定,但是根据塞文胡森(Sevenhuijsen)的概括可以得出三种主要的不同之处:首先,关怀伦理包含不同的道德观念,它们更多的是责任与关系而不是规则;其次,关怀伦理指涉社会经济背景下的具体境遇、问题和困境,而正义伦理则更多的具有形式和抽象的特征;最后,关怀伦理最好被看作是慎思熟虑的活动而不是作为一套规则的集合。”[14]由此可以看出,通过梳理作为当代西方意识形态和政治学理论重要内容的女性主义,并对其产生背景、发展脉络、一般含义进行全面理解和清晰界定,有助于充分地揭示女性主义发展的内在逻辑及其历史条件和变迁轨迹,考察女性主义演进过程中分析视角和切入重点从平等向差异的转变,从而以此为基础深入辨析女性主义政治学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展现出的自身特征和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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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Equality to Difference:Fem inism’s Change of Internal Logic
LIU Nai-yuan,MAXue-song
(School of Administration,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Feminism is not only one of the most significant political ideology in the West,but also gives an important foundations for contemporary political theories,thus it is necessary to comprehensively analyze and clearly define feminism’s emergency background,development context,and general content in political studies.Especially, examining feminism’s inner logic and its historical condition and change path helps to understand the conversation from equality to difference embedded in feminism’s analysis angles and entry points,and reveals its characteristics and limitations at different era.
feminism;equality;difference;politics
D07
A
1008-2794(2011)07-0025-05
(责任编辑:曹阳)
2011-04-15
吉林大学基本科研项目“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理论建构研究”(2011QY032)
刘乃源(1982—),女,吉林敦化人,吉林大学行政学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政治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
马雪松(1982—),男,黑龙江佳木斯人,吉林大学行政学院讲师,法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制度政治学、比较政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