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芳
(淮海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连云港222005)
试论井上靖文学创作主题思想的转变与超越
石玉芳
(淮海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连云港222005)
探索人的命运是井上靖喜欢描写的一个主题,以“荒凉、干涸的白色河床”作为人生的象征是作家早期文学的创作基调。而随着作家人生阅历的丰富,对人生问题思考的深入,井上靖关于个体人生命运主题也在逐步变化,并最终确立了个体人生终将融入历史的永恒的人生观,实现了其文学创作主题思想的转变与超越。
井上靖;主题思想;转变与超越
井上靖是日本当代文坛泰斗,被日本评论家誉为“置座于文坛顶峰的大师”。在4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井上靖写了大量的作品,有诗歌、剧本、小说、电影脚本、美术评论等,显示了其多方面的文学才能。读井上靖的作品,感触颇深的是其作品流贯着一个最基本的风格,那便是凄婉、孤独、苍凉、深沉的特色。而探索人的命运则是井上靖喜欢描写的一个主题。他笔下的人物无论是采取“遁世式的态势”,还是采取“行动式的态势”,往往都有很深的孤独虚无的情调。书简体小说《猎枪》因以“荒凉、干涸的白色河床”作为主人公苍白人生的象征而一举成名。而“荒凉、干涸的白色河床”也作为作家孤独、悲凉心境的形象贯穿于其此后的许多作品中。日本研究井上靖的权威人士福田宏年便认为:“将人生看做已经干涸了的白色河床这种看法,始终贯穿于井上靖的文学作品中,甚至可以说‘白色河床’是井上靖文学的基本形象也不过分”。[1]可以说对个体人生的短暂,命运虚幻无常的慨叹显示了作家井上靖当时人生态度中消极的一面。那么这种消极的人生态度是否真的贯穿于井上靖的所有作品中,作家文学创作的主题和思想认识有无转变,这便是本稿所要考察的内容。
一
在井上靖的早期作品中,不论是直接取材于现实社会的小说,还是取材于历史的小说,都无一例外地抹上一层孤独的色彩。处女作《猎枪》讲述的是男主人公三杉穰介、他的妻子三杉绿以及他的情人彩子之间的三角恋故事。这三个各自声称深爱对方的人,实际上却都在相互欺骗和自我欺骗,没有一个人的爱是真诚的、全心全意的,没有一个人是值得信任的。“人世间无论是谁,他或她身上都有一条蛇”,这条蛇“有时是固执之念,有时是嫉妒,有时是宿命”。“爱与被爱,人类的这种行为是多么的可悲啊”。故事主人公的这些令人心寒的语句,不能不令读者不寒而栗,陷入对人、对人生、对人类真情的深思。于是,小说中出现了可以说是形象地凝缩了小说主题思想的一段文字:
不知为什么,我的注意力竟然被那位擦肩而过的、身材高大的猎人的背影所吸引。其后,不管是在都市的车站抑或深夜的酒店,我经常会突然想起那位猎人,希望能够像他那样漫步——慢慢地、静静地、冷冷地。但是,每当这种时刻,浮现在我眼前的猎人却不是漫步在初冬的、寒冷的、我遇到他的伊豆天城山,而是漫步在一个什么别的地方,漫步在一条荒凉、干涸的白色河床上。
生活在毫无真情可言的、谁都无法信任的“爱情”生活中的男主人公最终只能落的个被妻子、情人、情人的女儿抛弃,独自咀嚼孤独的下场。而那“荒凉、干涸的白色河床”成为孤独和失望的象征,也成为在人生历程中寻找自我坐标的主人公的心象风景底层里感伤之光折射的象征。这种无可奈何的孤独与感伤深深地烙着作者自身的浓重影子,与作者创作此小说时的心境,与其对自己已过不惑之年的人生的总结和诠释不无关系。
如果说《猎枪》表达的是主人公内面孤独的精神世界的话,那么,成名作《斗牛》则表达的是主人公行动的外部世界。与《猎枪》同年发表并获得芥川奖的《斗牛》中的津上,就是一个总是充满热情并积极行动的人。然而,津上的行动表面上看来,似乎具有主动性和积极性,事实上,他并非象事业家那样出于一种“积极的”动机,而不过是为了战胜自己内心深处的“虚无”与孤独。同样,井上靖“新闻小说”的顶峰——《冰壁》写的其实也是心灵孤独的悲剧。在充满谎言的世界里,鱼津遭遇的不仅仅是肉体的死亡,更可悲的是被人误解、怀疑乃至诽谤而不得其辩。在早期的历史小说中,人生的孤寂也是井上靖作品的基本底色。《异域人》中的班超三十年西域功业到头来却是洛阳满城的胡风胡服和最终放弃西域的灰飞烟灭。人的行为是如此虚无,梦的惊醒带来的只能是更沉重的孤独。《苍狼》中的成吉思汗实现了他征服世界的宏愿。但是,被他征服的敌人、他的长子术赤、他唯一信任的女人忽兰连同他自己都尽行毁灭,只留下一个孤寂的世界。
这些表面上看来坚强有力,心胸豁达的“人生的斗牛士”,其实他们“对待人生是被动的”。他们的行为无论是遁世式的,还是行动式的,在现实面前,在历史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他们的努力终究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幻而已。可以说,在井上靖的文学作品中“虽然有积极行动和消极逃避之别,两者未必能取得平衡,但究其底蕴,两者都是虚无主义的谛观的表现”。[2]
二
前文说过,日本学者一般认为凄凉的心境始终困扰着井上靖的文学创作,使“荒凉、干涸的白色河床”成为包括其历史小说在内的大部分作品的主人公的象征。其实,事实并不尽如此。尽管“荒凉、干涸的白色河床”是井上靖塑造的一部分文学形象的人生的象征,孤独和悲凉是贯穿于其许多文学作品的一条主线,但这并不是说其所有的文学作品的主人公的人生都是“荒凉、干涸的白色河床”,孤独和悲凉的主线也并非贯穿于他的全部文学作品中。事实上,井上靖的心境和思想倾向在《猎枪》、《斗牛》发表后是有了很大变化的。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其发表于1955年的作品《弃老》中看出端倪。
《弃老》是井上靖以其真实的生活体验、真实人物为素材创作的一系列小说之一。在这篇小说里,作为井上靖本人化身的“我”,以长野县弃老山的传说为导线,在童年时有关弃老传说的图画,做新闻记者时阅读过的《弃老山新考》,旅途中凭车窗遥望弃老山,最后终于亲身踏上弃老山的土地等种种相关的铺叙中,引出关于母亲、妹妹、弟弟及舅父的回忆。年逾七十的老母亲突然自己提出愿意被子女们扔到弃老山里去;生有一双子女但却毫无理由地离家出走的妹妹清子;正在报社工作且官运亨通的弟弟承二的突然辞职、还乡;好不容易当上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却突然辞职而以些许资金经营药店、杂货店的舅舅。由于井上靖的许多家族都有毫无原因地突然脱离家庭、工作单位的经历或愿望,所以,有的日本学者推断《弃老》的主题是“探求其家族作为血统而世代相传的可以称之为‘遁世之志’的逃离现实之心”。井上靖也曾自述《弃老》是“以我自己家族中流淌着的厌世的血统为主题”,并在作品中数次直接使用“厌世”、“厌人”等词语。
那么,《弃老》的主题是否真是要表现作者的“遁世之志”?作者多次提到的“厌世”、“厌人”又该如何理解?我们都知道就一个地道的厌世者而言,不论是自主选择,还是环境所迫,其厌世志向发展到极致都是彻底地弃世隐居,甚至会选择结束生命。然而井上靖的厌世者中却并没有人做到这样地道的厌世。《弃老》中的妹妹、弟弟、舅舅等均非迫于外界,反倒几乎都是在已经拥有了足以为人艳羡的境遇之后,突然对自己处身其间的环境厌倦不堪,终于弃之如敝屣,远遁而去。这种隐遁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弃世”。八木义德曾借井上靖自己的语言,将其描述为“麻将中的弃和出局”,并进一步认为,所谓“厌世”、“厌人”,“更确切地说,不是指对人的嫌厌,而是指对众生角逐的现实人生这样一个充满浊臭的舞台感到厌倦因而‘想弃和出局’的气质倾向”。[3]也就是说,《弃老》的厌世者,并非“厌倦人世者”,而是走到人生的某个阶段后,对自己的“现在”境遇和所谓“成就”开始有所怀疑,以至不能安栖其间,最终毅然选择了遁走。也许,与其说他们是厌世者,不如称其为“无法安栖现实者”更恰当。他们所厌倦的与其说是他人或是整个人世,不如说是“现阶段的”自己以及包围着自己的某些既存的人际关系。
至此,与《猎枪》、《斗牛》等前期作品相比,我们不难发现,在《弃老》中,井上靖的思想意识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的。一方面,他的凄凉心境、厌世情结依然如故,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也都或多或少体现着他的苦闷和彷徨。另一方面,他又已经意识到无论是妹妹的突然出走,弟弟的突然辞职,还是舅舅和母亲的突发奇想,其中都含有某种“进行反抗”的成分。这种反抗表明作者已经认识到家人的行为是一种积极主动的、有意义的行为,并开始对这种行为的意义进行反思。也就是说,由对众生角逐的、充满浊臭的现实人生感到苦闷和厌倦,到对自己的“现在”境遇和所谓“成就”开始有所怀疑,并对其进行挑战和抗争的强烈意愿的形成,表现了井上靖对于人类个体人生的价值、个体人生的意义进行的深思和探索。而这种深思正是走出井上靖前期小说中笼罩着的凄凉、“厌世”气氛,真正体会到其作品中所包含的赞美积极向上的个体人生主题的关键。
三
作品是作者思想与情感的体现,而作者心境和思想倾向的改变,也必然会在作品中表现出来。《弃老》的创作,表明了人过中年,四十八岁的井上靖开始对其源于少年时代的凄凉心境、厌世情结,对其苦闷和彷徨提出质疑和疑问,对个体生命的意义进行深刻的反思。而比《弃老》晚几个月发表的随笔《河流的故事》则表明井上靖关于个体生命意义的独特审美观念的形成。
在此文中,井上靖把那位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铁路工作的老人的人生比喻为“涓涓细流”,他称赞这位老人的生涯是“冲破种种阻碍”,从“小溪谷一直流向大海”的一生。而正是这一点使井上靖感到老人的伟大,引发了他的赞叹。不难看出,由将人生比喻作“荒凉、干涸的白色河床”到比喻作“一直流向大海”的“涓涓细流”,井上靖实现了由悲观厌世到反思个体生命,再到赞美人生的思想的巨大转变。更可贵的是,在此之后的井上靖并没有停下积极探索人生意义的脚步。这一点可以从我国读者比较熟悉的、以鉴真东渡为素材的长篇历史小说《天平之甍》的创作中看出来。在小说中,井上靖尽管用了大量笔墨来描绘五位留学僧坎坷的命运,然而却没有让“荒凉、干涸的白色河床”也成为他们人生的象征。因为,这时的井上靖已经将他们的努力、坎坷、艰难、他们的人生与鉴真的东渡联结在一起,在“天平时代的辉煌事业”的大背景下来考察他们各自的个体人生。
由于有着这样各种各样的命运的青年留学生、留学僧的牺牲,才使得大陆文化在日本的传播成为天平时代的辉煌事业。这就是《天平之甍》的主题。[4]
井上靖关于《天平之甍》主题思想的论述,无疑告诉我们,鉴真和留学僧们短暂的肉体生命虽然逝去了,他们短暂的人生历程虽然结束了,但是历史没有逝去,人类的文明史也没有结束。这也说明当井上靖认识到个体生命在人类历史和文明史的创造过程中的作用,意识到个体生命的短暂体现着人类历史和文明史的永恒,而历史和文明史的永恒同时也包容着个体生命的短暂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一次新的超越,一次对于个体人生与人类历史,瞬间与永恒的超越。
综上所述,井上靖关于个体人生命运主题的探索,是随着作家心境的变化、人生阅历的丰富、对人生问题思考的深入而不断发生变化的。源于少年时代形成的孤独的愁绪、苦闷和凄凉的心境,使他的早期文学作品充满了悲观厌世的气氛,表现出一种虚无的思想。《弃老》的创作,表明了人过中年,四十八岁的井上靖开始对其凄凉心境、厌世情结提出质疑,对个体生命的意义进行深刻的反思。而《河流的故事》所表现出的人生不再是孤独的、苍白的,而是伟大的、出色的。当然,这时的井上靖还仅限于对个体人生的赞美。而在《天平之甍》中,井上靖对个体人生的赞美已经表现为赞美个体人生对历史的贡献。由于有了这种新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历史观,井上靖前期文学中的“荒凉、干涸的白色河床”终被“天平时代的辉煌”所取代,在《天平之甍》中,井上靖终于抹去了蒙在《猎枪》、《斗牛》主人公身上的那层悲凉的阴影。
[1]〔日〕福田宏年.井上靖——其人及其作品[M].东京:新潮社新潮文库,1984.
[2]〔日〕严谷大四.行动者的虚无主义的谛观[J].国文学·解释与教材的研究.东京:学灯社,1975.
[3]〔日〕八木义德.脱落者的悲哀[M].东京:小学馆,1991.
[4]〔日〕辻邦生.时间与人间[J].国文学·解释与教材的研究.东京:学灯社,1975.
石玉芳(1971-),女,文学硕士,淮海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日语系讲师,主要从事日语语言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