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2011-01-19 03:54王族
青年文学 2011年7期
关键词:河水恐惧小孩

文/王族

■美术作品:夏加尔

1

好端端的一只碗既没有摔也没有碰却突然碎了,家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突然碎碗是不好的预兆,说明有饿鬼上门了,必须马上献上一些饭菜,让它吃饱后离去。人们对饿鬼早有定论,它的前身是一个饿死的人,所以对饭菜迫不及待,你只要让它吃饱喝足,它便不会害人。正是基于此,人们觉得饿鬼不可怕,对待饿鬼的办法也很简单,有什么现成的饭菜献上一点便可完事。

但碎碗那天,叔叔的一句话却让我变得很恐惧。他说,鬼来了。他不怕鬼,所以他说得轻描淡写,完全不把鬼当回事。但只有六岁的我却突然觉得有一只手在那一刻抓住了我,要把我拉向一个无比可怕的地方去。灯发出幽幽的光,家里的光线似乎迅速暗了下来。母亲意识到了我的恐惧,马上制止了还想说什么的叔叔,把我拉到了她的身边。但她不知道经由刚才的惊吓,我的身体已变得软软的,似乎那只可怕的手已经钻入了我的身体里,要把我撕烂。鬼与人没有确切的对应关系,加之鬼在人的感觉中是阴森的,所以只要有人说到鬼,周围的人无一例外会感到恐惧。多年后我想,也许鬼永远都不会现身,但只要谁一说到鬼,每个人大概都会马上有一种被鬼抓住,要被拽入另一个可怕世界的恐惧。恐惧是一种被征服,一个人感到恐惧,一定是被某种具有强大力量的事物摧毁了意志,为即将要坠入一个可怕的境地而害怕,同时又产生出强烈的挣扎欲望。大人尚且如此,只有六岁的我就更不能避免了。

叔叔一句话带出的那只无形之手,从此潜藏入我的身体,时不时地把我的心抚摩得惊恐战栗,让我三十多年都不能解脱。

第二天,我和伙伴们一起到山上去玩打仗的游戏,敌我双方都很勇敢,冲锋冲得迅猛无比,守卫守得坚不可摧。玩累了,两支部队很快瓦解了阵容,敌我变成亲密的伙伴。我们坐在一棵大树下说话,一个小孩说到了鬼,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他说,前天他在河边上碰到鬼了,它穿着白衣服,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伸手向他要糖吃。他看见那个鬼像自己一般大,是一个鬼小孩,便想将其捉弄一番。他对鬼说,好,我给你糖吃。他的裤子口袋里确实有糖,但他却装作拿糖的样子解开了裤子,对着鬼撒了一泡尿。鬼上当受骗后委屈极了,哇地哭了,随即钻入石头不见了踪影。他一边用脚跺那块石头,一边嘴里大骂,你个鬼小孩,还想吃糖,我让你喝尿。他把这件事讲得眉飞色舞,小伙伴们都因为他捉弄了鬼而欢欣鼓舞。他的讲述吸引了所有人,因为情节太离奇,所以没有谁怀疑他的讲述真实与否,他迅速变成了一群小孩中的中心人物。小伙伴们都很羡慕他,鬼受到他捉弄后,是一个无力反击、不能再发挥魅惑之气的失败者,并乖乖地钻进石头不敢再出来。他的感觉很好,捉弄了一次鬼,让他享受到了一般小孩享受不了的快感。

我因为在前一天晚上被叔叔的一句“鬼来了”吓坏了,所以在那天仍心有余悸,不敢加入到骂鬼诅咒鬼的小伙伴们中去,我甚至不说一句话,我怕自己一开口便有鬼找我的麻烦。一只可怕的无形之手在我身体里游移,我用我很有限的意志与其对抗,我的内心绷得很紧,只要一听到“鬼”字头发就竖立了起来。小伙伴们围成了一个热闹的群体,而我却想悄悄离开。我知道加入这个热闹的群体会让我更有安全感,但我却觉得他们很危险,怎么能平白无故地骂鬼诅咒鬼呢,万一有鬼刚好经过,听到了他们对它的辱骂和诅咒,一生气要扭断他们的胳膊和腿,咬他们的耳朵,挖他们的眼珠子,他们该怎么办?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很快这个热闹的群体里便出现了意外。那个向鬼撒过尿的小孩正兴致勃勃地讲着一件事,另一个小孩突然指着他说,你背后有鬼。他吓得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但他还是胆子大,转过身去要看个究竟。那个小孩又叫了起来,鬼在你左边,要用手抓你了。他这么一叫,所有的小孩都害怕了,哇哇叫着跑了,其中跑得最快的就是那个向鬼撒过尿的小孩。他回家后被父亲打了一顿,以后小伙伴们问起他向鬼撒尿的事,他拒不承认,说那样的事是别人编的,直到长大成人后,他也仍然不承认曾发生过那样的事。他品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所以他在内心筑起了壁垒,并理智地从往事中逃逸,他知道只要把往事死死堵在已逝的岁月中,他就不会再受恐惧的折磨。

但我的成长却一直很痛苦,鬼一直在我的童年生活里若隐若现,时时让我恐惧。叔叔的一句话让一只可怕的手始终在我心里作祟,我在努力压制着它,有时候觉得压制不住它了,便沮丧地躺倒在地,等待着让它把我拉入黑暗世界中去。但奇怪的是,这时候我内心的恐惧反而不见了,整个身心变得无比轻松。我只有六岁,怎么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对事物的判断太过于单纯和固执,而且从来没有得到纠正和指引,所以我觉得那一刻的轻松就是死亡的方式,便傻傻地躺着等死。最后的事实是,我并没有死去,而是睡了一个美觉,做了一个好梦。

几年后,随着我的一位小学同学掉到河里淹死,鬼的恐惧再次开始折磨我。她中午回家吃完饭,返回学校时从木桥上掉入因下雨而暴涨的河水中,被淹死后漂了很远才在一个浅滩处停住。得到消息后,我和一位老师跑向出事点,我们相信她不会被淹死,只要从河里把她捞上来就可以救活她。那时我还不到十岁,不知为什么居然跑得那么快,而且一直跑在老师的前面。跑到出事点后,她父亲已经赶到,她的遗体已被用衣服裹了起来。死亡似乎透过来了一种冷冰冰的气息,让人沉重得有些喘不过气。我想,她死后会不会变成鬼。这样一想我便紧张害怕,赶紧躲到了老师的身边,随即又跟着他返回了学校。

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但我没有想到一个噩梦却从此又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慢慢地长出了含毒的枝叶,时时从我战栗的心头拂过,让我恐惧和害怕。在她的尸体停住的那个浅滩旁有一个深水潭,潭边是石崖,崖缝里有一个往外汩汩冒水的泉眼。但这个极为常见和简单的泉眼,却因为我的女同学被淹死而在我梦中变成了鬼出没的地方。在梦里,我梦见有一个像蛇一样的长条状的鬼从那个泉眼中出来,闪着绿光,缠绕在石崖的一棵树上向四周张望,准备抓住过往的人。我不巧正经过那儿,我觉得我已经被它看见了,所以便无比恐惧地奔跑,想逃脱它的视线。但我越跑越紧张,感觉它已经扑了过来,要用奇形怪状的爪子把我按倒在地。那一刻,我感到绝望,顺从于死亡的意识已占据了我的大脑。但在情急之中,我用大拇指顶住中指,嘴里念念有词:丢金斗,耍长枪……村里关于鬼的话题太多,所有的小孩都怕鬼,有人说念这样的咒语可以吓跑鬼,所以我也学会了。恐惧会让人本能地依靠于求生的方式,所以我在梦中也便自然而然地念起了咒语。这个办法很管用,我由此逃脱了鬼,跑回了家。

梦醒后我浑身是汗,蜷缩在被窝里发抖。我后悔不应该在女同学出事那天跑到河边去,从那天起似乎某种不祥的东西便附着在了我身上,并且像阴影一样越来越大,要把我吞没。但让我不解的是有很多小孩在夏天都去那个水潭中游泳戏玩,他们怎么就好好的,而唯独我却要做那么可怕的一个梦。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属于我的可怕命运,它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了我身上,让我无力翻身。以我当时的年龄,我并不明白梦是有特权的,它可以把一切事物的秩序打乱,然后又稀奇古怪地组合在一起,把你安排进它的魔法世界里。当然,梦的魔法组合不排除人的心理因素,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在白天恐惧于一种东西,在夜里便做梦在这种东西中挣扎。

后来因为小伙伴的一句话,我又变得恐惧不安,整夜不能入睡。他说,他梦见自己死了,尸体就躺在自己身边,他用手抓住自己的尸体,生怕尸体被鬼带到阴曹地府去。他是一个胆大的孩子,津津有味地描述着梦中的情景,间或还哈哈大笑。而我在一旁却头皮发麻,紧张得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了。我虽然害怕,但在心里却无缘由地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感觉,他在说我,我的遭遇将和他所言如出一辙。泪水从我眼中冲涌而出,我转身离开了他们,小伙伴们没有发现我的变化,便又围成一团去玩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直到成年后我才明白,人都是这样,只要听到可怕的事情,都会本能地设想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景,这就是恐惧的本质。

我不知道,鬼就这样因我难以自我救赎的心理,变成了一种恐惧压在了我身上。我因为恐惧鬼,所以老是想着如何摆脱鬼,想得多了,脑子里便全是鬼,内心便更加恐惧。最可怕的是在一个梦中,我悬挂在悬崖边上,悬崖深不可测,飘浮着村里死去了的人的影子,还有牛、羊、狗、猪等极为恐怖扭曲的面孔。我马上要掉下去了,但我极力抓着一棵树,挣扎着想爬上去。后来的情景变得更为可怕,整个悬崖倾斜着倒了下去,我再也抓不住那棵树,一松手掉进了悬崖。挣扎无力的我被一个世界抛入了另一个世界,掉下去的一瞬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死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开,有很多鸟儿飞过来叼我身上的肉,我疼得大叫,从大叫中醒了过来。我虽然醒了过来,但却没有恢复意识,我只记得母亲抱住了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在梦中被吓坏了,直到中午才清醒了过来,家里人围在我身边,我看见医生和讲迷信的法师都一脸茫然。之后,我衣服的袖子里便一直缝着一个红色的三角符,母亲每次给我洗衣服时小心翼翼将其取下,待衣服晾干了便又缝进去。这个三角符伴随了我好几年,我没有再做那样的噩梦,不知是它真的灵验,还是对我的心理起到了作用。

成年后,我已不再怕鬼。但每隔几年,我却总是要重复做一次从悬崖上掉下的那个噩梦,而且情景和最初的那次一模一样。按说我已经不再恐惧于鬼和噩梦了,但梦醒后我依然禁不住发抖,梦中面临死亡的那种绝望是现实生活中不能体验的,那种滋味太恐怖了,让已经到了这个年龄的我也畏惧和恐慌。平静下来后,我想,那个噩梦在我童年时就潜入了我身体,长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平时,我成年人的意念显得无比强势,把它压制在内心的隐蔽角落,它无力左右我,便悄无声息地蛰伏着,到了夜晚我的神经放松了,它便蹿出来折腾我一番。

它是长在我身体里的隐形之物,过几年便要让我疼一下,并警告我,某些事物就像一个人的童年一样,在整整一生中都不可能丢弃。

2

一场大雨让河水暴涨,他无法过河回家。这场雨下得真是奇怪,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倾盆大雨,随着雨雾升起,大地在一片恍惚的影子里变得模糊不清。很快,河水便暴涨,所有想过河的人都被阻止不前,哗哗涌动的河水变得像可怕的刀子,把死亡之光射进了欲过河者的表情里。他记得下游有一处浅滩,但当他找到后才发现,暴涨的河水早已改变了它昔日的模样,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后又聚拢来,像是有一个可怕的东西在那儿龇牙咧嘴。他想起去年有一个人过河被淹死的事,便打消了过河的念头。那个人就是从一个浅滩处过河时一步滑倒,被很浅的水淹死的。后来有人在晚上听见那个地方有隐隐的哭声,人们都说他被淹死后变成了鬼,在委屈地哭。

天很快就黑了,他坐在河边挨着时间,黑暗慢慢把他淹没了。他觉得有点儿冷,便去掏包中的火柴,但火柴已被雨淋得湿透了,怎么擦也不见一丁点儿火花。他觉得寒冷和寂寞正越来越低地压向自己,他想起了那个人被淹死后变成了鬼的说法,心里便紧张起来。他知道,人不想鬼鬼便不会到人跟前来,但现在已经想了,鬼一定正往自己身边凑近呢。更要命的是,这时候在河中央传来了一声很阴森的哭叫,他仔细去看河面,除了翻卷不息的浪花外,并不见有什么闪动。没有鬼呀。他的内心充满了疑惑。然而正是这种疑惑让他的意志一点儿一点儿丧失,并在心里越来越害怕,以至于河面上翻卷不息的浪花在他看来已经变成了一个个要扑过来的鬼怪,那些旋涡更像它们向岸上张望的脑袋,还眨巴着阴森恐怖的眼睛。他随手伸进包里去摸东西,他并不知道自己想摸到什么,但这一刻他急切地想摸一个东西来消除恐惧。包里有一个埙,他顺手拿出吹了起来。埙打不死鬼,所以他只能把它吹响。其实在这种时候他是不应该吹埙的,民间有一种说法,鬼因为喜欢埙,只要一听到埙的声音会随之跳舞。他之所以在这时候吹埙,主要是觉得只要有声音响起,鬼就会被吓跑。实际上,埙的声音是幽凄的,在这种时刻响起会让人更加恐惧,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不停地吹出乱七八糟的声音。恐惧的黑暗中,他吹出的杂乱声音变得像一个阴森的独木桥,虽不能逃生,但他却要赶紧踩上去,这样至少在心里觉得踏实。

过了一会儿,一位老人走到了他身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并不认识这位老人,但他为何却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在这时候来了一个人,他一下子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而且这个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一直在对着自己微笑,更是让他觉得亲切。老人问他,过不了河,困在这儿了?他说,是。老人说,今天下午的这场雨下得真是大啊,转眼间就让河水暴涨,不知道有多少庄稼被淹了,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场雨中丧生了。你被困在这儿好啊,至少没有危险,熬过今晚,明天河水就降下去了,那时候你再过河,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了。他觉得老人言之有理,便与老人聊了起来。老人告诉他,他也是因为过不了河而被困在这里的,看见他坐在这里吹埙就过来了,他觉得两个人说说话,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他问老人的家在哪里,老人告诉他在这条河的下游,不过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去那里,因为中途有一个悬崖和两个深潭。他问老人,那你是如何出来和过去的呢?老人笑了笑说,我走了很多年了,知道用怎样的技巧过悬崖和深潭。说完,老人把话题转到了埙上面,并请求他再吹一下埙。其实他吹得并不好,但老人却听得兴高采烈,夸他吹得非常好听,并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一下埙。他看见老人的手指白皙细长,有几分仙风之气。但老人很快就把手收回去了。

一阵风刮过,他的衣服被吹进了河里。他记得衣服是穿在身上的,但不知为何却被风吹进了河里,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脱下了衣服,这么冷的天,自己为何要脱下衣服呢?那件衣服在水面上漂浮了几下,加之夜色太黑,很快便不见了踪影。他本想去捞,但又恐惧于河水,便只是无奈地叫了一声,我的衣服。老人看着他笑了笑,说,我去帮你捞回来。说完,老人快步走到河边,脚一伸便踏入了河水中。老人在河中缓缓走动,河水本来很湍急,但老人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直至走到衣服沉没的地方,弯下腰用手从河中拽出了衣服。他看着老人沉稳从容的举动,觉得这真是一位神奇的老人,在这黑咕隆咚的黑夜居然敢下河,而且能够准确无误地把衣服找到,让已经决定放弃的他羞愧难当,赶紧走到河边把老人迎住,并接过了衣服。老人坐下后对他说,不要把衣服往河里扔,衣服上有人的汗渍味,会让河水变得不干净。他觉得老人说得有道理,便问老人,河水很深吧。老人说,不深,还没淹过我的膝盖呢。他觉得很奇怪,河边有一个一米多高的大石头,涨水后被淹没得不见一丝踪迹,怎么老人下河后还没被淹过膝盖呢?

半夜,天变得冷了起来,他开始发抖。老人从随身背着的包中掏出火柴生了一堆火,他烤着火浑身便暖和了起来。但令他奇怪的是这位老人却似乎并不冷,一直离火远远的,不把手伸到火跟前烤一烤。他一边烤火一边给老人吹埙,幽凄的声音传向河面,似乎流淌的河流也呜咽了起来。他想起那个在过河时被淹死的人,心里便难受得不行,他觉得那个人的命真是苦,如果他在那天不要坚持过河,在河岸边等一等就不会丧命了。更让他难受的是,那个人死后变成了鬼,时常在黑夜的河面上号啕,似乎对自己的死充满怨忧。也许,只有鬼可以对死亡发出怨忧,一般人死了便就死了,是无法再对生前事表示出任何态度的。他对老人说起被淹死了的那个人,并对鬼世界的凄凉悲苦表示出恐惧,但那位老人却说鬼世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人世间分好人坏人,鬼世界也分好鬼坏鬼;好人坏人在一起折腾,人世间就热闹了;好鬼坏鬼在一起打闹戏耍,鬼世界便不阴冷。接着老人又说起被淹死的那个人是因为阳寿已尽,死的地方不在山上就在河里,而死在河里可以走水路去阴间,一路上不吃力啊!他又对老人说起那个人死后在河面上哭泣的事。老人说,人高兴时笑,鬼高兴时哭,这一点很多人都不知道。鬼为什么高兴时哭呢?是因为鬼高兴时也想像人一样笑,但它的身体残缺不全,所以本来是笑的声音便变成了哭声。他觉得眼前的这位老人很深奥,似乎对人世间和鬼世界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他疑惑着问,老人家您怎么知道这么多鬼的事情。老人说,这些事情很多人都知道。

后半夜,他的肚子又饿了,老人从包中取出一个馒头递给了他,因为饿的原因,他觉得那馒头真香啊,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完了。他对老人说,你什么都有,就是下再大的雨,或者被困在河边多久,都不会挨冻受饿。老人说,我老了,遭遇的事情多了,也就没什么怕的了,比如今天的大雨和这条暴涨的河水,在我眼里是不存在的。老人所言深刻,他虽然不能理解,但他觉得老人的话一定是对的。老人问他,你吃饱了吗?他高兴地回答,吃饱了。老人站起身说,吃饱了就该回家了,你看,天也亮了。他这才发现天确实已经亮了,而且暴涨的河水也小了,最深的地方不及人的膝盖。老人和他告别,他问老人,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这一晚上您让我又烤火又吃馒头,我很感激您呢!老人说,大家都叫我李四。他说,那我以后就叫您李大爷了。老人说,好啊,不过见一面恐怕很难,要看机缘呢!说完,老人转身走了。老人走得很快,转眼间便在山野里不见了身影。他感叹老人的腿脚真是利索,这样的速度就是年轻人也赶不上啊!

他过河回家,父亲问他昨晚在何处过夜的,他便将昨晚的经历一一告诉了父亲。父亲说,昨天根本没有下雨,傍晚他还去河边挑水了,河水一点儿也没有暴涨,怎么有这样奇怪的事。他又把昨晚碰到一位老人的事告诉了父亲,并说老人的名字叫李四。他父亲很吃惊地说,奇怪啊,李四在你出生前就死了。

3

他神志不清,平时很少言语,只有在喝醉时嘴皮子才会利索起来,但开口闭口却都离不了鬼,似乎他整天和鬼生活在一起,满眼所见皆为鬼的世界。有时候他没喝酒,但只要一说到鬼也会兴奋起来,平时呜啊呜啊的说话方式变成了一个个清晰的字,大家都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我八岁那年,见他坐在一群人中间在说鬼。他说,你们知道什么叫“鬼打墙”吗?我告诉你们,“鬼打墙”就是你正在路上走着,鬼变成一个怪圈突然把你圈住,你无论如何都出不去。这时候你该怎么办?不要慌,你只需张开嘴对着空气吐几口口水,“鬼打墙”不破自解,如果是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开裤子撒一泡尿,“鬼打墙”就不见了。听他讲鬼的人中间没有谁遇到过“鬼打墙”,但听他说得如此恐惧,便都记住了破解的办法,心想,说不定以后遇上,就用他说的办法对付。

那天他还说了“碰头鬼”和“负背鬼”。他说“碰头鬼”就是在路上和人撞在一起的鬼。破它的办法简单得很,如果看见鬼迎面向你走来,你千万不要和它撞个满怀,你一进入它怀里你的魂魄就被它抓走了,你只要躲开它就可以了,因为人的肩膀和头顶有三把火,鬼怕火,是不敢惹你的。而“负背鬼”就是个真正的胆小鬼嘛,只会偷偷摸摸害人。我们都是农民,在外面忙上一天,有些孤魂野鬼就会悄悄附在人的背上,跟着人一起回家,让家中变得不吉利。这就是“负背鬼”,破解它的方法很简单,你只要在家门口拍拍身上的灰尘,“负背鬼”就从你身上掉下去了。大家都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农民在田地里劳动一天,走到家门口都有拍身上的灰尘的习惯,原来原因在这里。

他就这样说着鬼,并因说鬼而在村子里有了地位。尽管人们怕鬼,而且因为他整天把鬼挂在嘴上而讨厌他,但有时候却需要他解决鬼带来的恐惧。鬼给人带来了那么多的恐惧,但他却像是精通鬼世界似的,轻而易举就解决了一切。

他说鬼经常陪他吃饭喝酒,有人说他吹牛,鬼本来就是无影无形的东西,而且来去一阵风,怎么会陪他吃饭喝酒呢?他说,那你们就有所不知了,我在家要喝酒时就对着门后面喊一声,出来吧,鬼就出来坐在我对面了。我吃菜时鬼在一边看着,这时候它不吱声,它懂得别人吃饭时不打扰别人是一种礼貌。但我喝酒时鬼给我倒酒,我端起酒杯对它说碰一下干掉,鬼虽然不能喝酒,但它也会说句碰一下干掉,于是我就喝掉了。你们知道了吧,鬼就用话与我碰杯,把我陪得好得很。我吃饱喝足了,用手指一指门后面说,回去吧,鬼就回到门后面去了。 大家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要是这个世界真的有鬼,那也是吓人害人的东西,怎么能那么老实地让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呢?他说,那你们就不知道了,平时我走在路上经常对鬼说话,有些鬼和我成了好朋友,它不怕我,我也不怕它。它到我家来了,我给它指定一个地方让它待着,它就在那儿待着了,我不让它出来它绝对不会出来。有人对他说,你既然和鬼的关系这么好,拜托你给所有的鬼都说一说,让它们待在阴间不要出来乱窜吓人。他一听马上不高兴了,所有的鬼怎么能都听从我的话呢?就像你们这几个人,有的人相信我的话,有的人不相信我的话,我总不至于让所有的人都相信我的话吧。大家对他没什么兴趣了,便把他扔在那儿不管,任他满口胡言乱语去说酒话。他朝着那几个人的背影说,回去的路上小心一点儿,不要碰上鬼啊。那几个人被吓得不行,一阵风吹过就让他们的脸上变了颜色。

他是一个老光棍,不但一生未娶,而且连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有一次,一个人说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碰过,他说女人是鬼,我怎么会去碰她们呢?这话被坐在村口纳鞋底的几个女人听见了,她们最恶毒的诅咒马上便像刀子一样刺向他的耳朵,而且把没纳完的鞋底砸在了他头上。他不和女人们接招,转身往他独居的小屋跑去。那几个女人想追上去打他,有人在旁边说,他家里有鬼,就躲在门后面,她们便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了。他看见她们不敢追自己,便又转身回来捡了地上的鞋底,一边甩向她们一边含糊不清地叫着,鬼去抓你,鬼去抓你,抓你个浑身精光光。那几个女人觉得他不光恐惧而且还下流,便不再理他,一一回家去了。

我去过他的那个小屋,一推门进去,一股阴森的气氛马上把人裹住,让人不由得疑惑他的屋子里真的有鬼。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后从一个角落里走了出来,与他一起移动的影子飘忽不定,更让人恐惧。他把头凑到我眼前,问我找他干什么。他的脸白得超出了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肤色,而那双眼睛更是布满血丝,让人觉得几分鬼魅之气在他脸上闪烁,而且要把他遮蔽进去。我赶紧后退一步躲过他的脸,然后才告诉他我是来借荷香种子的,我妈妈想种一点荷香,好在夏天给我炖鱼时放一点调味。他的屋后种了很多荷香,远远地就可以闻到香味,有一次我在河中钓了几条鱼,妈妈把鱼弄干净下锅之后,我便偷偷跑到他屋后连拽带扯弄了两把荷香叶子回去,我本不想偷,但我怕他嘴里蹦出一连串“鬼”,所以便没有给他打招呼。妈妈指责我不能偷东西,虽然是几片荷香叶子,但性质也是恶劣的。后来妈妈在村中碰到他时请求他给几颗荷香种子,他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妈妈便让我到他的小屋里来取。他让我等着,他的荷香种子放在一个柜子里,他把头伸进柜中去寻找。屋子里的光线很暗,放柜子的地方更是模糊一团,我突然觉得他不见了,像一片树叶一样在柜门处一闪便钻了进去。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有回音。他是鬼!我一下子害怕了,觉得村里人对他的议论在这时变成了事实,更让我恐惧的是,他居然在自己家里不见了,那他的这个家就是一个鬼屋。我越想越害怕,想转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但这时却从柜子里传出了他幽幽的声音:鬼事情嘛,害得老子一番好找,不过还是找到了。他把种子放到我手心时顺便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一哆嗦,有几粒种子便掉到了地上。我顾不得从地上捡那几粒种子,转身就跑了。回家一看手心里只剩下两粒,妈妈问我为什么只有两粒,我说本来有好多呢,被鬼弄走了。妈妈见我神情反常,便不再问什么了。

后来我碰到他便躲,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是鬼,或者说他身上有“鬼蹲伏”,说不定一下子就蹿过来了。但自从我听了他的一番醉话后,便又觉得他并不可怕,而且还颇为好玩,我也乐意凑到他跟前听他说那些鬼故事。他讲了很多,直至我长大后都有深刻的记忆。那一年正月初三,他随村里人闹秧歌,从早到晚走到谁家都是笑脸,吃香的喝辣的,手里还不停地接着带把儿(过滤嘴)香烟。喝了一场酒后,他那张白得极不协调的脸便红了,话也多了起来。有人说家里的小女儿病了好几天了,吃什么药都不见好。他马上说是鬼缠住她了,我去给你骂一骂鬼就走了。那个人不信这一套,而且很反感他的那套所谓鬼上人身的说法,便不再理他。他受了冷落不但不生气,反而借着酒劲走到院子里骂开了鬼。他骂得很恶毒,人听了都觉得刺耳,恐怕鬼听了更是受不了,会赶紧从人身上离去。好事者把他围成一圈听他骂鬼,他的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他骂了一个多小时后,也许是酒醒了的原因骂不动了。大家都觉得他骂鬼并不过瘾,而且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有一个人对他说,你这就是一些醉话,能把鬼怎么样呢?他很委屈,用手一指他的身后说,你看那是什么?那人刚回过头,他便大叫一声有鬼。那人吓得惊慌失措,他却嬉笑着又端起一杯酒送到了嘴边。

那个得病的女孩终归还是好不起来,她父亲无奈之下便央求他去驱鬼。他摸了摸那女孩的嘴和头发,嘴里呜啊呜啊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在女孩后背上拍了一下,便宣告完事。奇怪的是那女孩果真好了,在当天下午便能吃能喝,脸上还有了灿灿的笑容。有人问他用了什么办法驱鬼,他一字不吐,满脸都是诧异的表情。后来他又喝醉了,才把那次驱鬼的实情吐露了出来。他说,他远远地就看见有一个女鬼附在那女孩身上,看见他来了便朝他吐舌头做吊死鬼状,想把他吓回去。他用手摸那女孩的嘴实际上是把女鬼的舌头塞了回去,对它说,你前世死的时候就把舌头掉在外面,这么多年了都收不回去,我帮你一下吧。女鬼虽然收回了舌头,但仍然不肯罢休,又甩着头发做疯鬼状来吓他,他把女鬼的头发抚整,对它说,你就这么点头发,又乱又脏,怎么能吓人呢?女鬼发怒了,抱住那女孩想咬她,他用手一拍女鬼的头说,我打掉你的牙。女鬼的牙顿时纷纷落地,哀叹一声跑了。当时有很多人在场,谁都没有看见也没听见他所说的那些细节,但耽于那女孩确实经他那么一摸一拍便好了的事实,都对他有了几份信任感。谁也说不清鬼到底存在与否,但正因为如此,那些近乎玄幻的驱鬼说法便让人们在精神上有了一种解脱。

他后来死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第二天人们知道了他死亡的消息后,都觉得昨晚的雷雨很奇怪,那么响的雷一个接一个在夜空中炸,而大雨的声音却像是有很多人在哭泣似的,把整个村庄都裹在一片阴森恐怖之中。他生前孤寂的小屋因为他的死一下子去了很多人,大家打开门窗,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很多。其实大家对他的小屋还是有些恐惧的,所以才把门窗都打开,让那些躲在门后面的鬼因慑于人多而赶紧离开。一个小孩因为听过他和鬼的事,心里害怕,突然喊了一句:有鬼。因为人多,所以大家都不害怕。这时的他躺在那里,像一个婴儿一样安静。

大家说,他死了,以后要是再闹鬼什么的,谁来驱鬼呀?人们对他的怀念,从他去世的这一天便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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