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文人社团的风雅活动
——以苏、松、常、镇地区为考察中心

2011-03-25 00:47王文荣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1年6期
关键词:结社风雅绘图

王文荣

(江苏技术师范学院人文社科学院中文系,江苏 常州 213001)

明清时期,文人结社风气浓厚,这一现象早已引起专家学者的兴趣,并得到了广泛的研究,但对于社团是如何进行活动的,主要有哪些风雅形式,目前的研究则尚显不足。而了解社团的活动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这既可深入到社团内部认识其活动的一般规律,同时也可以领略文人的才情与风雅,体会文学生命的活力。明清时期文人社团的活动形式多种多样,游玩赏景、征歌度曲、饮酒啸歌、诗文唱和等都是社团活动的形式,而游园赏景、诗文唱和以及绘图纪盛三种活动,最能体现文人社团的文学性、娱乐性以及风雅性。而该时期的苏、松、常、镇地区处于江南腹地,为文人社团活动的核心区域,具有重要的代表性,故本文以此为考察中心。

一、游园赏景:淑世情怀与山林之乐的交融

从竹林七贤的雅集到兰亭集会,从白居易结社香山到元末顾阿瑛玉山雅集,文人群聚都与秀山丽水有着不解之缘。明清时期的文人结社延续了这一传统:拂水文社结于拂水岩畔;青溪吟社、蓉湖吟社等结于风光秀丽的水边;十郡大社、瞿源珠诸人结社等举于景色幽静的寺庙;碧山吟社、雅言堂社等则集于专为社团活动而建成的场所。但是,更能让文人才情飞逸、诗酒风流的则是江南大地上数不清的园林。明清江南的社团活动,大多与园林有关。东庄会聚于茧园,隆万十八子诗文社集于芝园,应社曾聚会于凤基园,几社常常会集于松江南园,王晨、归庄结社于硕园,徐乾学耆年会举于遂园,吴门七子社集于鸥隐园,廖景文诸人社集于香蕙园,贾应璧诸人社集于栖隐园,听社会于无锡辟疆园,顾建园诸人的续碧山吟社社集于慧川园,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园林还是文人精神的物化与寄托,具有隐逸文化的意味。文人向往山林生活,以求得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园林是真山真水的缩影,是主人精神的体现,在这里,可以歌,可以啸,身居闹市而心在山野,聊得山林之乐。康熙年间,顾嗣立建造的秀野园别具意蕴。顾氏曾为该园赋诗云:“常恨吾庐小,土墙绕园廊。墙外多隙地,六年未曾忘。生绡翦半幅,折枝绘赵昌。今幸足五亩,居中置草堂。引池四五尺,栽竹两三行。堂宽得月多,风至披襟当。四围秋阴合,没眥见莾苍。卷石绣苔衣,寒葩弄辉光。红桥低著水,游鱼沸如汤。绿净不容唾,掬之泾衣裳。悠然池上酌,长啸倚胡床。林外尽赤日,于焉得清凉。工役已三月,位置尚未详。且俟春丛发,举瓢傲东皇。”[3]卷四后来经过拓展,秀野园空间变大了,可以栽竹,可以引池,“堂宽得月多”,更主要的是多了“疏野之致”,“林外尽赤日,于焉得清凉”,园内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有了苔衣、香草、游鱼的景趣,有了“池上酌”的悠然乐趣,而且还能“长啸”于其中,主人的情感可以尽情宣泄,主人与园浑然一体,园是主人品位的物化、心灵的外化,主人是园中万物的灵魂,园林的人文价值远超其建筑意义。

二、分题斗韵:文学性与娱乐性兼具的群体互动

结社是群体性的活动,征歌度曲、游宴赏景显示出生活之乐,饮酒赋诗、角奇争胜又彰显了风雅情怀。无论是何种类型的文人结社,都离不开文学活动。社团在进行文学活动时,或者为了切磋技艺,或者为了逞才,或者为了活跃气氛,总会对诗歌创作提出一定的规定,以增加娱乐性与群体互动。不同的社团会有不同的规定,但基本上都会对这三点进行规范,即题、体、韵。题即题目,体即体裁,韵即所用韵脚,对于题、体、韵的限制构成了文学活动的基本要求。由于词社、剧社数量较少,文社所论内容限于儒家经典,形式以八股为准,这些不易反映出江南文人结社的文学风貌,这里以诗社为例。

先说关于题目的规定。社集赋诗,题目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分题,一是不分题。严羽《沧浪诗话·诗体》对分题自注为:“古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或曰探题。”显然,分题是文人社集时分别吟咏不同的事物,如苹花社成员在一次消寒会时的作品,分别以雪作为吟咏对象,每人要作十首诗,诗题分别是《赏雪》、《藏雪》、《踏雪》、《堆雪》、《望雪》、《酿雪》、《煮雪》、《卧雪》、《听雪》、《扫雪》,这其实是一人分多题。也有以同一题目各自吟咏,称作“同题共作”,如孙本芝结社,诸人均以“柳塘春水漫”为题赋诗。苏州潘遵祁七老会,众人均以潘氏宅中娑罗花为题,赋诗唱和。有时还会以同一词牌为题,联吟填词,如惊隐诗社成员曾经以《望海潮》为题,各人分赋,乾隆《震泽县志》载:“时同社之来唐湖,岁率数至,至必宾主联吟,为《望海潮》词,先后凡百篇。”[4]卷三十八《杂录·旧事二》与分题相对的是不分题,社员不受题目限制,但并不是天马行空,一般说来,不分题时,也会有一定的限制。怡老类诗社多用此方式,如康熙年间昆山的耆英社,参与者分别以“四个老人三百岁”为起句,这样就大致圈定了诗歌的写作范围。

再说对体裁的规定。体裁不同,写作难度也会不同。一般情况下,唱和以今体诗居多,或为律诗,或为绝句。有时为了训练写诗技艺,提升作诗的水准,社集时会同时练习多个诗体,如沈德潜城南诗社就规定:“每课五题,古体五言、七言各一,律体五言、七言各一,绝句一。”[5]“康熙四十六年”条古体、今体,律、绝都有所涉及。当然,也有不限体的情况,如苹花社成员除夕社集时,出题时就规定“咏除夕故事不限体韵”。有意思的是,七言六韵,也常被作为社集赋诗的一种诗体,这大概与清代恢复的唐人试帖诗有关(试帖诗为五言六韵)。如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秦望山庄的耆年会,徐乾学写有《十四日秦望山庄为耆年之会各赋七言六韵》诗:“今朝胜地称高会,故旧相逢乐未央。碧涧几重开绮阁,清辉欲满照华觞。当年论齿同裴相,置驿邀宾比郑庄。密坐娇歌传白苎,凉宵妙舞谱霓裳。离离宝气浮沧海,隐隐香风下紫阊。佳景到来宜浩饮,堪嗤白发对红妆。”[6]卷九

诗歌是韵文,限韵是社团文学活动时的常见现象,窄韵、险韵尤能显示出作诗者的水平。拈韵(又称分韵)、限韵、次韵(又称和韵)是几种常见的形式。拈韵是先由一人设定某些字为韵,然后让众人采取抓阄的方式取得韵,再依韵成诗。分韵是直接依据某种条件分取韵,在作诗时,通常诗题中会以“分得某韵”的字眼表示出来,如黄丕烈参与五同年会时,就是以“可以远眺望”五字分韵,黄得“眺”字[7]“道光三年癸未”条。有时为了增加作诗用韵的难度,以增强竞赛性,参与者限用某一个韵部内的字为韵,这样,在韵相同的情况下,难度与可比性同时得到体现,如秦松龄有诗《社集寄畅园喜雨限韵》:“千村同慰望,五月得甘霖。沾洒皇天泽,忧劳圣主心(时畿辅不雨)。飞花随涧落,垂竹到池深。不辨云归处,微钟出暮岑。”[8]卷一这是用的平水韵的侵韵来限韵,侵韵是险韵,作诗难度大,以此为韵,能够看出作者的水平高下。有时指定某个字或几个字为韵,也是限韵,如徐乾学耆年会、廖景文畲山修禊文会,为了追慕兰亭雅集之风,均限定用“兰亭”二字为韵。次韵即和韵,是依据原韵的赓和,便于群体互动,形成共鸣,诗题中常以“次某韵”或“和某韵”表示出来,如碧山吟社十老的高直《正月二十五日修敬吟社宴集次韵》、杨理《正月十一日次修敬载酒邀十老集吟社韵》等诗。为了表示对古代某个诗人的崇拜,还会用该诗人某一首诗中的韵来赋诗,这也是和韵,如和陶诗、和香山诗等。

社集的诗文创作,一般都是各自创作,独立成篇,但有时为了表示群体互动,也为了简化竞赛的形式,会采取联句的方式,与会成员以蝉联的方式共同创作,比谁联得快,联得好,联得多,这种联句的趣味性与竞赛性更强,更能显示出社团整体上的风雅与才情。

三、绘图纪盛:社集风雅的定格与升华

社团在活动时,还时常把结社的情形用图画描绘下来,这也是文人结社的一个特色。明代天顺年间,昆山斯文会,“绘图纪盛”[9]卷四十三《斯文会觞咏图序》。成化年间,以秦旭为首的无锡十老创立碧山吟社,“长洲沈周启南为之图,江左传为佳话。”[10]卷七“秦旭”条清康熙年间,徐乾学举遂园耆年会,有“遂园修禊图”[11]卷六。常熟吟梅诗会,“倩石谷子作《夏五吟梅图》,题咏者十数家,悉海内知名之士,至今传为韵事。”[12]卷十三道光二十年,松江周萼芳举九老会,“画工为各绘一图,萼芳乃集诸人所为诗并图梓之。”[13]卷二十四《杂志》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陈去病诸人在上海举神交社,也绘有《神交社雅集图》,柳亚子先生为之作《神交社雅集图记》。可以这样说,“绘图纪盛”贯穿于整个明清的结社史,成了结社活动不可缺少的一个风雅举措。

那么文人的社集为何要绘图纪盛呢?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第一,受白居易的香山九老会这一文会渊源的影响。白居易香山九老会,就曾绘图纪盛,为一时盛事。《新唐书》卷一一九《白居易传》载:“(白居易)尝与胡杲、吉旼、郑据、刘真、卢真、张浑、狄谦谟、卢贞燕集,皆高年不事者,人慕之,绘为《九老图》。”[14]4303后来宋代文人结社一仿此法,大多数社集都会绘图纪念,这样,无论是今人览古人,还是后人览今人,都能从图画中找寻到当初的风雅与盛况。沈德潜就曾对香山九老、洛下耆英之图表示出感叹:“昔白太傅居香山,结香山九老社,富郑公居洛,结洛下耆英社,彼与社者,多名臣硕德,既已功成不居,辞荣耽寂,颐养老寿,文酒燕游,后人披览图画,犹津津道其年命之多与邱园之乐。”[15]卷九《二弃草堂燕集序》第二,便于题诗。有的社团将社集时的诗歌专门刻印,留作纪念,但大多数情况是,社集之作多为即兴之作,随作随弃,人们关注的往往不是社集时的诗文水平如何,而是社集活动的气象与风貌如何,当将社集活动绘成图之后,对社集的留念与向往便有了可以题咏之处。如碧螺吟社,画家袁潮为画《碧螺吟社图》,该社成员各有诗题于图后。顾建元诸人续结碧山吟社,“绘十老图,因系以诗。”[16]卷三十三《续碧山吟社诗并序》第三,绘画大师众多与绘画艺术高超为绘图提供了优越的条件。比如,为碧山吟社绘图的是沈周,这是明中期著名的画家,为吴门画派领袖,与文徵明、唐寅、仇英合称为“明四家”,在我国绘画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为吟梅诗会绘图的王石谷,即王翚,这是清初著名的画家,开“虞山画派”,曾绘有《康熙南巡图》,规模宏大,画技高超。为送春会绘图的王愫(字存素),乃王时敏曾孙、王原祁之侄,为乾隆间著名画家,善画山水,“小四王”之一。为黄丕烈绘《问梅诗社图册》者陆鼎,为乾嘉道间著名画家,山水宗董源、巨然,花鸟似沈周、陈淳,人物、佛像、仕女不拘陈法。这些画家,有的或本人就是社中成员之一,有的或受人之托,绘图纪事。他们的绘画,再一次为社团增加了风雅色调。如前所提及的碧山吟社,参与者本是名不甚显的十位布衣老人,沈周的绘图无疑提升了碧山吟社的品位与影响力。

文人结社图是结社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着积极的意义。一方面,结社图把瞬间定格为永久,是社集风雅的再现,也是文人群体的定格。当参社成员被以图画的形式表现出来时,也就成为了一个文人群体的标志。比如三杨的杏林雅集图,就是台阁文人最好的显示,展现了台阁诗人的气度与风雅,成为后世文人追慕的对象。另一方面,结社图是唱和活动的延续,是社集活动的表现与升华。一般来说,结社图总是在社集活动结束以后创作完成的,当画师进行绘画时,总会对社中成员的容貌与神情再加工,进行艺术化的渲染,以期取得传神的效果。比如描绘陶澍诸人结会的《沧浪五老图》,表现为“前内阁中书潘三松先生奕隽,己丑进士,年八十八,时方坐亭上,右手倚石床而奕;与之对局,前刑部尚书韩桂舲先生崶,丁酉拔贡,年七十有一;坐水窗,持竹竿而钓者,为前山东按察使石琢堂先生韫玉,庚戌进士,年七十有二;其一偃仰于笋石间,手书而观,为前山东道监察御史吴玉松先生云,癸丑进士,年八十一;最后一人,捻髭而行吟,蹙然若有所思,画手谓此老江苏巡抚,前壬戌进士云汀陶某也”[17]卷四。对奕、垂钓、读书、行吟,自古以来就是文人的志趣之所在,画中对参与者作了高度抽象化、艺术化的表现,并不一定是当时社集的实况,《五老图》寄托了美好的理想,经过这样的描绘,五老会更富有魅力。正是有了结社图,才使得风雅长存,也才会使后人能睹画思人,追慕先贤之情油然而生。

文人社集的活动形式还包括很多方面,比如社集时的出资方式、活动时间的选择、主持社集的人员安排等,但游园赏景、分题斗韵、绘图纪盛是最富特色的社集形式,也最能彰显出文士的才情与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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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清)杨开第修,姚光发等纂.光绪重修华亭县志[O].光绪五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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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清)沈德潜.归愚文续[O].教忠堂本.乾隆二十九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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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清)陶澍.沧浪五老图咏序[M]//蒋瀚澄辑.沧浪亭新志.民国十八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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