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奕纯
■美术作品:夏加尔
小路是大地的皱纹,小路有多么细密,大地就会有多么苍凉。
苍凉过后,我们灵魂的大地上,那一支流脉还在,一场场春雨落下来,一阵阵春风刮过来,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便有了灵魂。绿的红的鹅黄的草青的色彩,林林总总的故事在萌动,一个又一个生命在大地上婴儿般均匀地呼吸着、哭闹着、嬉笑着,轻轻嘬起自己的一两根手指头,透明的口水肆意流淌,周身散发着一股股奶香味儿,可爱、无聊、不知所以。这情景,先有的是结局,然后我们再顺着那结局的枝蔓往上找寻,便看见了更多的枝蔓,看见了更多的绿叶,一片比一片嫩绿、鹅黄,一片更比一片幼稚。找寻到后来,万千枝蔓终归是回到了一根藤蔓上,好比婴儿的一条长长的脐带,一个灵魂的发源地。
死亡和新生、结局和开始、黑和白、一种颜色向另一种颜色的过渡,说不出的滋味,就像大地上正在蠕动着一条草木葱郁的小路。
春天里的小路,一个刚刚下过露水的早晨,好像被画家刚刚勾出一条细细的线条似的,绿得让人心疼。这路,说小也不小,恰好能容得下三五个人并排行走,鞋子踩上去,沙沙作响。路的两旁都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草叶上挂满了一颗颗透明的将滴欲滴的水晶和玛瑙。它们裹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新鲜泥土,还格外地依恋着人,不仅打湿了你的鞋子和裤角,而且那泥土沾满了你的鞋底,越沾越厚实,走不上几步,就得停下来跺跺脚、把鞋底的泥巴磕掉再继续往前走。但是走了没有几步,你会发现前面的小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路在哪里呢?没有办法,你就踩着软软嫩嫩的草丛,干脆往前瞎走吧,反正此刻,前后左右都没有了路,怎么走全都由了你的性子,只要眼光是向前的,你要走的路就一定是对的。
然而几分钟之后,你会发现与自己隔着一垄草丛的地方,竟然弯弯曲曲地出现了一条更小更小的路,小到鞋子一踩就能踩倒一大片的草尖尖儿的路,小到不能再小了的路,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严格说,一种不能叫做路的路,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如此几次,反反复复,行走好比在做一场梦。
举目回望,那些路全都加起来,只不过是一条路。恍然发现,那些年全都加起来,也不过是一年。等我们一个个返回的时间,有的是在春天、有的是在冬天,有的是在早晨、有的是在黄昏,死亡会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的后头,直到拦住我们,一个一个地把我们带走。
春天来了,绵长的路和古老的大地,把一个接着一个的秘密带走。春天来了,开花的开花,发芽的发芽,那么,忧郁的月亮去了哪里?
天上的路,谁知道好不好走呢?
小的时候,我跟随父母下放到广东一个非常偏僻的小镇。母亲是个医生,所以被上级分配到镇卫生所当药房管理员,同科室的还有几个阿姨,大多来自于小镇附近的村子里。大家思想觉悟非常高,一心想的都是“公家”“大集体”,干起工作来,暗地里较劲儿。一天快到中午下班时间了,离家最近的小周阿姨非常负责任,就把上午收来的公家钱就势装进了裤兜里,主要是防止被偷,然后大大咧咧地回家吃午饭去了。她家离卫生所不远,当她下午回来把裤兜里的公家钱一交,却发现少了整整三块钱。三块钱,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大数目,相当于一个干部一个月的工资或者农村三五个劳动力半年的口粮,尤其这丢的是公家的钱,怕的是背上“贪污犯”的骂名。于是,小周阿姨便开始哭天喊地地找那三块钱,翻来覆去地找,还发动我母亲和其他阿姨一起找。墙角的老鼠洞、墙砖缝隙这些地方都不放过,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小周阿姨急了,捧住脸埋在桌子上一个劲儿地傻哭,什么办法都没有。卫生所的所长来了,一听说公家的钱少了,劈里啪啦把她训了一通,话里话外一个意思:公家的钱一分也不能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补上!听我母亲说,当时,小周阿姨就吓瘫在地上了。
实在没路了,小周阿姨就哭着跑回家想办法去了。可到了家里,还是没找到那三块钱。她一赌气,喝下了一瓶“敌敌畏”农药,打算以自杀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当我们大家闻讯赶到她家后,正赶上傍晚时分,农药的药效正在大面积发作,非常严重,小周阿姨已经快不行了。单位的一帮同事找来一辆平板车,把她按到车上,急匆匆往县城的方向跑。我也跟在他们的后头,心里不停地默默祈祷小周阿姨能平安无事。
天是阴的,七八月份相当的热,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这才发现忘记带手电筒、马灯之类的照明工具了。小镇到县城大约四十公里,全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我们谁都知道前面的路有多么危险,但是谁都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口,信心就会统统跑光。那一刻,世界寂静得可怕,母亲紧紧抓住我的手,急促地呼吸着,天地间的呼吸声浪被无限放大,母亲的、叔叔们的、阿姨们的、还包括我的……起伏着,纠缠着,犹豫着,惊恐着,一个个都默不做声地走着。
■美术作品:夏加尔
白天里的山路到了黑夜,尤其是赶上像这样的夜,光知道恐惧不行,你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凭着感觉一点一点回忆白天的山路,这样你才不会走错,才不会失足于悬崖,才不会错过给小周阿姨抢救的最佳时间。想着想着,我心里就没有那么害怕了,脚步走得更加坚定。爬狮子岭的时候,山势陡峭无比,幸好一个叔叔口袋里还剩下四支香烟,大家纷纷鼓动他吸烟,用燃红的烟头来照明。
一路下来,我们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和冤枉路,驱赶了多少不自信和惊恐感,心也淡定了、从容了。最关键的是,当我们看见岭下散落的两三点灯花的那一刻,整个身心一下子温暖了,热血开始沸腾上涌——
回到烟火人间了!闻到心灵大地了!
可唯一遗憾的是,在赶到县医院之前,小周阿姨就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这一辈子,潜心书画艺术创作,立大志、刻大苦,走得最多的,是没有路的路。没有路的路,一开始特别平坦、顺利,但走到最后,常常是绝路。没有路的路,是一个人一生当中的险途、是胜景。那滋味,艰辛、惊险、刺激,但也惊喜多多。
比如,我大三那年盛夏去写生,选择了王莽岭,为的是观看王莽岭的日出。王莽岭素有“自古太行天上脊”之美誉,相传西汉末年刘秀和王莽曾在此安营扎寨、交兵作战。登上王莽岭,俯视中原大地,险峰幻迭、巍峨挺拔、山巅六绝、七台险景、雾凇冰挂、云山幻影,构成了一方神奇的人间仙境。我想,这云海中的奇峰石林恐怕还不是王莽岭的最美;最美最壮观的,应当是王莽岭的日出。于是,看王莽岭日出、画一幅大型山水画《王莽岭日出》,成了我的一大夙愿。读研期间,我曾经四上王莽岭,取景写生。印象最深的,当数那年的夏天。
当时凌晨,天还没亮,我带上手电筒和一把砍刀就上山了。山路的狭窄程度出乎我的想象,最窄处仅容一个人侧身通过,一不小心就有坠入深谷的危险。我年轻气盛,一头钻了进去,左砍右削,披荆斩棘,一路前行。其间,杂草丛生,荆棘横陈,走一步砍几刀,便汗流浃背了。但我依旧狂舞着砍刀,一为吓唬毒蛇,二为开辟小路。不久,便砍到了大峡谷的小溪边,只见这里溪水潺潺,一股股清凉扑面而来,我跳过去,把小溪当成了上山的小路,一鼓作气爬到了山头。当我爬至王莽岭的观日台,手表上的时间恰恰是五点一刻,猛一回头,抚云崖、试胆石、寒武石林、勒马崖、石库天书、西寨门、一线天、抚琴台、点将台、烽火台等景观,全都被我踩在了脚下。放眼东方,美丽的峰峦正沉浸在金鳞一般的云雾中。终于,一轮红日偷偷探出了半颗脑袋,当红日跳跃过远方的一道山头,一时间霞光万道,群山尽染,大气磅礴。更奇妙的是,伴随着太阳逐渐升高,云海随着气流的变化开始涌动,转瞬间风起云涌,红霞烂漫,远峦近峰全都淹没在烟波浩淼的大海之中,古老而神奇的王莽岭仿佛正轻轻挪动莲步,温情脉脉而来。我一下子惊呆了:好一个王莽岭日出!
下山后,我踏访了王莽岭山脚下的锡崖沟,锡崖村由从北向南十七个自然村组成,这里虽有美山好水、肥田沃土,但由于被大山阻隔、交通闭塞,依旧长年贫困。从一九六二年至一九九一年,全村八百多位村民苦战了三十个春秋,终于在头上壁立千仞、脚下万丈深渊的悬崖峭壁上,硬是用钢钎、铁锤凿出了一条近八公里长的“之”字形“挂壁”公路,谱写了一曲人与大自然抗争的英雄壮歌!
当即,我怀着一股强烈的创作激情,历时四个小时,一连完成了《王莽岭日出》《穿过锡崖村的响水河》《锡崖沟云海》三幅国画作品。
前后五六年之间,我多次在太行山的锡崖沟、抱犊村、老龙口、八里沟、郭亮等风景区,采风、写生,先后创作出《太行春韵》《太行至尊王莽岭》《太行鸣泉》《雨后山色新》《清泉流音》《山高水长》《太行风骨》《松风半岭有涛声》《吟风一样松》《四季清流》《王莽岭风骨》等大批国画作品来。
我的“太行山系列”创作之路,是不是在一条绝路上行走呢?
多年后,我们簇拥着母亲又回到当年下放的那个小镇,寻访当年的旧居故人。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一切都出乎我们的想象:母亲当年的一帮姐妹只剩下一个,卫生所的所长早已作古了,吸烟的那个叔叔也不知道现在何处,我们的旧居已经修建成了一个宽阔的文化广场,广场上一些放风筝的人一边遥望着天空,一边满世界嬉笑着追逐着,似乎都在寻找着什么。
颇费了一番周折,我们终于找到了母亲那个唯一在世的姐妹。
病床边,母亲把嘴凑近阿姨的耳朵,手指着我说,他,你认不认得?阿姨丝毫没有反应。阿姨的家人说,阿姨十七年前得了脑血栓,由于没有及时抢救,从而落下偏瘫、耳聋、失语的后遗症。母亲哭了,依旧指着我跟阿姨说,他,就是当年整天跟在你屁股后头讨吃讨喝的“瘦猴子”,现在已经成了画家了!你高兴不高兴啊?看见母亲那焦急的表情和口型,阿姨仍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母亲干脆指着墙上的一幅年画说,这……你知道吧?他,就是画画儿的人,画家……
无论母亲怎么表达,阿姨还是听不懂。后来,倒是阿姨的儿子聪明,从里屋拿出了一个装针剂的纸盒子,指着纸盒子上面的一个小图,拿起阿姨的手在纸盒子上比画,最后指指我,无比骄傲地朝我竖了竖大拇指。这夸张的神态,把我们都逗笑了。索性,母亲让阿姨的儿子代表阿姨和母亲进行一问一答。母亲说,当年我们下放,没少得到像阿姨这样的好心人帮助,如今我的儿女都有出息了,想见见你们,可你们怎么都……阿姨的儿子也流泪了,说,伯母你别难过,我妈妈她也整天想你们啊,虽然她现在耳朵聋了,也不会说话,但我们做晚辈的心里都知道呀……
要上车回广州了,阿姨全家人怎么也舍不得让我们走,大家哭作一团。突然,阿姨的儿子跪在母亲跟前说,伯母,我妈妈有罪呀!当年,小周阿姨丢的那三块钱卡在抽屉夹缝里的时候,是我妈妈第一个发现的……但是,她当时却把钱偷偷藏在了裤兜里。你是知道的,那三块钱真的救了我们一家六口人的命呀……
母亲呆住了,等回过神来,立即给了阿姨的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母亲哭着对他说,这顿打,算是你替你妈妈挨的!就这三块钱……你妈妈就把人家给逼上了绝路啊!
春寒,彻骨的寒。
一路上,我们不知道泪水是什么时候被吹干的,谁也没有说话。我想,在我们一生当中,爱是一条无限绵长的路。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在古罗马时期,一个老基督教徒在临终之际,把这样一段文字铭刻在教堂门口的石碑上:“当我们伸手把一片面包递出去的时候,我们要在心里祈求上帝给我们加倍的爱,使接受者能够原谅我们向他伸出去的手。”爱生万物。原本,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路,一条路的一生都铭刻着一个座右铭。
苍茫人世间,我们多么像母亲额头上的一条条皱纹,那么细密、那么苍凉。皱纹也就是小路,是一个个从春天出发的灵魂,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