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蒙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弑父”的罪行与“无父”的恐慌
——论《狼图腾》中的伊底帕斯情结
高 蒙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通过分析并评价《狼图腾》小说的自身价值,试图从比较文学民俗学的角度揭示《狼图腾》中处处显现的伊底帕斯情结和草原民族敬畏和崇拜狼图腾的真正原因。
《狼图腾》;弑父;罪行;哀悼;图腾
《狼图腾》是作家姜戎的一部力作。目前国内学术界关于《狼图腾》的分析主要是从生态美学、民族学、社会经济学等角度进行的。他们或者强调朴素的生态信仰和生态理性,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或者肯定狼性精神的力量,分析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碰撞;或者张扬狼的竞争生存法则,学习狼的智慧与伟大。当然,也有部分学者对《狼图腾》一书持否定态度,他们有的从小说叙述模式探讨,有的从小说本身的价值取向评估。本文试图从比较文学民俗学的角度分析《狼图腾》中处处显现的父亲情结,揭示出草原民族敬畏和崇拜狼图腾的真正原因。
图腾崇拜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原始宗教形式。在世界各地,不同民族有着不同的图腾崇拜。“在澳大利亚,图腾崇拜普遍存在;在北美洲,图腾崇拜分布很广……在非洲,塞内加尔和赤道上的巴卡莱人中都发现有图腾崇拜。”[1]而在《狼图腾》一书中,狼无疑是草原民族的精神图腾。“众所周知,图腾一词源于奥杰布韦人,是分布于北美五大湖地区的阿尔衮琴人的说法。Ototeman这种表达,大致上是‘他是我的一个亲戚’的意思。”[2]而体现在《狼图腾》中,就是草原民族将狼崇拜化为与狼的亲缘关系的氏族起源神话。在《狼图腾》中,姜戎几乎在每个章节都引用一则关于狼是蒙古族祖先的记载,以第二章为例:“匈奴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皆以为神。单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将以与天……妹不从,下为狼妻,而产子。后遂滋繁成国。”[3]11因此,狼的确是蒙古游牧民族图腾崇拜的对象。
在《狼图腾》中,草原、狼和人三者的关系是作者行文的主线,作者试图用狼与人共同保卫草原,狼与人的和谐共存说明生态文明的存在价值。从世俗经济利益的角度看,就是“草原上毁草的野物太多了,最厉害的是老鼠、野兔、旱獭和黄羊。这些野物都是破坏草场的大祸害。没有狼,光老鼠和野兔几年就能把草原翻个儿。可狼是治它们的天敌。”[3]188但是这只是“狼图腾”崇拜后期世俗化的结果。从深层次的图腾崇拜情结上来看,草原其实扮演了“母亲”的角色,这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地母盖亚一样,而狼则处于“父亲”的位置,“人”实际上只是“儿子”的影射。
虽然在《狼图腾》里作者曾援引草原老人毕利格的话解释说:“腾格里是父,草原是母。狼杀的全是祸害草原的活物,腾格里能不护着狼吗?”[3]17但是,在这里,“腾格里”实际上是狼的神明化的结果,而杀死祸害草原活物的“狼”则是现实中的普通狼。在《狼图腾》中,草原民族对于白狼王有着一种天生的敬畏感,他们可以杀普通狼、杀头狼,但是绝对不会也不敢猎杀白狼王,而且白狼王也很少出现,是一个神出鬼没不可揣度的角色。在电影《成吉思汗》里,那个透过神台暗暗注视成吉思汗的白狼,似乎就是隐隐中的腾格里神。所以说,腾格里的父亲形象实际上就是图腾动物白狼王的化身,而人则只扮演了儿子的角色。“图腾崇拜中所出现的图腾动物乃是父亲的替代物……这种说法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4]142。而对于狼和人共同生存的草原,实际上是母亲的化身。
在《狼图腾》里,草原民族虽然对狼这位“父亲”心存敬畏,但是却在拜狼的同时又杀狼。《狼图腾》曾经写过几次大规模的猎狼活动,其中第十二章的猎狼一次就杀死了三十多条狼。这种猎狼行动从现实的经济层面上来看,是一种处于经济利益的考虑——狼群袭击马群、羊群,而马和羊则是草原人生存的依靠,狼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威胁到了人的生存,所以他们才杀狼。但是,从《狼图腾》中的叙述来看,即使在狼很少威胁人的时候,人也会去猎狼。虽然这可以解释为为长远利益着想,然而在本质上,这其实是出于一种替代“父亲”角色的企图作祟。
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由于图腾是父亲的替代物,是父亲的化身,因而人对图腾物也有一种“伊底帕斯情结”,“他们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父亲是他们在权力欲和性欲上一个难以克服的障碍”[4]154,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图腾民族对图腾动物的屠杀。因此在《狼图腾》中,草原民族猎狼,而且只要不过分猎狼,他们甚至都不会有罪恶和恐惧的感觉,而更多的是一种替代的快感。《狼图腾》中虽然没有弗洛伊德所说的图腾的献祭仪式,但是当草原人打死了狼之后,他们却也喜欢将制成的狼皮筒子挂在自己的营帐前向众人展示。同时,他们还以是否能猎狼来区分蒙、汉两个民族,以是否善于猎狼来划分在部落里的尊卑,在本质上这其实可以定义为一种对是否具有替代父亲的勇气和能否取代父亲地位的能力的考察。“他们(图腾民族)深信借着杀死图腾动物(即指原始的神本身)才能加强他们与神的相似性。”[4]149“神祭物的死亡‘被认为是维护神与人之间纽带的唯一方法’”[4]148。在《狼图腾》中,狼的死亡即“父亲”的死亡使草原人一方面获得了替代的快感,另一方面又使他们加强了与“狼父亲”的相似性,狼的勇猛与机敏,狼的智慧与狡黠,似乎都可以因此灌注到他们身上。此外,尽管草原民族敬畏狼,但是他们也并不就放弃自身在草原的生存,亦即对草原母亲的占有权,甚至狼图腾观念根深蒂固的毕利格老人也说:“狼太多了就不是神,就成了妖魔,人杀妖魔,就没有错。”[3]90而正是这种替代“父亲”地位的心理,导致了“弑父的罪行”。
在“弑父”的罪行面前,图腾民族会表现出一定的恐慌感和哀悼的情绪。在《图腾与禁忌》中,弗洛伊德曾举例说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个印第安部落里,他们每次都把在每年举行的祭典中杀死的图腾动物秃鹰的皮和毛好好地保存并体现出一定的恐惧与哀悼的情绪。在弗洛伊德看来,这种恐惧与哀悼的原因也是“伊底帕斯情结”作祟,“死后的父亲被看做比生前更伟大——这也是我们目前常看到的情形”[4]154,“事实上他们试图通过这种与父亲取代物间的特殊关系来减轻其内心的罪恶,同时改善与其父亲的关系”[4]155。
而在《狼图腾》中,草原民族也存在着这种屠杀图腾动物后的恐惧与哀悼的情绪。一方面,他们禁止随便乱杀狼,尤其是大规模不择手段的猎狼行为。另一方面,他们在杀死了狼之后从来不食狼肉、不垫狼皮,并对破坏这种禁忌的外来人持一种敌视的态度。对于不睡狼皮褥子,草原人的解释是“不敬狼的蒙古人就不是真蒙古人,草原蒙古人就是冻死也不睡狼皮。睡狼皮褥子的蒙古人是糟践蒙古神灵,他们的灵魂哪能升上腾格里?”[3]153他们对于已经被汉化的使用狼皮的道尔基家族表示了极大的蔑视和恨意。而在《狼图腾》第十三章里,当包顺贵下令用火焚烧狼群之后,在狼烟滚滚的一片狼籍中,“毕利格老人突然面朝东方的天空跪下了,老泪纵横,长跪不起,口中念念有词。”[3]17作者描述到,“陈阵”虽然听不清楚,但他知道老人在说什么,其实我们也知道老人在说什么,他已经感觉到了“弑父”的恐惧,并对“父亲”的不合式的死亡方式表示哀悼。所有的种种,我认为都是受到这种“弑父”后的恐惧与哀悼的情绪潜移默化的指引。
在大量屠杀图腾动物之后,草原狼的数量已经急剧减少,草原环境也日益恶化。姜戎在《狼图腾》的最后部分用一篇学术论文结束此书,虽然他的论文主要分析了图腾和民族性的问题,但是也对草原狼的毁灭表示了惋惜和愤慨,对日益恶化的草原环境表示了最大的担忧。因此,目前国内学术界从生态美学角度对《狼图腾》一书的探讨,主要是呼吁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在本人看来,这种生态美学的分析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成立的,但是对于草原图腾民族,草原狼灭绝的后果并不仅仅限于生存环境的日渐凋零,在更深的精神层次上来看,他们陷入了一种“无父”(无神)的恐慌中。而从某种角度上来看,这正是一种“弑父”恶果的反映——从现实状况来说,过度屠杀使得“狼父亲”数量锐减并逐渐发展到灭绝的地步,而从精神层面上来看,草原民族不得不进入一个自我审判的维度。
草原民族屠杀草原狼,从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的角度来看主要是为了满足最初的替代欲望和发泄被压抑的权力欲,但是“事实上,这种行为不可能给那些这么做(弑父)的人带来彻底的满足……实际上,没有一个儿子能实现自己原初的愿望——替代父亲。而且正如我们所知,失败往往引起道德反应而不是满足。”[4]155“父亲”的大量死亡,使得草原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弑父”行为,而且这种审视已经不仅仅是从经济利益上考虑,而且从道德上反省。正如前文所说,《狼图腾》中毕利格老人对于火烧狼群的方式极度愤慨,并且对狼的不合式死亡表示哀悼(在他看来,狼的生命应该由传统的方式结束,即用套马索勒死或者被狗咬死,而不是被毒死、用汽车撞死)。此外,在大量杀狼后,草原人如毕利格、乌力吉甚至一些年轻的纯正的蒙古人都尽力劝阻以包顺吉为首的异族继续屠狼。虽然他们所采用的劝阻方式是从经济利益的角度,即如果把狼杀光了,草原的生态链会被破坏,草原也将不复存在,但是在深层次上来看,这未必不是他们的内心的道德自省。
尽管部分草原人一直努力阻止异族人屠杀“狼父亲”,但草原狼最终也没能逃脱逐渐灭绝的噩运,真正的草原人因此陷入了“无父”的恐慌中。“依这种观点(弗雷泽)而言,图腾被当成一种灵魂的避难所,可以使灵魂免受迫害。”[4]154对于草原民族来说,这种将灵魂与图腾结合的做法是显而易见的。草原蒙古人死后不会像汉族人一样入土为安,而是选择天葬,即将尸体抛在荒野让草原狼啃食。只有这样,他们认为灵魂才可以通向腾格里神。所以,当草原狼大量灭绝之后,真正的蒙古人开始担忧他们灵魂的归宿。“狼把蒙古老人带走了一茬又一茬,怎么偏偏就把你老阿爸这一茬丢下不管了呢……”[3]387同时,在我看来这种恐慌也是隐隐之中“无父”的恐慌,是一种没有“父亲”可以再替代的恐慌,是一种“伊底帕斯情结”无处发泄的恐慌。
《狼图腾》中处处体现了伊底帕斯情结。从敬狼、杀狼、哀悼狼到无狼,草原狼的灭绝并不只是使草原人的经济利益受到损害,而且草原人精神信仰也被剥夺了。草原民族不只物质的生存环境受到侵犯,而且精神上也陷入了“无父”的恐慌。
如今,或许面临精神危机的不只是草原图腾民族,现代人类也面临着多方困境,很多学者都在试图寻找解决这种危机的办法,其中不乏从图腾角度努力的知识分子。学者郑元者曾指出,“现代人类自身的心灵空间面临着困境,人类成了‘无家可归’的人”[5],而图腾或许是解决人类困境的方法之一。因此,正视图腾,解决因生态问题而造成的图腾信仰危机,或许不只是图腾民族需要面对的问题,也是全人类亟需承担的责任。
[1] 海通.图腾崇拜[M].何星亮,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79.
[2] 列维·斯特劳斯.图腾制度[M].渠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5.
[3] 姜戎.狼图腾[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4] 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M].文良,文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
[5] 郑元者.图腾美学与现代人类:家园与兄弟:现代人类的心灵困境[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2:194.
Crime for Patricide and Fear of“No Father”:On Oedipus Complex in The Totem of Wolf
GAO Me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Xiangtan University,Xiangtan 410005,China)
The value of the novel—The Totem of Wolf—is analyzed and evaluated.The oedipus complex in this novel is analyzed and the real causes of the ethnic group in the prairie’s reverence and worship on the totem of wolf are reveal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folklore.
The Totem of Wolf;patricide;crime;mourn;totem
I 207.4
A
1008-9225(2010)06-0061-03
2010-09-04
高 蒙(1985-),男,山东临沂人,湘潭大学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田懋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