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彩文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 昆明 650031)
社会变迁中的布朗族文化
——双江县一个布朗族村寨的人类学调查
黄彩文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 昆明 650031)
文化和文化变迁一直是民族学、人类学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各个民族的社会文化也经常处于不断变迁之中。在现代化进程中,双江县布朗族在生计方式、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婚姻家庭等方面发生的变迁并不意味着传统文化及其内涵的全部丧失,而是传统因素和现代因素不断整合以适应现代化的结果。
现代化;布朗族;双江县;文化变迁
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对其自然环境、社会环境适应的结果,是一个民族智慧的结晶和重要特征。在当今世界,各民族社会交往的频度和范围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不同文化的汇聚和交融也空前纷繁复杂,因此,人类社会及其社会文化一直处于不断变迁之中。文化变迁对于世界上所有的民族群体来说都是一种常态,目前较为流行的观点是将文化看成是一个系统,并且在结构上划分为物质层面、制度层面和精神层面三个层面。“所谓物质层面,是指人与自然的关系,包括任何未经人力的自然力与对象化的劳动;制度层面,即人与人的关系,包括了政治组织、社会、亲属、教育制度等等;精神层面,即人与超自然的关系,包括价值观念、意识形态、思维方式、伦理道德、审美情趣、宗教信仰等等。”[1]在 2005年 10月至 2009年 8月的 4年时间里,笔者通过对双江县邦协布朗族村 10个月田野调查获得的资料,探讨现代化背景下一个边疆少数民族村寨传统文化的变迁。
布朗族是全国 22个人口较少民族,也是云南省七个人口较少民族跨境民族之一。据 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统计,中国布朗族共有 91882人,其中有 86401人属于农村人口,[2](P266)主要分布在我省西双版纳州、临沧市、普洱市、保山市以及大理州等地20余个县 (区)。由于受社会历史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他们大多居住在自然条件相对较差、生存和发展条件较为恶劣的边疆山区,教育科技相对落后,贫困问题十分突出,封闭性特征明显。此外,云南各地的布朗族在历史上因其迁徙路线不同,形成了与汉、傣、拉祜、佤、哈尼等民族交错杂居的格局,也因此形成了各地区布朗族不同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淀和民族传统文化。
双江县是一个由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四种主体民族组成的自治县,是布朗族的主要聚居区之一,位于云南省的西南部,是临沧市通往西双版纳州的必经之路和通往沧源、耿马两县的主要通道。县城勐勐离临沧 104公里,离省城昆明 755公里。地理坐标在东经99°35′15″至100°90′33″,北纬23°11′58″至 23°48′50″之间,北回归线横穿县境中部,因而素有 “太阳转身的地方”之美誉。全县总面积 2165.03平方公里,山区面积占 96.2%,东西最大横距 58公里,南北最大纵距 64公里。县境东与普洱市景谷傣族彝族自治县隔江相望,南与澜沧拉祜族自治县、沧源佤族自治县毗邻,西与耿马傣族佤族自治县相依,北与临翔区接壤。因澜沧江纵流于东,小黑江横亘于南,两江交汇于县境东南而得名。双江县辖 4乡 2镇、72个村民委员会、3个居民委员会,另驻有国营双江农场和勐库华侨农场, 2005年全县总人口 164595人,其中少数民族人口 73096人,占全县总人口的44.41%。在少数民族中,布朗族 13489人,占全县总人口的 8.2%。[3](P11)双江县的布朗族大部分居住在县境东南部的澜沧江、小黑江一侧的山丘地带,其中邦丙、大文、沙河、勐库、勐勐等乡镇的 18个村委会 33个自然村是布朗族的主要聚居区,沙河乡邦协村就是一个纯布朗族聚居的村寨。
邦协村位于双江县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沙河乡的西北部,海拔为 1400米,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农业村,距双江县城约 16公里,距沙河乡政府约 13公里。它既是行政意义上的建置村,也是建置村所辖的一个自然村,邦协行政村辖邦协村、小勐峨村和旧笼村 3个自然村,邦协村即为村委会驻地。至 2009年 8月,邦协自然村共有 132户 543人,主要有俸、刀、赵、李等姓氏,是一个纯布朗族聚居的村寨。由于历史上邦协布朗族长期与拉祜族、佤族、傣族等民族交往频繁,许多邦协布朗族都能用佤语、傣语进行交流,并能操流利的汉语。邦协村整个寨子依山而建,各家各户的房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坡度较陡的半山腰。整个村寨西高东底,排水沟一直沿山势流入寨子下方的回东河中,这样不但可以防止河沟底部的瘴气和疾病流行,还可以避免强烈日照,邦协村的年平均气温在 19℃—22℃之间,日照长,降雨丰沛,湿度和温差较大。邦协村与另外两个自然村小勐峨寨 (佤族寨)和旧笼寨 (汉族和拉祜族寨)相距约 4公里,回东河将邦协村与另外 2个自然村自南向北隔开。
邦协最早叫 “邦嘿”,是傣语的音译,后来渐渐演化为汉语的 “邦协”,在傣语中,“邦”是指 “平地”,“嘿”指菌类,“邦嘿”就是菌类较多的平地。在邦协布朗族的历史记忆中,他们的祖先最早住在一个叫勐卯的地方,由于经常遭受外族侵扰,为了躲避战祸,最后被迫举族迁徙。经过数年的艰难跋涉,他们来到了现在小勐峨的下方建寨安家,若干年后寨子在一次火灾中被烧为灰烬,最后才搬迁到现在的地方。到了邦协后,按照布朗族的传统习俗,他们将从勐卯带来的一大一小两块方形石头埋在寨子中央,并在其上方竖一棵木桩代表寨心,意味着布朗族从此将在此地生息繁衍,带来的两块石头则表示永远不忘自己的先祖。关于邦协布朗族祖籍来源的传说,与双江县傣族的迁徙来源地相同,《勐勐土司世系》记载说:“勐勐土司历史渊源于勐卯。罕甸带着部分傣族于傣历 747年,即公元 1416年 (明永乐十四年)来到勐库。当时,聚居在勐库、勐勐的居民,有坝区的傣族,半山区的布朗族、佤族,高寒山区的拉祜族。”[4](P377)这一方面说明了傣族文化对布朗族社会的深刻影响,另一方面也说明双江县境内的布朗族其实早在勐卯迁来的傣族之前就已在双江县定居。
新中国成立之前,邦协布朗族长期处于封闭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状态中,即使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前 30年,由于“政府发挥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打破了家族、民族界限,把人们按照阶级和利益重新组织起来,使人们牢固地归属于行政组织。国家与人民的关系基本上是命令与服从的模式。”[5]在这样的背景下,邦协布朗族与外界的接触和交往较少,其社会文化的变迁也不明显。改革开放之后,面对现代化和全球化浪潮的冲击和影响,邦协布朗族的社会文化也同全国其它少数民族地区一样发生了巨大的变迁,并突出地表现在生计方式、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婚姻家庭等方面。
(一)生计方式的变迁
生计方式指的是各个人类群体为适应不同的环境所采取的整套谋生手段。“一个社会要能生存,必须满足控制和规范人的行为、保障社会安全、男婚女配,抚养和教育后代等社会成员的需要,更重要的是必须发展出一套能从生存环境中谋取食物的方法。这种谋取食物的方法便是生计(Subsistence),或称为生存战略 (Survive Strategy)。”[6](P163)从乡土经济而论,邦协是一个以传统农业经济为主的少数民族村寨, 20世纪 80年代以前,为传统的自给自足经济,改革开放后其生计方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在远离村寨靠近坝区的回东河水库沿岸,是邦协布朗族的主要水稻种植区,每家每户一年的口粮主要就靠这里生产。在村寨与旧笼、小勐峨交界的回东河两岸,邦协人开辟了不少坡地,除了种植玉米、油菜、荞麦、茶叶、甘蔗之外,也种植少量的水稻,但产量较低。2000年以前,茶叶的价格非常低,因此不少人家就将原来的部分茶地改种其他经济作物,甚至闲置荒废。2005年以后,由于茶叶的价格不断上涨,于是许多荒置多年的陡坡地又被利用起来种植茶叶,有的人家还到离村寨很远的地方去开辟新的茶地。2005年以前,市场的鲜叶价格平均每市斤 1.7元,到了2006年提高到 2.5元/斤,2007年甚至超过了 3元,邦协布朗族的生活水平也因此逐渐提高。仅以村民购置摩托车为例,2005年 10月,笔者刚到邦协调查时,寨子里仅有摩托车 5辆,2006年 8月增加到 40辆, 2007年 8月则迅速增加到 100余辆,平均每户拥有1辆。
近几年来,邦协布朗族单纯依靠土地为生的状况开始改变,生计方式出现了多元化的趋势,除了传统农业以外,还从事养殖业,不过畜牧业还没有从农业中分离出来。邦协布朗族主要饲养鸡和猪,猪大多数是用来出售的,而鸡和鸡蛋除了平时可以用来改善生活、招待客人之外,还是举行祭祀、叫魂、祈祷以及节庆期间到佛寺滴水的必备之物。牛是农耕民族犁田耙地的得力助手,邦协布朗族也不例外,不过只有经济条件稍好的人家才养牛。在邦协,存在一种称为“割养”的形式,就是没有牛的村民帮有牛的人家放养,到农忙时自己可以无偿使用,母牛下崽时,放养人和主人家各有一半的所有权,如果母牛生下第二头牛犊时,第一头则归放养人。
邦协的加工业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碾米和磨面,另一类是茶叶加工。原来村寨里只有两户村民从事碾米、磨面加工服务,近几年来,很多村民都购置了家用的小型碾米机和磨面机,这两户村民的生意开始清淡了。2000年以前,邦协专职从事茶叶加工制作的只有一户人家,随着茶叶价格的不断上涨,不少村民也纷纷加入到茶叶加工的行业中,到 2007年 2月,近 30户村民先后购置了烘干机、揉茶机等现代设备,2008年和 2009年,茶叶价格严重下跌,从事茶叶加工的村民又迅速减少到 10余户。
建筑业是邦协的一个新兴行业,20世纪 70年代以前,大部分邦协布朗族家庭都是传统的鸡罩笼式草房,从 20世纪 70年代中后期开始,陆续有村民建盖瓦房,近十年来不少村民开始建盖水泥平顶房。这样,一部分有远见的村民开始向汉族师傅学习建筑手艺,并逐渐从农业生产中脱离出来,专职从事房屋建筑。他们购置有搅拌机、切砖机等现代设备,还有相对固定的建筑施工人员,除了在邦协从事建筑外,有时还会被坝区的傣族请去当师傅。
如今,人们的商品意识逐步增强,村民不再把一心务农看成是能干人,能通过非农经营赚钱的被看成是有本事的人。在邦协,有大小七家专门从事日用品零售的商铺,主要出售烟、酒等日用商品,这些商铺投资少则几千元,多的达到六七万元。尽管现在几乎每家都有了摩托,到双江县城也远比以前方便多了,但是人们还是习惯在寨子里临时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此外,人们的消费观念也发生了变化,现代家电进入寻常百姓家,住房消费、衣着消费、娱乐消费、节日消费、宗教活动消费等开支逐步扩大,商品观念和商品意识进一步加强。
一个民族的生计方式是改造利用其所处自然环境的产物,在这一过程中,人类的生计方式都离不开对自然环境的依赖,只能在自然环境中寻找自己的着生点,汰选出自己加工利用的对象,规避对自己不利的因素,以获得经济活动的成功。[7]可以说,20世纪 80年代以前的邦协还是一个人口流动不太显著的封闭山村,人们安分守己,专事农耕。近十多年来,在全球化与现代化的冲击下,邦协的一部分年轻人纷纷离开山寨,离开祖祖辈辈固守着的土地,开始到沿海发达地区寻求新的生存和发展空间。2001年,当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人准备走出大山,去远方看看外面的世界时,遭到了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和村民的非议。然而,仅仅几年以后,打工竟然成为了寨子里许多年轻人的时尚追求。2004年以来,邦协外出务工人员不断增加,打工收入已经成为村民家庭经济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由于这些打工者大多能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因此除了自己的日常开支外,每年还能给家中汇来一笔不小的现金,这对寨子里的村民特别是年轻人产生了强烈的震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渴望离开他们祖祖辈辈守护的土地和家园。到 2006年 3月初,村子里已有 69名青年通过政府组织、经人介绍等方式纷纷走出大山,到了上海、山东、安徽、浙江、福建、广东、重庆、四川等地打工。虽然打工者个人的工作环境和待遇各不相同,但是从客观上来讲,年轻人的大量外出,不但拓宽了他们的视野,丰富其社会阅历,改善家庭经济状况,而且对于改变邦协布朗族早婚早育的传统习俗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二)物质文化的变迁
服饰是民族文化中最外显、最活跃的因素,民族文化的变迁也是从服饰文化的变迁开始的。史料记载说,布朗族崇尚青色和黑色,其传统服饰为“男子青布裹头,着蓝布衣,披毡褐,佩刀跣足,妇女青布裹头,着花布短衣,长裙、跣足。”在今靠近小黑江腹地一带的布朗族,仍然不同程度地保留有青黑色相间的传统服饰,男子穿黑色圆领长袖对襟衫,黑色宽大脚裤,黑色长布包头巾。中老年妇女穿黑色或深蓝色圆领窄袖短衫,青年妇女多蓝色或白色底面,在领、袖部位镶拼各色花布,短衫下摆略呈弧形。妇女穿黑色筒裙,戴银质耳环、手镯,少数男性老人戴耳环。但是,由于邦协布朗族距离县城较近,随着交通条件的不断改善和对外交往的逐步扩大,受异质文化的影响较大,所以传统的民族服饰早已不复存在,除少数中老年妇女还保留穿傣族服装的习俗外,大部分村民已经习惯穿款式新颖、价廉物美的汉族服装,有的年轻人的穿着甚至开始模仿城里人追求时尚,由此可见现代生活对久居山寨的布朗族村民的深刻影响。
受地理环境的影响,布朗族的传统民居一般为木结构、草屋面的“鸡罩笼”式房屋,以椿树、麻栗树作柱,架三道梁,木椽长约 5米,出水较陡,中柱高 3米以上,屋檐与地面距离不超过1米,两边山墙再架屋椽,整个建筑呈四面出水式样。屋檐以下的部分,用木板或土基作墙梁,两侧加厦的一方开门,门高约 1.6米,单扇,多以竹片编成,进门处有灶,往里即为正屋,不设楼。屋正中设火塘,火塘上设炕架,铺上篾笆,借火烟的余热烘干粮食、茶叶等,靠墙设床,有的在地上铺床,火塘边摆小凳,待客和就餐都在火塘边。正屋一侧加厦处另辟一室,与正屋相通,多用来存放杂物,正房外面,另建仓房,木结构,草屋面,竹片作墙壁,多作干栏式,楼上存放粮食,楼下关牲畜。[8](P822)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经济条件和交通状况的改善以及受汉族的影响,邦协布朗族传统的“干栏式”建筑逐渐被土木、砖瓦结构甚至钢筋水泥结构的房屋所代替,楼底也不再关牲畜,而是像汉族一样,中间为客厅,两侧住人,另外在正房旁边设灶房和畜圈。此外,屋内的布局也发生了变化,客厅里不但挂有各地的风景画或神采飞扬的各种明星时髦挂历,而且各种电器和组合家具也进入寻常百姓家庭。布朗族的业余生活开始从传统的火塘边向摆满现代娱乐媒体的客厅转移,曾经在布朗族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火塘也失去了往日的教化功能。
如前所述,邦协布朗族是一个传统的山地农耕民族,他们的大部分田地都在远离村寨的坝区。从前邦协布朗族干活都是靠步行,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和摩托车在村民中的普及,现在邦协人到田地里去做农活都是骑摩托车。在耕作方式上,传统的牛耕马驮的状况有所改变,拖拉机、打谷机等现代农业机械逐步得到推广和使用,这使得布朗族的农业生产技术水平也得到了提高。
(三)精神文化的变迁
精神文化是相对于物质文化而言存在于人类记忆中的信息,包括人类的知识、风俗、道德、宗教、艺术等方面,它是文化体系的深层结构。在现代文明的冲击和影响下,邦协布朗族已经习惯将汉语作为对外交流的通用语,不会讲汉话会遭到村民的耻笑。同时,除了本民族的传统节日外,一些村民也像汉族一样过元旦节、五一节、国庆节、中秋节等节日,有的村民甚至还模仿汉族为自己的子女请 “满月客”、过“周岁生日”等等,这些变化反映了布朗族面对现代化的应对策略。
邦协布朗族的宗教信仰主要是原始宗教和南传上座部佛教,主要包括自然崇拜、图腾崇拜、鬼神崇拜、祖先崇拜等。除了村民家中供奉各自祖先的 “捌他姆”外,寨心、竜林、坟林、佛寺等地是村民的信仰和仪式中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原始宗教和南传上座部佛教在邦协布朗族社会中一直占有重要的地位,人们的祭祀仪式和巫术活动十分频繁,比如每年傣历八月属马日举行的祭祀竜神仪式以及数年一次的祭祀寨神仪式、送火神仪式,泼水节、关门节和开门节等佛教节日期间举行的赕佛、滴水祭祖等仪式,村民在建盖新房时举行的叫魂、驱鬼、扫屋子仪式,农业生产中的祭鬼田和叫谷魂仪式、尝新米仪式等等。祖先崇拜是邦协布朗族最普遍的信仰活动,家家户户每天早上都要用米饭祭祀祖先,以祈求得到祖先的庇护。每年的佛教节日期间,村民也要以户为单位在佛寺里举行滴水祭祖仪式。竜神是邦协布朗族的部落保护神,由全寨男性村民参加的每年一次的祭祀竜神仪式,则是全寨性的祭祀活动,用丰厚的祭品祭献竜神的目的,是为了祈求竜神保护全寨村民安康吉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文革”期间,邦协布朗族的宗教信仰及其祭祀活动暂时淡出了村民的生活视野,随着改革开放后国家政治环境的逐步宽松,宗教信仰又在布朗族社会中复兴,但也发生了不少的变化。首先是世俗性增强,神圣性减弱。现实生活中的信仰与仪式不再像过去那样对神灵充满了敬畏,有的仪式甚至增加了表演的成分,从而使得神圣性色彩淡化。其次是信仰对象发生了变化。由于对外交流的频繁以及随着求学、打工、外嫁等人数的增多,宗教信仰的群体开始变化,一些年轻人的宗教意识逐渐淡薄,诸如举行祭祀竜神、祭祀寨神等全寨性的仪式活动时参加的人员范围也呈逐步缩小的趋势,而中老年村民对佛教的信仰依然比较虔诚,在佛教节日期间都要到佛寺去赕佛滴水、念经祈祷。再次是一些仪式活动已经消失。送火神仪式是过去布朗族经常举行的全寨性仪式活动,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居住条件的改善,这一仪式活动逐渐退出了邦协布朗族的生活视野,如今只是作为一种历史记忆保留在部分老人的口述史中。总之,虽然宗教信仰是民族传统文化中比较稳定的部分,但在现代社会变迁中仍然发生了缓慢的变化。
(四)婚姻家庭的变迁
婚姻是维系人类自身繁衍和社会延续的最基本的制度和活动。从婚姻形态来说,邦协布朗族实行一夫一妻制,在择偶范围上,从前严禁与外寨和外族通婚,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 “黄牛是黄牛,水牛是水牛”,黄牛和水牛是不可能关在一起的。他们主要是担心外寨的人会将不干净的东西带进寨子,给村寨带来晦气;而与外族通婚是害怕 “琵琶鬼”跟着进来危及村寨。正因为如此,邦协布朗族长期实行村寨内婚,且普遍流行以血缘联系为基础的姨表婚,所以近亲结婚的现象十分突出。对此,费孝通先生曾经指出:“乡土社会的生活是富于地方性的。地方性是指他们活动范围有地域上的限制。在区域间接触少,生活隔离,各自保持着孤立的社会圈子。”[9](P74)在现代生活方式的影响下,邦协布朗族的传统价值观念和婚姻观念发生了一系列的变迁,主要表现在择偶标准多元、通婚半径扩大、家庭规模核心化、长辈权威下降等方面。
第一,择偶标准多元。邦协布朗族青年择偶标准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打破了不与外族通婚的惯例,逐渐开始与傣族、佤族、彝族、汉族等不同民族通婚;二是由传统的主要看重对方是否吃苦耐劳、孝敬父母、身体健康等条件,逐步考虑对方是否有经济头脑、双方是否有感情、是否会关心人、是否会持家过日子等等,有的还将对方的家庭条件作为选择配偶的条件。
第二,通婚半径扩大。受现代生活方式的影响,邦协布朗族的择偶标准和通婚半径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一些布朗族姑娘不但嫁到了本县的小邦协、邦木、双江、勐库、临沧等地,甚至远嫁到了山东、四川、甘肃、江苏等省区。据笔者 2006年 6月对邦协布朗族婚嫁情况的调查数据显示,当时嫁到外地的妇女达 50多人。婚姻圈的扩大必然带来人口的流动和外来文化的传播,增加村寨文化的异质性,从而对布朗族社会文化变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第三、核心家庭不断增多。笔者通过对邦协布朗族家庭结构的调查发现,邦协的核心家庭 86户,占 65.2%,主干家庭共有 40家,占 30.3%,其他家庭 6户,占4.5%。历史上邦协布朗族以主干家庭为主的家庭结构发生了变化,现在的情况是核心家庭不断增多,一般是儿女成家后就会很快分家,长子另立门户,父母与幼子共同生活,幼子赡养老人并继承其遗产。另一方面,由于计划生育政策的有效执行以及人们生育观念的改变,“多子多福”不再是他们追求的目标,妇女的生育率大幅度下降,每个年轻的已婚妇女平均生育二胎,家庭平均人口一般 4人,20世纪 80年代以前很普遍的多子家庭现在已经少见了。
第四,长辈权威逐渐下降。由于受现代生活的影响,接受教育和接触外界的年轻人逐步参与并干预家庭决策,以前完全由家长说了算的局面被打破,父辈的传统家庭权威越来越受到严峻的挑战。
文化是民族的灵魂和精神家园,是各个民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社会文化变迁是当今世界普遍的社会现象,影响社会文化变迁的因素很多,譬如环境和人口、经济和技术、文化创新与文化传播、价值观念和行为模式等等都可能引起一个民族内部的变迁。人类学者普遍认为,“一个社会的变迁 (Social change)取决于两种力量的作用,一是内部力量,二是外部力量。内部动力主要包括权力变更,社会结构的变化以及某种重大的发明等;外部力量则是在其他民族文化的作用下 (包括互相交流、互相借鉴、技术引进等方式)所引起的变故。”[10]在现代化进程中,邦协布朗族在经济生活、社会生活、宗教信仰等方面都经历着不同程度的变迁,通过对邦协布朗族社会文化变迁的考察,我们不难发现:
第一,“现代化对于当今人类社会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也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历史选择,一切民族都不可避免地走向现代化。但实现现代化的方式是可以选择的,不同民族都将依照自身的文化传统和文化模式选择现代化。”[11]我们看到,处于乡土社会中的邦协布朗族村民并没有拒绝或排斥现代化,而是以他们自身的方式接受现代化,布朗族传统宗教信仰的世俗化倾向逐步显现。
第二,布朗族社会文化的变迁并不意味着传统文化及其内涵的全部丧失,而是传统因素和现代因素不断整合以适应现代化的结果。以邦协布朗族的民间信仰为例,在现代文明的冲击和影响下,20世纪 50年代以前严禁妇女和外族人参加的传统祭竜仪式也随之发生了变迁,突出地表现在民间的仪式开始走出传统的乡土社会,参与到地方政府组织的相关活动中。[12]
第三,邦协布朗族社会所经历的文化变迁中,精神领域的文化变迁未必都滞后于物质层面的变迁。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由于布朗族价值观念的变化,才导致了物质文化的迅速变迁。随着婚姻圈的扩大和外出务工人员的增多,外来文化不断进入这个昔日闭塞的民族村寨,人们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第四,国家和政府在布朗族社会文化变迁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新中国成立 60多年来,布朗族人民的生活条件不断改善,生活水平和生活质量不断提高,这是我们在考察建国后布朗族社会文化变迁时首先要给予肯定的。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无论是我国的历次政治和社会运动,还是随着西部大开发的实施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推进以及多年来国家对布朗族地区采取的特殊扶持政策,客观上都使布朗族的社会文化发生了指导性的变迁。
从历史的经验来看,人类实际上一直处于文化变迁的旅途中,文化变迁对于世界上所有的民族群体来说,都是一种常态。在当今的社会经济环境下,中国少数民族文化变迁的特点是速度明显加快,而变迁的目标指向是 “现代化”。[13]在现代化进程中,邦协布朗族的生计方式、价值观念以及宗教信仰发生了较大的变迁,生计方式多样化、价值取向多元化、宗教信仰世俗化的特点日益明显,不过这种变迁并不意味着传统文化及其内涵的全部丧失,而是传统因素和现代因素不断整合以适应现代化的结果。但是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与全国其他地区的少数民族一样,邦协布朗族传统的民居建筑、民族服饰、祭祀仪式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视野,一些口传文学、纺织技术等非物质文化遗产随着民间老艺人的离世而处于即将消失的危险境地,如何采取有效措施,加强布朗族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成为当前一项紧迫而重要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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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祖鑫)
Blang Culture in Social Change——Anthropological I nvestigation in A Blang Vilage of Shuangjiang County
HUANG Ca i-wen
(Institute of M inorities Research,Yunnan University forN ationalities,Kunm ing650031,China)
Culture and cultural change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research topics of ethnology and anthropology.Each nationality’s social culture is often in constant change.On the basis of field investigation,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Blang’s social and cultural changes in Bangxie Village of Shuangjiang County.In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the changes of Bangxie Village Blang’s life style,material culture,spirit culture,marriage and family,etc.doesn’tmean all the loss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connotation,but the traditional factors and modern factors unceasingly integrate to adapt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modernization;Blang;Shuangjiang County;culture change
K286.1
A
1671-7406(2010)10-0052-08
2010-07-10
黄彩文 (1970—),男,云南永胜人,云南民族大学民族文化学院副教授,民族学博士,主要从事民族学、宗教人类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