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放还

2011-01-19 03:54陈占敏
青年文学 2011年7期
关键词:沙皇普希金诗人

文/ 陈占敏

■美术作品:夏加尔

一八一五年,十六岁的普希金参加皇村中学的考试。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七十一岁高龄的杰尔查文应邀来皇村中学出席考试。普希金朗诵了他的诗作《皇村回想》,杰尔查文告诉旁边的人:“第二个杰尔查文已经在世界上出现了:他就是普希金,那个仍旧身在皇村中学却超越所有作家的男孩。”

前辈诗人的预言应该算只对了一半,未来的普希金的确将作为俄罗斯新的文坛领袖,取代杰尔查文的地位,但他走的却是与后者不同的道路。杰尔查文凭着他为叶卡捷琳娜二世写的讽喻颂诗,赢得了女皇欢心,并成为了女皇的私人秘书,后来又被亚历山大沙皇册封为司法部长。而普希金却从未给沙皇写讨好的颂诗,为自己在皇家的廷臣列班中赢得一把交椅;他反而把沙皇送上了别具一格的绞杀死路,“在颈手枷里,/我们将用/最后一名神甫的肠子/勒死最后一位沙皇”,更不必说他那首劈向沙皇的雷霆般的《自由颂》了。

普希金早就预知了他是“一个命中注定的流放者”,然而他犹有惭愧。一八五二年十二月十四日,十二月党人发动反抗沙皇农奴制度的起义,起义军官率领三千多名士兵到达彼得堡参政院广场。沙皇尼古拉一世调动军队,用大炮轰击广场,血腥镇压了起义。普希金没有作为一名起义军战士前往广场,后来他惭愧地说:“因为我还配不上这样的荣誉。”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沙皇政府判处谢尔盖·穆拉维夫-阿波斯托尔等五名首领裂刑,三十一人斩刑,八十五人流放西伯利亚。后来,判裂刑的改为绞刑。行刑时,脚下的长凳被抽出,穆拉维夫-阿波斯托尔等人从绞刑架上掉了下来,刽子手又重新把他们吊起。穆拉维夫-阿波斯托尔扔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可怜的俄罗斯,她甚至不能体面地把人吊死。”

在那样一个不体面的社会里,行刑都如此狼狈。就在十二月党人起义的同一个年度,普希金写下了皇帝的“不体面”:“我们的沙皇是位了不起的大官,/他接受的是鼓点声中的教育:/在奥斯特利兹城下他逃之夭夭,/一八一二年,他又吓得浑身战栗。”普希金讽刺的是亚历山大一世沙皇。在与拿破仑军队交战中,沙皇的军队被打得一败涂地。在对外战争中一再败北的军队,却在镇压本国人民的时候,从来都是胜利大军,且从不手软。庄严的出征仪式,跺得大地直发抖的齐步走大阅兵,只是向本国人民炫耀武力,从来都不会吓住外邦军队。等到沙皇出现在霍乱爆发的人群中时,暴民虽然双膝跪地,聆听圣言。此举固然暂时平息了骚动,然而混乱的秩序并没有恢复。——这是一八三二年的事情。普希金已经结束了流放,他对此评论道:“人民不应该习惯于经常看到沙皇的脸。在街头的骚乱中,应该施以警察打击——而沙皇不该用葡萄弹或皮鞭来威胁民众。”

流放结束后,普希金做了宫廷侍从。他近距离地看到了沙皇的脸,沙皇也看到了他。“当他从流放中被带到莫斯科来见我,他看起来是非常病态的。”沙皇尼古拉一世后来回忆说。在这一次诗人与皇帝“面对面”时,沙皇问诗人,如果你十二月十四日在彼得堡的话,你将会做什么?诗人回答说:“我将会在造反派的行列中。”沙皇问诗人,如果将他释放,他是否会有所改变?诗人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长久的沉寂之后,诗人向沙皇伸出了手,发誓会有所改变。

还不能据此就断定普希金“变节”或“投降”。很长一段时间的犹豫,长久的沉寂,是他经历着痛苦的心灵折磨。在严酷的流放中,普希金的朋友、诗人茹科夫斯基曾经给他写信说:“你不仅仅具有才华,还有天分。你非常富有,你拥有的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手段,可以助你超越那些强加于你的不幸,并且化利为害。你能够,而且必须比其他人更应该保持你的道德尊严。你生来就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让你自己名副其实地配得上这一荣誉……”应该说,茹科夫斯基的判断是没错的。不过,他反对普希金走的道路,他在另一封信中说道:“你知道我是多么地器重你的创作才华……可我十分讨厌你写的所有那些妄图颠覆秩序和现存道德的反动诗篇。”茹科夫斯基不懂得,普希金的价值就存在于他的全部诗篇中。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伟大的作家,是靠他的全部作品建设起来的,包括每一行文字、每一个诗句。普希金的“反动诗篇”,恰恰是他作为伟大诗人的精髓、筋骨,没有了《自由颂》等诗作,普希金诗人的光华将损失大半。

普希金向沙皇伸出手去的这个举动,对于普希金本人,对于俄罗斯文学,对于世界文学,还无法判定是幸还是不幸。但至少在世界文学的宝库中,增添了完整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上尉的女儿》以及一大批长诗、短诗,这是人类世界的宝贵收获。普希金如果不获得释放,不结束流放,谁知道他会不会更早地夭亡于流放之地呢?

然而,向皇帝发了那样一个誓,并获释进入宫廷,普希金也为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八三一年十月,普希金出席皇村学校建校二十五周年,写下首纪念诗歌,只读了最初的几行,就泪如泉涌,无法念下去了。普希金内心的酸楚,谁人可知?难道他只是为逝去的青春感伤吗?他的泪水中难道没有“宫廷侍从”的苦涩?后来因《先知》一诗发表,普希金引起过公众的愤慨,普希金不得不写诗为自己辩解:“不,我不是阿谀者……”

看来哪怕是“权宜之计”,即便有一丝“变节”意味的改弦易辙,都会给伟大的诗人抹黑,他要付出的代价非寻常人可以想象。对给过自己规劝的前辈诗人茹科夫斯基,普希金能够宽容对待,他不同意有人对茹科夫斯基的诗给予那样严厉的评判:“我们干吗要咬我们奶妈的胸脯呢?”优秀的诗人、伟大的诗人,不管他们将来走多么远,他们还是会念想着最初的哺育。

问题是在沙皇那里。他给予普希金的不是乳汁,而只是一块锅巴。沙皇尼古拉一世下令将普希金编入外交部,并允许他进入档案馆写作彼得大帝的历史,以给他相应的薪水,维持家计。沙皇对这样的安排,曾用法语说:“他既然已结婚又不富裕,就应该塞给他一块锅巴。”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其实,有时候,“士”会被逼到连“杀”的权利也没有的地步,只剩下了受辱。最无法抗拒的侮辱正来自皇家。沙皇尼古拉一世身穿军服、腰中挎剑,但他不拔出宝剑来刺向诗人的胸膛,只是往诗人心头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吐了一口痰。

无法忍受羞辱的普希金终于向主管的大臣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要求辞去宫廷侍从的职务。他的这一举动,在茹科夫斯基以及沙皇的一些廷臣看来,简直是“忘恩负义”。迫于压力,普希金最后被迫收回辞呈。沙皇尼古拉一世在廷臣呈上的备忘录上批道:“我原谅他。但你必须将他传唤过来,再一次向他解释一遍:他的行为有多么愚不可及,将导致如何严重的后果。有些行为,假若发生在一个二十岁的鲁莽青年身上,还尚且情有可原,但若发生在一个三十五岁、早已成家立业的男子身上,则是不可原谅的。”

沙皇把这个上天赐给俄罗斯的天才、誉满天下的诗人,当成一个小孩子教训了。在皇权如山的社会里,文人万万不要幻想依赖你的才华和成就得到尊重。在这样的心境下,简直可以为普希金决斗身亡的选择彻底松一口气了——他如果不走上决斗场,谁知道他会不会在皇宫中忧闷成病、抑郁而死呢?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应该把普希金死亡的罪责归到他妻子身上。普希金的妻子美貌,普希金也引以为骄傲。他的妻子受众人崇拜,他也深感自豪。他的大女儿承袭了妻子的美貌,托尔斯泰就是在与之相遇之后,为其美貌和聪颖所动,并将其当作安娜·卡列尼娜的原型,塑造出了世界文学中这个美丽优雅的女性形象的。不过,那已是普希金看不到的文学景致了。美丽不是罪恶。当初是法国人丹特士先拿出了一把手枪,威胁普希金的妻子说,如果对方不向他献身,他就向自己开枪。在皇宫里无法保持尊严的普希金,最终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决斗场。天气变冷,气温下降,刮起了刺骨的西风。俄国人相信,一旦出了门,假如很快又重新跨进门槛,则预示着不幸将会发生。但普希金完全不理睬这种说法,他又退回来,叫仆人将他的熊皮大衣拿过来。结果,丹特士违反规定,离决斗的界桩还有一步时,抢先扣动了扳机。

“我国诗坛上的巨星陨落了!普希金死了,死在风华正茂之际,正值创作旺盛时期!”“每一个俄罗斯人都明白,这一损失根本无法弥补;每一个俄罗斯人的内心,都已经悲痛欲绝。普希金!我们的诗人!我们的欢乐和国家的光荣所在!”《〈俄国残废军人报〉文学增刊》曾加了黑边,专门报道普希金死亡的消息。喀山大学的语文教授走上课堂讲课时,不是像通常那样,一开口就是“上次我们讲了我们的国君,关于这个……”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高高举起,环视课堂一圈后,大喊一声“起立”,然后开始读一则短讯:“我们的诗之太阳陨落了——再也不会有普希金了!”课堂上爆发出一片哭声。教授布满银丝的头垂到讲桌上,泣不成声:“俄罗斯诗人之王死了,他的遗体要从彼得堡运往远方去。普希金棺犹未掩,怎能讲俄罗斯文学呢!课不上了……”

与人民的悲痛、悼念完全相反,教育大臣则忙着控制对普希金的悼念活动。一道严厉的指令送到大学,禁止教授和学生离开讲座和课堂去参加普希金的葬礼。按照俄罗斯的一般习惯,灵柩是在早晨葬礼进行前才被抬到教堂去的。于是当局下令,前半夜就开始行动。宪兵和警察布满普希金的家,军队列满街道。

普希金活着时,沙皇把他关进笼中,做宫廷侍从;普希金死了,沙皇政府还怕他的灵魂飞遍俄罗斯大地,传达自由的声音。

在当宫廷侍从时,普希金的那点薪水不够维持家计,再加上他美丽的妻子崇尚奢华,给普希金造成了极大的负担。普希金死前,他的债务已达十万卢布。他去世以后,沙皇陛下决定发布命令,给普希金夫人拨付二万五千卢布,与此同时,通过其他办法,增加她的年金;沙皇下令以私人名义给予她特殊的帮助。不过,这一切是有条件的。茹科夫斯基向沙皇提交了一个计划,要出版普希金的作品集,尼古拉沙皇一世批示说:“同意,但条件是我在《鲍里斯·戈都诺夫》中读到过的不妥内容都应该删除,对目前没有看过的内容也要进行最严格的筛选。”

普希金的诗剧《鲍里斯·戈都诺夫》里曾提出俄罗斯人民最关注的问题,也是先进知识分子呼号呐喊渴想解决的问题——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问题。那是沙皇的“龙鳞”,是不能够触动的。至于给诗人的遗孀经济抚恤,无论多少,都不会牵动沙皇政权的根本。“朕即国家”,沙皇以“个人名义”给予帮助,又何尝不是用着国家的银两?比起万里江山来,十万两黄金仍然是“一块锅巴”,沙皇是不会心疼的。中国的大诗人李白,曾做唐王朝的供奉翰林。他离开皇宫、浪迹天涯时,皇家也是将其“赐金放还”了。所幸的是,诗人的灵魂是无所谓“笼羁”,也无所谓“放还”的。

诗人的灵魂和他的诗一起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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