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珺
(天津公安警官职业学院,天津市 300382)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孤独心态的表达与消解
王若珺
(天津公安警官职业学院,天津市 300382)
古代中国知识分子被称为士人阶层,这个阶层由于对知识的占有和自身的使命感、责任感使然,常常表现出独特的孤独心态,而对这种心态的表达和消解,士人阶层也有其独特的方式和手段,这个过程同时也具有强烈的中国特色。
中国;士人阶层;孤独心态;表达;消解
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社会中历来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从古至今,知识分子始终是社会的精英。作为精英的古代知识分子,他们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社会责任感,而这种心理预期在历代社会中又很难得以实现。因而,他们就不可避免地产生焦虑。焦虑情绪的表现之一就是深藏于士人心底的那份难以排解的孤独。正是由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所独具的孤独心理及其特有的中国式表达与消解方式,他们才得以在中华文化历史的舞台上创造出丰富、生动的文学艺术作品。当然,这样的结论并不排斥以往关于文化、文学艺术的渊源理论,而只是为了说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孤独心态的中国式表达与消解,对于中华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具有积极的意义,而对当代的文学发展仍然有所启示。
在本文中,我们沿袭古籍中的传统称谓,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称为士或士人,以此来区分居于统治地位的知识分子或文化人。士人阶层作为社会的精英,其主要作用在于他们在历朝历代都掌握着文化的话语权,而不论其是否居于政治统治地位。因为拥有共同的文化话语系统,这个阶层具有了相对的独立性,并从他们出身的阶层(阶级)中剥离出来。由此,士人阶层又具备了与独立性并存的第二个特性,即流动性。因为拥有知识,所以他们在“学而优则仕”的社会规则下,存在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可能,作为“民”,他们无疑是“官”的后备军;但同时,作为“官”的士人中却往往也有相当的部分因无法放弃士人阶层所拥有的那些文化特质,比如清高、孤傲,使自己仍然有被贬谪、放逐的可能与风险。因此,向上与向下的流动就成为士人阶层的一大特性。从价值观和人生理想的角度去分析士人阶层的流动性,其深层原因无非是救世与自救两端。而在实现这两者的具体过程中则往往产生孤独心态:救世不成,孤独产生;自救紧迫,孤独显现。
概括起来,中国古代士人阶层孤独心态的类型大致有四种:
(一)末世悲慨。这是屈原式的孤独。“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屈原的这种孤独是对末世的一种愤慨。屈原的清醒以及他的治国安邦宏伟抱负的失落,使他痛恨楚国的贵族,进而形成了自己同他们的决裂和对立,而这种自我精神放逐令其行为愈发的边缘化。尽管他曾抱定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决心,并以《离骚》、《天问》等一系列充满浪漫情怀的诗作来抒发他内心的孤愤,但作为文人的他始终难以随波逐浪,最后只能在孤独的悲愤中以自沉来剖白心志,完结其“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一生。屈原之后,典型的末世悲慨者还有岳飞、辛弃疾、文天祥,以及清人龚自珍。他们都以自己的不朽名作抒发了报国无门或者壮志难酬的孤独心态,并为中华文苑平添了几许苍凉和豪迈。
(二)盛世哀歌。这是李白式的孤独。盛世中的知识分子心态要比末世的悲慨高昂许多,也洒脱许多,“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但并非所有士人都如是想。盛世中的士人,因其有独立的人格和独立的思想,在歌舞升平中也不免生出内心的孤独,而且这种孤独情怀还常常被放大。初唐的陈子昂身处贞观之治,却发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浩叹。这种来自于对时间和空间的无限同个体生命短暂有限之间的强烈对比,使诗人的孤独感超越了世俗,而升华到了哲学的高度。同样,身处开元盛世的李白更是一位花间月下的“独酌”者。他以其孤独之身和孤独之心“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主观的内心与客观世界难以沟通,以致摆脱孤独的努力总是那样徒劳。李白内心深处的孤独与悲凉在花花世界中显得那么突兀和无奈!
(三)乱世自遣。这是陶渊明式的孤独。中国古代的历史是一部治乱兴衰频繁更替的历史。乱世之中家国危难,生命受到威胁,生存遭遇艰难。士人身处乱世之中,有的心存治国之望,有的心怀国难之忧,而更多的是于乱世之中企盼自身的安全和心灵的平静。这是一份无奈的孤独。最有代表性的当属陶渊明。但是我们不能把陶令的选择理解为消极的苟安于世。他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愿于乱世之中趋炎附势,保全了自身的人格尊严;同时他又在自己的思想天地中建立了一个乌托邦式的国度——桃花源。在那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人们在乱世中梦寐以求的理想乐园。而他的《归园田居》和《饮酒》诗中则频繁地出现失群之鸟、池中之鱼以及傲霜之菊、卓然之松的意象。与陶令相类的还有陆游。他的《卜算子·咏梅》中也连续地出现了“寂寞”、“独自”、“只有”等表达孤独的语汇,更将“群芳”作为“梅”的对立面,突出后者的高标远举。而“零落成泥碾作尘”所突出的存在方式更是达到了“孤独”存在方式的极限:即使消弭于无形,孤独的品格依然不灭。
(四)际遇坎坷。这是李清照式的孤独。以女性知识分子和下层文士居多。如“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孟浩然,一生布衣以僧人身份终老的贾岛,他们的身世际遇使得其孤独感十分强烈。李清照作为女性知识分子最具代表性。她连续遭逢国破家亡夫死的重大变故,以“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的心情来探究排遣孤独的良策,无奈“双溪舴艋舟”也“载不动许多愁”,只能在满地黄花堆积的时候“独自怎生得黑”,这种孤独着实令人同情。女性知识分子的怀才不遇以及身世坎坷造成的孤独往往比男性更为深刻,直至现代、当代,女性知识分子如张爱玲、张洁、王安忆等人的作品中也对其内心深处的孤独多有流露和表达。
现代心理学认为,悲伤、孤独、抑郁、焦虑等消极情感一经表现出来,即刻得以缓解。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孤独心态同样在表达中得以舒缓,甚至消解。但中国知识分子的孤独无论在表达方式上还是在消解手段上都具有很强的中国特色,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表达与消解成就了中华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学。我们之所以认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孤独心态的表达与消解是典型的中国方式,也是因为这种方式只有在华夏文明的沃土中才得以产生,并以其特有的成就丰富并传承了中华文化、中国文学。我们看到,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孤独心态的表达和消解大致有四种类型即入世型、出世型、隐世型和游世型。其中“入世、出世、隐世、游世”指涉的“世”均为俗世与现世。
古代知识分子阶层的流动性表明,从民到官,其价值与目的追求都在于以社会为对象,即以“出仕”为途径而行“治世”之理想。儒家提倡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以及“修、齐、治、平”的人生奋斗道路,都旨在“治世”。入世者,无论在朝在野,为官为民皆以“济世”为情怀;出世者,即以老庄为代表的远离政治纷扰、超然物外的散逸情怀;隐世者,即归隐山林,不务虚名,自得其乐,独善其身的自救情怀;游世者,即跋涉于层峦叠嶂之间,泛舟于湖光山色之中,寄情山水不以安居为乐的放浪情怀。上述四种类型颇有文人兼有其二三者,如李白、苏轼。
之所以概括为上述四种类型,主要是因为古代的士人阶层普遍存有高度的济世情怀,即社会责任感;而同时他们作为社会的知识精英又对人生、命运等更深层次的哲学问题有着深刻的思考。在阶级社会里,个人的命运往往又同社会的发展,国家的治乱兴衰紧密相连、息息相关。离开了社会和国家,个人的心灵将无以安放,个人对命运也无法掌控。所以其内心的孤独均源于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超越,也源于对个人生命的关注和超越,而这种关注与超越又恰恰是其个人所难以解决和实现的。进一步看,士人阶层所秉持的关怀,从层次上分析是十分复杂的,既有自我关怀,又有社会关怀;既有现实关怀,又有终极关怀。这四个层次在阶级社会中任何士人都不可能完全实现。而由此形成的孤独心态,也注定要以出世、入世、隐世、游世等为类型而采取相应的消解途径。
不容置疑的史实表明,无论是哪一种类型的表达和消解,其手段都离不开诗、文、酒、茶四寄。
(一)以诗言志。诗论家钟嵘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之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郊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杨娥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可见无论四时之感,还是人生遭际,都要通过诗来表达。诗的基本功能就是疏通郁结之气,使各种情绪得以抒发。更重要的是,士人阶层因其趋优心理的受挫,社会关怀和自我关怀的深层人格促使其于诗中寻求消解,进而产生了诗的谲谏功能和诗的教化功能。其谲谏的目的在于规讽君主以实现其对社会现实关怀的目的;其教化的目的则体现于对普通百姓的希望和要求。
同时,以诗言志的另一重要功用则是为了个体的心灵安泊。因为士人作为知识阶层,作为文化承载者,他们除了现世的社会关怀之外,更为重视名誉、名声和声望。如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所指出的对名的渴望是其精神需求的更高层次。士人阶层往往把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士林中的“名士”比一般士人更为受到社会的尊重,所以立德、立功、立言者为“三不朽”,其中德和言都与名相关,“不朽”即“名垂千古”。而做不到三不朽,则称为“功不成,名不就”。因名之重要,士人阶层也往往因之而产生严重的受挫感,并演变出孤独和焦虑。
诗是消解这种心理的良药。“物不平则鸣”,以做诗实现宣泄,达到消解孤独的目的;同时还可以此外化士人的人格境界。这是将诗人的人格境界转化为诗的意境进而形成诗境文化的重要过程,也是诗人在消解自身孤独的过程中对诗境文化做出的巨大贡献,以六朝及唐宋时期诗学的特征最为典型。其中,李白、杜甫和王维三人可分别作为道、儒、释三家诗境的典范。
(二)以文载道。社会学的角色理论告诉我们,人生活在社会中是由多重角色组成的角色集,但在角色期待、角色领悟和角色实践的过程中,各种角色又不可能是均衡的,总是某一种角色或几种角色为主,其他次之。角色扮演的差异使得人们的价值观念、价值追求产生了很大的不同,其表现集中于文化的差异。士人作为知识精英阶层,其重要角色就是文化承担者,尽管这往往是难遂出仕之志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许多士人因仕途蹇滞才选择著书立说之途。但也有些重“道”轻“势”的士人将“立言”作为最终的角色期待。
然而,综观历史上的士人,其自身的角色冲突又相当尖锐:作为已经步入仕途的士,他们成为了社会的管理者,其内心的文化价值指向无疑是对现实社会的治理,因而他们更多地注意到“法”、“术”、“势”等现实的实务。士人阶层在社会管理者和文化承担者的双重角色的冲突中,就基本上于“政”和“治”两方面的探寻上都做足了文章,并进而结出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硕果。文以载道的社会现实纵贯了文学的历史,其中的“道”就承载了士人阶层的全部文化内涵,包括了士人对政治、经济、处世以及哲学的深邃见解,也包含了士人对社会现实及人生命运的深刻思考。
(三)以酒解忧。酒与诗在古代文坛佳话中孪生并存。可以说中国酒文化的核心部分就是由士人阶层创造的。酒者,五谷之精华。酒所表达的意境和氛围以热烈为核心。酒既可以“浇愁”,又可以交友。古代士人多把酒作为一己之好,以饮者自居。曹操诗云: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杜康即酒之谓也。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尤其是诗人往往与酒结缘,其原因之一是以酒会友,借以排遣孤独;原因之二是酒令人兴奋,酒后情绪高昂,正是抒发豪情、激扬文字的绝好契机,“李白斗酒诗百篇”就是最好例证;其原因之三是酒乃麻醉剂,“一片春愁待酒浇”,就突出了酒的这种功能。曹操的“解忧”,李白的“与尔同销万古愁”以及他的“举杯邀明月”的举动都旨在以酒麻醉心灵,抛却烦恼,忘记孤独,排遣寂寞。因此士人阶层都认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酒被视为消解孤独心态的良药。
(四)以茶会友。如果说酒之旨趣在于其热烈与阳刚,那么茶之旨趣就在于冷静和阴柔。士人阶层在茶文化中注入了深刻的内涵,融会了儒释道各家的文化精髓:茶文化追求纯净的精神,营造深远空灵的意境,深刻展现理性思想,抒发对自然与人生的关怀,超越时空观念的限制。文人们十分注重饮茶的情趣和气氛的营造,故而往往把饮茶作为排遣与消解孤独最为得心应手的法器。茶能清心这是士人阶层自我修养的重要环节,以清心来消解孤独,完成自我关怀和自我超越。
茶人称“独啜曰神”,独饮使人达到忘我之境,固然可成排遣孤独的良策,但士人似乎更喜欢以饮茶为平台,行聚集汇合之实。据史书记载,唐宋以降,文人士大夫阶层即兴起了茶道、茶会,颜真卿、陆龟蒙、白居易、苏东坡等在当时都是茶宴的常客,其中以白居易的饮茶诗最多,苏轼则为茶而做《叶嘉传》。
以茶会友的另一重意义是借此结缘于其他艺术门类,如茶会中可以歌舞,可以调琴,可以弈棋,可以观画,可以书法,还可以品鉴茶器。这些无疑都极大地丰富了士人的精神生活,并以其高雅的情趣取代了心中的焦虑,消解了孤独。
古代知识分子的孤独源于其心中的焦虑,其焦虑又源于其趋优心理的受挫。几千年来这种心态基本上占据了他们社会心理的主流。而正是在产生孤独,表达孤独和排遣孤独,消解孤独的过程中,后人看到了他们的济世情怀和自我人格完善的建构过程。正因如此,我们才更为重视文学史上因孤独心态的产生和消解而衍生的诸多美诗美文,并视其为文学创作的一条基本规律。述往事为思来者,当此社会矛盾冲突多发,构建和谐任务繁迫之际,文学或文人的任务不是欢歌太平、赞咏盛世,而更应当为消解矛盾、营造和谐尽一份社会责任,以此向为了理想和责任而孤独前行的先行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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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 c t:In ancient China,the intelligentsia was called the“Scholar Stratum”,in which most of its members harbored a special mood of loneliness formed by subjective sense of possession of knowledge,responsibilities and missions.Yet such kind of mood could be expressed and released in some special ways by their“owners”,which embodies distinct Chinese feature.
Key words:China;the Scholar stratum;mood of loneliness;expression;release
Research on Ancient Chinese Intelligentsia's Lonely Mood and Their Way of Expression and Release
WANG Ruo-jun
(Tianjin Police Officer Vocational Institute,Tianjin 300382 China)
I206.2
A
1673-582X(2011)01-0078-04
2010-09-30
王若珺(1972-),女,天津市人,天津公安警官职业学院,基础部副主任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