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尧耳
欧阳晋华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到了城门前,虽然是在梦中,他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喜悦。三月刚过,春风乍起,不经意间就把地面的尘土吹起,薄薄地飞扑在城门顶那块“雒城”的牌匾上,又随风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这里的城墙全用青色方石与朱红宫砖筑砌,城门则是上千块极为坚固厚重的上等杉木制成,又镶有九九八十一颗金黄闪亮的圆滚滚铜钉,虽因天长日久,木料已略显颓态,但那铜钉却愈发光辉熠熠。许是因了环境的缘故,欧阳晋华再没像第一次那样好奇而激动了。那次他那么兴奋地四处奔走、东看西瞧,又在集市里、地摊上到处抚弄那些未曾见过的古代玩意儿,最后却一头撞进了软红巷。后来,又是怎样去了茗仙居,怎样同无泪姑娘站立在桐乡楼顶看月亮,他便不记得了。
与第一次所见的热闹与喧哗大相径庭,这一次,城内静悄悄一片。城门两侧并没有守卫站立。欧阳晋华颇有些失落,但还是恹恹地闲走,不为他物,心内仅仅怀着一个目的,那便是再看无泪一眼。
无泪实非真名,这欧阳晋华也知道。那一夜在桐乡楼上,虽然他对她是坦诚相见句句实言,却也一直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是隔了一条宽阔的河。欧阳晋华提了千百个话题,从河那边传来的回应却总是寥寥,最后也不过吐出个非名非姓的奇怪称呼:无泪。女人无泪,想必是早已了却尘缘,不为红尘所动,故而无喜无悲,无笑无泪。又或者是早被男人伤透了心,一定要强作笑颜,冷漠无泪,方不被那些浪荡子弟再欺侮了去。欧阳晋华早在结婚前一两年就再也不打这些情爱的哑谜了。但那一次,似乎是情境过于幽凉安静的缘故,他竟默默地揣度起这些来了。
现在的欧阳晋华缓慢地走过城中宽阔的街道与狭窄的小巷,街上人很少,显得衰落,仿佛经历了一场洗劫。城中之人尽被砍杀,仅有少数逃生者在大劫过后悄悄回得城里,含着泪掩埋好亲人,又将残破凋败的家园逐次整理。欧阳晋华便在这样的静默中缓缓走着。偶尔,他会突然疑惑,自己为何身处此地,同时又为何定要寻找那位叫什么无泪的女子?不过,这种念头转瞬即逝,欧阳晋华也并不去追究,只是无头无绪地走着,权当在游览古城。而那夜到此所经过的软红巷、茗仙居、桐乡楼等处,他其实也完全不知具体位置所在,只得像个弃童一般,在这偌大而荒凉的城中茫然四望。
他再次遇见无泪,是在一个叫做故云客栈的地方。当时,欧阳晋华正静立客栈门口,正想上前探听这故云客栈从何而名及那桐乡楼等处如何走去时,一个身影突然从拐角处冲了过来,与欧阳晋华撞了个满怀,甚至把他撞得往后打了好几个趔趄。甫一撞上,欧阳晋华便感觉到了是个女子,等站定细看,却正是那日所见的无泪。无泪此时却不似那夜那样矜持沉着,而是神情慌张、满头大汗,像是刚刚跑得很急很远。但一见是他,立即收敛神情,冷冷站着,只是无法控制的喘息还使得她的胸口起伏不定。欧阳晋华赶紧上前,待她稍许平静后便急急问道:“这是何处?你又为什么跑?那夜的桐乡楼、茗仙居又在什么地方?”
无泪并不回答,而是牵起他的手,只说了句:“快跟我来。”
“你先回答我这是何处,我为何要跟着你走?”
“你到了自然会明白。”
“可是我的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去,我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欧阳晋华想扳开她的手问个究竟,怎奈这女子似有万钧之力,一只手坚硬如铜制铁造,根本挣扎不开。他一时又想停下脚步拖曳不行,但无泪脚下虎虎生风,他的脚步不过扑腾起两串尘土,然后又只得跟着奔跑起来。
正奔跑间,突然听得有人叫唤起来:“你快起来,时候不早了!”同时还在摇他,让他脑袋跟着整个身子不住晃动,越晃越凶,停不下来。
欧阳晋华一个惊醒,坐立起来,这才看到朴漫漫那张圆胖宽大的脸。
“快起床了,下了班我们去你爸妈家看孩子。”朴漫漫拍了拍他的脸,出去梳头洗漱了。
欧阳晋华这才慢慢缓过劲儿来,这个梦做得悠长持久,梦中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清晰。那个叫无泪的女人,除了名字完全不通情理之外,其他各种情状竟似有真人,无论是初识之夜的冷淡矜持,还是飞奔过后的娇喘吁吁,都完全没有一般梦境里的脱节与荒谬。古城也是逼真透彻,一草一木,一屋一影,竟似亲身游历过,伸出手来便可以触摸一般。为何会在梦中见到这么一座逼真却陌生的古城,遇见这么一位神秘而鲜活的女子?欧阳晋华想起年轻时候做过的那些春梦,其中也有支离破碎如此一般的情节。难不成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儿子都十岁了,还来个第二春,枯树发新芽不成?欧阳晋华一边摇着头讪讪笑着,一边缓缓穿好衣服。也许只是留存在记忆深处的一些年轻时代的幻想。那时,他也迷恋过武侠小说,整日整夜地坐在床上读,幻想自己是侠士高人,在凶险江湖中惩恶扬善,也幻想有几个软红快绿投怀送抱。那个年代又充满着空妄的幻想与激情。中专生活遥远得恍若旧梦,转眼间,这十多年如水般流走,年轻时的很多梦想与追求都替换成了眼前真实厚重的生活。现在,欧阳晋华教了十年的语文,当了五年的班主任,一年前评上中学一级教师。这次校领导改选,他还有机会当上教导主任。儿子十岁了,明年就升四年级,老婆朴漫漫也磕绊着一起过了十多年,那张圆圆的胖脸也早已习惯。年轻时候总觉得人生是一场历险,而现在看来,人生只要是一次散步就足够了。
草草地喝了瓶奶、吃了个馒头,待朴漫漫略略涂了点儿胭脂口红,他俩便一起朝公路走去。在那里,欧阳晋华要和朴漫漫一起等去往邻乡的汽车,朴漫漫在那边的邮政局上班,他要看着她上了汽车,才一个人往回走去学校。每天早上皆是如此,除非汽车不来或者晚点——这条线路只有两辆中巴,有时其中一辆会抛锚待修,或者是因司机参加亲戚的婚葬喜筵停发——欧阳晋华就会回家去骑了摩托送朴漫漫过去,再自己骑回学校。
这一天,或许是梦境触发的回忆让欧阳晋华心情颇为良好,他没有埋怨朴漫漫拖沓的化妆过程,而是静静地等待,接着还帮她提着手袋走出家门。一路上,朴漫漫都用手挽着他的胳膊,这是他们早已习惯的动作,早在谈恋爱的初期,就不断有人说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老夫老妻。虽然当时也有很多兄弟哀叹:“情场浪子”欧阳晋华居然栽在了这样一个女人手里。欧阳晋华也无法解释这些事,只能用“缘分”二字搪塞过去。当初他经历的那些女子的确各个美丽、青春,完全超越朴漫漫,性格也并非总是刁蛮任性,有几个欧阳晋华是真心诚意地觉得会与其走一辈子的。可是最后,他还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憨厚淳朴的女人,而且这一过便是十多年,中途也有曲折和起伏,但最后还是撑了下来,而且让感情愈发坚固了。欧阳晋华看了看身边这个女人,长相普通,对生活无太多的企求,虽然也会喜欢高档的衣服和昂贵的口红,不过也很愉快地接受现状。生了孩子后更是一心一意地照顾孩子,即使热衷于打麻将也不忘把老人、孩子、饭菜和家里的大小事务照顾得妥帖周到。在这个平静的小镇上,他们俩几乎算得上是模范夫妻了。
从浮想联翩中醒过来时,欧阳晋华发现他已经送走了朴漫漫,现在正独自一个人往学校走去。这年夏天,稻谷似乎熟得特别早,低年级的学生不得不提前放农忙假,去帮助父母完成这提前到来的收割任务。他的儿子也被送回老家去帮着做些小事。自从欧阳晋华考上中专后,他便成了村里的秀才,于是再没下田去收过稻谷,父母家中诸事都是由还在农村里种地的大哥大嫂打点。工作过后,欧阳晋华便每年不定时地送些现金回去给父母并大哥大嫂,以作为读书期间供养的回报。随着儿子渐长,欧阳晋华便时常陪着儿子或让他单独回老家,一来让父母看看他们可爱的孙子,二来也让孩子更懂得生活的艰辛和劳作的不易。欧阳晋华相信这是一种极好的教育方法,如同自己在城市里求学的那些日子,永远无法忘记家中稻谷的香味和父母的背影。也因此,虽然看多了城市孩子们的奢侈浪费,但他依旧保持着节俭朴实的风格。
一阵微风吹过,送来阵阵稻香。欧阳晋华走在起伏的谷浪中间,举目四望,自己已被稻穗的金黄完全包围。稻田的边际处,初升的太阳正试图努力挣扎出来。欧阳晋华陶醉在这样的田园风光中,直到看表知道时间不早,才匆匆朝学校赶去。
在校门附近的拐角处,欧阳晋华碰到了新来的老师小赵。她也是急匆匆地往学校里赶,一看到他却也立即收拾脚步稍许静立,但显见先前走得过急,气喘得停不下来。欧阳晋华微笑着看她,但见她两边脸上露出运动后的红晕,粉嫩得谁都不敢忘了她的青春一般。妆容也并无影响,只不过在鼻尖处有几滴沁出的汗珠,晶莹剔透地布在小巧的鼻头,显示出她固执的紧张来。欧阳晋华恍惚记得在何处见过这等情景,却一时想不起来了。正思忖间,小赵老师先开口问好道:“欧阳主任好,这么早也有课吗?”欧阳晋华这才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摇头说:“快别‘主任’‘主任’的,我只是个普通教员,你叫我大哥我才敢答应。”小赵却笑着说:“来学校也几个月了,在我心中只有欧阳大哥配得上这主任的位子。”欧阳晋华说:“哪里、哪里,不过在学校多混了几年,比我强的人多了去了。”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学校里走。于是随口又问些老家哪里、何处毕业、有何打算等话题。这才知道小赵原也是从一偏远村庄考出来的,读的却是正牌的重点大学。不过女生找工作难度巨大,后来东奔西跑托了县委教育局一个熟人才分到这里来,只希望教上几年能调回家乡附近的小镇,便算是完满了。一时谈着,因有了相似的经历和境遇,欧阳晋华不免对这女生又多了层亲切和怜悯。回想起自己当年孤独求学的场景,便也感受到了小赵目前的寂寞处境,多亏这女子看似柔弱,内心却有着坚强独立的品性,才能独自一人在异乡生活工作,在人前还永远保持着乐观与平和。说话间,上课铃急促响了起来,于是二人匆匆分手,各自往教室奔去。
中午,欧阳晋华和小鱼约好在学校对面的小酒馆里喝酒吃饭。欧阳晋华下午没课,只是在最后一节要去监视学生自习,所以中午可以畅快地喝上几杯。心下想着,他便乐滋滋地走去酒馆。才进门,早到的小鱼便站起来大声招呼:“欧阳主任,贵客啊贵客,你今日肯赏脸光顾,小弟真是千恩万谢啊。”欧阳晋华忙摆手摇头:“别乱叫一通,其他人听了有想法。这事还没定下来,我不是什么主任。”
“你来这么个小学校本身就屈就了你,别说‘教导主任’,就是‘校长’一职你也担当得起,别人只是无才无能嫉妒你。有想法怎么了?有想法能把你撬下来?我才不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心中的主任,除了你还有谁?”
欧阳晋华便不再多说,坐下来和小鱼聊起其他事来。小鱼本名叫张辰宇,父亲是小镇粮食局的局长,所以从来也是个有恃无恐的主。幸好从小管教甚严,才没跟街上那些待业青年学到偷鸡摸狗的恶习。不过成绩也向来不好,初中毕业,父亲在县城里找了百十层关系,终于找到教育局的办公室主任,又是送礼又是喝酒,总算混到个委培师范学校的名额。把师范好歹读完后,家里赶紧托关系回到这小镇初中,教些地理生物等杂课。校长也不管他,只要不在学校内部惹事生非就行了。因为名字的缘故,他那些哥们儿便把他混叫成“小鱼”。
虽然如此,可这小鱼也是个豪气仗义之人,自从来了学校,他虽跟着狐朋狗友鬼混,但绝不侵犯街坊四邻,自嘲是要为人师表。他一到学校,便在小镇的混混儿中放话,不得骚扰中学小学中的任何一位老师及其家庭,也不得跨进校门一步去招惹女同学。自此以后,以往那些经常到学校来找女生出去,甚至争风吃醋与男生大打出手的社会青年,竟真的再没出现过。就为这一点,欧阳晋华从内心里欣赏他。于是经常与他喝酒谈心,有时靠着自己的资历和地位在学校帮他顶些事、说句话,有时也摆起长辈的架势进行无用的劝导。小鱼也记这份情谊,总是对欧阳晋华坦诚相见,心里有了怨怼和迷惘也时常找这个大哥倾吐诉说。
两人推杯换盏,转眼间已喝了瓶一斤装五十二度的泸州老窖。开第二瓶时,欧阳晋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脑中也有些晕晕乎乎了,但他拗不过小鱼。“好不容易请老哥喝杯酒,你怕老弟我付不出酒钱,还是怕跟我喝酒掉了你主任的面子?”最终只得诺诺地开了。谈笑间,两人又说到了关于主任的事情上。
“小鱼啊,你还年轻,好多事情你还看不到本质,等你看到了你才晓得社会真他妈黑暗。我是从苦水里长大的,这辈子也不晓得吃了多少亏才渐渐醒悟过来。那天小李问我怎么增加工作和社会经验,我告诉他,多吃几次亏自然就知道了。这个社会上好人不多,坏人不少,最可恶的是那些笑里藏刀的家伙,平日对你嘻嘻哈哈,背后却捅你一刀,像那个王运成,老子一想起就生气。”
“那个死老头?根本不答理就完了,算个什么狗屁?”
“当年他和几个老师卖盗版教材赚学生的钱,结果分赃不均,闹起来被戳穿了。要不是老子在校长面前说句好话把他留下,他早就滚出学校了。结果现在翻脸不认人,被狗反咬过来,整天里耀武扬威的样子,骗谁啊?”
“老哥,你一句话,我明天就让他爬不起来。”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那个家伙最近一直在校长面前摇尾巴,又是陪校长下棋又是帮他买鱼,我看这狗日的没安什么好心。”
“拍个校长的马屁就能当主任了吗?他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老哥,什么也别怕,我们下面的兄弟全部给你撑起的。”
“我怕什么?我欧阳晋华在学校混了十多年,我从来就没怕过谁。那年我老婆怀孕,为了照顾她,我直接跑到教委办公室找到校长,我给他说,你今天要么把老子从村小学调到镇中学,要么你就不要想再睡一天好觉。他站起来说,欧阳晋华,你今天不要无理取闹,教委有教委的安排。老子上前就抓着他的衣领问他,老子今天听你一句话,调还是不调?那家伙气得脸都苍白了。怎么样?最后还是把我调上来了。后来,我为这事还去给他道过歉。当时是年少气盛,现在想想也觉得好笑,他做个校长也不容易,好多事情他也是没有办法。”
“我听说过。那时我还在读初中,全校都知道欧阳老师的脾气是最火爆的。不过过了这么多年,老哥你的脾气也是好了很多啊。”
“没办法,结婚要改变人很多。有了老婆孩子,自然就不会像年轻时候那么冲动和不顾一切了。年轻就是本钱,你们现在要尽情地享受人生、挥霍青春,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被套住了,就什么也搞不成了。你跟那个纺织厂的女朋友怎么样了?”
“别提了,老子那天想把她弄上床,她以为老子不晓得她那些丑事,还假装纯洁说她还是处女,要等到结婚才献出第一次。唬谁啊?老子直接一脚蹬了她。你自己去守着你的处女吧。”
“那是,这么帅的小伙子,还怕找不到女人吗?”
“老哥,觉得新来的那个小赵怎么样?”
“小赵?那可是个好姑娘,这个你可要把握好,不要败坏了人家。”
■美术作品:夏加尔
“这哪是什么败不败坏啊,两厢情愿及时行乐,没有谁欠谁的。况且我不上终究有人上。这时代已经没有纯洁可言了,那都是装出来的。”
欧阳晋华听了,嘿嘿干笑了几声。他突然想起了小赵鼻尖上的那几颗汗珠,内心里涌起几丝奇怪的感觉。正待细细回味与琢磨,那边小鱼早举起酒杯:“来来来,老哥,干了这杯,我们再说女人。”
两人就着这些话题,好不容易把第二瓶酒喝下去大半。欧阳晋华最后的确不行了,他用残存的理智想到下午还有自习,于是不停地摆手拒绝,小鱼劝了几次都劝不下去,也就罢了。两人踉跄着走回学校,欧阳晋华迷迷糊糊找了一个年轻教师的床就睡了,又在醉中反复叮嘱,要在自习课前叫醒他。但别人见他已有七分醉意,只待他沉沉睡着便自去不管,也没人叫他起床。直到朴漫漫已回到家中打他手机,他才从床上惊醒。打开房门一看校园里已是悄静安宁,早已放学了。屋外清风一吹,转眼间酒醒了大半,欧阳晋华于是赶紧回家,又用摩托载了朴漫漫急匆匆地往父母家赶去。因为在父母家又喝了几杯,待到回来时,欧阳晋华已经不胜酒力,洗脸漱口后,便早早睡下了。
欧阳晋华又一次见到了雒城,不过这次却不是在城中,而是在城外几里处的一座小山上。从山顶眺望,可以看见雒城像是一方精致的墨砚被置于这促狭盆地之中。夏日里火红太阳直直地把敞亮的土面晒得开裂,幸好此时他与无泪姑娘坐在山顶绿荫下,不受日头煎熬自是清爽,又有微风将那小树的枝丫轻轻拂动,更添了一股幽凉。
欧阳晋华这时问道:“姑娘要带我去哪里?”
“你无须多问,若信我便跟我走,讨个活路。不信我,便留在这城中,明日你即做了孤魂野鬼也怨不着我了。”
“姑娘何出此言?”
“你可知王要杀你?”
“什么?”
“当今世上除皇帝之外势力最大,管辖江南、湖广外加云贵川各省的康郡王,已派七七四十九位高手遍撒全国府县捉你归案,而且发出通缉。繁华街巷、大小市镇上到处贴着你的面样,只要报上你的行踪轨迹,立即当面赏赐白花花三千两官银。当年他协助先帝镇守东北边关,抗击满狄匈奴,十年内未让敌人跨进一步,后又策马东部边境,平定高丽等国来犯叛乱。如此赫赫战功,便是当今皇上也畏他三分。如果他看上一人,那人便可飞黄腾达、位居高爵,享尽荣华富贵,而他若要一人今日死,便无人敢留他到明日。只是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或是久居高位过于怠慢,又怎会猜到你就躲在离他最近的这小小雒城呢?”说话间,她已自包袱内拿出一纸递与他,欧阳晋华接过一看,正是拿毛笔浓墨勾勒出的他的样貌。
无泪又说道:“话虽如此,最迟下午,他的打手定能找到这雒城之中,那时你便是有了翅膀也难逃一死。”
“他既是权倾天下,为何要杀我这个无名小辈?”
“不必多问,你只记住一句,知道愈多,杀身之祸便来得愈快。你只跟了我逃至安全之地,待情势缓和后,我自会向你细细叙说来龙去脉。”
欧阳晋华便不再问,诺诺应了,又把他的画像递与无泪收在包裹内。两人起身往那树林深处走去。越往里走,树林竟愈发浓密,根根大树拔地参天,茂盛的枝叶把阳光严严地挡在天外。地上也绝无现成道路,只得让无泪姑娘在前面拿剑左挥右舞斩断藤蔓,欧阳晋华方能在后面小心谨慎地往前走,因此两人走得甚为缓慢。如此行了大半日,终于到了树林边缘的一片竹林。此刻竟不知哪个时辰,只是隐隐看到有阳光从前方斜斜照进来,二人猜测是日落前后的申、酉二时,心下想着,同时缓缓朝光亮处走去。正行进间,身后竹林窸窸窣窣地响个不住,两人停下脚步正待观望,只听得嗖的一声,欧阳晋华登时惨叫起来。无泪回头,看见欧阳晋华左肩已中了暗镖。她立即轻点脚尖,拔地而起,挥剑朝那身后一蓬竹叶便是一通乱砍,只听得竹叶哗啦哗啦地往下掉,一个黑影扑簌簌从枝丛中穿过朝后飞去。无泪厉声叱道:“桑榆贱人!明人不做暗事,你且现身与我交手,做这些下三滥玩意儿,真真跟你那个卑劣主子一个样!”
只听那人远远回道:“看看你自己那副人模鬼样嘴脸,一会儿要尽忠尽职,一会儿又要郎情妾意,我看你快快弃暗投明跟随我们吧,也免得这般挣扎摇摆,不定康郡王还会赏赐你做个丫鬟婢女。哈哈哈……”
那声音愈来愈远,最后消隐于竹丛之中。欧阳晋华听得一知半解,正待询问,突然发现他右脚不远处一条响尾毒蛇正游移过来,一面移动一面还呼呼地往外吐着芯子。欧阳晋华大惊失色,欲撑起身子,却又把受伤的左肩碰到,顿时嗷嗷叫起来,下面两只脚只管乱踢。魂飞魄散之际,他用力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已滚到了床下,床上朴漫漫睡得正酣,鼻子里只传出呼呼的吐纳声。欧阳晋华这一惊一乍,竟把梦中情景忘了大半,自觉无趣,只得去洗了脸又爬上床,静静等待天光亮起。
因晚上做的这些杂乱无绪的梦,欧阳晋华白天里便闷闷的、没有情绪,对朴漫漫也是冷冷淡淡的、不想说话。朴漫漫只当他是工作忙乱心情不好,还是一如往常把他的衣着和饭菜都照顾得妥妥帖帖,每天偶尔挑些话题来和他说说笑笑,但她并猜不到欧阳晋华的这些心事,所以总说不到点子上。欧阳晋华感激她的这份心意,只是这漫长纠缠的梦不知何时才能了结,又找不到人倾诉。再加上每每看到那个王云成在校长面前奉承赔笑,一根狗尾巴摇得比谁都圆,对其他人又耀武扬威,心中更是气愤难平。这种种使得欧阳晋华竟似遭遇了什么变故一般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有一天清晨,欧阳晋华起床送了朴漫漫,自己便低着头慢慢地走到学校。进了办公室,王云成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看到他,脸皮上笑了一下,他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另外有老师们正聚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位刘老师开口道:“这次期中模拟考试,向明学那家伙算是大赚了。”另一个老师说道:“他把雪糕箱摆到教室门口,不准班上学生去另外的地方买,这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怪不得那家伙最近大方多了,那天还请了一票人去喝酒打牌。大家都想不通为什么变化这么大,还以为他是有什么喜事,打听着准备送礼呢。”
“是啊,以往喝酒每到付钱的时候他就跑去上厕所,等钱算清了他才提着裤子跑出来,假情假意地装大方,闹着要埋单呢。”
欧阳晋华本身就不想说话,又听着这些人的闲话聊天变成了背后论人是非,他便嘿嘿跟着笑着,一面退了出来,去班上监督学生去了。
下午没课,欧阳晋华正坐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的作文。王云成及另外几个老师也在办公室里做着各人的事。突然,门砰的一声被踢开,紧接着,欧阳晋华看见向明学怒气冲冲地走进来,直接到了他办公桌前,拿起一摞作文本往桌面上一砸:“欧阳晋华,你以后给老子说话注意点儿。”
“怎么了?”欧阳晋华愕然站起。
“你别给我装傻,我向来尊敬你,却料不到你是这么个下流的人。你也算是个老教师了,以后不要在背后论人是非,我向明学也没得罪你。你不要自讨苦吃,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也不等他回答,便转头径直走出去了。几个老师都转过头来看,见人走了又赶紧转回去装作没事,脸上却还挂着偷笑的神情。欧阳晋华脸红得像灌了酒的鸭子,呆立在办公桌前,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又转头看王云成,那家伙还是挂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阴黢黢脸面。欧阳晋华突然想起上午刚来办公室时大家说起的话题,登时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时又抓不到把柄,只有低声骂了一句:“杂种!”回头再看王云成,他已经收拾了笑容,装作在认真看手上的一本书。欧阳晋华愈发气不过,心想今天倒不如公开干一场,成王败寇,再不明争暗斗,也落得以后清静。于是便放大声音开骂几句:“我×你妈,狗日的缩头乌龟!”一面直直地盯着王云成。王云成却只是看着书,不敢转过来和欧阳晋华对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旁边一个年轻教师见状,便过来劝:“欧阳大哥,这事算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闹大了反而不好。”欧阳晋华得了劝脸面也有了,又想并没抓着他的把柄,真斗起来了自己又显得无理取闹,当下便丢开批作文的红笔,摔门而去,把那扇办公室的木门撞得又是砰砰几声响。
对于主任一职,欧阳晋华本没有什么企图,不过在学校几年,渐渐有了些资历,工作也说得过去,几个朋友又尽力起哄,在内心竟隐隐有了些念头。一旦动了念头,便自然多了些期许,偶尔口中冒犯也是无心之过。只不过这王云成是从邻乡调上来不久的,成天阴黢黢的、闷声不响,又经常做些搬弄是非、损人利己的事情,表面上对人和气,背后却经常戳人脊梁,因此学校里多数老师都厌恶他。但他在校长面前却又是摇尾乞怜,成天跟在几个领导后面。这次改选一事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显山露水,但是却暗中使劲儿,欧阳晋华得势,他自然看不过去,因此经常做些拆台的事让欧阳晋华吃闷亏。欧阳晋华只觉得自己本无心争斗,但却被卷进这旋涡中,特别是被一个初来乍到的人下绊子,心内便忿忿不平,再加上夜里梦中又总是睡眠不好,因此几日过去,竟渐渐消瘦了下去。
学校在农忙假结束前,组织所有教职工去离镇十五里远的将军山上野游。欧阳晋华向来不愿参加这些集体活动,但朴漫漫见他连日来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便想让他出去透透气、放松放松心情,于是极力怂恿他去。欧阳晋华也听劝,最终跟着一起去了将军山。这些集体活动小鱼自然不会参加,而王云成也是习惯性地在领导面前上蹿下跳。与同事在山脚下的农家乐吃过午饭,欧阳晋华便在山中随意地走着,先是在一块块水田的田埂上踱步,而后又爬上一个舒缓的斜坡,走得累了又扭头钻进一片小树林。小树林里自然清幽恬静,一股沁人心脾的微风静静吹来,糅合进从叶间漏下的几束阳光的温暖,令人不由得忆起王维那些空廓寂寥的诗句。欧阳晋华闭着眼,一面感受着空气中的微风与阳光,一面凭着直觉往前移着脚步。正踱步间,忽听得一串嘻嘻的清脆笑声,他睁眼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被小赵撞见他独自在此闭目享受的样子了。
“小赵,怎么你也在这里?”
“我不喜欢热闹,就出来一个人逛逛。欧阳大哥你一个人在这里独享清幽,也不允许其他人来分享些吗?”
“怎么会?清幽本是大自然中谁都可以来享受的啊。”
“可是现实却又是那么烦琐浮躁,又有几个人能享受这难得的清静呢?”
“小赵,你才是个刚刚进入社会的小女孩,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叹?”
“虽然刚出来工作,但从小也看到那么多的事,书上也总是写着悲欢离合。不过现在这个情景,让我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
“哪句?”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
“哈哈,这句话放在这里太适合了,原来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们要在这里碰面。”
“要是那样,朴姐不吃醋才怪。”
两个人边闲扯边慢慢走着,出了小树林,经过土堆上面的几株青竹,转眼到了一片斜坡。两人走得有些困乏,小赵提议在此坐一会儿,欧阳晋华当然连连答应着。两人便隔着一段距离坐了,同时又闲扯起了在学校里的种种往事。许是精神放松了下来,说话间,欧阳晋华竟不觉在草地上缓缓睡了过去。
这一个下午,欧阳晋华睡了个好几个月未见的舒畅觉,他没有再次落入那个连绵不断却又回环破碎的梦中,而是彻头彻尾地坠入了深眠。身下的细草绵软柔和,夕阳又给全身铺上温暖,偶尔吹起的清风像是母亲轻柔的安抚,这一切都让欧阳晋华的睡眠舒适得有些神圣了。最后,他是在小赵的摇动和叫唤下才醒过来。小赵告诉他时间不早了,要赶紧下去同大部队会合,叫他先走。欧阳晋华明白她不想让人说闲话,于是从草地上跳起,先行朝山下快步走去,一面走,一面还不自觉地哼起歌来。下山到了吃午饭的农家乐,只见老师们要么在打牌、要么在闲聊,都是闹闹嚷嚷,没人在意他。只有王云成见了欧阳晋华回来,竟对着他露出一个隐隐的笑。
这天晚上回到家,朴漫漫便发觉欧阳晋华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进屋的时候,他居然给了她一个许久未见的长吻,朴漫漫笑着半推半就,一边说老夫老妻了还搞这些,心内却如同灌了糖浆般甜蜜,猜他出去走了一日已是豁然开朗。后来他又主动夸奖起她做的饭菜,一边吃一边高谈阔论,一会儿说学校里老师间你来我往烦琐的事,一会儿又回忆起青涩而自由的校园时光,虽然有些时候,朴漫漫依旧对他的用词和思想半懂不懂,不过她早已习惯了默默聆听欧阳晋华的述说,并且心情顺着他的语气而起伏不定。
吃过饭收拾妥当,刚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欧阳晋华便吵着上床。于是两人又烧水洗脸,窸窸窣窣忙了一阵。朴漫漫刚脱衣躺下,欧阳晋华便凑过来搂住乱摸,朴漫漫整晚心情都极其舒畅,又为今日丈夫的开朗情绪而高兴,于是三两下便情动兴起,也转过来紧紧抱住欧阳晋华。两人便翻云覆雨,弄泄了方停。已是老夫老妻,对于性事驾轻就熟,深知彼此的趣味和兴奋处,于是反而比起少年情侣来更加的缱绻缠绵,做罢草草收拾了,又彼此搂着细细抚摸了几遍,方才倒过头去呼呼大睡。
连着几日,欧阳晋华在梦中与无泪姑娘奔波辗转,他自然无法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只是依稀知道自己已娶妻生子,生活倒也颇为安详和美,却不知为何无端被卷进这党派之争,又莫名其妙地跟着东奔西跑,不得安生。无泪姑娘虽然始终一副冷漠的表情,但欧阳晋华也感觉到,两人在这长途跋涉中,渐渐建立起了一丝相依为命的情愫。无泪终究是女子,所以无论是白日里路边如厕还是夜晚投店歇息都颇有不便,欧阳晋华便也时常做些男人的安排与应对。无泪姑娘虽不曾道谢,眼神也因有感激逐渐柔和了许多。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分,两人又行至一座土城。但见此城矮小粗陋,城外虽非荒漠,但也是尘土飞扬,绿荫稀少。城墙也仅是拿圆木作骨,再堆砌土坯围了一圈草草筑成。走入城中,却见人头攒动,煞是热闹。两人便寻到城中唯一一家客栈投宿。无泪姑娘未及开口,欧阳晋华便抢先问道:“店家,可有空屋借宿一晚再走?”
那掌柜笑盈盈地回道:“客房早已住满,只有最左边一间厢房还有单铺,客官若不嫌弃,你们夫妻倒可以将就着住下。”
话未说完,无泪早已羞得脸泛红晕、垂眉低首。欧阳晋华忙喝住掌柜道:“休得胡说,除此之外再无别间?”
“近日来往商贾众多,客栈一直是满满当当,客官今日算是碰上了。前几日,别说厢房,连个马厩都密密匝匝睡了好几十人。”
欧阳晋华无奈只得拿了钥匙,与无泪一起寻到厢房。为抵御寒夜过于愁苦绵长,欧阳晋华叫了壶酒并几碟小菜,两人便在这狭窄的厢房中小酌起来。几杯酒下肚,兴致逐渐高了起来,欧阳晋华便趁着酒兴问无泪,康郡王势力强大,在国内除皇帝外,难道无人与其抗衡?无泪便说只有一人可与康郡王分庭抗礼,那就是长安城中的信陵君,他一片赤心效忠皇帝,除在朝中密布心腹外,又集聚了天下绝等高手。欧阳晋华再往下问时,无泪便再不多说一字。他便改变策略,开始问起无泪姑娘的家乡身世、父母何处。这些问题似乎触动了无泪的心事,还未回答,她便怔怔地掉下泪来。欧阳晋华竟斗胆抓住她的手,略略用力握紧。她许是沉浸在哀伤的回忆中,竟也并不将手抽出,只是低头啜泣。渐渐的,她也说了些自己的遭遇经历,只是欧阳晋华已是三四分醉意,只恍惚记得她父母双亡,自小流落红尘,又不知怎的学了武功,一时又怎么得罪了他人。她一边说一边流泪,引得人跟着抑郁哀伤,听起来乱麻般理不了头绪。后来欧阳晋华挥手叫她去睡,自己却歪在木桌上,不多时便沉睡过去,发出猪一般轰轰的打鼾声。
醒来时,还未睁眼,欧阳晋华便感觉到无泪姑娘的玉手似乎还在自己手中握着。原来她根本没有上床睡觉,而是顺势倒在了他的怀中。欧阳晋华想叫醒她,一时心内又挣扎不已。忙睁眼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昨晚夫妻云雨之后,两人顾不得穿衣,赤条条地睡了一夜,他的左手与朴漫漫相握,右手搂着她微微发胖的身体。朴漫漫整个脸压在他的胸口上,嘴里已流了一胸膛的口水,欧阳晋华一下就笑了出来。他一边笑着叫醒朴漫漫,一边拿卫生纸擦被口水浸湿的胸膛,又催促着她赶紧煮热牛奶洗漱化妆,好早些上班去。
自从将军山游玩归来,欧阳晋华便喜欢在碰到小赵时和她说说话,两人时常为了一些不谋而合的观点开怀大笑,有时又为一些深入的话题陷入沉思。小赵读书的年代比起欧阳晋华来已开放进步了许多,很多事情是他没有经历过,因而非常好奇的;而欧阳晋华又凭着在学校混了十年的资历,把这个乡镇中学里各色人等的各样性格、各种做派,以及其中的错综关系都说给小赵听。每当这时,小赵总是睁大眼睛听着他滔滔不绝,偶尔发出几句“真想不到啊”“怎么会这样”之类的感叹,更让他得意忘形。又因小赵独自一人,人生地不熟,一个弱女子自然令人怜爱,于是欧阳晋华还承担起了翻墙取钥匙、爬凳换灯泡之类的体力活儿。以后小赵每遇到有事,上来喊一声欧阳大哥或者朴姐,他便乐滋滋地赶过去。
对两人的这种关系,朴漫漫起初并不在意,可是渐渐的,外人就传些闲言闲语,几丝风声也飘进了她耳里,女人哪能听得这些?于是醋意横生,不但经常为些小事含沙射影地吵闹埋怨,私下里又严肃质问欧阳晋华。但欧阳晋华自恃行为端正,并无出轨之心,同时本身就极其厌烦这些人的捕风捉影,于是面对朴漫漫的暗指或质问,便义正辞严地和她顶嘴分辩。但这些事情哪是几句话就说得清的,辩过、吵过几次,他便对朴漫漫的无理取闹采取置若罔闻的态度了。朴漫漫虽想大吵大闹,但又没有真正的把柄和证据,于是就吵闹着要和欧阳晋华分床而居,每天晚上早早地把卧室门锁死,欧阳晋华只能裹张床单在沙发上睡下。他对朴漫漫的这种愚妇行为不屑一顾,并不去劝她,后来发展成不说话不做饭,两人竟开始冷战起来。
这一天,欧阳晋华知道回了家也是冷眉秋眼,毫无温暖,于是早早约好小鱼在小酒馆里吃晚饭。下午去办公室放课本时,他发现办公室里只有校长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他并没有伏案批改作业或阅读文件,而只是坐着,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似是思索,又似是等着人招呼他。欧阳晋华怔了一下,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校长,还在工作哇?”
“嗯。”校长从鼻子里发了一个音作为回答,可是他并没有转过脸来看欧阳晋华。
欧阳晋华本想放下课本就走,却听到身后的校长幽幽地说:“晋华,这么早急着回家?”
“没有,小鱼叫喝酒,走,一起去喝几杯。”
“我这么大把年纪了,哪里敢跟你们年轻人喝啊。”
“校长说哪里话,你以前那个架势,滴出的酒都要把我们灌醉。”
“现在老了,不行啦。晋华啊,喝酒虽好,但也要控制哟。有些事情自己要有理智。你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自己做什么自己要清楚,别还像愣头青那样闭着眼睛往前冲,以后你会后悔的。你还年轻,有机会自己要把握啊。”
“呵呵,呵呵。”
“我想你也不是个老大无成的人,只是你自己要管理自己,不要什么人都去沾惹。像张辰宇那样的人,不是不可以交往,但是你和他情况不一样,自己要掌握好分寸,更别把那些不好的习气学会了,玷污了自己不说,还把学校也搞得乌烟瘴气……”
■美术作品:夏加尔
欧阳晋华一听校长开头的话,便知道他定是因为小赵的事来劝他,心中早已不爽,只是碍于情面不想和他顶撞。说着说着,他又批评起小鱼。学校里很多老师都喜欢在背后对小鱼指指点点,欧阳晋华知道小鱼的缺陷,却更加知道他的义气和豪爽,于是很讨厌老师们添油加醋地诽谤讽刺。现在听到校长也这样指责,心内更是不爽。于是不待校长说完,便扯着笑脸道:“知道了,知道了,校长真的不去喝一杯吗?那我就先走了。”说完扭头便走,只留得校长一个人继续坐在黑暗里。
走到小酒馆,小鱼自是热情地迎上来,酒过三巡,小鱼竟又提起小赵的事情,说:“欧阳大哥,最近你可要小心点儿,别被女人毁了大事,更别让王云成那些家伙占了先机哟。”对于外界对他和小赵关系的揣度和渲染,欧阳晋华听后当下便有些气闷,酒也没心情喝了,只干了几杯,便独自一人往家里走去。
自从客栈一夜之后,无泪姑娘对他也是爱理不理,他意欲挑起话题和她随便说些什么,以缓解亲热之后冷场的尴尬。但无泪姑娘始终冷淡置之,不知是少女娇羞还是另有隐情,搞得欧阳晋华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熄的火炭,只嗤了一声便再无热气。结果在梦中也是闷闷不乐、无头无绪,他若是将这些苦恼倾吐给外人,只会给别人当成精神病处置。于是郁结于胸、落落寡欢,更添了一番愁肠。唯有小赵那里还可以得些乐趣,欧阳晋华便顾不得许多的流言蜚语,只要自持清白,哪管其他人如何看待,去找小赵的次数却又多了许多。
一日,欧阳晋华拜小赵之托去偏远的地方做了趟家访,回来后,小赵热情地感谢了他,并且买了一瓶二锅头和几斤卤牛肉、凉拌耳片、盐煮花生作为他跑腿的酬劳。欧阳晋华便乐滋滋地坐在小赵的宿舍里,一面喝酒一面和她聊起天来。一番说笑后,两人陷入了沉默,小赵拿起一支筷子去玩碟子里的一颗花生米。欧阳晋华则睁着醉眼定定地看着那支筷子。如此沉默了几分钟,欧阳晋华轻轻咕哝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家了,不影响你休息了。谢谢你的卤牛肉和二锅头。”
“应该是谢谢欧阳大哥的帮忙。”
“举手之劳而已,你也早点儿休息。”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还没拉开门,他突然感觉到背后的小赵一下子扑过来将他抱住。小赵柔软的胸脯贴着他的脊背,热量和触电般的酥麻跟随着她的乳房和滚烫的脸庞传至他的身体。
“欧阳大哥……你……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小赵,小赵……你理智点儿!”欧阳晋华挣扎着把小赵扣在一起的手扯松,往前移了半步,一把把门拉开。门外的夜风迅速灌了进来,这股凉风一下吹散了体内的热气。两人迅速恢复了理智,小赵的手松了下去,欧阳晋华也赶紧理了理衣服,他回过头去看看她,想说点儿什么,但总觉得有些尴尬,最后什么话也没说,掉头走了。
回家的路上,欧阳晋华感觉到夜风让酒精迅速挥发殆尽,并且带走了他体内的所有热量,战栗开始从心脏传到胸膛、背部,继而全身。寒风中的他如同一棵幼小的树,只能紧紧抱住手臂、缩头缩尾,支撑着朝家里走去。回到家躺下之后,他的心却还是咚咚跳个不停,刚才那一刻实在是太过惊心动魄了!如果他没有拒绝,那么结果也将是另外一个样子,绝不会像现在这般静谧安详……渐渐的,欧阳晋华在内心里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满意,美滋滋的,只隐隐渗出了那么一点点遗憾。欧阳晋华在沙发上越陷越深,最终再次落入了梦乡,并又一次看到了无泪姑娘冷漠的脸庞。
这一次,欧阳晋华像是从一阵短暂的沉睡中醒来。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情景,意识渐渐清晰。他恍惚记起,他们是在夕阳西下时决定在这个半山腰的山洞里过夜的。他记得无泪告诉他,翻过这座山,便可以走出中土,去到外藩。在那里,再也没有康郡王的爪牙追踪,再也不需要东奔西逃地流亡……
欧阳晋华正想着,感觉到肩膀似乎被重物压着,转头一看,原来是无泪把头靠在他的右肩上,此刻正在酣睡不醒。欧阳晋华转过来看着无泪的脸,这张他面对了数月数日的脸,从陌生、冷漠到如今的熟悉与亲切,他们之间在不经意间已建立起了相依为命的默契与依赖。这时,无泪也睁开了眼睛,两人四目相对,情欲如同面前的烈焰一般炽燃起来。无泪像一条藤蔓环绕着欧阳晋华微微发胖的身躯,欧阳晋华也已被烧昏了头脑,闭着眼搂住无泪一丝不挂的身体胡乱抚摸,最后顺利地长驱直入。两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在冲撞中逐渐被快感占领,只是,在最后的那一刻,欧阳晋华却莫名其妙地大叫起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的名字:“漫漫!漫漫!啊!啊……”
两人的喘息渐渐舒缓下去。欧阳晋华全身被疲软的感觉充盈着,无泪把脸别到了一边,什么话也不说,而后慢慢穿好衣服,面对着墙坐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欧阳晋华方听到无泪幽幽地说道:“你刚才所叫何人?”
“我也不知,只是感觉此名异常熟悉,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想必是前日之夫人或者爱妾,你可真负了她们一腔真情。”
“夫人?爱妾?对已往之事确已记不清楚,那古城之前的经历完全一片空白。不过倒是真想知道我的家乡、我的父母、我的妻子孩子和朋友,还是那种平静的生活最让人向往。”
“看来,你的确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信陵君聪明一世,这次他是真的瞎了眼了。”
“信陵君?这与他何干?”
“罢了,还是实话告诉你吧。当今圣上身体欠安,相信不日就将驾崩。各路诸侯都在摩拳擦掌,意欲在圣上驾崩混乱之时拥戴本派人选篡位,如此方可大权在握,随心所欲。信陵君也不知如何头晕眼花,会觉得你有帝王之相,定要拿你回去拥立为天子,故派出九九八十一路高手四处追寻。而他的死对头康郡王自然不愿意让他得逞,所以也派人来刺杀你。”
“你?”
“我就是康郡王派来刺杀你的。”
“那你怎么还不杀我?”
无泪低头不语,欧阳晋华见她含羞的脸蛋,便也明白了七八分。他默默想着如此离奇的故事,竟真会发生在自己一个区区小民身上,听来荒谬无稽,但无泪所言又句句诚恳,并非乱打诳语骗他。当下又幻想起在一处田野乡村或是边陲小镇中娶妻生子、平安生活,如此恬静闲散,却也令人向往。于是思忖之间,唉声叹气,脸上露出忧烦神色。
无泪见状,过了一时,便又抬起头问道:“你可真愿意回到那平静生活,跳出这争权夺势的怪圈?”
“我愿意。”
“那你跟我来。”说着,无泪便站起来走了出去,欧阳晋华也跟着她走出洞口,来到山洞外一处悬崖前。“从这里跳下去,你就可以回到你原来的生活了。”
欧阳晋华探身往下看,如此深崖,坠下必定粉身碎骨,哪里还敢跳下去?正想抽身退回,不料脚下石子一滑,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朝崖边倾斜,重心失稳,哗啦一声倒栽了下去。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速度越来越快,眼睛被风逼得完全睁不开,一股绝望的死亡气息霎时扼住了他的心脏和脖子,剧烈的疼痛和伤感从胸中涌向全身,根本无法呼吸。欧阳晋华脑中一片空白,四肢在空气中胡乱地挥舞,感到一股巨大的悲伤与绝望,随后便“啊!啊!”地乱叫起来……
朴漫漫自从与欧阳晋华争吵之后,一直生着闷气,但她平素性格温和,不善大吵大闹。那一日见他深夜未归,便闷闷地流了许久的泪,哭累了便早早上床睡了,但有如此伤心烦扰之事存在心内,又哪能睡得着?越想越气,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把半个枕头浸得透湿。后来听到欧阳晋华归来,于是一颗吊着的心略略有些放平,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突然听得客厅里的欧阳晋华“啊!啊!”地大叫起来,叫声凄厉绝望,在深夜里尤其让人悚然。虽有满腔闷气,但十多年的夫妻之情,让朴漫漫几乎是出于本能,翻身下床,赶紧打开房门查看究竟。
那欧阳晋华在梦中坠落深崖,感觉自己死无全尸,一边哇呀乱叫,一边手脚在空中胡乱挥舞,正紧张之际,突然跌落在地,睁眼一看,自己已经滚到了客厅地板上,满身都是吓出的冷汗,又看到朴漫漫急匆匆地从里屋冲出,满脸的关切之情,当下站起来死死搂住朴漫漫,在朴漫漫那张宽大的圆脸上乱啃,一边还动情地说道:“漫漫,我对不起你,呜呜呜……我爱你,漫漫……”
听到欧阳晋华的叫声,朴漫漫的心中闷气便已经消去一半,又见到欧阳晋华如此的动情与忏悔,一颗心早已融化成了一摊水。两人便携手上床,重归旧好,打情骂俏般地相互埋怨,互相依偎着,感觉到对彼此的爱恋与依赖。老夫老妻虽不如年轻情侣般激情火热,但破镜重圆之后,彼此的感动与炽热却又是年轻情侣所不及的,故其浓情蜜意亦无须再说。
连着几日,欧阳晋华都没见到小赵,偶尔路过她的宿舍,也只是瞥见房门关闭。他自是纳闷,又不敢去询问他人,如此狐疑地过了几天。那一日,同校的另一位女教师在校门的转弯处找到他,递给他一封信,信封上白白的,什么也没写。欧阳晋华拆开,便看到了小赵那手娟秀工整的笔迹。
欧阳大哥:
见信好。
对于本人的不辞而别,我深感愧疚,不过这样的方式也许是这场闹剧的最好结局。很感谢这几个月里你带给我的快乐,让我重新回忆起那些纯洁天真的校园时光,让我看到平静的生活中那些闪亮的片断。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绝望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值得留恋,但你让我看到了这世界的美好、这种乡镇生活的温馨,并且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是还有很多好人存在。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跟你一起度过的这段时间,直到死去,我也会将这段难忘的回忆带进坟墓,细细回味。
我很感激你在那一夜的明智决定,没有听从我的胡闹留下来。如果你真的留下来,我也会委身于你。但那时的结果便比现在要糟糕许多。目前,这场闹剧基本达到了各方伤害最小的程度。王云成是我的表叔,他承诺只要我能够让你名声扫地,他便会帮我调回我老家所在的区中学。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已经做好调动的准备,回家待命去了。经过这些事情,王云成被选上主任已成定局。不过我也相信,欧阳大哥你也会感到没有愧对你的良心,你能和朴姐坦荡真实地面对生活,便能够享受到阴险的王云成得不到的快乐与幸福。
信在此结尾,这场闹剧也该画上句点。欧阳大哥,有缘再会。
祝:好人一生平安。
妹:赵会芸
最后,欧阳晋华自然没当上主任。开教员大会那天,校长在台上宣读由王云成担任教导主任一职的文件,下面鸦雀无声,没人鼓掌。不过王云成还是傻呵呵地笑着环顾下面的老师,后来由他发表就职讲话。他讲了一大堆,最后强调年轻教师不能在外面同其他社会青年鬼混,不能将恶习带到校园中来,一边讲还一边拿眼睛瞟小鱼。小鱼本已是一腔怒火,听得他居然含沙射影地批评自己,当下便发作起来,冲上去就是一番拳打脚踢。一时间办公室里混乱不堪,很多人对王云成平日里的做派也是怀恨在心,此时虽是明里拉架,实则抱住王云成让人更方便踢打,欧阳晋华便属于此列。整个办公室里,只有校长一人保持着冷静,他脸色阴郁、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坐着,斜斜地望着窗外那块暗淡的天空,对身边的这场打斗置若罔闻。
第二天上午的语文课上,欧阳晋华给学生讲“诸子百家”中的庄子,正念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突然喉咙里一阵哽咽,念不下去了。各种情绪在那一刹那间突然在心中萌发,他自己也无法理清所有的思绪。只是这几个月来,梦中、现实中的一个个场面浮现在他的眼前,竟完全无法分清真实与虚幻、生活与梦境。
晚上回家,朴漫漫特意早下班,做了一桌子菜。父母从老家赶过来,儿子也已经过完农忙假,上了好几周的课了。五个人便坐在饭桌周围,吃了个温馨的家宴。欧阳晋华喝过几杯酒,便端详起儿子长高了不少的身体和圆滚滚的脑袋,小家伙像条泥鳅般被晒得黢黑。他又转头去看父母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又增加了不少。还有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的朴漫漫,那张宽脸虽然已被岁月蒸发掉不少水分,但比起以往却又多了些亲切与熟悉。欧阳晋华想起自己已经三十八岁了,时间毫无感觉地流失了,想来颇有些伤感。但看着眼前的父母、儿子和漫漫的脸,又觉得似乎本应如此。人生的某些题目是无法解答与分析的。想着又觉得有些可笑,便不再深究,只是醺醺然同父亲碰杯、喝酒。
吃过饭不久他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这一次,他的睡眠干净纯粹、酣畅淋漓,没有任何梦境与干扰。半夜从悠长的睡眠醒过来时,欧阳晋华看着在月光中若隐若现的床头柜、电视机、衣橱、书架和随着晚风轻轻飘动的窗帘布,然后又低头看着月光中的朴漫漫,看她平静而熟悉的脸庞、泛黑的乳头、圆润肥实的乳房和隆起的小腹……欧阳晋华突然间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一切都显得虚幻缥缈、遥不可及。他摸了摸朴漫漫不算光滑的皮肤,抱着她臃肿的身体,在月光和清风中,眼泪突然润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