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健
《周南·螽斯》诗教义发微*
周春健
《毛诗序》对《周南·螽斯》诗教义所作的阐说,在经学时代发挥了最为重要的作用。后世经师有反序派、尊序派,对《诗序》的理解并不一致,讨论主要围绕“后妃不妒”和“子孙众多”两个关键词展开。汉郑玄、唐孔颖达等笺疏《诗序》,认为《螽斯》讲“后妃不妒,若螽斯不妒”;宋代“反序派”欧阳修、朱熹等认为《螽斯》讲“后妃不妒,非螽斯不妒”;南宋“尊序派”范处义、张纲等认为《螽斯》讲“由螽斯不妒,而后妃不妒”;又有经师认为《螽斯》讲“非螽斯不妒,非后妃不妒”;今文《韩诗》则认为《螽斯》表现的不仅在于子孙之“多”,更在于其“贤”,所谓“母教圣善,不止不妒而子多”。以上诸家,都未从根本上颠覆《毛诗序》之说。“借问中宫谁作范,千秋宜把后妃师”,《螽斯》后世诗教之用多与宫闱相关,且关乎皇室安宁、子孙昌大之“国家大事”,背后蕴藏着深刻的政治意义。“现代诗学”反对《毛诗序》,提倡在“就诗论诗”原则指导下解诗,固然凸显了其文学价值,然实未得《诗》之本相,与“古典诗学”相去甚远。
《螽斯》;《毛诗序》;诗教;古典诗学;政治哲学
尽管有不少学者竭力反对《毛诗序》①宋代疑经思潮之下,诸多学者对《诗序》提出了强烈异议。朱鉴《诗传遗说》卷2云:“《诗》本易明,只被前面《序》作梗。《序》出于汉儒,反乱《诗》本意。且只将四字成句底诗读,却自分晓。”杨简《慈湖诗传·自序》云:“《诗》之有《序》,如日月之有云,如鉴之有尘,学者愈面墙矣。观《诗》者,既释训诂即咏歌之,自足以兴起良心。虽不省其何世何人所作,而已剖破正面之墙矣。”章如愚《群书考索·别集》卷7云:“《诗序》之坏《诗》,无异《三传》之坏《春秋》。然《三传》之坏《春秋》而《春秋》存,《诗序》之坏《诗》而《诗》亡。”,但自汉代以来②关于《毛诗序》的形成与作者,大致有三种不同观点:其一认为《诗序》成于先秦;其二认为《诗序》出于汉儒;其三认为《诗序》“首序”(即每篇开头一句)成于先秦,“续序”(即每篇首句之后文字)为汉儒增补。参见冯浩菲:《关于诗序》,氏著:《历代诗经论说述评》,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本文暂从汉代说起,汉代也是经学时代的发端。,由《诗序》文字所承担的《诗》的风教意义,无疑在中国古代社会发挥着最为重要的作用。“儒家在品质上是政治哲学”③刘小枫:《儒教与民族国家》,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前言》。,这话说得很到位。《诗》作为儒家经典之一,在长达两千余年的经学时代,也主要是在政治领域侑助帝王移风易俗,治国安邦。换句话说,《诗》学在经学社会,一直占据着一种“王官学”的政治地位。洞悉这一史实,不惟对于理解“古典诗学”至关重要,而且对于认识整个经学时代,也是一个必要的前提。
现代以来,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人们对儒家学说猛烈抨击,视同洪水,对待学术传统,不是扬弃,而是断绝。就《诗经》研究而言,郑振铎即称:
《诗经》也同别的中国的重要书籍一样,久已为重重叠叠的注疏的瓦砾把他的真相掩盖住了……我们要研究《诗经》,便非先使这一切压盖在《诗经》上面的重重叠叠的注疏、集传的瓦砾爬扫开来,而另起炉灶不可……在这种重重叠叠压盖在《诗经》上面的注疏、集传的瓦砾里,《毛诗序》算是一堆最沉重最难扫除而又必须最先扫除的瓦砾。①郑振铎:《读毛诗序》,《郑振铎全集》第4卷《中国文学研究》(上),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3—6页。
郑振铎探求《诗》的本义,当时有其历史“正当性”。“扫除《毛诗序》”的处理方式则失于武断,以至今天,“就诗论诗”逐渐成为解说《诗经》的主要原则②参见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序言》第1页。。《诗经》的文学意义固然得到大力彰显③今人刘毓庆称:“《诗经》学从汉唐迄宋元的一千多年间,都迷失在了经学与理学的迷雾之中,只有明代《诗》学走出了这迷雾,寻回了自己的路……明代‘诗经学’是《诗经》研究史上一个重要的阶段,而且是自汉迄清的两千多年间,唯一恢复《诗经》本貌,对其进行文学研究的一个时代。”(氏著:《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自序》第15、19页)但是明代科举考试,依然“《诗》主朱子《集传》”(《明史·选举志二》),而《诗集传》在总体倾向上依然“尊序”,《诗经》社会作用的发挥依然是经学的。,但同时带来的却是《诗经》经学意义的排斥与失落。现代再谈起《诗经》,为数不少的读者乃至研究者,都会斥《毛诗序》为“用穿凿附会、比附书史的方法曲解诗义,宣扬封建教化观点”④夏传才:《宋学诗经研究中的几个问题》,氏著:《诗经研究史概要》,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年,第135页。,甚至对之不予理睬。如此一来,经学传统便丢掉了。用蒋庆的话说,现在的《诗经》研究,很大程度上“犯了‘五四’以来中国学人打破‘家法’进而不懂‘家法’的通病”⑤蒋庆:《当今儒学存在的问题》,中山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儒学中心讲座讲演稿,2010年4月9日。。这一研究格局发人深省。
今天,抱持尊重历史的态度,努力探求《诗经》在历史上的实际影响,这才是真正接通中国古典并焕发其现代青春的惟一途径。以往常常呼吁,要坚决摒弃《毛诗序》,追索《诗经》的“本相”。《毛诗序》所解《诗》义,与《诗》之本义或有区别,这是“诗本义”、“编诗义”以及“经学义”的差别问题,容笔者另文再论。问题在于,《毛诗序》阐释系统下的《诗经》面目,也代表着《诗经》历史长河中的一段“本相”。这段历史,为现代诸多学者所竭力排斥。我们要做的,其实首先应该把《毛诗序》所代表的这段历史弄清楚,再说批判的话⑥柯小刚《“五四”九十年古今中西学术的变迁与今日古典教育的任务》一文称:“‘五四’的时候,无论坚持传统文化的保守派还是提倡各种新潮主义的新文化健将,普遍有良好的中国古典学养……今天谈传统文化的复兴,首要的任务很可能不是反思批判‘五四’的反传统立场,而是老老实实补课,补中国古典学养的课。”(“中国文化论坛”第五届年会论文)窃以为,反思批判“五四”的反传统立场,与补中国古典学养的课,不妨可以同时进行。。如此主张,倒不是要“重建儒学王官学”,而是更有一点“重启古典诗学”以及“建设中国的古典学”⑦参见刘小枫:《重启古典诗学》,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的意味。《周南·螽斯》诗教义的阐说,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案例。
今本《毛诗》系统,《螽斯》是《周南》的第五篇,共三章,章四句。诗云: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毛诗序》解题曰:“《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对于这段文字,自汉至清,历代学者解说并出,各各不一。梳理各家之说,可以帮助我们认识《螽斯》一诗在经学时代诗教义的呈现与发挥。
《毛诗序》的这段解说,有两个关键词值得关注:一是“不妒忌”,一是“子孙众多”。接下来的讨论,就围绕这两个关键词展开。
《螽斯》解题文字,通常的读法是:“《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言下之意,是说后妃之所以子孙众多,是因为后妃不妒,就像螽斯生性不妒一样,即所谓“后妃不妒,若螽斯不妒”。毛亨的《故训传》未给《毛诗序》作解①冯浩菲《关于诗序》云:“至于《毛传》何以不释《序》,只要明白《毛传》训诂条例,就不难理解。一则毛公传《诗》,以简约为特征,凡字句明白易晓者均不加注。在他看来,《序》文易晓,故一般不烦加释;一则间或有所补释,则随对诗辞注释而出,更多的则是表现为《传》《序》互相为用。”氏著:《历代诗经论说述评》,第160页。,郑玄《毛诗传笺》在《诗》文本的笺释中对《诗序》作了解说。于首章“螽斯羽,诜诜兮”句下,郑氏云:“凡物有阴阳情欲者,无不妒忌,维蚣蝑不耳。各得受气而生子,故能诜诜然众多。后妃之德能如是,则宜然。”于“宜尔子孙,振振兮”句下,郑氏云:“后妃之德宽容不嫉妒,则宜女之子孙,使其无不仁厚。”唐人孔颖达撰《毛诗正义》疏解《诗序》及《郑笺》,对这一观点做了进一步推阐,解《诗序》云:“此不妒忌,得子孙众多者,以其不妒忌,则嫔妾俱进,所生亦后妃之子孙,故得众多也。《思齐》云:‘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传》云:‘大姒十子,众妾则宜百子。’是也。”解《郑笺》云:“螽斯之虫不妒忌,故诸蚣蝑皆共交接,各各受气而生子。故螽斯之羽诜诜然众多,以兴后妃之身不妒忌,故令众妾皆共进御,各得受气而生子,故后妃子孙亦众多也。”②本文《毛诗序》、《毛传》、《郑笺》、《孔疏》文字,均本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接下来我们要问:《诗序》的这种通常解读所体现的诗教意义何在?宋人范处义首先肯定了这种解读背后的教化意义:“《螽斯》,亦言后妃不妒忌之效,与《樛木》之意同。《樛木》专美文王所履之福,《螽斯》则言文王则百斯男,本支百世,皆原于后妃之不妒忌,其效岂浅浅哉?”③范处义:《诗补传》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明人朱善对这一教化意义析理得更为明了:
《樛木》美后妃不妒忌,而众妾有祝愿之诚。《螽斯》美后妃不妒忌,而子孙有众多之盛。盖正家之道,始于闺门。尊卑之分虽不可以不严,而必均其施于房帷之间;贵贱之位虽不可以不定,而必霈其泽于衽席之际。故上无嫉妒之心,则下无怨恨之意,和气充溢,瑞庆流衍,福履之绥,子孙之众,自有不期然而然者矣。噫!此文王、大姒之德所以为盛,而有周八百年之业所以必自此而基之也欤!④朱善:《诗解颐》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由螽斯群飞,而后妃不妒,而正家闺门,而严尊卑之分,而定贵贱之位,而推文王、太姒之德,终而崇有周八百年之业,这是经师解《诗》、阐发诗教之典型理路。这与《中庸》所谓“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体现出同样一种儒家政治观念。
到了宋代,疑经改经蔚然成风,在《诗经》研究方面,“反序”、“尊序”之争成为宋代《诗经》学发展的一条主线⑤参见洪湛侯:《诗经学史》,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29页;戴维:《诗经研究史》,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 2001年,第313页。。如此一来,《毛诗序》之说,包括《毛传》、《郑笺》、《孔疏》之解似乎遭到了严峻挑战。落实到每一首诗的解说,却不难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反序派”与“尊序派”在维护诗教意义这一点上,绝非完全对立,反倒实现了汇合。所谓“反序”,也无非是从“情理”和“文辞”等方面加以诘难,而这其实又无碍经学本旨之大局。
譬如《螽斯》,北宋“反序派”代表人物欧阳修解说诗旨云:
《螽斯》大义甚明而易得,惟其《序》文颠倒,遂使毛、郑从而解失也。蛰螽,蝗类,微虫尔,诗人安能知其心不妒忌?此尤不近人情者。蛰螽,多子之虫也,大率虫子皆多,诗人偶取其一以为比尔。所比者,但取其多子似螽斯也。据《序》,宜言“不妒忌,则子孙众多,如螽斯也”。今其文倒,故毛、郑遂谓螽斯有不妒忌之性者,失也。振振,群行貌。绳绳,齐一貌。蛰蛰,众聚貌。皆谓子孙之多,而毛训仁厚、戒慎、和集,皆非诗意。其大义则不远,故不复云。①欧阳修:《诗本义》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需要注意,欧阳修这里所反对的是毛、郑“后妃不妒,若螽斯不妒”一说。在他看来,螽斯微虫,诗人当无法确知其心是否不妒,因为这有悖人情;毛、郑之失在于《序》文颠倒,正确语序应该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如螽斯也”。换句话说,对于《诗序》,不能理解为“后妃不妒,若螽斯不妒”,而当理解为“后妃不妒,非螽斯不妒”。“《螽斯》大义甚明而易得”,《毛传》“其大义则不远”,则进一步证明了欧阳修对“后妃不妒”一点的维护与赞同,而这与《诗序》、毛、郑所主张的诗教本旨并无二致。
清人陈奂则提供了另外一种读法。他认为当在“言若螽斯”下绝句②陈奂:《诗毛氏传疏》卷1,《续修四库全书·经部》影印吴门南园扫叶山庄陈氏藏版。,则《诗序》文字就成了:“《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照此读法,《诗序》之意当是“后妃不妒,非螽斯不妒”。这与欧阳修颠倒《序》文的用意一样,都试图解决所谓“螽斯不妒”在情理上的悖谬。
欧阳修通过更易《序》文顺序来解《诗》,毕竟有失《诗序》原貌,不能算作解经的严格途径。朱熹同样反《序》,却采取了另外一种解决方式,即变“兴”为“比”。其《诗序辨说》卷上“螽斯”条云:“聚处和一而卵育蕃多,故以为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之比。序者不达此诗之体,故遂以不妒忌者归之螽斯,其亦误矣。”《诗集传》进一步解释:“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后妃不妒忌而子孙众多,故众妾以螽斯之群处和集而子孙众多比之,言其有是德而宜有是福也。”③朱熹:《诗集传》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页。如此一来,朱熹巧妙地回避了“螽斯不妒”在情理上的那种悖谬,因为“以为不妒忌”只是一种主观的看法,而非螽斯的确如此,不过“比方”而已。朱熹称“序者不达此诗之体”,说到底也无非是“不达诗体”,他对《螽斯》诗教之旨并未实现颠覆。
“反序派”学者所做的这些努力,只能说是“由破而立”。他们并没有推倒《诗序》,相反,倒是以特殊的方式,使诗教意义得到了强化。
尽管“反序派”实质上并没有推翻《诗序》,但“尊序派”还是不能接受。他们认为螽斯确实“不妒”,《诗序》之义的确是“由螽斯不妒,而后妃不妒”,《诗序》之说,不容置疑。范处义称:
序诗者谓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或谓螽斯微物,诗人何由知其性?窃以为凡物之能群聚而不相残者,则知其能不妒忌也,孰谓微而不可察哉?今螽斯之群飞,诜诜而众多,薨薨而有声,揖揖而会聚,则性之不妒忌可见也。后妃与左右之贤女相处能如此,故其效见于子孙众多,振振然奋起而自能有立,绳绳然循理而不紊其序,蛰蛰然收敛而不犯非礼,岂不为可美乎?④范处义:《诗补传》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如果说范处义所谓“今螽斯之群飞……则性之不妒忌可见也”之论还有失简略,宋人张纲的《经筵诗讲义》则不但针对“反序派”的质疑作了明确回应,还从历史经验和《诗经》文句本身找到证据,所论甚备。张氏云:
螽斯,蚣蝑也。郑康成云:“凡物有阴阳情欲者,无不妒忌,唯蚣蝑不耳。”然则螽斯于万物中独有不妒忌之性,且生子之多,故诗人取以为况。后之说诗者谓螽斯微物,性或难知,是以于此《序》不能无疑。臣窃尝深求之:盖上古穴居野处,日与鸟兽相亲,故能毕知万物之性。三代去古未远,学者皆有师承,研穷物理尚皆精审,故其所言有后世不能及者。且《七月》诗言“斯螽动股”、“莎鸡振羽”,以至历纪在野、在宇、在户之候。《月令》言螳螂生、腐草化,以至獭祭鱼、豺祭兽、鸠拂羽、虎始交,皆非后人所尝见而知者。然载在典籍,垂信万世。由是观之,螽斯之不妒忌,诗人必有以知其性矣,固无足疑也。①张纲:《华阳集》卷25,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宋人袁燮《絜斋毛诗经筵讲义》卷1也有类似论说。
显然,范、张诸人是站在维护《诗序》、毛、郑立场上立论的,只是他们的立论多了一层“辨说”的色彩。张纲的这段文字还有两点能引发人们更深入的思考:其一,“盖上古穴居野处,日与鸟兽相亲,故能毕知万物之性。三代去古未远,学者皆有师承,研穷物理尚皆精审,故其所言有后世不能及者”,不仅仅是支撑其论点的一个理由,更带有学术研究方法论上的普遍意义。这提醒我们,在理解古人思想、古代典籍时,应当采取一种审慎的历史态度,竭力避免犯“以今律古”的错误。换句话说,《诗序》之说是否真的属于“穿凿附会”,还真的需要费些思量。其二,张纲说这番话的接受对象是当朝帝王。这一方面说明了在古代社会的最高统治者那里,《诗经》的风教意义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想见,一旦帝王接受了这样的诗教思想,反过来自上而下用以治国,它的影响该是怎样广泛。
如上三派,都在“螽斯不妒”问题上存在争议,但对“后妃不妒”均无异说。然而在经学时代,也有学者不取“螽斯不妒,后妃不妒”一说。清人姜炳璋云:
后妃能逮下,故子孙众多,而《古序》但言子孙众多者,承上篇“能逮下”之文也。盖《螽斯》者,《樛木》之应也。《后序》“螽斯不妒忌”诸说,言螽耳,何不妒忌之有?陆农师云:草虫鸣于上风,蚯蚓鸣于下风,性不忌,一母百子,故诗人取为不妒忌之况。诗人全篇要写后妃不妒忌,颇难立论,因想到后一层子孙之多,则不妒忌可见,犹恐实处写之不尽,因想到螽斯作一影子。②姜炳璋:《诗序补义》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姜氏首先意识到“后妃不妒”之说“颇难立论”,是对《诗序》真正的反动。他又从诗的整篇结构入手,解为“因想到后一层子孙之多,则不妒忌可见,犹恐实处写之不尽,因想到螽斯作一影子”,结果最终回复到了《诗序》的轨道上。
《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非也。众妾相安相乐之词也。螽类有五,在《尔雅》,此土螽也。其种独蕃,秋冬之际,千百为群,飞集田野,绝不相害,非以股鸣者。振振,言其众盛,非仁厚之谓。③朱谋:《诗故》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朱氏不仅反《毛传》的字词训释,更反《诗序》的主题解说。在他看来,《螽斯》一诗,既非螽斯不妒,又非后妃不妒,而是与“后妃”压根没有关系。所谓“众妾相安相乐之词也”,则不知根据何在。朱氏不言“后妃”而归之“众妾”,不过是人物身份不同,并且“众妾”之身份与“后妃”大有干系,因此解诗大概也不出通行诗教义的园囿。
方玉润是清代末年一位很有特色的学者,在《诗经》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学者将其划归“超出各派之争的独立思考派”④参见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第189页。,名实可谓相当。他感于历代解《诗》之说纷乱无定,且《诗序》之解“伪托附会”,“乃不揣固陋,反覆涵泳,参论其间,务求得古人作诗本意而止。不顾《序》,不顾《传》,亦不顾《论》,唯其是者从而非者正。名之曰《原始》,盖欲原诗人始意也。虽不知其于诗人本意何如,而循文按义,则古人作诗大旨要亦不外乎是”⑤方玉润:《诗经原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自序》。。他解《螽斯》一诗的主题是“美多男”,并驳《诗序》、《集传》诸说云:
《小序》谓“后妃子孙众多”,《大序》因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集传》从之,而微易其辞,以螽斯为不妒忌,固有说欤?即谓后妃不妒忌而子孙众多,亦属拟议附会之词。且谓此诗为众妾所作,则尤武断无稽。周家媵妾纵多贤淑,安见其为女学士耶?当是之时,子孙众多,莫若文王,诗人美之固宜,但其措词仅借螽斯为比,未尝显颂后妃,亦不可泥而求之也。读者细咏诗词,当能得诸言外。①方玉润:《诗经原始》卷1,第81页。
方氏解《诗》,志在探求“古人作诗本意”,于《诗序》多所反动。他与前代诸说的最大不同在于进一步否定了《诗序》的“后妃不妒”论,这是其解《诗》试图摆脱诗教的明证。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努力仍不彻底,因为他将《螽斯》的颂美对象由“后妃”换成了“文王”,这同样无法从诗文本中直接得出。更何况,《诗序》解《周南》诸诗,多言“后妃之德”、“后妃之本”、“后妃逮下”,而后妃之贤德,岂非正是“文王”教化之所致?另外,方氏实际上也不可能完全否定《诗序》,因为他所确定的诗主题之“美多男”,也正是《诗序》的本有之义——“子孙众多”。
这里,请允许我们先宕开一笔,引入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中的《孔子诗论》(简称《诗论》)与《螽斯》一诗相关的解说。它有助于我们理解《螽斯》的主题及其诗教义的发挥。
参照通常释读,《诗论》第27简后半段文字可读为:“孔子曰:《蟋蟀》,智难。《中氏》,君子。《北风》,不继人之怨。《子立》,不……”②参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7页;周凤五:《〈孔子诗论〉新释文及注解》,《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范毓周:《上海博物馆藏楚简〈诗论〉的释文、简序与分章》,《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陈桐生:《孔子诗论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71页。这里,《蟋蟀》、《中氏》、《北风》、《子立》都似当是《诗经》篇名,《诗论》此处乃是对四首诗义作出解说。《蟋蟀》、《北风》均可在今本《诗经》中找到对应篇章(分属于《唐风》和《邶风》),而“中氏”、“子立”在今本中不存。“子立”的问题姑置不谈③马承源不以为“子立”为篇名,李零疑为篇名,冯胜君则认为很可能是今本中的《郑风·子衿》。参见刘信芳:《孔子诗论述学》,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51页。,且来看“中氏君子”。多数学者将“中氏”作为篇名看待④胡平生认为“中氏”指人,非篇名,云:“此‘仲氏’当与《何人斯》及《燕燕》两篇之‘仲氏’皆无关,我们认为,他应当是《大雅·烝民》里的仲山甫。从诗义而言,指仲山甫为君子,当然毫无问题。”(《读上博藏战国楚竹书〈诗论〉札记》,《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第285—286页)但这带来两大难题难以解决:“一是简文‘仲氏’与《烝民》‘仲山甫’并不相同;二是根据上下文,‘仲氏’应该是篇名。”(杨泽生:《战国竹书研究·上博竹书研究》,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4页),但所指并不一致。
马承源、李学勤等皆读“中氏”作“仲氏”。马承源称:“中氏,篇名。今本《诗》中未见。《诗》言‘仲氏’的有《何人斯》:‘伯氏吹埙,仲氏吹篪’,此‘仲氏’乃男性。又《国风·邶风·燕燕》:‘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此仲氏是女性,而且《鷃鷃》篇在前已有评述。此评语云‘君子’,是说诗意有君子之德。”⑤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1册,第158页。李学勤则径以《仲氏》指今本《燕燕》中的一章,云:“‘《仲氏》君子’,‘仲’字同于甲骨、金文。《仲氏》系指今传本《燕燕》的第四章。查《燕燕》前三章均以‘燕燕于飞’起句,其第四章则为:‘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所叙正合‘君子’的评论。猜想当时此章独立,与今传《毛传》本连于《燕燕》不同。”⑥李学勤:《〈诗论〉与〈诗〉》,《中国古代文明研究》第4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56页。又,今本《邶风·燕燕》诗云:“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李零、何琳仪等则将“中氏”读作“螽斯”。李零称:“《螽斯》,原作中氏,原书以为篇名,但没有对出,今以音近读为‘螽斯’(‘中’是端母冬部字,‘螽’是章母冬部字,古音相近;‘氏’是禅母支部字,‘斯’是心母支部字,古音也相近)。《螽斯》见今《周南》,是以‘宜尔子孙’祝福别人,所祝者盖即君子。”①李零:《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页。何琳仪亦云:“‘中氏’应读‘螽斯’,即《诗·周南·螽斯》。《诗》序:‘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所谓‘不妒忌’,即《诗论》‘君子’应有之德。”②何琳仪:《沪简〈诗论〉选释》,《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第255页。
以上诸说,笔者倾向于将“中氏”读为“螽斯”。李学勤“《仲氏》系指今传本《燕燕》的第四章”一说成立的前提,当是《燕燕》第四章“当时此章独立”的“猜想”必须得到验证。马承源以《仲氏》指今本《小雅·何人斯》,也会面临两个方面的责难:“首先《何人斯》凡八章,‘仲氏’出现在第七章第二句,《诗》中无此名篇之例。其次《何人斯》是《小雅》中的一篇,依《孔子诗论》的体例,也不大可能在两篇《国风》中间夹杂一篇《小雅》。”③李守奎:《楚简〈孔子诗论〉中的〈诗经〉篇名文字考》,《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第346,347页。杨泽生从古字通假关系指出,“把‘中氏’读作‘螽斯’还只是可能而不是必然”④杨泽生:《战国竹书研究·上博竹书研究》,第145页。。其实对于出土文献研究而言,有这种“可能”已很可贵了。杨泽生反对读“中氏”为“螽斯”,更为重要的理由是:“从文义来看,这篇诗的评语‘“君子”,是说诗意有君子之德’,而《周南·螽斯》很难说是讲君子之德的。”这便自然引出了下一个问题:《孔子诗论》中的“君子”果真指“君子”吗?
如果已经确定把“中氏”读作“螽斯”,那么“君子”二字当然是对《螽斯》一篇诗意的评说。绝大多数学者释“君子”乃作“如字”读,即取其本义。如李守奎从《螽斯》文本出发,把“君子”之名与诗意较好地联系起来:
旧解以为是歌美“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近乎诗意。与《孔子诗论》之不同,就在于《毛诗》以为是后妃以不妒之德致福,而《诗论》以为是君子以美德致此多子之福。今本《诗经》中,《螽斯》的前一篇就是《樛木》,《诗论》评其诗有句曰:“《梂(樛)木》福斯在君子。”(第二十二简)《螽斯》与《樛木》诗意有相近之处:一是以君子之德致多子之福,一是以君子之德致福禄及身。⑤李守奎:《楚简〈孔子诗论〉中的〈诗经〉篇名文字考》,《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第346,347页。
《诗论》之“《樛木》福斯在君子”与此处“《螽斯》君子”,语法结构却并不一样。“福斯在君子”是一完整语句,“君子”则仅为一名词。把“《樛木》福斯在君子”解释为“君子之德致福禄及身”可通;而把“《螽斯》君子”解释为“君子之德致多子之福”,则有“增字为训”的嫌疑,因此显得牵强,中间还缺少一些逻辑环节。
王小盾、马银琴读“君子”为“群子”,恰恰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失的环节:
“中氏”实即《周南》的《螽斯》。所谓“中氏君子”,应读为“《螽斯》群子”。《周书·谥法》:“从之成群曰君。”可见“群”意为众多。其义与《诗序》所说“后妃子孙众多”相同。⑥王小盾、马银琴:《从〈诗论〉与〈诗序〉的关系看〈诗论〉的性质与功能》,《文艺研究》2002年第2期。
首先,读“君”为“群”,有着文献依据,不谓无稽;其次,“群子”虽也是名词性的,但在上下文中,却可以视为名词活用作动词,“群子”意即“有群子”(同样是名词性的“君子”,若用作动词则意不可通)。如此一来,《诗论》中关于四诗的评说“《蟋蟀》,智难。《螽斯》,群子。《北风》,不继人之怨。《子立》,不……”,结构方式便趋于一致了。并且,这一解释与《螽斯》之本文,与《诗序》中“子孙众多”之说,恰相吻合。
综上,笔者赞同王、马二人之说,读“中氏君子”为“螽斯群子”。张剑认为今本《邶风·燕燕》一诗“前三章与后一章原本是各自独立的两首诗,只是由于后一首诗的前面一章或两章亡佚了,故误合给了前一首”⑦张剑:《关于〈邶风·燕燕〉的错简》,《孔子研究》2001年第2期。,断定《燕燕》一诗出现了“错简”;而这一错简现象,又成为有学者读“中氏君子”为“仲氏君子”的重要根据⑧参见杨泽生:《战国竹书研究·上博竹书研究》,第148页。。窃以为,下这一结论恐怕还需慎重。几十年前,孙作云也曾怀疑《卷耳》、《行露》、《皇皇者华》、《都人士》、《卷阿》诸诗都发生了错简①孙作云:《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诗经的错简》,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403页。。然而一旦明晓《周礼·春官·太师》中所谓“六诗”之“比”与“兴”,乃是西周时期《诗》的两种不同传述方式,即“赓歌”(重唱)与“和歌”(和唱),并因此造成了诗章中普遍存在“复沓”、“单行章段”和“诗章章余”等形式时,我们便不会再轻易地怀疑包括《燕燕》在内的这些诗都存在“错简”现象了②参见王昆吾:《中国早期艺术与宗教·诗六义原始》,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229—239页。。
如前所述,在以《毛诗序》为代表的诗教观念指导下,学者主要围绕两个关键词进行阐发:一是“后妃不妒”,一是“子孙众多”。然而,汉代《毛诗》之外的三家诗解说《螽斯》,却与《诗序》略有不同。在他们看来,《螽斯》一诗所表现的不仅在于子孙之“多”,更在于子孙之“贤”。当中又以《韩诗》为代表:
孟子少时诵,其母方织。孟子辍然中止,乃复进。其母知其諠也,呼而问之曰:“何为中止?”对曰:“有所失复得。”其母引刀裂其织,以此诫之。自是之后,孟子不复諠矣。孟子少时,东家杀豚。孟子问其母曰:“东家杀豚何为?”母曰:“欲啖汝。”其母自悔失言。曰:“吾怀女任是子,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胎教之也。今适有知而欺之,是教之不信也。”乃买东家豚肉以食之,明不欺也。《诗》曰:“宜尔子孙承承兮。”言贤母使子贤也。
田子为相,三年归休,得金百镒奉其母。母曰:“子安得此金?”对曰:“所受俸禄也。”母曰:“为相三年不食乎?治官如此,非吾所欲也。孝子之事亲也,尽力致诚,不义之物,不入于馆。为人臣不忠,是为人子不孝也。子其去之。”田子愧惭走出,造朝还金,退请就狱。王贤其母,说其义,即舍田子罪,令复为相,以金赐其母。《诗》曰:“宜尔子孙承承兮。”言贤母使子贤也。③韩婴著、许维遹集释:《韩诗外传集释》卷9,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06—307页。
《韩诗》所引诗句“宜尔子孙承承兮”,正好出自《周南·螽斯》。“承承”,即《毛诗》之“绳绳”。引诗所要说明的道理,乃在于“言贤母使子贤也”。若与《毛诗序》之关键词“后妃不妒”、“子孙众多”相对,《韩诗》之解也可提取出两个关键词:“母贤”、“子贤”。首先需要说明的是,《韩诗》此处乃属“引诗用诗”,与《毛诗序》、《孔子诗论》之“解诗说诗”不同。王先谦云:“《外传》多采杂事,而大义必与《内传》相应证。以‘振振’、‘绳绳’、‘蛰蛰’之义,知韩说此诗,美后妃能使子贤也。”④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5页。如此,《韩诗》解《螽斯》亦美后妃,与《毛诗序》的不同在于:一美其不妒而使子孙“多”,一美其贤德而使子孙“贤”,各有侧重。
后世学者说《诗》,也明显意识到了这种差别。清人范家相言:
螽斯,蜙蝑,蝗属,害稼之物,说者谓其一生九十九子,以比文之则百斯男,岂可为训?诗盖以螽斯之薨薨和集,兴子孙群处不争之意,取义不在多生。《韩诗外传》曰:“宜尔子孙,绳绳兮,言母贤能使子贤也。”《毛传》:“振振者,仁厚也。绳绳者,戒慎也。蛰蛰者,和集也。”可以见母教之圣善,岂仅云不妒而子多?⑤范家相:《诗沈》卷3,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清人陈启源亦称:
《螽斯》篇,毛不言兴,而郑以兴释之,其答张逸云:“此实兴也,文义可解,故不言。”此善会毛意也。今以为比,恐不然(比兴辨见《总诂》)。又此诗每上二句言螽斯,下二句言后妃者,尔,后妃也。振振、绳绳、蛰蛰,正谓子孙之贤,《毛诗》释三义甚优。《韩诗外传》引此诗亦云:“贤母使子贤也。”意与毛同矣。今以为螽斯之多子,殊少义趣。⑥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然而从“正家之道,始于闺门”诗教义的发挥来讲,《韩诗》与《诗序》皆美后妃贤德,并非互相抵牾。况且,《毛传》释“诜诜”、“薨薨”、“揖揖”分别为“众多也”、“众多也”、“会聚也”,乃言其“多”;而释“振振”、“绳绳”、“蛰蛰”分别为“仁厚也”、“戒慎也”、“和集也”,则分明是言其“贤”。换句话说,在《螽斯》诗教义的阐说上,《诗序》、《毛传》与《韩诗》决非矛盾,乃是相辅而相成。至于范家相所云“不止不妒而子多”一说,其实朱熹早已言明:“不妒忌,是后妃之一节,《关睢》所论是全体。”①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81,《朱子全书》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775页。也就是说,不妒忌亦是说明后妃贤德,只不过是分说与总说的问题。
经学时代,诗教之用,无所不在。《周南》之诗,缘自周公岐南采地之“房中乐”,曾经作为东周王室正乐,故《诗序》解诗,多归之“后妃”。后世之用,因之亦多与宫闱相关,仅举几例:
永建三年,与姑俱选入掖庭,时年十三。相工茅通见后,惊,再拜贺曰:“此所谓日角偃月,相之极贵,臣所未尝见也。”太史卜兆得寿房,又筮得《坤》之《比》,遂以为贵人。常特被引御,从容辞于帝曰:“夫阳以博施为德,阴以不专为义,螽斯则百,福之所由兴也。愿陛下思云雨之均泽,识贯鱼之次序,使小妾得免罪谤之累。”由是帝加敬焉。(《后汉书·顺烈梁皇后纪》)
延熹九年,楷自家诣阙上疏曰:“……昔文王一妻,诞致十子。今宫女数千,未闻庆育。宜修德省刑,以广《螽斯》之祚。”(《后汉书·襄楷传》)
宋世诸主,莫不严妒,太宗每疾之。湖熟令袁慆妻以妒忌赐死,使近臣虞通之撰《妒妇记》。左光禄大夫江湛孙敩当尚世祖女,上乃使人为敩作表让婚,曰:“……夫《螽斯》之德,实致克昌。专妒之行,有妨繁衍。是以尚主之门,往往绝嗣。驸马之身,通离衅咎……”(《宋书·孝武文穆王皇后传》)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螽斯》诗教之用,观如上三例,已可尽知。“谁不妒忌?妒不妒忌?”它实在是关乎皇室安宁、子孙昌大的“国家大事”!故此,东晋孝武帝建有“螽斯则百堂”,南朝刘宋建有“螽斯堂”,明代紫禁城亦建有“螽斯门”,里面理所当然都包含着以《诗》为教的政治用意。至于现代不少学者仅将《螽斯》解释成一首“祝贺添子并颂美子孙众多的诗”②杨合鸣、李中华:《诗经主题辨析》(上),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6页。,全然不顾《诗序》之说背后蕴藏的政治意义,则显然是所谓“就诗论诗”原则指导下的纯粹“文学性”的解读。号为探求《诗经》本相,实未得《诗经》本相,与我们心目中的“中国古典诗学”,相去可谓远矣!
最后,让我们以清人金九畴《咏螽斯》二诗作结,以见《螽斯》诗教义在历朝的实际发挥:
么渺微虫何所知,借咏一圣讵相宜?只缘生育能繁衍,拟况多男允若兹。
百男佳庆咏螽斯,揖揖诜诜好蔓滋。借问中宫谁作范?千秋宜把后妃师。③刘毓庆:《诗义稽考》第1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年,第126页。
【责任编辑:杨海文;责任校对:杨海文,许玉兰】
I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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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9639(2011)02-0144-09
2010—11—14
周春健(1973—),男,山东阳信人,历史学博士,中山大学哲学系、中山大学古典学中心副教授(广州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