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泉
(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4)
中国西南滇西北的纳西族,可以说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最早用图画象形文字书写自己人生旅程和心路的民族。数以万卷的飘零在茫茫红尘中的图画象形文字经典东巴古籍,不仅铭刻了他们与大自然和精灵世界的对话,也记录了他们在漫漫世路上的生死歌哭、悲欢哀乐。万卷秘籍,是宗教的圣典,也是一座绮丽的艺术之殿、精神之苑,因此“纳西古王国”又有“象形文古国”之称。撇开东巴经典的浩瀚内容不谈,仅仅探视一下这种图画象形文字本身的种种象征意义,我们也可领略到很多纳西古文明的清音神韵。
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由于处于图画文字向象形文字过渡的阶段,因此,很多文字的象征涵义相当直观而丰富。诸多反映在东巴图画象形文中的象征意义,比如纳西族有些重要的传统观念与特定神祇的关系;象形文中很多肇源于宗教的伦理观念;东巴象形文与特定社会组织间相关的象征意义等,都是极其富于文化意义的。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中有与甲骨文象征意义相近而又微妙不同的字词,反映出两种不同的文化观和审美观。
纳西族祭司东巴用来书写经书的文字有两种,最主要的一种是图画象形文字 (广义的象形文包括了保留有图画性质的字符,因此可以称“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纳西语称之为“斯究鲁究”(ser jel lv jel),意思是“木石上的痕记”(又译为“木石之标记”或“木石之记录”)。绝大多数的东巴经用这种文字写成,因此东巴经又称为“斯究鲁究特恩”(ser jel lv jel tee'ee),意为“‘木石上的痕记’之书”。东巴图画象形文字始于何时尚无定论,有殷商之前说、唐代说、宋代说、明代说,等等。
从其文字性质看,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是一种兼备表意和表音成分的文字,由象形符号、表音符号和附加符号构成,并以象形符号为主。在象形符号中,包括象形字、会意字、合体字、转意字等字符。这些字符的读音、意义和形体已开始基本固定,并同纳西语中的具体词语有了大体固定的联系,这使它同原始记事的图画字有着明显的本质区别。而形声和假借的表音符号在纳西象形文字中的大量运用也是与原始记事的图画文字相区别的重要标志。但是,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中也同时保留了很多完整的图画字,不少表示动物的字往往一字二体,一体表全身,一体表局部 (局部往往是头部)。
从文字形态看,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是一种特殊的文字阶段,其造字方法大体可以分为象形、指事、会意、假借和形声五类。以象形文书写东巴经有三种基本方法:一为图画式的表意法,即以字记忆,启发音读;二为省略词语表意法,即以字代句,帮助音读;三为逐词逐句表意法,即以字代词,逐词表音。在这三种书写方法中,以省略词语表意法为主。大多数东巴经的书写方法,并非逐字逐句写出,有时几个词甚至一两句话只写出一两字符,带有较强的语段文字特征,比典型的表意文字如古汉语更具原始性。
学者们认为这种文字的形态比苏美尔和巴比伦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圣书文字、中美州的玛雅文字①Rosetta Stone古埃及石碑,由于其所刻铭文解读的成功,使人们读懂象形文字。铭文撰于托勒密五世 (公元前205—前180年)即位第九年之际,志其践位庆典,铭文出自祭司手笔。碑文用埃及和希腊两种语言和3种文字体系——象形文字、通俗文字 (埃及象形文字的草写体)和希腊文字——雕刻而成,为解读埃及象形文字提供了线索。这座黑色玄武岩石碑发现于离亚历山大48公里处的罗塞塔镇附近为,现藏不列颠博物馆。玛雅象形文字 (Mayan hieroglyphic writing):约公元3—17世纪末,属于中美洲玛雅印第安文明的民族所使用的文字体系,约有850个象形文字。用玛雅象形文字写成的作品可溯至1540年,但大部分文字被西班牙教士作为异端予以焚毁。现仅存3种玛雅文古抄本,可能出自11世纪或12世纪。苏美尔 (Sumer):已知最早文明的发祥地,位于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之间、美索不达米亚的最南部分,即后来成为巴比伦亚的地区 (今伊拉克南部,从巴格达周围到波斯湾)。苏美尔人创造了最早的文字体系之一,起初主要是象形符号,后来以软泥版为纸、以小枝条干为笔,“压刻”成一头粗、一头细的笔画,称为“楔形文字”,又称“钉头字”。和我国的甲骨文字都更原始,它对人类早期原始图画文字如何演进到象形文字的研究和甲骨文之前汉字发生演变的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如中国语言文字学家傅懋勣在《纳西族图画文字和象形文字的区别》[1]一文和《纳西族图画文字〈白蝙蝠取经记〉》的“序言”中,对东巴经中的文字和它所记录的语言作了精细的分析,得出如下结论:一般东巴经中的文字,“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接近图画,它在文字发展史上,代表一个特殊的阶段。”[2](P8)马叙伦先生认为: “我国云南麽些族(上世纪50年代前汉文献中对纳西族的称谓——引者注)的文字,几乎可以说是汉字的前身……”[3](P30)由于至今还有人能识读和运用这种文字,因此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在国际学术界有“唯一保留完整的活着的象形文字”[4]之誉。
从1939年起就在纳西族地区调研纳西东巴文化的李霖灿先生就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的性质和特点发表了他的看法,认为“麽些象形文字,既是文字,又是图画,正在由图画变向文字的过程中,因之在形字经典中有不少的图画存在……因其正在由图画变向文字之过程中,故其文字中时有图画之出现,成一种奇特复杂之混合现象,书画同源,在这里得到良好证明,是为麽些形字特点之一。”[5]董作宾曾言纳西象形文处于象形文字“幼稚而原始的” “儿童时代”,古文字学家裘锡圭则认为:“纳西文是已经使用假借字、形声字,但还经常夹用非文字的图画式表意手法的一种原始文字。”[6]
古文字学家周有光在论述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的价值时,从3个方面作了阐述,他说:
从人类文字史的角度来看,纳西文字是一种有特殊地位的文字,这表现在3个方面:
第一,纳西文字是一种多成分、多层次的文字。
居住在云南丽江一带的纳西族,创造了“东巴文”之后,又创造“哥巴文”。傅慰勣先生说:“过去所称的象形文字 (东巴文),实际上包括两种文字;一种类似连环画的应当称为图画文字,另一种一个字表示一个音节的应当仍旧称为象形文字。”[1]此外,纳西族还创造一种“玛丽玛萨文”。这样,纳西文字有4种成分,属干两个类型层次:1.“形意文字” (东巴“图画文字”);2.“音节文字”(东巴“象形文字”、哥巴文、玛丽玛萨文)。这种现象只有日文可以相比。日文也有4种成分,属于两个类型层次:1.“意音文字”(汉字);2.“音节文字”(万叶假名、平假名和片假名)。不同的是,纳西文字开始于自源的“形意文字”,日文开始于借源的“意音文字”。
第二,纳西文字是“形意文字”和“意音文字”之间的中间环节。
生物进化论的研究重视找寻“猿”和“人”之间的环节。人类文字史的研究重视找寻“形意文字”和“意音文字”之间的中间环节。纳西文字正好就是这种中间环节。“东巴经”起初只有口头传说,后来写成“东巴文”,但是只写经文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写出。这不是有意的省略,而是文字还没有发展到能够全部写出语词的水平,属于“形意文字”类型。跟其他同类型的文字相比,“东巴文”是水平很高的“形意文字”,接近于“意音文字”,处于从“形意文字”到“意音文字”之间的中间地位。
第三,纳西文字在6千年的人类文字史上是晚期产品,但是属于早期的“形意文字”类型。傅先生说:“图画文字的创制年代大约在12世纪下半叶到13世纪上半叶之间”。[7]方国瑜先生说:“应用象形文字(东巴文)写经书可能在公元11世纪中叶,又到13世纪初年创制标音文字 (哥巴文)。”[8]在一两百年的时期中,纳西文字在本地区从“形意文字”发展成为“音节文字”而且二者并用,这是罕见的文化现象。
丁头字 (楔形字)在公元前35世纪发展成熟,一早就内含不独立使用的表音成分,经过3千年传到埃兰人之后,在公元前6一4世纪演变成为半音节文字。圣书字也在公元前35世纪发展成熟,内含偶尔独立使用的表音字母,经过3千多年传到麦罗埃人之后,在公元厉2世纪成为字母文字。汉字在公元前13世纪发展成熟,一早在形声字中间含有表音的声旁,在公元前3世纪传到日本,经过600多年然后产生音节字母“假名”。“表音化”一般不是短时期内由本民族在本地区所能完成。纳西文字的演变是罕见现象。
纳西文字的演变历史使我们更多地了解从“形意文字”到“意音文字”的演变过程和“音节文字”的产生过程。这是人类文字史的重要收获。
纳西文字的基本作用是书写“东巴教”的经文,但是内容丰富,包含历史传说、诗歌格言、宗教祭祀、医药占卜、风俗习惯等许多方面。东巴文遗留下大量文献,仅丽江东巴文化研究所收藏的就有1400多本。这些活着的文字化石是人类文字史中的无价之宝,需要深入研究。生活在高山深谷中只有不到30万人口的纳西族,能够自力更生地创造出如此多姿多彩的曙光文化,真是历史奇迹。[9]
由于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在人类文字发展史上独树一帜,因此,它对进行比较文字学研究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依据。早在20世纪40年代,古文字学家董作宾就通过对甲骨文与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的比较研究,指出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可以反映汉字起源之古,汉字演进之久,可以对证汉字产生的地理环境,可以见造字心理之同,可以见造字印象之异。如地理环境之论,他举下面数例加以说明:纳西象形文的“水”字写为像源头流水之形,山中人惟知水从泉中来,故以泉为“水”。甲骨文的“水”写如像平原上河流弯曲之形。“日出”、“日落”的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为太阳从高坡上升出落下,而甲骨文的日出日落则为太阳一旁地面树木之形,反映出两种文字产生的不同地理环境。再如“路”、“田”、“山”等字,纳西象形文和甲骨文都有突出的地理特征上的区别。
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由于处于图画文字向象形文字过渡的阶段,因此,很多文字的象征涵义相当直观,象征义十分丰富。以下着重从民俗事象和宗教事象两方面列举一些实例,管中窥豹地看一看纳西族图画象形文字丰富多采的象征涵义。
(一)以局部象征整体
(二)基于传统宇宙观的领地象征
(四)以某一特定物质象征抽象观念
有意思的是,在古汉字中,羊也与吉祥有神秘的关系。《说文·羊部》中说:“羊,祥也。”《说文·示部》“祥”下说:“福也。从示羊声,一曰善。”羊在中国古人的心目中是吉祥和福泽的语源和字根。如《说文》中还说:“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 “善,吉也。从言从羊。”羊的吉祥含义在古汉字中的表现还有很多,如与纳西象形文和东巴教中关于羊的文字、语词和信仰习俗进行详细的比较研究,可能会有不少收获。
(五)与特定社会组织相关的象征意义
从汉古文字和纳西象形文中还可以看出不同民族的审美观在文字上的反映。如“美”字, 《说文》中说:“甘也,从羊大。”徐铉曰:“羊大则美。”段玉裁曰:“羊大则肥美”。“羊大”之所以为“美”,则由于其好吃之故:“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学家李泽厚有独到的猜测,认为“很可能‘美’的原来是冠戴羊形或羊头装饰的大人(“大”是正面而立的人,这里指进行图腾扮演、图腾巫术的祭司或酋长)……他执掌种种巫术仪式,把羊头或羊角戴在头上以显示其神秘和权威……美字就是这种动物扮演或图腾巫术在文字上的表现。”[13](P80)
日本学者伊藤清司认为,眼睛深深地包含着“文化”的意义,他以彝族创世神话《梅葛》中的“直眼”和“横眼”与人类文化史的对应情况,以及《楚辞》中所描写的“豺狼从目”、 “豕首纵目”等作比较研究,提出“‘直眼’象征一种非人类的眼睛”的观点,纳西始祖与直眼女结合生出野兽的情节也证明了这一点。[14]
伊藤清司的论述自有独到见解,但我们从上述故事情节中更可以直观地看出一层神话本身启迪于人的含义:即这种“心美不如身美,脸美不如眼美”的取貌不取心的审美意识是当时的社会存在和在意识形态性爱观中的反映。由于当时配偶的不稳定性,在经济及生活上还未结成牢固的纽带,人品、性情等属于伦理道德范畴的品质,还未成为取舍情人的首要因素。当时的人们所追求的首先是基于性感的外表的美,是富有生命力、生育力的形体美。东巴古典作品中常常讲到“聪明的猎犬爱追肥壮的麂子,能干的汉子喜欢漂亮的女子”。东巴经最常见的祝辞中,都提到希望生女美丽漂亮,但很少说到被现代纳西族社会视为女子美德的勤劳、贤惠等品质,这也透露了这种沿袭自古代的性爱审美意识。即如伊藤请司所论,这种“直眼”和“横眼”有与文化发展史相对应的象征意义。但我们从《崇般图》中更多地得到启示的是一种古代性爱观的信息:即当时的男人更欣赏一种野性的、没有多少文明教化及伦理色彩的自然之美,因此,横眼的“善良”女被排斥,而具有野性的、非文明特征之美的竖眼女则被男性祖先作为求偶的首选目标。
(一)“黑”、“白”的象征
上述表现在纳西象形文上的象征现象对于研究原始思维和原始宗教有很重要的意义,在汉语、英语、德语、俄语等语言中也有以白为善、以黑为恶的反映,这些观念源于原始先民崇尚光明,憎惧黑暗的心理和功利性的自然观。
(二)象形文与肇源于宗教的伦理观念
(三)神灵、精灵的象征体
东巴教中的村寨在象形文字中写成:,读“子瓦”,是以石砌成的房屋和墙壁之形,也有山神的涵义,是象征主宰着某个村寨建寨所用的那一块山地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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