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舜徽先生论常州学术*

2011-03-31 08:02马建强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4期
关键词:张氏学风常州

马建强

(湖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62)

“言晚清学术者,苏州、徽州而外,首及常州”[1]581这是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论述常州学术的开篇之辞,常州一邑在清代学术史上的地位由此可见。清末以来董理常州学术者不乏其人,其中俊彦高才便有章太炎、刘师培、梁启超、钱穆等。但是长期以来对于常州学术的理解学界过多地关注常州今文经学,尤其是梁启超以其今文立场对常州学术作出的选择性理解,确立了表述常州学术“公羊—今文”的典范,导致常州学术“只能挂在今文学这只风筝的末梢,随风摇摆”。[2]30-33

笔者以为,“公羊—今文”典范下的常州学术研究太过纠结于今文经学这种具体单一的学术形态。这种做法虽说不尽然是“作雾自迷”,但至少是没有全面理解常州之学,忽略了常州学术本身的丰富性,也割裂了常州各类学术之间的关系,更难以透视常州学术内在精神动力和学术理路。笔者以为,常州学术之所以勃兴很大程度上在于其以“经世致用”的内在学术精神作为学术发展的动力和学术前进的理路。

回顾清学史研究,笔者发现张舜徽先生(为行文简便下文不再繁称先生)的常州学术表述殊为不同。张氏理解的常州学术不仅是以往清学史家所惯常论述的常州今文经学。他以常州“经世致用”的地域学术风尚作为理解常州学术兴起的前提,并以此学术精神为基础建构常州学术谱系,所论不仅仅局限于今文经学者,同时兼及常州其他学术及学者。对“经世致用”的常州学术精神的再三致意,也体现了他对常州学术发展理路的理解和重视。因此笔者以为张舜徽对常州学术的论述,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公羊—今文”的典范,今试以析论,略陈管见。

一、常州学术的发端

张舜徽(1911—1992),湖南沅江人,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文学家。他的《清儒学记》,乃是在先生几十年来“搜求碑传及文集、笔记遍读之”,写下《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两部读书所得,进而总结清代学术的专门著作。张氏以为其研究所得“复不同于”梁启超、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3]笔者以为最大的不同或在于张氏此书独特的撰述模式。张氏认为清人为学区别于宋明,多自学成才,师承渊源不甚明显,但“同在一个地区,彼此影响,自然形成一种学术风尚,这倒是客观存在,至为显著”。[3]2其中《常州学记》一篇便是以常州地区特有的“学风和宗尚”为关参照而展开论述。

张舜徽在《常州学记》中论述常州学派的兴起,认为清代学术界在开国之初,还出现了一些有见解和学识的思想家、理论家。但是经康、雍、乾三朝文字狱以后,读书人都噤于酷法,只能埋首故纸堆,“从事于考文、审音、校勘、注释、证说名物等具体工作,以全身远祸”。读书人“可以不闻天下事,与世隔绝”。而到了嘉、道之际,因为国势渐衰,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等问题的不断出现,“于是有人感到当时的学风有改变的必要,主张用西汉宗尚‘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去代替东汉专讲‘训诂名物’的古文经学”,张氏认为常州学术就是在这样的学风改变的需求下产生。所以从学风、宗尚的角度看“以为讲求微言大义,才能经世致用,可以救国家之急,这便是常州学派所不同于吴、皖的学术趋向。”[4]320清初学者颇用力于经世之学,乾嘉之时,考据兴盛,吴皖并起,高据学术坛坫,经世之学渐渐遁迹不彰于学林。张舜徽则比较常州与吴、皖,认为常州学术不同于吴、皖,根源在于学风不同,并揭橥常州地区特殊的学风是以“经世致用”为学术的内在精神所致。

张舜徽以学术内在精神来论常州学术的兴起不同于前辈以学术形态展开的论述。如章太炎归结常州学术兴起的原因为:“文士……耻不习经典,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学,务为瑰意眇辞,以便文士。”[5]刘师培持论与之较近曰:“常州自孙、洪以降,士工绮丽之文,尤精词曲,又虑择术不高,乃杂治西汉今文学,杂采谶纬以助新奇。”[6]章、刘基本以为常州之学是因“文士说经”而起。梁启超认为“常州派有两个源头,一是经学,二是文学,后来渐合为一。”[7]钱穆认为常州学术乃是“考据既陷绝境,一时无大智承其弊而导之变,彷徨回惑之际,乃凑而偶泊焉。”[1]582诸家所论,无论是“文士说经”、“经学文学合一”还是“凑而偶泊”皆是从常州之学外在形态着手,没有深入到学术形态之内的学术精神。张舜徽以地域学风宗尚为关怀,入眼处便是常州“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可谓慧眼卓识。其实此论不孤,在张舜徽《常州学记》形成差不多同时,台湾学者陆宝千发表文章《爱日草堂诸子——常州学派之萌坼》①,认为常州之学出自江阴陆筱珊家之爱日草堂所汇聚的常州学人②砥砺学行形成的经世精神。草堂诸子“以经世之精神,治经世之学,旁贯公羊、古文、诗余而一之,从者既众,世遂名之曰常州学派。”[8]张、陆所论均是从学术精神上考察常州学术之兴起,而张氏与之相别者在于将庄存与界定为常州学术的源头,把“经世致用”之精神溯源至草堂诸子之前的庄存与。

张舜徽认为“推溯常州学派的源头,实开始与武进的庄存与”,[4]320庄存与开启了常州学术特有的学风。常州学术的“经世致用”精神源头也在于庄存与,此论断为前贤所未关注。他论常州“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时,引述魏源的话以区分庄存与开启的清代今文经学区别于吴、皖诸儒的治学理路,进而评论庄存与为学曰:庄存与的治经,不拘汉宋门户之见,不为烦琐笺注之学。重在剖析疑义,讲求经世致用。[4]322又借阮元《庄方耕宗伯经说序》中的评论,申说庄存与不拘门户之见,多取法致用的学术理路、学术特点。为了说明庄存与“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的关系,他还详细论述了庄氏重要的著作《春秋正辞》经世致用的内在理路。他说道:庄存与的重要著作是《春秋正辞》,是读了明初赵氏的《春秋属辞》后继之而作的。赵氏认为《春秋》是经世之书,非记事之史。庄氏阐发《春秋》大义,也着重在经世致用。从而对汉学、宋学之有资经世者,曾加采掇;对汉学、宋学之无裨经世者,则予扬弃。为了经世的需要,特重视经书的大义,这本是西汉今文经学的特点,只不过东汉以后,渐趋湮没而已。庄存与生值乾隆盛时,却提倡这种学风于举世不为之日,可以称为清代复兴今文经学的创始人。[4]324

张氏评价庄存与的学术,认为他再伸经世致用的学风于乾隆时期,并且写了清代今文学的第一部著作《春秋正辞》。但张舜徽同时也注意到庄氏“所研究的对象,并不完全是今文家言。他的著述除此书外,还有《周官记》、《周官说》、《毛诗说》等关于古文经传的书”,所以庄氏并不是“纯粹的今文学者”。[4]345而对其学术精神上的“经世致用”则再三致意。

二、论常州学术的传承谱系

庄存与开端常州学术,并引导了常州学术以“经世致用”为学术精神的内在理路。张舜徽认为常州学术的学风宗尚,“发展很快,影响很大”,“闻其说而服悦的,有常州人,也有非常州人。”因为他们有“一脉相通”的学术精神传承,故而对其“联贯论述”。[4]320-321所以张氏建构常州学术的谱系是以“经世致用”为标准,从常州地区特有的学风出发。

在这个谱系之中,张舜徽接受并借鉴了前贤论述常州学派的今文经学谱系。他认为庄存与继承了西汉微言大义之学的传统,他的侄子庄述祖“实传其学”。“述祖有甥刘逢禄与宋翔凤,最能张大今文经学之绪。常州学派,至是始显。”[4]323张舜徽认为庄氏之学首先在刘、宋身上的传承是源于家族的学风传递。刘逢禄“受庄述祖的影响很深,视庄存与、庄述祖之学为师说而尊信之。”[4]326刘逢禄的亲密学侣宋翔凤在青少年时期,“和刘逢禄并为外家所器重,有切磋之益。”[4]327

但是这种学风并不局限于庄氏家族,“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也不仅仅为庄氏今文经学独有。张舜徽关注到了通常不被纳入常州学派今文传授系统的恽敬、张惠言、张琦、李兆洛等人,将这些学人也纳入到常州学术谱系之中。徐立望先生认为“张舜徽以《常州学记》为题,也只围绕着今文经学,他认为今文经学讲求经世致用,以至于把常州其他经世学者恽敬、张惠言、李兆洛等也归于今文学派,实为勉强。”[9]鄙意以为徐先生颇能识别张舜徽先生以“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来理解常州学术的深意。却也有误解张舜徽的地方,其实张氏谈常州学术,固然接受今文经学的论述谱系,但是从来也没有将常州学术囿于“今文经学”这种的单一的学术形态之中。张氏在《常州学记》附论《今文经学的得失盛衰》中明言“这一地区(指常州)的学风、文风,都和其他境域有所不同。提倡今文经学,仅其一端。”[4]345而其论述恽敬等非今文经学者也大都就其各自学问专长而论,或标榜其诗词古文、或赞赏其史地之学。一类陆宝千先生将公羊、古文、诗余均看作常州“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在学术形态上的表现。

张氏论述恽敬说他是“远在刘逢禄、宋翔凤以前,和庄述祖同时的常州学者。”又强调在乾隆四十八年时,恽敬与庄述祖、庄有可、张惠言在京城往来稠密,故而也都会受到庄氏“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的影响。张氏论其为学曰:他既罢职,益肆力于学,深求前史兴败治乱之故,旁及纵横、名、法、兵、农、阴阳家言,一归于经世致用。[4]328又评论张惠言的弟弟张琦为学曰:少喜诗词,与兄齐名,后乃折节读书,讲求实用。精治舆地及医家言,著有《战国策释地》、《素问释义》诸书,为世所重。[4]329张舜徽引张琦与人论文章之事并加以申论曰:这种议论,固非深于文者不能道,然亦上承常州先辈治学讲求经世致用的遗风,而后能为斯论,却不是一般人所能见到的。[4]330张氏认为这些常州学人“往来稠密,商榷经义,彼此收切磋之益”,[4]327-328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就在这样的往来切磋中得以传扬和延续。张舜徽标榜的最后一位常州本籍的学人是李兆洛,张氏以“通儒”属之,认为李兆洛是常州学派中的关键人物,论曰:谈到上承常州先辈遗绪,讲求经世致用之学,而不囿于文字、名物考证之末,够得上称为通儒的,则以嘉道间李兆洛为最著。[4]331治学归于致用,故研穷天文、舆地,皆极其微……尤为敦崇实学的先倡。[4]332

张氏对李兆洛有如此高的评价正在于其“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从张氏对这些常州学人学术的理解、评骘之中可以显见其建构常州学术的谱系,突破了今文经学固有的体系,而将“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作为标准。除此张舜徽还将同属常州的孙星衍、洪亮吉作为恽敬与张惠言的附记纳入学记,并作了一个郑重的解释说:“和张惠言同时的常州学者,尚有孙星衍、洪亮吉,都是阳湖人……他们虽不继承常州先辈经世之绪,但在当时,颇有声望,自是知名之士,在学术界具有一定影响的人。”[4]330这一解释说明,一方面张舜徽建构常州谱系时以地域为关怀,将常州地区有重要学术影响力的人物都网罗在内;另一方面,更彰显了其建构常州学术谱系的主要标准即在于“继承常州先辈经世之绪”。

从“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出发,张氏又必然关注受到常州学风影响,与常州学术“经世致用”学术精神一脉相通的龚自珍、魏源、康有为、梁启超等常州学派的劲旅。[4]321张舜徽对梁启超从今文经学角度将龚、魏纳入常州学派深表认同,而且认为“不独龚、魏如此,即后来的康、梁,也莫不如此。”[4]333笔者以为张氏有此认识,一方面在于其对常州学派今文经学谱系的认同,另一方面也在于他看重这些学人身上“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张氏是从常州“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的扩张和延续的角度来论述。因为魏源已入《湖南学记》,梁启超早年学术活动思想又皆袭承康有为,故张氏只选论龚、康二人。

龚自珍、魏源接交刘逢禄,刘曾赋《两生行》叹惋二人应礼部试不中。张氏特别强调龚自珍对常州学风的赞叹和传习。他两次引用龚自珍感念刘逢禄传授公羊之学的诗文,论证龚对刘逢禄学术的敬仰。又引龚氏为常州学者丁履恒践行所作之《常州高材篇送丁若士》而证明龚自珍对常州学风“甚为赞叹”。[4]336张舜徽对其政论、边事等主于经世事功的思想一一论述,最后总结龚氏之学为:可见龚氏一生关心国家大事,议论时政,确有许多高超见解。这正足以说明他平日重视今文经学,讲求经世致用,却不是一句空话。[4]339

对于康有为,张舜徽引梁启超《儒家哲学》的看法,认为他“受常州学派的影响最深”。[4]339又考索康有为幼年从粤中朱次琦游,认为“朱氏之学,根柢宋明,而以经世致用为主,”[4]339张氏如此亦是为了从“经世致用”的内在学术精神来贯穿康有为的学术渊源所在。论述康有为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积极于政治活动,也是从其“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特点来考虑。

所以析论张舜徽的常州学术研究,笔者以为张舜徽建构常州学术的谱系突破了传统常州学派今文经学传承系统的束缚。而是以“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为贯穿,将常州地区的其他学者一并纳入到常州学术谱系之中,这种论述方式正是其以地域风尚论学的一种表现。

三、张氏论学角度的选择

张舜徽以“经世致用”的内在学术精神为主线来理解常州学术,区别于前贤论常州学术甚为明显。笔者以为张舜徽有这样的认识,其原因是其一贯以来以“经世致用”为学术关怀所在。而这种关怀体现在两方面:第一,在学术研究上以“经世致用”作为评判清学的重要标准;第二,在治学实践上也以“经世致用”为依归。

张舜徽的女弟子刘筱红通过对张氏清学史研究理路的通透理解,提出张舜徽评判清学流变有两重标准即“学术经世和学术求真”,[10]28此确为真知灼见。刘筱红对张舜徽如何以“经世致用”为标准评判清初和乾嘉学术已作了详细的论述,此处亦不复赘言,而仅就常州学术勃兴所在之时期为论。对此一时期,刘筱红认为张舜徽的肯定是因为其中的经世精神,但又认为对于龚、魏、康等,不惜牺牲学术的真,而追求其用,张舜徽对此有所不满,“于清末学术则只称其经世,而不言其求真,其取舍予夺判然清楚。”[10]36-40

鄙意以为张氏确实是站在“经世致用”的立场上评论常州学术。其对清末的今文经学者如龚、魏、康等的学术确实评价不高,是以求是的学术眼光去看。比如在《爱晚庐随笔》卷中评论龚自珍以为其“才识绝高,好持非常可喜之论”。又专门记述其教子死守朴学之道、“五经烂熟”,[11]这是龚自身对学术的反省,而张舜徽有意采摭,亦是表示其对龚的学术与乾嘉学术的立场。对于魏源评其学术为:源于小学用力不深,故外集卷一所载《六书释例》诸篇,自成一说,未可为训。而集中称举史实疏略舛误之处,亦复不少。[12]406又评比龚自珍、魏源、王恺运与廖平学问的高下曰:平之经学,是实二陈之嗣音。其于湘潭王氏,早已分立门庭,自为家法,无论龚、魏矣。且龚、魏徒播空论,言之无物。平则长于《春秋》,精究礼制,能推明其所以然。学之虚实既殊,识之浅深自见。后之论者,辄举龚、魏、王、廖并称,岂知言哉。[12]579其论之中,高下自见。

但是张舜徽晚年对这些人的评价又有改变,或不以学术为评判,或对其学术上的弊病也一予理解之同情。张舜徽在晚年非常看重的著作《中华人民通史》一书“人物编·哲学类”对龚、魏、康三人都立传表彰。评论龚自珍是“当时有名的经学家和文字学家”、“我国十九世纪上半期杰出的思想家和具有高度热情的爱国主义者”,[13]367评论魏源是“实际的政治改革家”、“是一个大思想家,又是一个热烈的爱国主义者”。[13]369-371。评论康有为“有忧国之心,怀振兴之志”。[13]371-372在《常州学记》中评论龚自珍的学问“确很渊博”,又讲求经世致用,见解高超,“勇于面对现实,畅所欲言,实为当时沉闷气氛中首先打开局面的人。”[4]337评康有为时,对其学术上多出胸臆、武断乃至于空想,一并予以理解之同情,论曰“尽管康有为在学说、思想、著述、行事上存在的缺点还很多,但在戊戌政变以前,自不失为关心国家兴亡、向西方探求真理的崭新人物。”[4]344张舜徽认可魏源亦是浸染常州学术精神可以纳入常州学术谱系的学人,但论述却在《湖南学记》,评论魏源:“他在年轻时,在学术方面奠定了广博的基础。由于他志在经世致用,所以治经主今文……和并世经师的讲法不同,自成一派。又尝辑有《古微堂四书》……其注意对小学教育的培养,可以想见。”[14]222又认为魏源“忧时感事,思转移一世之人讲求经世致用,以共济艰难,不可不算是一个有心救国的豪杰之士了。”[14]223笔者认为张氏对这些人物评价之改变在于其晚年评定常州学术时将评价目光放置于“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其对具备的这一学术精神的常州学术深表认同。

另一方面张舜徽在治学的实践上也是一贯以“经世致用”为依归。张出生于湖南,受晚清湖湘学风中经世致用精神的影响甚深。湖湘学风之中义理研究也从来没有忽视“经世致用”,从胡宏到清初王夫之,再到晚清陶澍、贺长龄、贺熙龄、魏源著力于经世之务。张舜徽对湖湘经世之学颇为标榜,其尝论曰:当乾嘉朴学极盛时,湖湘学者之风气,与江浙异趣。大抵以义理植其基,而重视经世济民之学。嘉道间,若陶澍、贺长龄、贺熙龄,皆其选也。魏源稍后起,亦以致用自期,感事忧时,思有以转移一世之士。[15]204

张氏生于湖南,长于湖南,故而深受这种经世学风的熏染,他认为经世济民之学不可废,“士生于世,期于有所施为,则所学以明体适用为归。综贯百家,纵观千载。有体国经野之心,具济世安民之略。坐言起行,有裨实用。”[16]又认为“士之立大志、思大有为于当世者,必发愤自厉于少壮之时,致力经世致用之学,以待得志后举而措诸天下。”[15]7他终生治学都宣扬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在《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清儒学记》中屡见不鲜。又将此精神作为其治学的理念,张氏曾论及自己治学之依归曰:余平生论及治史,以为记事之书,愈近愈切。大抵民生之疾苦,政治之中失,风俗之良窳,法制之利病,悉可于近世史中觅得其因果。昔严幼陵劝学者治《宋史》,余亦常勖及门精熟明清史迹,意皆在此。[15]11

张氏的学生徐梓曾评价乃师为学说道:由于湘学熏染,老师学以致用的思想非常浓烈。他好采撮格言名论,阐扬先贤精义,为的是自己或读书者能够认真体认,引归身受……他以“近代史”的清史和清代学术作为自己学术工作的重心所在,也与这种思想有关。[17]

除了学术理念上以“经世致用”为依归,其于学术行为上也有许多事功的表现,比如推广文献整理工作和文献人才的培养,创立“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并担任首任会长,创立“华中师范学院文献研究所”等等,都是其将学理知识运之于实用的表现。[18]62~65因张舜徽以“经世致用”为依归的学术旨趣,故而其评论以“经世致用”为学术精神的常州学术时也就更多一份同情理解之心。

结语

近代以来对清代常州学术的研究,以章太炎为首,继之以刘师培、梁启超、钱穆等人。各家对常州学术的认识和评价由于其学术背景和个人立场的不同形成了常州学术评价的丰富表述。但是清学界形成的以“今文—公羊”范式的常州学术论述体系,也逐渐成为理解常州学术的经典范式,束缚了对常州学术作出更为多元的理解。考索清学研究史,笔者发现张舜徽是较早对这一范式有所突破的学者,其评论常州学术,不囿于前辈以“今文—公羊”的外在学术形态展开的论述,而贯之以“经世致用”的内在学术精神。张舜徽将常州学派的“经世致用”精神上溯至庄存与,并以“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为标准建构常州学术谱系,囊括了今文经学者及其他常州经世学者。张舜徽对常州学术有如此认识,笔者以为出自其自身特有的学术背景和治学理念,即受湖湘学风影响而形成的以“经世致用”为依归的学术旨趣。

或许是因为张舜徽晚年迫于年高,未能对常州学术展开更深入和细致的研讨,也可能是清学史同仁长期以来过多关注张舜徽清学史研究中其他的精彩论述,忽略了张舜徽先生认识常州学术突破“今文—公羊”范式的启发意义。但是后进新彦汲汲于学,学术界涌现出一系列旨在突破以往“今文—公羊”范式论述常州学术的研究成果,在这方面贡献最为卓著的当属台湾学者蔡长林,其通过详细的考论认为:常州学派的产生是“根源于常州特殊的学术精神——将科举儒学所蕴含的经世情怀,投入到学术研究领域之中。而引发其高揭经世情怀的导火线,其是实伴随着考据学风潮所兴起的新的学术价值观之挑战。”[19]面对其研究常州学术的最新成果而回思张舜徽的常州学术研究,更觉张氏以“经世致用”统贯常州学术创见之高。随着一系列新的学术成果的涌现,常州学术研究也逐渐开启了多维视角,甚或将面临范式转移,未来理解常州学术也将会有更多不同的切入点。

(本文的撰写蒙恩师周积明教授、师兄雷平副教授指正颇多,特此感谢。)

注释:

① 张舜徽早在1940年代就开始进入到清代学术的研讨之中,并且终生未断。其清学总结性论著《清儒学记》写毕于1988年,陆宝千的文章发表于1987年。但笔者以为张舜徽先生《常州学术》之中对于常州学术的认识虽然代表其晚年总结性的观点,但是这一看法之产生当较之为早。所以断之于陆宝千同时,当不为大过。

② 这些常州学人包括:张惠言、张琦、庄绶甲、刘逢禄、洪饴孙、丁若士、李兆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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