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永梅
那个夜晚值得记忆。一个男人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当他突然消失的时候,我仍沉浸在他讲的故事里。于是,我忽略了“他为什么突然消失”这个问题,而是到处寻找,试图找一支笔。这时,我看到他留在地上的一个包,从里面我果然找到了一支圆珠笔,还找到了另外一样东西:一个本子。本子上面很干净,什么都没有,但我肯定这上面本来记录着些什么,只是被撕掉了。从撕扯的痕迹能够推断出,这个本子本来是很厚的,但现在很薄。
推开桌子上面堆满的各种酒瓶,终于有了一处空地。我看了看那些空酒瓶,好像看到了他模糊的轮廓,其他的,我就想不起来了。还好,我仍然记得那些故事。
他是我的不速之客。我只记得他硕大无比而又无限扩散的瞳孔,逐渐向我的瞳孔靠近,然后延展到我再也看不见的空间。我正欣赏着这奇幻无比的现象,有人敲门。我立刻开门,他就进来了。
他似乎很熟悉我的家,立刻就坐在沙发上,打开背着的那个大包,从里面拿出足够多的听装啤酒。现在,那个包里的啤酒都成了空罐,堆在桌子上,而那个包瘪瘪的,委靡不振地躺在地上。
他先是和我寒暄了几句,因为与他所讲的故事无关,我自然没记住他都说了些什么。我承认我对他有些恐惧,但又不知道恐惧从何而来,不是因为我不认识他,而是,虽然我不认识他,却觉得他对我来说似乎很重要又很熟悉。我想,正是这点令我恐惧。于是,我和他面对面坐着,隔着将近一米的距离。他开始喝酒,我也开始喝酒。
电视开着,但没有声音。我坐的地方看不见电视画面,他看得见,但却不看。他只是在盯着我看的间隙向电视瞟上一眼,我始终记不起他的脸。他喝酒的时候头会猛地往后一仰,拿着啤酒罐的手便一下子遮住了他的脸。他经常以这样快速而迅猛的动作喝酒,我几乎认为他的脖子是断的。而当他盯着我看时,不是在讲故事便是问我问题,于是,我只能微闭起眼睛以便能集中精力倾听或是思考,这样一来,我便更加忽视了他的脸。当然,我记得他的眼睛,更确切地说是他的瞳孔,猫眼里的幻象一开始便摄住了我,也因此,在接下来他讲故事的某一停顿时刻,我面前出现的他的眼睛,仍仅限于猫眼里的瞳孔。
他讲的故事都与女人有关,这可能是我感兴趣的原因之一。但我始终不明白的是,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讲他和其他女人的故事时,这意味着什么?
第一个故事讲的是他从初一延续至今的初恋,典型的青梅竹马式的恋情。他特别描述了他们的第一次,高一那年暑假初试云雨的过程和感受。
“正是彼此的第一次,让我事隔多年不能忘怀。”他说,“也是由于两人都按照正常轨迹生活,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毕业后都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等等。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仍保持着恋人关系,没说过结婚,也没说过分手。”
他叙述的语调缓慢而平静,这让我怀疑他们现在的感情有多少爱情成分。我记得我当时点点头总结了一句:“维系你们关系的,好像就只有时间。”
他说:“你说的对,仅仅因为认识的时间太长了,谁都不好意思终止这种关系,似乎谁提出了分手,就意味着对自己青春的背叛。”然后他问我:“你有过初恋吗?”
我想了想,可具体想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听见他拉开易拉罐拉环所发出的脆响,那声脆响就好像他把拉环拧成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问号,砸在我没有头盖骨包裹的脑浆里似的,我感到一阵巨痛。
我虚弱地对他说:“我没有初恋。”
他接受了我的回答,继续讲第二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的起因与第一个故事有点儿关系。因为初恋长时间平淡地延续着,他和初恋女友同床共寝的时间越来越少——虽然他们共同拥有一间两居室,一个月也就相聚一到两次,大多数的夜晚他可以自由支配属于自己的时间。他说,很巧合,在某天晚上,闲极无聊的他碰到了一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女人。最富戏剧性的过程还在后面。他说当时只是觉得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很有气质,就盯着看了那么两三眼,他可能想过和那个女人发生些什么,但绝对没想到会那么迅速。
“是在我哥们儿开的店里,一家美发厅,”他仔细向我描述当时的情形,“她就坐在那里,背对着我。她的头发很顺滑很长,我哥们儿正在给她剪头发,而我则抽着烟,和我哥们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内容都和女人有关。我想我的样子和说话的腔调就像一个不务正业的小地痞。我是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脸的,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凭直觉我认为她对我们的谈话感兴趣,这一点让我有些躁动。我怀疑她属于那种不务正业的女人,干那种事的,我为她的脸感到可惜。就在这时,我哥们儿对她说了句,‘好了’,并扯下了她身上的围布,象征性地抖了抖。那围布恰好是鲜红色的,我立刻感觉到我哥们儿像是一个斗牛士的助手,他的行动预示着表演将要开始,而我就是那个英勇无畏的斗牛士。所以当她站起身转向我时,我感到热血沸腾。”
“这势必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他继续说道,语调却不像他讲述初恋经过时那么平静,“但随后的第一个回合我就落了下风。”
“为什么?”我不禁问道。
“我们在我哥们儿的店门口差点儿分道扬镳。我们几乎同时出门后都毫不犹豫地朝前走,但却各自走向自己的车。我站在我的车门前看着站在她车门前的她,她身体的轮廓在隐约的路灯下非常坦然。于是我很快地权衡了一下利弊,具体是想了这么一个问题:女人如果有车,不是老公或情人送的,就是自己买的,比较方便也比较安全,或者说即使不方便也不安全,那也与这一夜无关,这一夜过后也与我本人无关;而我的车是公司配的。最终我犹豫了一下,上了她的车。其实在那一刻,我已经感觉到,她不是干那种事的,但非常可笑的是,直到我们在她的床上同时躺下、我叹了一口气后,她才知道我不是干那种事的。”
我笑了,问他:“这么说,你们在最开始倒是不谋而合,都把对方当成了自己想象中的那一种人。”
“是啊,很奇怪,感情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我们当初没有彼此误会,可能还不会发生以后的事,不发生以后的事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事,我也就不会给你讲这个故事了。”
我感觉他在盯着我看,我也很想因此看清他的脸,但他却不合时宜地又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我那时为什么会叹气吗?”
那种巨痛的感觉又突然向我袭来,仍然令我猝不及防,不过这次换成了感叹号而不是问号。
我回答:“我不知道。”
他依旧接受了我的回答,自己解释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当初之所以叹气,是因为我对爱一个人无能为力,我早已丧失了爱的力量和勇气。而她和我不同,她并不介意我是什么样的一种男人,她坚信只要她努力就会和我有好的结果。而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因为她看我第一眼的感觉,也就是说,她对我一见钟情。但可怕的是,我根本不信,我始终不信。”
第二个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他们之间的战斗继续进行,旷日持久,主要内容只有一点:他无数次考验她是否爱他,而她一次又一次面临挑战。
最重要的一次战斗是在一个平静如水的夜晚,由于她持续的温柔和无限顺从竟令他气急败坏,他把她带到了一个哥们儿家里过夜,并事先对那个哥们儿说他带来的是个干那种事的女人,等到约定时间一到,那个哥们儿必须及时出现,而他,会让她去开门,其他的事情就顺其自然了。那个哥们儿显然受到了他极富挑衅语气的刺激,并且在他对她身体细节超乎寻常地刻画的蛊惑下,虽然犹豫再三,但在确定不会出任何问题后,决定试一试。
■美术作品:夏加尔
一切按计划进行,不过,他和她在哥们儿的床上做爱的时候,突然感到心痛,他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能失去她。本来他可以结束这场有预谋的战斗,但当约定的时间即将到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饥渴的赌徒,侥幸的念头顽固地充斥着他的整个脑海,让他立刻压制住了自己对她的怜惜。他渴望胜利的来临——她并不爱他,她也许就是那么一个轻浮的女人。
之后,他本来还有一个机会能改变计划,那就是当那个如约而至的男人持续敲击房门时,他们两个人正拥抱着入睡,谁也不想去开门。他不想是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而她不想是因为她不知道来的人是谁。
她一下又一下地努力想把他推醒,并重复对他说:“有人敲门,我害怕,你醒一醒。”但他那时正在假装睡得很沉,他知道她会相信,因为他喝了太多的酒。在推了他无数次却无效后,他听见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地打开了卧室的门,又轻轻地关上。在那一刻,他睁开了眼,房间里一片黑暗,他感觉到泪水突然间涌出眼眶,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后半夜他是在倾听中度过的,他竖起耳朵倾听卧室门外的动静,却只听见一男一女的窃窃私语。
他想象不到他们在窃窃私语的同时会干些什么,只是天快亮的时候,她再次走进卧室,睡在他的身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概十分钟后,她起身离开了他。又大概十分钟后,他起身找她才发现,整个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
他的面前已经整齐地排放了十个易拉罐,他伸手去包里摸索,遗憾地对我笑了笑。于是,我从椅子上起身,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终于看到了半瓶红酒,便拿过来给他。
他费力地拔开软木塞子,说了句:“这酒已经放了很多年了。”
我说:“我不清楚。”
他说:“软木塞已经腐朽了。”
我说:“是吗?”
他说:“酒已经变质了。”
我说:“是吗?”
他问我:“难道你就没有故事讲给我听吗?”
这次,我已经习惯了巨痛的来临,我很快回答他:“我没有任何故事可以作为交换。”
“好,”他说,“反正我也没讲完,你还想不想听?”
我说:“当然。”
他继续讲道:“还是这个故事,我刚才只讲到了三分之二,虽然和十二年的初恋相比,这个故事总共不过一个月,但在我生命中却占有相当大的分量。”
我突然有些厌烦,对他说:“不必解释,只管继续往下讲就好了。”
“第二天,我和我那个哥们儿联系,在电话里,我问他头天晚上他们都干了些什么。我哥们先开始没说话,于是我静静地等待着,我想,他可能认为他的回答会令我不满意,他也许并没有按照我们事先说好的计划实施。然后我听见他恶狠狠地骂了我一句,就把电话挂了。就这样,事情结束了,她对我来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向,我也从没想过要找她。在我与她的战斗中,我已经一败涂地。我承认这样的战局就要面对满目疮痍的战场,那战场就在我的心里,始终无法清除干净。但也有那么偶尔的瞬间,我竟然庆幸我和初恋女友仍延续着恋人的关系,由时间累积起来的信任和踏实感似乎可以超越任何激情,能让我短暂地感到平静和满足。”
“挺好的结局。”我说。
“不好,”他说,“一年后我又见到了她。”
“怎么了?”我笑着问,“她是疯了还是死了?”
他的脸有些抽搐:“她很好,既没有疯也没有死,只是,她把我忘了,全忘了。”
“忘了更好。”我笑起来。
他并没有被我的笑感染,只是发着呆,从唇边缓缓挤出以下的话:“我和同事出差去上海,在飞机上遇见了她,当她用手轻轻撩起遮盖住前额的长发时,我看见她的小拇指上戴着一枚白金戒指,而且,她依然美丽而多情。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两点:第一、她很可能没结婚也不打算结婚,否则她不会戴一个尾戒,这似乎预示着她心里依然有我;第二、她的容貌和身体在我眼里并无任何改变,这说明当初那个夜晚,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难以愈合的伤痕。于是,我在心里发誓,这次,我一定要和她重新开始,要和她在一起,摈弃我以前所有的生活,我就想要她。”
“飞机上的旅行很愉快但很短暂。”我适时地插了一句。
他这才笑了笑:“没错,很短暂。虽然我们互相留了电话,但她的电话永远关机,她也没和我联系。在上海,我无法找寻到她的踪迹,我们又互相丢失了对方。”
“谁丢了谁?”
他看着我,问道:“你说呢?”
我又感觉到一阵眩晕,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最可笑的事情还在后面,”他继续说道,语调依然缓慢,“终于,我结束了上海的出差,和同事一同坐飞机回来。当我们并排坐在座位上,等待飞机起飞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同事的左手小拇指上,竟然戴着一枚戒指——一枚白金戒指,和她戴的一模一样。”
“见鬼了,你的意思是她和你的这个同事在一起?”
“我问他了,戒指从哪里买的?他说是一个女孩送的,眼神和语气同样暧昧。当我想再多问他几句的时候,他竟然开始昏昏欲睡,直到飞机降落。”
我对此无话可说,我的眼前没有出现他的面孔,依然是猫眼里的瞳孔,逐渐向我逼近。瞳孔里没有我的影子,我看得很清楚,那里面只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那个女人我并不认识但似曾相识。
“她是谁?”
他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真难得,今天有机会告诉你这些,我还以为永远都不可能让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我疑惑地摇了摇头,“你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
“从那以后,”他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我竟然成为了一个故事收集者,就好像一个吸血鬼必须靠不断地吸取活人的鲜血才能在地狱里得到永生一样。我是靠倾听某个女人所讲的情爱故事,才能维持生命的。”
“或许,”我假设道,“你是希望在某个女人的故事里寻找到她的身影,借以认出,到底哪个女人是曾经的她?”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问我:“你难道真的没有故事讲给我听?”
“没有。”
我想我的肯定回答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低着头沉默片刻后,决定给我讲他收集来的别的女人的情爱故事,目的是为了唤起我讲故事的兴趣或是对自己情爱生活的记忆。我能感觉到他的孤注一掷。为了安慰他,我继续听他讲故事。但他一个接一个的故事里不断涌现出来的不同的女人,以及为了区分这些不同的女人,他为她们设计的一个接一个的不同标签,不但没能唤起我的任何记忆,反而令我本来空白的头脑里出现了错综复杂的点和线,这些点和线又随即构成无数奇形怪状的图案,这些图案片刻便交叉往复、循环旋转,终于,变成了一团黑糊糊的、我叫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
我不得不看向他,企图获得援助,但奇怪的是,他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了我脑海中的黑糊糊的那个东西。更奇怪的是,虽然看不见他,我却能清晰地听见他说话,他最后问我的仍然是那个问题:“你难道真的没有故事讲给我听?”
然后,他就突然消失了。
他一消失,我的头脑就立刻清醒,凭着记忆,我写下了以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并昏昏欲睡,做起了梦。
我知道我在做梦,不过,我坚信梦与现实不过是一墙之隔,很轻易地就可以穿墙而过,或者走出这扇门,进入旁边那扇门。
在梦里,我梦见他是我的男友。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开车带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他抛下我一个人让我独自玩耍,自己却消失了。等了很久以后,我决定自己找寻回家的路,从此便整夜行走在漆黑的街上。我也曾遇见过各种人,这些人的身上往往投射着光明,就好像舞台剧中突然被一束探照灯的强光覆盖的人物,目的是强化他们的出场。除此之外,剩下的一切都是黑暗。这些人物分别是杂耍艺人(他们兴趣盎然地跟我讲述即将上演的节目,我却无心倾听)、迎亲的一顶红轿子(我当然看不见轿子里是否有待嫁的新娘)、一个正在发廊里工作的洗头女(她面无表情)……
突然,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一辈子别离开我。”
我问:“一辈子是多久?”
“我活着的时候……”
这时黑暗渐渐退去,就好像雾在散开。这个声音是谁?他为什么不说“你活着的时候”而要说“我活着的时候”?
黑暗退去后迎接我的是黎明的晨曦,在不远处,有一座盛开着鲜艳的紫红色玫瑰花的花坛,还有逐渐涌出的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人们,不过,他们都没有面孔,他们只是聚拢在花坛前,一言不发地围观着。
我深爱的男人平静地躺在玫瑰花中间,他的头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扭向不可能的角度,这让我意识到他的脖子并没有承担应尽的责任,而他的瞳孔瞬间无限扩散,即将把我淹没。
一个没有面孔的人转头看着我,对我说:“你不可能记得他是谁。”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虚弱:“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也就是说,你没有过去,更没有故事。”
我看到另一个自己微笑着俯视着我向天空中飘去,而我自己则在黑暗中陷落,我看着她的胳膊在身体两侧伸展,那个我想做一只鸟。
我听见她悄悄对我说:“很庆幸,我的生命已经获得新生,不过很遗憾,我最初的记忆与死有关,你爱的那个男人是我杀的,但没有人会知道事情发生的瞬间是怎样的情形,因为我决定保持我的失忆者身份。”
她说完便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不过,她并没有消失在云层或是蓝天中,她钻进一栋很高的房子的顶层窗户,坦然自若地坐在桌前,随手翻开了面前的一个本子,本子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或清晰或潦草。然后,她听见敲门声响起,“砰砰”“砰砰”……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站起身去开门。开门前,她习惯性地从猫眼里向外看,一个男人硕大无比的瞳孔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对此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