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闻道
■美术作品:夏加尔
总相信这一袭阳光是被上帝召唤来的,浩大、明丽,透彻于天地之间。初春的早晨很静,虽有鸟语,但稀疏而琐碎,不仅没有打碎宁静,反而把静推得更远更深。枕着大地是愉悦而幸福的,这时,一个声音从浩大的空静中传来,飘飘忽忽,似有似无,分明有一股穿透力隐藏得很深,势不可当,在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要有光呀。
要有大地呀。
要有……
于是就有了光,就有了大地,有了这个春天的早晨。
我站在原野,把灵魂放置于空静之中,感受着神性的崇高。这是上帝的声音——只有上帝的声音才有如此伟力,唤醒了天地。但是,这个秘密却不是上帝告诉我的,而是与一个诗人有关——朗吉努斯。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古罗马,也是这样的原野,也是我这个样子,这样的早晨,四野澄泽,太阳高悬于苍穹,一种浩大的明丽从天而降,洗涤着大地和心灵。朗吉努斯左手执书,右手持枪,身心都浸泡在阳光与原野酿造的溶液里。
历史是沉积的灵魂,阳光把黑夜唤醒,心境与上帝看齐。
一种由衷的激扬、慷慨、自豪、愉悦之感在五脏渐渐生成,朗吉努斯微闭双眼,对天长啸:崇高是一颗伟大心灵的回声!是的,他最想表达的思想或精神,就是崇高。在他生命的体验里,崇高,不仅是一种追求、一种修养、一种美的哲学,更是一种境界!
比如眼前,比如这初春的阳光和原野,必然到来的升温和生长都不可阻挡。
演讲如期举行。是新年伊始的归心会,实际上是交心。
沟通是一种技巧,而真诚却是一种力量。有许多话要说,我选择了文化。不是指学历和文凭,也不是指哲学和散文,而是人性中一种潜在德性,它直达崇高的根。
我先是引用了一位作家的话,谈到日常的言行,是温暖和蔼还是盛气凌人;电梯门开了,是一拥而上推推搡搡还是谦让礼貌;看见一位盲人过马路,是搀扶他一程还是避让躲开。是的,一切都发生在日常,而不是正规庄严的场合。日常中的瞬间反应,往往抵达深处的真实。
当你具备了这种崇高境界的时候,就会发现你甚至比阿基米德还伟大。他只是寻找到一种崇高的可能而没有抵达。“如果给我一个支点,我会把地球撬起。”“如果”本身就是一种假设,没有求证也永远无法求证。因此,阿基米德终未能如愿。
而我们却找到了那个冥冥中的支点:拥有了文化,我们能超越万物。
比如此时,世界只是一只小小的羽毛球,你会感到,我们任何的付出都是一次收获,就像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是相等的;给我任务就是对我最大的信任。
堂子里鸦雀无声。但是,真诚的眼神让我读出命运之枪已握在每个人的手心。想起了阳光和朗吉努斯,我很幸运,不只是这个初春。
常为七尺男儿而自信,干脆叨念男子汉大丈夫,这更来劲。其实,这样的叨念只能在家里,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面前才能成就,或者说是女人的柔成就了我们的刚。因此我们把朗吉努斯的话当圣旨,也会英雄气长,说崇高不是小溪和烛光,不是杨柳和细雨,而是大山大河火山喷发,是引起世界的惊叹之声。
于是,希腊人关注于人的完美,希伯来人崇尚神明。而我们,却站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念了几千年的君臣父子。
考问自己,也在东方,也有不少的世俗之气,但对这样的事还是难以接受。
故事是春节听来的,就发生在我儿时伙伴的身上。青春年少时,他也意气风发梦比天高。可命运总是捉弄人,他时时都希望改变父辈的命运,不要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可总是事与愿违。一直熬到三十多岁才结婚,他想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他并不甘心,开始把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寄托到孩子身上。
从妻子怀孕开始,他就一直精心呵护着这个梦想,直到孩子出生,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路的殚精竭虑,只有他自知。他来到这个世上,仿佛就是为了圆这个梦。
好在孩子争气,一步一个脚印,似乎都在向那个既定的梦境迈进。终于,在他满脸枯黄、白丝疯长,快要熬尽最后一滴血的时候,他争气的孩子从北京一所名校毕了业,且顺利地在一家外资公司谋到了职业。
懂事的孩子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他买了一件棉衣。他老泪纵横,仿佛满天的阳光都是为他洒下的。
此刻,黑格尔的话听起来格外入耳。“在崇高里,则使神既内在于尘世事物,又超越一切尘世事物的意义,晶明透彻地显现出来。”心醉神迷,欣喜若狂、幸福满足,一切崇高引起的情绪,都聚集在这个男人身上。
可是,似乎要印证一个俗语——美丽的梦容易碎。只是,没想到碎得这么快。不到半年,那孩子就嚷嚷着待不下去了,要回老家,回到乡下种田。
接到孩子的信,他气得发抖。心想这孩子是疯了,京城不待偏要回乡下。他想起自己一生的艰辛就不寒而栗,在一阵痛骂之后,孩子也陷入了沉默,对父亲的良苦用心,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他有了一些欣慰,以为孩子是不懂事、一时的冲动,也许很快就回心转意了呢。
旧梦重新捡回,依然是迷人的。可没过多久,一位在京城的老乡捎回来的一个消息,让他的梦彻底破碎了。
此刻,他才知道,儿子在京城过得比他还艰辛。那些他听起来很可观的工资,有了租房就没有了饭钱,有了饭钱又没有了衣穿,根本无法维持生计。他孩子每月的工资相当于他在乡下干两年农活呢。他不信,问老乡,京城的房子有多贵,老乡的回答令他目瞪口呆,脑袋嗡的一声,顿然明了一切。
他彻夜未眠,就像当初决定在农村结婚当一辈子农民那样。想来想去,他首先否定了退路,既然几十年都熬过来了,最后一步哪能打退堂鼓。于是,他一面写信安慰儿子,一面想办法筹集资金,支持孩子在京城买房。所谓想办法,也没有别的选择,就是继续卖血,像以前支持孩子读书那样。只是,他把一种崇高珍藏在心里,孩子并不知情。
我的心沉沉的,很久都被这个故事纠缠。“春日载阳,有闻仓庚”,其实,崇高与美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