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冯雪峰的《火狱》

2011-03-31 12:16:30张祖立大连大学人文学部辽宁大连116622
关键词:冯雪峰周扬右派

张祖立(大连大学 人文学部,辽宁 大连 116622)

关于冯雪峰的《火狱》

张祖立
(大连大学 人文学部,辽宁 大连 116622)

冯雪峰写于20世纪40年代中期的《火狱》本为一篇优秀的杂文,却在50年代中后期受到错误解读并成为作者获罪的重要依据。因此恢复作品的本来面目和应有价值十分必要。而仅从一篇杂文去寻找造成冯雪峰命运的原因而不从更深的背景等方面寻找答案,这种回顾和总结也没有太大意义。

冯雪峰;《火狱》;毛泽东;右派

毛泽东在1954年末读了胡乔木推荐的冯雪峰的几篇作品后,一口气写了两个批示。一个是给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彭真、彭德怀、陈毅、陆定一9位同志,批语是“冯雪峰的诗及寓言数首,可一阅。如无时间,看第一篇《火狱》即可”。一个是给陈伯达、胡乔木、胡绳、田家英4位同志,批语是“冯雪峰的诗及寓言。如无时间,看《火狱》一篇即可”。

毛泽东要高层领导和他的秘书们看冯雪峰的几首诗及寓言,而且特别指出如无时间也必须看《火狱》,这是耐人寻味的。究其原因,据说周扬曾向人透露,这篇文章“没有说明正义和非正义的战争之分”。冯雪峰在此前不久曾在转载两个小人物即蓝翎、李希凡批评俞平伯的文章时写了编者按,引起毛泽东的不满,毛泽东随即发动了一场对冯雪峰的斗争。联想这一背景,不难看出毛泽东“推荐”《火狱》的倾向性。

现在来看看《火狱》究竟是不是“没有说明正义和非正义的战争之分”。《火狱》写于1945年5月1日,苏军攻入柏林之时。这篇杂文有可能被误解为“没有说明正义和非正义的战争之分”的,有这样两个片段,不妨阅读一下。

苏联红军攻进了柏林,柏林立即全城大火,成为人类的“恐怖之城”。

然而全世界的人民狂欢着。狂欢这样的焚毁!

先抄几段电讯罢:

火舌游舞在烟尘中,夜的天空被无与伦比的俄罗斯的集中的炮火的闪光,照耀的通红……

每一幢房屋,每一个窗户,每一个楼顶都喷着火光……

全城都笼罩在烈焰中……

从前的壮丽建筑,现在已成为无数的断砖残瓦;两旁树木,好像火龙一般。柏林现在是死人城。尸体纵横。满布于街头小巷中,或被封锁在地下铁道网的黑暗隧道里,或沉浮于沟渠中。全城大火,猛烈焚烧,继续蔓延。斯普里河及其他河道,全被残物腐尸所淤塞,河水简直不能用了。机关枪和大炮声,贯串如连珠,每次听到巨大的声响,就有高大建筑物塌倒,化作废墟……夜间则除熊熊火光和一片冷月外,都极黑暗凄凉……[1]41

所有这种电讯,就都是史诗式的文字。

自然,流了数千万人的血,倘若只赢得了这样的焚毁,只赢得了这样的狂欢,只赢得了史诗式的文字或将来要出现的真正伟大辉煌的史诗,——那么,这焚毁,就无论怎样也抵不过我们付出的代价!

可是,我们狂欢着,却就为了我们流了数千万人的血,为了地球三分之一的被摧毁,为了我们现在也拿出了真的恐怖,而历史的胜利就从恐怖的火光里照明了出来。

这本来就是怎样的不平称的一种战争罢;全世界的人民围绕在优秀的民族极其伟大的领袖周围,却只是为了反抗流氓恶棍率领着被恶化了的民族,所首先肆行的横暴!

就只是为了不曾及早扑灭了流氓恶棍,就只是为了反抗这样的流氓恶棍,而终于超过了正常的阶段斗争。

然而正因为是超过了正常的阶段斗争,则所流的空前浩大的血,难道仅仅为了扑灭流氓恶棍,仅仅给了值得蔑视的德国和日本的资产阶级以致命的重击而已么?

不仅仅是这样的。

因此,这样的焚毁就值得我们的狂欢。这焚毁,是隆重的、伟大的、划历史的。[1]42

这些虽不是全部,但从中可以看出,这是一篇为希特勒的非正义侵略战争终于失败、苏联红军的正义之战获得决定性胜利而进行赞颂的作品。认为它“没有说明正义和非正义的战争之分”是站不住脚的。引起误解的可能是这么几个用语,可以作一分析和解读。

首先是第一自然段的“成为人类的‘恐怖之城’”。苏联红军攻进了柏林,这对于我们来说,全城大火,是大快人心之事,怎么能说是“恐怖之城”呢?但是,请注意到“恐怖之城”4个字上的引号。这表明,这是引用了西方某个通讯社的说法,并不代表作者本人的态度。第二自然段立刻表明了对“恐怖之城”的说法的反驳“然而全世界的人民狂欢着。狂欢这样的焚毁!”这是说,尽管有人认为柏林在苏联红军的攻击下“成为人类的‘恐怖之城’”,但是全世界人民却认为,这是宣告希特勒法西斯强盗即将彻底溃灭的信号,因而他们“狂欢着,狂欢这样的焚毁”。如果说“恐怖”,那是敌人的“恐怖”。在敌人眼中,柏林才是“恐怖之城”,末日之城。把第一、二个自然段里潜藏的词语加以补充,两段文章大致应该是这样的——

苏联红军攻进了柏林,柏林立即全城大火(西方有的通讯社认为),那已经成为人类的“恐怖之城”。

然而全世界的人民(却不是这样认为的,在他们看来,这个大火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所以他们)狂欢着。狂欢这样的焚毁!

也许有人会说,冯雪峰不这样写,干脆写“苏联红军攻进了柏林,柏林立即全城大火,全世界的人民狂欢着,狂欢这样的焚毁”,不是很好吗,有什么必要故弄玄虚地拐这么个弯,造成一些人的误解呢?对此,如果从尊重作家表现手法和特色的角度分析他的视角,就容易理解作者了。冯雪峰这篇文章是杂文,是文艺性的政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政论文。杂文需要有诗化的表述,使作家本人的思想感情能够得到更生动活泼、更细致深刻的表达。实际上,上述两个段落,阅读起来的确具有很强的艺术穿透力或感染力。

可能引起误解的还有这段文字:“……我们现在也拿出了真的恐怖,而历史的胜利就从恐怖的火光里照明了出来。”这里的“我们现在也拿出了真的恐怖”,意思无非是,我们也以使敌人感到恐怖的打击来答复敌人所曾加给我们的恐怖。在这里,我们的“恐怖”是正义的,敌人的“恐怖”是非正义的。只要联系了前后文认真阅读,决不会认为这是混淆了“恐怖”的正义和非正义的界限的。大家比较了解,鲁迅就喜欢用“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之类的谚语表达他在对敌斗争中的鲜明爱憎和坚定立场,从而使其杂文闪耀着特异的光芒。至于“而历史的胜利就从恐怖的火光里照明了出来”,这里的“恐怖的火光”无非是“使敌人恐怖的火光”的简化说法。联系了前后文认真阅读了文本的读者,也绝不会得出混淆了“恐怖”正义和非正义的区别的结论来的。

已经指出,冯雪峰的这篇文章是杂文,不是一般的政论文章。对于作品中的语言和诗化的表述,是不可以当做严格的科学用语和科学表述来理解的。离开了作品独具的特色,离开了作品的整个语境,对个别词语作孤立片面的穿凿,必然会导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结局。熟悉“五四”作家作品的读者,一定不会对郭沫若的《匪徒颂》诗篇感到陌生,其中的以下诗句:

反抗王政的罪魁,敢行称乱的克伦威尔呀/私行割据的草寇,抗粮拒税的华盛顿呀/图谋恢复的顽民,死有余辜的黎赛尔呀/……一切政治革命的匪徒们呀[2]

不正是体现时代的气魄和精神吗?

周扬原来的秘书露菲在周扬逝世的1993年向大众透露:周杨本人曾在1975年向她说,把冯雪峰打成右派的不是别人,是毛泽东。而获罪的原因在于冯雪峰写于1945年的这一篇《火狱》。露菲的记述如下:

对于冯雪峰同志的坎坷遭遇,人们一直是同情。他参加过长征,在上饶集中营受过折磨,新中国成立后,1957年反右派运动中被错划右派,开除党籍。他被错划,不少人认为是周扬所为。周扬同志在这天的交谈中讲到此事时说“文艺界反右运动是主席领导的,批冯雪峰、丁玲,是主席亲自抓的。”

周扬回忆当年的情况时说,1957年胡乔木曾向毛主席推荐冯雪峰,说他文章写得好,水平高,毛主席让他把冯雪峰的书找来看看。后来把冯的杂文、诗找了两本给毛主席看。毛主席看后,把其中《柏林大火》(张按:应为《火狱》)等文章批上“印发政治局同志阅”的字样发了下去,那时正是反右之前。据说毛泽东觉得冯雪峰的文章中没有说明正义和非正义战争之分,笼统的讲战争给人们带来灾难,不符合马克思主义观点。大概就是这文章给冯雪峰定下了调子,因而出现了后来的情况。

冯雪峰错划右派,谜底就是这样简单。[3]

笔者认为,仅把冯雪峰1957年被打成右派归之于1945年的这篇文章,理由并不十分充分。即使毛泽东对这篇杂文做了误读,冯雪峰犯的也只是思想认识错误,不应涉及反革命问题方面,更不可能在十几年后把它作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的罪证。如果毛泽东真是以冯雪峰的这篇文章为罪证把冯雪峰打成右派,那在批斗冯雪峰的大会小会上还能不在这篇文章上大做文章,勒令冯雪峰老实交代写这篇文章的用心吗?可是不论大会小会,所有的批判者都没有涉及这篇文章。

要问1957年把冯雪峰打成右派的是谁,有人认为就是周扬。当时是作协党总支书记的黎辛,在他的文章里为人们提供了重要内情:

党组扩大会议总结以后,关于划什么人为右派分子,党组已向书记处汇报一次,书记处除肯定斗争以外,彭真同志提出来冯雪峰、白朗是否划右派,请你们再回去研究。这时已届反右末期,邓小平总书记已经说过可划可不划的右派不划。我理解这是有人主张可以不划他俩为右派分子。彭真同志还说,冯雪峰是1927年大革命时期的党员,全国只有700人了,请你们考虑划不划。至于白朗,只向邓大姐说些丁玲的情况,邓大姐又未过问,事情不大。因为划右派的权力,中央下放给各省、市、区党委和中央各部、委党组与国务院各部委党组了,因而不直接表态,提出来“请你们回去研究”,实际上是可以不划的意思。这也是邵荃麟、刘白羽在作协整风领导小组会议上传达的。我立即提出定个时间讨论一下,没人理。过后我又提过一次,仍没人理。

不久,邵荃麟在核心组说,这个问题在周扬同志家研究过了,周扬说“越老革命越难办,不划不行,不划也摆不平。”在周扬家决定划丁玲为极右分子,冯雪峰、陈企霞、李又然、艾青、罗烽与白朗6人统统划为右派分子。[4]

彭真对是否划冯雪峰为右派,倾向性比较明显,周扬不会听不明白。但最终冯雪峰还是被划为右派分子。至此,有人会认为是毛泽东将冯雪峰划为右派,有人认为是周扬将其划为右派。而笔者认为,在20世纪50年代那个特殊的时期,鉴于冯雪峰在当时办报刊时所坚持的不温不火、不偏不倚的独立意识,鉴于冯雪峰对在文艺理论方面的差异性的理解,他是不可能为那个时代的主流所容纳的,遭受不公正的待遇在所难免。

笔者无非是想强调,冯雪峰的《火狱》是一篇不错的甚至很优秀的杂文,应该得到人们正常的阅读和欣赏,应当恢复其应有的价值。这篇杂文不是冯雪峰获罪的根本原因,只能是一个小小的“导火索”,即使没有这一篇作品,冯雪峰也不会幸免。冯雪峰在理解和执行文艺政策时会有与当时党的理解不尽一致的地方,但应当得到客观的评价和看待。

在回顾这一事件时,如果还是纠缠于是哪个人造成了冯雪峰的不幸,而不是从更大的更深的背景去反思我们曾犯过的整体性的错误,所形成过的系统性的不正确的理念,那么这种回顾就是不彻底的,也不会有太大的意义的。

[1]冯雪峰.论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

[2]郭沫若.女神[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116.

[3]露 菲.文坛风雨路——回忆周扬同志片段[J].新文学史料,1993(2):53-69.

[4]黎 辛.我所了解的丁玲、冯雪峰、陈企霞案件始末(四)[J].纵横,1998(12):42-48.

AboutHuoyuofFengXuefeng

ZHANG Zu-li

(College of Humanities, Dalian Univ., Dalian 116622, China)

It is an excellent essay ofHuoyuwritten by Feng Xuefeng in the middle of 1940s, but it was misread in the middle of and late 1950s and became an important evidence for his conviction. So it is very necessary to reveal it in its true colors and find the real value of it. The review and summary is not so much meaningful if only from a piece of essay to look for the reasons of Feng Xuefeng’s fate and not from the whole background.

Feng Xuefeng;Huoyu; Mao Zedong; rightist

I206.6

A*

1671-7041(2011)01-0123-03

2010-11-16

张祖立(1962-),男,辽宁大连人,教授;E-maildgb2193@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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