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雪棠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西汉诏策与帝王的经学师受
于雪棠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西汉诏策多为帝王自拟,且诏策的风格与帝王的行事个性颇相符契。西汉诸位皇帝的从师问学情况,除高祖和文帝,其余皆史有详载。西诏诏策的内容及风格与帝王的经学接受有关。帝王接受的经学观念不同,诏策内容亦随之发生变化。帝王对经学所持的态度不同,诏策风格亦有区别。
西汉;诏策;帝王;经学师受
诏策是西汉一种重要的文体。西汉200余年,保留下来的诏策数量颇丰。西汉帝王十分重视诏书的写作,高祖即要求太子自撰上疏,而且西汉诏策的风格与帝王的个性颇相符契。文帝富于理智,武宣二帝富于理想与气魄,西汉中期以后的帝王如元帝与成帝无高祖之雄、文帝之智、武帝之气,显得很平庸。西汉诏策的内容和风格的形成,除帝王所处的实际政治环境、所面临的实际政治问题及帝王个体性情、喜好的差异外,还与帝王的学习、阅读活动有关。《汉书》对帝王的师受情况多有记载。本文拟从帝王的经学师受角度,探讨有关西汉诏策的一些问题。
西汉一代,自高祖至平帝,除吕后专政与王莽新朝除外,共十一帝。西汉诸代帝王之师,仅高祖和文帝二人之所学无所记载,其他皆于史有征。根据《史记》和《汉书》的载录,惠帝师从叔孙通和张良;景帝师从张相如、石奋和晁错,读《黄帝》、《老子》;武帝师从卫绾、王臧,并向儿宽问《尚书》,好《春秋公羊传》;昭帝从蔡义学《韩诗》,从韦贤学《诗》,还修习《孝经》、《论语》和《尚书》;宣帝从东海中翁习《诗》,学过《论语》、《孝经》,从张贺修文学经术,好《春秋谷梁传》;元帝从夏侯胜、夏侯建、孔霸、周堪、欧阳地余和林尊,习《尚书》,从张游卿习《诗》,从疏广、疏受习《春秋》、《论语》、《孝经》,还曾从师习律令的丙吉;从严彭祖习《公羊春秋》,从治《诗》的萧望之习《论语》和《礼服》;成帝师从治《诗》、《礼》和《论语》的韦玄成,从治齐《诗》的伏理学《诗》,从郑宽中习《尚书》,从张禹习《论语》,从匡衡习《诗》,从黄霸习律师事律令,从夏侯千秋习《书》;哀帝师韦玄成、韦赏和师丹习《诗》,平帝从师治《尚书》的孔霸之子孔光和王莽。
关于文帝之师受,虽然史无明载,但文帝并非如《汉书·儒林传》所言“孝文本好刑名之言”,[2](3592)牟宗三认为“文帝之玄默尽智,固亦儒者精神也。”[9](217)徐复观亦云:“文帝虽好刑名,但已进一步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10](177)事实的确如此。文帝对儒学的传承曾起过重要的作用。他曾派晁错向伏生传习《尚书》,使博士、诸生从六经中择文作《王制》。汉赵歧《孟子章句题辞》曰:“孝文皇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1](2663)由此可知,文帝还曾设置四经博士。文帝也曾热衷于儒生所言的改历、服色、巡狩、封禅诸事。在文帝的诏策中,可以明显地看到他接受儒学的印迹。
西汉帝王经学师受的特点是:所学以《诗》、《书》和《论语》为主;帝王之师大多由著名经师担任,每位经师都有专门之学,而且,往往一帝多师、一经多师,帝王能够博学五经及各家之说。其中,从师最多的是元帝。
西汉帝王多有所经学师受,最表面、最直接反映其师受效应的,是诏策中征引经书及《论语》的情况。笔者从严可均辑的《全汉文》中,逐条梳理西汉诏策征引《诗》、《书》、《易》、《春秋》和《论语》的情况,统计的结果是:汉高祖和景帝不曾引用任何一种经典;文帝引《诗》2次,引《书》2次;武帝引《诗》7 次,引《书》7 次,引《易》3次,引《春秋》1次,引《论语》2次;昭帝引《诗》1次,引《论语》1次;宣帝引《诗》2次,引《书》5次,引《论语》1次;元帝引《诗》6次,引《书》3次,引《论语》3次,成帝引《诗》4 次,引《书》9 次,引《易》1 次,引《论语》7次;哀帝引《诗》4次,引《书》4次,引《春秋》2次,引《论语》5次。西汉诏策中征引最多的是《诗》和《书》,其次是《论语》。汉初征引经典较少,自武帝始,征引渐多。随着经学师受的逐渐加强,诏策的体制亦渐趋类型化、程式化,出现首述经典以引起论说的言说方式。具体可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直接引经典之语。有些诏书明确地以经典之语起首。如成帝《议减省律令诏》:“《甫刑》云:‘五刑之属三千,大辟之罚其属二百。’”[3](1103)哀帝《尊定陶傅太后等诏》:“《春秋》‘母以子贵’”。[3](335)第二,以“盖闻”、“朕闻”、“昔者”、“古者”等词起首引述经典。武帝诏策此类引述最多,如《赐卜式爵诏》:“朕闻报德以德,报怨以直。(语出《论语·宪问》)”[3](2627)
高祖和景帝的诏策,无一言征引五经及《论语》、《孝经》等书。恰恰高祖无学,而景帝不好儒术,并以学申韩刑名之术的晁错为师并亲信之。这一情形也从反面说明诏策与帝王师受是有联系的。
帝王经学师受的效应,当然不只是征引经典那么简单,诏策的内容也与特定的经学观念有关。
西汉诏策言灾异的很多,计有文帝2篇,宣帝2篇,元帝14篇,成帝11篇。这些诏书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天现灾异人君则求言、求贤以匡弊救失。
文帝二年的《日食求言诏》最为典型,也是此类最早的诏书。文曰:
朕闻之,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适见于天,灾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予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朕之过失,及知见之所不及,丐以启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敕以职任,务省繇费以便民。朕既不能远德,故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设备未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太仆见马遗财足,余皆以给传置。[3](116)
这道诏策包含三层意思:人君不德,则天降灾以惩戒;今有大灾,意味着人君有过失;求贤纳言以匡正人君。文帝这篇诏书,源于天降灾异以告人君之失的观念。由这个观念出发,推导出后面的几层意思。这类内容,这一思维方式、写作方式,后来成为一种诏策模式。在宣帝和元帝的灾异诏中,屡次出现。举凡日食、地震、火灾、旱灾、蝗灾,帝王都会下诏以求贤良方正之士。
天降灾异以昭示人君不德的观念最早见载于《尚书·汤诰》,其文曰:“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1](162)西汉诏书灾异求言的写作模式始自文帝,而恰恰是文帝派晁错从伏生传《尚书》,很难说二者之间没有关联,也不能说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元帝、成帝两朝,这类诏书最多,元帝和成帝多有儒师,其中专门为元帝讲授《尚书》的经师前后就多达6人,且其师多言阴阳灾异。这个西汉诏策内容上的突出特点与帝王所受之学不无关系。
其他如“亲亲尊尊”观念,亦广为西汉帝王所接受。武帝《以刘屈嫠为左丞相诏》、昭帝《封张安世为富平侯诏》、元帝《议毁庙诏》与《正毁庙迁主礼仪诏》、成帝《诏有司复东平削县》诸篇,或述亲亲之道,或以尊尊之义为据,都是以这一观念为论说基础的诏书。
西汉200余年,经学的话题、主旨发生了很多变化,帝王接受的经学教育也相应有所改易。排除帝王个性的主观因素,他们接受的观念随着客观话语环境的改变而表现出显著的差异。大体说来,文帝、武帝及元成二帝可以作为三个阶段的代表。
其一,文帝与明德慎罚观念
尚德敬德、不乱施刑罚的明德慎罚思想,是西周初年就确立的,它是《尚书》中很重要的观念。《尚书·康诰》云:“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1](203)文帝的诏书中多次表达了这一观念。兹以十三年《除肉刑诏》为例。
制诏御史: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与?吾甚至自愧。故夫训道不纯,而惠民陷焉。《诗》曰:“恺弟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繇至,朕甚至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楚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及今罪人各以轻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具为令。[3](1098)
在《除肉刑诏》中,文帝深以不能禁止犯罪行为而自愧,归咎于自身德薄、教不能明。他认为天子为民父母而教不能明,使民陷于刑且至于残毁,是失责也。其尚德自省之心、怜恤百姓之情,令人动容。文帝本是代王,偏居一隅。他虽然成为天子,但是开国的一帮老臣势力尚强,刘姓诸侯也尾大不掉,外患则有匈奴的侵扰。政治形势不乐观,并不一定导向统治者的戒慎忧惧。文帝诏书表现出的心态与《尚书》中的周公诸诰十分接近,这不能不说与其重视儒学有关。文帝诏书中那种极为突出的忧惧爱民之心,当是他接受经学的明证。
其二,武帝与天人感应说
武帝登上帝位时,虽然也面临着内忧外患的夹击,但毕竟经过文景之治,经过汉初六七十年的养息,汉帝国已经积累了比较雄厚的实力。这样的时势为武帝的雄才大略提供了条件。武帝时,董仲舒创立了系统的天人感应学说,并盛行于世。武帝的诏策明显有别于文帝,他不再讲明德慎罚,而是论及天人感应。
制曰:盖闻“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故朕垂问乎天人之应上嘉唐虞,下悼桀纣,浸微浸灭浸明浸昌之道,虚心以改。(《元光元年策贤良制》)[3](2513)
制曰:……子大夫修先圣之术,明君臣之义,讲论洽闻,有声乎当世,敢问子大夫:天人之道,何所本始?……属统垂业,物鬼变化,天命之符,废兴何如?……(《元光五年策贤良制》)[3](2614)
在元光元年和五年的两次《策贤良制》中,武帝均问及天人感应之说,与文帝之言明德慎罚大异其趣。
其三,元帝、成帝与阴阳灾异说
元帝和成帝年间,学术思潮又有所嬗革,盛行的是阴阳灾异之说,其时大臣的奏疏,多言阴阳灾异。这种情况当然是针对元成二帝本身后宫混乱而兴起的,但影响所及,元成二帝的诏策亦随之迁变。面对灾异,元成二帝的诏策内容,多以阴阳失调加以解释。
同样是面对日食,文帝的《日食求言诏》说的是“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适见于天,灾孰大焉!”[3](116)文帝只说“灾”,并未言阴阳。“灾”出现的原因,是因为人主不德。元帝成帝则否。
盖闻安民之道,本繇阴阳。间者阴阳错谬,风雨不时。……丞相御史举天下明阴阳灾异者各三人。(元帝初元三年《求言诏》)[3](284)
朕战战栗栗,夙夜思过失,不敢荒宁。惟阴阳不调,未烛其咎……是以氛邪岁增,侵犯太阳;正气湛掩,日久夺光。乃壬戌日有蚀之。天见大异,以戒朕躬,朕甚悼焉。(元帝永光二年《日食诏》)[3](289)
朕承先帝圣绪,涉道未深,不明事性,是以阴阳错缪,日月无光;赤黄之气,充塞天下,咎在朕躬。……”(成帝初即位《报王凤》)[3](4017)
元成二帝把灾异都归因于阴阳不调。他们的思路是:日食出现的原因是阴阳不调,邪气侵犯阳气。安民治国的根本之道乃为阴阳之道。因为我不德,所以造成阴阳不调,并产生了一系列的反常失序现象。
西汉诏策有三种主要风格类型:和平博大、超奇剀切与质直刻深。从帝王的经学师受角度考察,这三种风格与帝王对经学的态度恰成对应。对经学持接受态度的帝王,诏策风格大多和平敦厚,可谓顺受型;有从师问学的经历,然而对经学持质疑态度的,其诏策风格大多超奇或剀切,可谓逆受型;对经学持抵触态度,根本没有从师问学之事的,其风格则质直或刻深,可谓排斥型。
有些诏书风格与经学师受可能效果一致。文帝、昭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等几位帝王,属于顺受型。经学的教材是儒家经典,其特质是诗乐之教,培养的是善于自省、敬德恭慎、温柔敦厚的人格类型。温柔敦厚之人,其文风往往和平而博大。前面所举文帝诸诏,均有此气象。清刘熙载推崇汉文帝的诏书,曰:“西京文之最不可及者,文帝之诏书也。《周书·吕刑》,论者以为哀矜恻怛,犹可以想见三代忠厚之遗意。然彼文至而实不至,孰若文帝之情至而文生耶?”(《艺概·文概》)其他如成帝鸿嘉二年《选贤诏》、永始元年《罢昌陵诏》和永始四年《禁奢侈诏》,都是和平仁爱之音。仅举一例,以窥一斑。
朕执德不固,谋不尽下,过听将作大匠万年言,昌陵三年可成。作治五年,中陵司马殿门内尚未加功,天下虚耗,百姓罢劳,客士疏恶,终不可成。朕惟其难,怛然伤心。夫“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其罢昌陵及故陵,勿徙吏民,令天下毋有动摇之心。(《罢昌陵诏》)[3](320)
诏书中反映出帝王自省、诚意、克制、恭俭等儒家倡导的德行,无任何激烈之音。
即有些诏书风格与经学师受所产生的效果可能相反。武帝和宣帝即属于这种类型。武帝和宣帝都修习经学,有专门的老师。但二人的诏书风格与和平博大完全不相干。武帝虽多引古为例,但务虚而已。其文多质疑之音,多跋扈之音,多激切之音,风格恢宏超奇。宣帝文多简约、直陈,几乎不引古为例。读读以下两例,就会有突出的印象和感受。
盖闻虞舜之时,游于岩郎之上,垂拱无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内亦治。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与?何劳逸之殊也?盖俭者不造玄黄旌旗之饰,及至周室,设两观,乘大路,朱干玉戚,八佾陈于庭,而颂声兴。夫帝王之道,岂异指哉?……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或道世务未济,稽诸上古而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不得骋与?将所繇异术所闻殊方与?各悉对,著于篇,毋讳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称朕意。(《元光元年策贤良制》)[3](2506~ 2507)
制诏御史:盖受命而王,各有所由兴,殊路而同归,谓因民而作,追俗为制也。议者咸称太古,百姓何望?汉亦一家之事,典法不传,谓子孙何?化隆者宏博,治浅者褊狭,可不勉与?(元封七年《定礼仪诏》)[2](1160~1161)
武帝的元光元年制策,问得很尖锐,为何帝王有垂拱无为,有日不暇食,而其效则一?为何建制有简有繁,有质有文?上古之道各不相同,而于今难行,各持异说,究竟当如何去做?语气咄咄逼人,很有些故意为难的意思。武帝元封七年《定礼仪诏》所云:“汉亦一家之事,典法不传,谓子孙何?”[2](1161)更是道出了武帝欲自立汉家典法、傲视古圣的雄心。
比较文帝十五年《策贤良文学诏》与武帝元光元年《策贤良制》,二者的差异更加明晰。文帝诏中要选拔“明于国家之大体,通于人事之终始,及能直言极谏者”,目的是“以匡朕之不逮”,并且要求“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四者之阙,悉陈其志,毋有所隐。”[3](2290)文帝所问立足于现实,关注国家大体、人事终始,问的是平吏、宣政、安民之计,与武帝质问之声不同。文帝曰“以匡朕之不逮”,武帝曰“以称朕意”,其志意之异豁然。
宣帝之《平法诏》、《禁春夏弹射诏》、《日食诏》和《嫁娶不禁具酒食诏》诸诏,语句直指中心,别无旁涉,较有代表性,兹不赘引。
此外,在顺受型帝王那里极突出的是灾异诏,在武宣二帝这里完全是另外一种写法。且二人都不甚重灾异而更重祥瑞,宣帝诏策尤多此类内容。
武帝和宣帝还有模仿《尚书》语言风格的诏策,风格弘奥渊雅。《史记·三王世家》载录的武帝策封齐王、燕王、广陵王三策,语言极似《尚书》。[3](2111~2114)《文心雕龙·诏策》早已指出:“武帝崇儒,选言弘奥。策封三王,文同训典;劝戒渊雅,垂范后代。”[7](359)《汉旧仪》载录的宣帝《策丙吉为丞相》和《策杜延年为御史大夫》[6](159)两文,语词多仿《尚书》,亦是渊懿之文。
高祖和景帝对儒家经典持排斥态度。高祖轻贱儒生,藐视儒学,其诏书风格质直,与其无学正相应。其十一年《求贤诏》最具代表性。
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3](71)
高祖认为贤人与他共平天下,岂可不与他共利之?贤人如跟随他,则能享有功名富贵。高祖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名利和权力的认同和追求,他以天下为“利”,以“成名”为自己的目标,以刘氏一家天下传之无穷为最高理想。高祖以这一价值观来衡量他人,遂以“利”和“尊显”来招引贤人。求贤而不以才德为标准,无疑与儒家思想背道而驰。当然,高祖如此求贤与汉初天下未定,去战国重功利的世风未远有关。抛开时势的因素,高祖此诏语言直白,文风质朴,绝不引经据典,毫无润饰,这一作风与其不修文学、轻视儒学亦不无关联。高祖之后,西汉诸帝或多或少地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像高祖那样诱贤以利的求贤诏遂成绝迹。
景帝之师于史有征的一是张相如,二是石奋,二人于儒学均无闻焉。景帝曾读《黄帝》、《老子》,宠信修习申韩刑名之学的晁错。景帝虽未明言不好儒学,但其经学师受与儒学亦相去甚远,有趣的是,其诏书风格刻深,也与儒学温柔敦厚之旨迥异。景帝后三年《劝农诏》可为典型。
农,天下之本也。黄金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以为币用,不识其终始。间岁或不登,意为末者众,农民寡也?其令郡国务劝农桑,益种树,可得衣食物。吏发民,若取庸采黄金珠玉者,坐臧为盗,二千石听者与同罪。[3](152-153)
景帝的劝农诏,意在抑制占用民力以采金玉,先讲道理,次下命令,最后以罚为戒,多用否定词,语气强硬而严厉。对比文帝二年的《劝农诏》,景帝之严苛益显。文帝诏曰:“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朕忧其然,故今兹亲率群臣,农以劝之。其赐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3](117)文帝之诏,关注的是民何以生,且免租税之半以为劝勉,语气和缓,忧恤之情溢于言表。文帝可谓“仁者”,景帝可谓“忍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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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34.1
A
1002-2007(2010)03-0029-05
2010-01-20
于雪棠,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
[责任编辑 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