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琪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希利斯·米勒“重复”理论的范式意义
李 琪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国内学界对内在于小说中的重复现象、“重复”之于小说的意义鲜有关注,而J.希利斯·米勒的“重复”理论及其批评实践被视为西方“当代批评思想的重要贡献”而广受赞誉。“重复”理论受益于新批评,立足于经典,从严格而坚实的学理角度有创见性地总结了小说重复的种类、源头和方式等问题,以崭新的视角重读经典并以此激发了经典的活力。
“重复”理论;小说;范式
20世纪被称为“批评的世纪”,在众多的文学批评流派中,新批评派(NewCriticism)以其对文学作品本身的本体论关注、提供了诸多极富创造性的阐释而为批评家们所倚重。作为一个脱胎于新批评派的批评家,耶鲁解构主义批评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J.希利斯·米勒可谓蜚声国际,他常常能在文学研究、文本解读、语言文字剖析方面发人之未发,从中可以见出新批评之于文学研究的意义,即通过深入文本的“细读”与严格的语言分析训练,“设计一整套方法,有效地观察文学语言的奇妙之处,并力图加以阐释说明”[1]P23。米勒被视为西方“当代批评思想的重要贡献”的“重复”理论及其批评实践便是其中典范,对于当下文学批评具有重要意义。
有学者指出,“‘重复’是西方文论中的关键词之一,经弗洛伊德、本雅明、德鲁兹、米勒和鲍德里亚之手,它逐渐跟怪异(Uncanny)、互文(Intertext)和类象(Simulacra)等概念结下了不解之缘,发展成精神分析批评、解构主义批评和文化研究中必不可少的策略之一”[2]。米勒聚焦“重复”的研究可谓关键在握。米勒指出,“重复”之于小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小说“在各种情形下,都有这样一些重复,它们组成了作品的内在结构,同时这些重复还决定了作品与外部因素多样化的关系,这些因素包括,作者的精神或他的生活,同一作者的其他作品,取自神话或者传说中的过去的种种主题,作品中人物或者他们祖先意味深长的往事,全书开场前的种种事件。”[1]P23这就决定了,“一部小说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要通过注意诸如此类重复出现的现象来完成”[1]P3,批评家应该对这种广泛存在于小说及其他文学创造中的“重复”予以更多的关注。正是在这一点上,米勒指出,探索这些“重复”发生作用的方式,可以推衍出意义,从而能够防止在情节线性发展顺序基础上过于轻易地确定某种意义。
米勒以七部英国小说为例,对其中各种“重复”进行了带有典范性意义的细致读解。他指出,小说中出现的重复大体可归为三类:第一类是语词、修辞格、外观或内在情态的描绘等语词层面的重复。如哈代小说《苔丝》中一再出现的与红色有关描写的词语重复。第二类是事件或场景的重复。仍举《苔丝》为例,苔丝受辱的经历、季节的轮换在小说中不断重复。前述两类重复都是出现在同一作品的重复,第三类重复则是具有外在关涉性的重复,体现为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或不同作家的不同作品在动机、主题、人物或者事件方面的重复,因其具有超越单个文本的界限并能辐射文学史的广阔领域从而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如哈代的《苔丝》与其另两部小说《心爱的》、《无名的裘德》在主题和形式上的相互呼应。
米勒进而回溯了西方“重复”理论的两个源头,即《圣经》和荷马史诗、前苏格拉底的哲学和柏拉图。在归结吉尔·德鲁兹有关“重复”概念的思想基础上,米勒提出,小说的重复有两种形式:柏拉图式重复和尼采式重复。前者植根于模仿论,强调对生活真实性的模仿;后者则假定世界建立在差异的基础上,相似只是“幻影”或者“幻象”。这两种重复形式在差异的裂缝中创造了本雅明称之为“意象(image)”第三者,小说的丰富内涵由此产生。这两种重复形式与前文的三种重复方式经由不同的创作主体、通过复杂的排列组合构成了一个错综复杂而庞大的谎言的网络。在其中任何一个链接点上,都可以指涉小说的理解方式。所以米勒断言,以往那种二元对立式的、充满逻辑性的、对小说仅仅存在一种非此即彼的阅读是片面的、单线的。与很多对小说解读持消解甚至虚无倾向的理论家相反,米勒反对片面单线的阅读方式,但是他并不认为小说的阅读是随心所欲的或者其意义是模糊不清的,相反,他认为,小说的意义是丰饶复杂的,小说的视角、语言、时间和结构是开放的,小说的阅读方式是多种多样并且依靠这些多样性再接近对小说进行多面的、立体的、层次丰满而多元的阅读,由此实现“无穷性之谜”的魅力所在。
米勒的小说“重复”理论集新批评强调文本之细读、意识批评强调作者之动机、结构主义强调语言之转向以及解构主义强调之文本语言的多义性或意义的不确定性于一体,选取西方经典小说作扎实细致的文本分析,从而使“重复”理论具有一种文学批评的范式意义。兹说明如下:
米勒对新批评、意识批评及解构批评的熟练驾驭源自其受教育背景(朱立元先生为中译本所作“前言”中对此有精当阐述),“重复”理论结合了三种文学批评方法之长。米勒深谙西方现代有关重复思想的历史,他指出:“现代有关重复思想的历史发展经历了由维柯到黑格尔和德国浪漫派,由基尔凯郭尔的‘重复’到马克思,到尼采永恒轮回的思想,到佛洛伊德强迫重复的观念,到乔伊斯《为芬内根守灵》,一直到当代论述过重复的理论家:雅克·拉康、吉尔·德鲁兹、米尔恰·伊利亚德和雅克·德里达。”[1]P6
米勒从诸种相关“重复”理论最大限度地获益。他提及的著作分三类:第一类是他所论述的五位作家的批评或传记著作。第二类是有关重复问题的专门著作,除了上述理论家,还包括沃尔特·本雅明、爱德华·赛义德、布鲁斯·卡奎等等。第三类范围更广,包括新批评派有关文学形式和模糊多义性的著作,小说修辞学和反讽著作,读者反应批评理论,解构主义的小说理论,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和符号学著作等。[1]P6因此,米勒能够站在一定的哲学、历史、政治、伦理的高度之上,视野开阔并相对全面地阅读、解读小说。
米勒从小说中天真而不可靠的叙述洛克乌德入手,对《呼啸山庄》进行分析,从洛克乌德的期望不断受挫开始,米勒进而质疑传统对这部小说的解读方式,“小说时间的转换,叙述者的成倍增多和叙述者中套叙述者,双重的情节发展,作者的隐退,缺少一个可靠而又富有见识的叙述者(他分明是作者的代言人)”[1]P51,加之夏洛蒂的序言(里面包含对艾米丽·勃朗特的介绍),使得这部外表呈现维多利亚式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出现了多重叙述风格。需要指明的是,米勒并不认为以往对《呼啸山庄》的解读的总和构成了对《呼啸山庄》的完全解读,他认为,《呼啸山庄》是体现了现实主义小说中的某种特殊重复式样的典范,它吸引读者去寻找某种能解释文本的重复因素并使读者希望得到确定的意义,但是又通过叙述手段阻止了读者对小说的起源进行探索,因此文本呈现出异质多样性。
“经典”在西方学界一直是个热门话题。与卡尔维诺对经典定义的提出相映成趣①,米勒《小说与重复》选择了七部较为重要的19世纪至20世纪英国经典小说(它们为《吉姆爷》、《呼啸山庄》、《亨利·艾斯芒德》、《德伯家的苔丝》、《心爱的》、《达罗卫太太》和《幕间》)进行分析。这正是米勒独特匠心之所在:他要使其“重复”理论建基于经典文本之上。
首先,它们都具有传统的现实主义叙述模式,在脉络上可以上承维多利亚传统、下继现代主义风格,代表了一段立体丰富的文学史的缩影,每部小说都是一个临界点和突破口,都是一个关节点和交叉点。可以说,它们都是解构批评的最佳范本。
其次,它们都存在不同形式上的重复,潜在的意义却是丰富无穷的:在文本层面,这些重复可指涉隐喻、反讽、戏仿,它们还在文学与历史、政治、伦理等层面的关系中形成了互文性。
再次,从这些小说的作者角度而言,康拉德的人生哲学之于《吉姆爷》的结构颠覆,艾米丽·勃朗特的奇特经历之于《呼啸山庄》的神秘莫测、萨克雷的反讽风格之于《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视角”、哈代极端的怀疑主义和沉重的失落感之于《德伯家的苔丝》、哈代的艺术观之于《心爱的》、伍尔夫的女性作家的心态之于《达罗卫太太》和《幕间》,揭橥了每一部小说成为“这一个”的原因所在。
西方一直不乏阅读经典的传统。米勒对批评家的身份有着严肃的思考,他为经典提供新颖的解读视角,即是在某种程度上重新为经典确立规范,这在文学史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米勒强调:“文学的特征和它的奇妙之处在于,每部作品所具有的震撼读者心灵的魅力,这些都意味着文学能连续不断地打破批评家预备套在它头上的种种程式和理论。文学作品的形式有着潜在的多样性,这一假设具有启发性的意义,它可以使读者做好心理准备来正视一部特定小说中的种种奇特古怪之处。”[1]P5米勒认为,对语言学的探索,对词语的热忱,向人们传授对作品的解释,在书面批评文字中作便利于阅读行为的尝试,是批评家职业的价值所在。可见,这也是在“解构批评”落潮之后,米勒仍然能够在批评史上有其举足轻重的地位的原因。米勒说道:“近期有关批评的议论似乎将注意力过多地倾注在这个或那个具体理论上,倾注在它的术语、假设或理论的推断上,对借助这些理论可能得以进行的读解则没有予以足够的重视。要反驳或否定一种理论实在太容易了,但若要反驳对某部作品具体的读解阐释,只有通过重读该部作品、并提出另一种阐释这一艰难的工作才能达到。”[1]P24
“重复”理论是米勒能够扬新批评细读之长、取解构批评开放性阅读之优之明证。例如他对《德伯家的苔丝》的解读细致优雅、精彩深刻,其中感同身受的深情,才华横溢的见解,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气度,历来被专家视为“神来之作”。
米勒认为,小说中苔丝被诱奸表现为图画式的隐喻[1]P135,是小说中一连串修辞手法的组成部分。苔丝被诱奸且一再被蹂躏这个情节本身在小说中的具体情景描写缺失与哈代承继西方悲剧传统采用的创作姿态有关,在读者心中引起了更大的怜悯。
对于哈代原文中“为什么偏要在那上面,描绘这样一种粗俗鄙野的花样,像它命中注定要受的那样呢?”的回答,米勒提供了五种答案:第一,就小说情节而言,苔丝遭到强暴,重复了德伯的家庭传说,即其高贵祖先对民女的强暴,但是此番重演完全改变了传说中的每个因素。苔丝的遭遇作为反讽的复制,使小说意义更丰富,这也使得作为明确解释原因的模式归于无效。第二,重复自然行为——苔丝经受的一切和大自然万物盎然的生机间有相似之处,然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苔丝或者哈代所处时代已经远离自然界,这又造成了解释的不可能。第三,苔丝一心信仰、庇护人世的上帝在苔丝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因此,苔丝的遭遇与《圣经》中情节的重复形成了更显悲苦的反讽。第四,“分析道理的哲学模式”,“哈代和弗洛伊德两人,借助柏拉图的思想,一个在小说中、一个在科学论文中思索这样一个问题:每个男人或女人在跋涉他们的生命旅途时,都重复着再次回到仿佛失去了原始整体中去这一失败的尝试”[1]P154。与此对应的小说情节是苔丝和安吉·克莱在五朔节舞会上的短暂邂逅和阴差阳错的失之交臂,苔丝与这位与她最相匹配的伴侣互相寻找和分离之时产生了苔丝的悲剧。第五,作者哈代的命运观是和苔丝以及所有威赛克斯小说中的悲剧主人公命运相连的,说到底,苔丝们的命运又不过是哈代命运观的文学表达的一件又一件的复制品。
可见,环环相套的情节及情节重复构成的反讽、精心安排的叙述模式及模式重复形成的对比、重复与反讽之间形成的张力,其中更有米勒对语词呼应的精深理解,达到了解读苔丝悲剧的崭新高度。
与此同时,米勒还提出了许多具有极大阐发空间和实践操作价值的思考。他结合《吉姆爷》和《呼啸山庄》提出的小说视角问题和作家创作意图的暧昧性问题,他分析《亨利·艾斯芒德》提出的历史小说的真实与虚幻的问题,他结合哈代的创作年历对《德伯家的苔丝》和《心爱的》等小说提出的作者的批评意识与小说创作间复杂关系问题和小说不同版本问题,他就《达罗卫太太》和《幕间》中体现的艺术家角色及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戏中戏”模式提出的角色与作者的关系问题……诸如此类问题的提出,对我国传统经典小说的解读、对受西方现当代思潮影响尤其大的我国现当代文学作品的阐释、对于文学理论中的一些元点问题的深化,无疑具有“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借鉴意义;“重复”在某些层面上与比较文学研究存在着极为复杂密切的联系,文学形象如奥德修斯②、唐璜、哈姆雷特、“多余人”等等,在不同时代和不同作家笔下呈现出相承中的变化,或者如文学作品中不断重复出现的主题和母题等等,都可以开辟出比较文学研究的新层面。
此外,对于学界一直热衷探讨而乏有深度的诸如“反讽”、“隐喻”、“张力”、“意象”、“戏仿”等概念,米勒亦有自己建立在博采众家之长上基础上的高见。这些综合的、结合了文本细读的方式,为文学的解读开启了一扇天窗。在解读《幕间》的章节中,米勒认为,自伍尔夫对莎士比亚、康格里夫和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的滑稽模仿后,“人们再也无法以同样的方式来看待莎士比亚后期的传奇剧以及《乡村妇人》、《世界之路》等作品了”。③我们不妨套用米勒之言:继米勒《小说与重复》之后,我们对经典的解读需要重新思考了。
米勒分析的这几部小说在我国早有译本,当然也就不乏专家学者的解读,但是米勒提及的西方传统对这些经典的解读与我们东方的读者存在着一些差异。比如,根据我们的阅读体会,我们习惯认为,苔丝死后,她的妹妹丽莎露与安吉的关系是这部悲剧小说的亮色,他们二人将开始崭新的生活。米勒则以西方读者代言人的身份告诉我们,他们的关系将会以某种新的方式重复痛苦、背信弃义、不能兑现的欲望等。这些基于文化认同的差异产生的细节区别读起来是饶有兴味的。也许,应如米勒在中译本序言中要求那样:“阅读此书,同时思索一下发生了什么。”
米勒在《小说与重复》所展现出的严肃的思考、坚实的学养、广博的视阈、细读的功夫,于我国文学批评有着极大的参考价值和借鉴意义。当然,对米勒之“重复”理论而言,如若加上“重复”现象的东西方差异性阅读这一环,则更加完备。对此,我们只能希望而非苛求。
注 释:
①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2006.在此书中,卡尔维诺给出18种“经典”定义。
②邓艳艳的相关研究成果《艾略特诗歌中的尤利西斯主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此文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5月,第88页。
③同[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王宏图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59页。《乡村妇人》为英国剧作家威彻利(1640-1716)的喜剧;《世界之路》为英国剧作家康格里夫(1670-1729)的喜剧。
[1][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M].王宏图,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2]殷企平.重复[J].外国文学.2003,(2).
(责任编校:王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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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
A
1673-2219(2010)03-0031-03
2009-12-28
李琪(1975-),女,吉林四平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西方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