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记》与中唐士人心态的转变*

2010-08-15 00:53孙国江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0年1期
关键词:士人游戏

孙国江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枕中记》与中唐士人心态的转变*

孙国江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枕中记》是一篇脍炙人口的传奇文,然其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它自身的艺术成就。《枕中记》所代表的内向性和游戏性特征,是影响整个中唐士人心态的两种倾向,而且这两种倾向正是中唐独特的社会历史背景所造成的。《枕中记》作为唐传奇进入兴盛期的标志性作品,同时也是整个中唐士人心态走向重大转变的开始。

枕中记;中唐;士人心态

某一形式文学作品的创作和繁盛,总是与某种社会思想相伴而生,在其背后,是相应特定时代的社会历史背景作为推动。在唐代文学的发展历程中,中唐是一个独特的时代,陈寅恪先生曾说:“唐代之史可分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关于政治经济者如此,关于文化学术者莫不如此。”[1]中唐正处在这一独特的转变时期的开始,从政治文化到社会思想都与安史之乱以前的盛唐时期有着莫大的不同。就传奇文的创作来看,“中唐时期是唐代传奇的繁盛时期,作者纷起,产生了一些有名的作品。”[2]开启中唐传奇文创作繁盛时代的第一篇作品,无疑要数沈既济的《枕中记》。作为一篇传奇文,《枕中记》的意义早已超过了它本身的内涵,甚至可以说,它是整个中唐社会思想巨大转变开始的一个标志。

在经历了魏晋南北朝的长期动荡之后,唐王朝的建立重新带来了大一统的局面。唐朝国力的强盛以及科举取士制度的确立,使得知识分子有机会建立自己理想的功业。因此,盛唐的文人们多表现出一种奋发向上的气势,乐观自信的豪情以及敢于为帝王师的时代使命感。但一场安史之乱使得这诸多理想又重新归于破灭。到了中唐时期,随着昔日繁华的不再,宦官专政、藩镇割据、党争不断,唐帝国已然危机四伏、千疮百孔,士子们雄心勃勃的政治理想变得越来越暗淡无光。但是士人们又只能通过跻身仕途才能生存,正如韩愈所说:“中世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因此,盛唐时期那种每个士人都具有的政治豪情变成了得过且过的颓废,中唐文人所面对的是一种沉重的失落感。这些悄然发生的变化并非同一天降临在人们的头上,它对中唐士人心理所产生的影响也是一个逐渐发生的过程。

中唐社会环境和士人心态逐渐产生巨大变化,催生出了一大批脍炙人口的传奇小说作品,其中第一位有影响力的作家,无疑要数沈既济。沈既济所处的大历、建中时期是中唐巨大转变的开始。沈既济本人也正是由盛唐文人向中唐文人过渡的一个鲜明的代表。沈既济传世的传奇文包括《任氏传》和《枕中记》。

在《枕中记》这篇传奇文中,作者沈既济详细交待了主人公卢生在梦中的仕宦经历,自举进士登第,进而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直到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燕国公,位极人臣、执掌天下大权,整个过程占了全文的三分之二以上的篇幅。由于《枕中记》一文如同真实历史记录了卢生一生的仕宦履历,因此被李肇称为“真良史才也”。尽管《枕中记》仅仅是沈既济的一篇游戏书愤之作,但它却几乎开启了整个中唐传奇文的兴盛时代。自《枕中记》之后,模仿之作层出不穷,很多著名的传奇文都仿照《枕中记》的立意而作,较为著名的如《樱桃青衣》和《南柯太守传》,在情节模式上几乎与《枕中记》完全相同。

从沈既济的《枕中记》开始,可以发现中唐士人与前代相比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倾向,即由向外的探索转为向内的追寻。以沈既济为代表的中唐文人逐渐失去了在现实世界中建功立业的环境和土壤,这使得他们只得将自己的壮志和抱负寄托于笔端,投影于自己的小说作品中。这正是传奇文《枕中记》以及后来《南柯太守传》等一系列作品所展现给我们的。无论是《枕中记》还是《南柯太守传》,小说中的那个世界首先被设定为盛唐时期或带有盛唐的影子,主人公在这个幻想出来的盛世中可以尽情施展才华,而不必担心现实世界中的种种束缚。这样的设计正是作者本人在现实世界中四处碰壁,处处受挫而导致的心中激愤的一种变相发泄。作为既是文学家又是下层官吏的这些中唐士人,时代所赋予他们的是一种现实与理想的悖论,即必须以极端现实和功利主义的态度去面对生活,而只能将理想寄托于幻想作品之中。由此逐渐形成了中唐士人所独有的现实中的审慎态度和作品中的狂放不羁。正如李剑国先生所说:“一方面是对官场险恶、仕途坎坷的清醒认识和感受,一方面是对功名富贵的狂热追求,这是唐代士人的二律背反,反映着一种深刻的内在矛盾。”[3]

沈既济本传见于《旧唐书》卷一九四、《新唐书》卷一三二。他是苏州吴人,德宗时受到宰相杨炎的赏识,召拜左拾遗、史馆修撰,建中二年因杨炎得罪,沈既济也坐贬处州司户参军。根据李剑国先生的考证,《枕中记》应作于建中二年贬官之后。[4]在杨炎被贬之前,沈既济的主要职务是作为谏官的左拾遗,此官职仅为从八品下,是很低等级的官位。尽管官位低微,却并没有阻挡沈既济参与政治活动的积极性,在短暂的谏官生涯中,他曾几次上疏皇帝,除一次是为了反对国史中为武则天立本纪外,其他都是抨击当时的科举和铨选制度的。他在《论增待制官疏》中称:“伏以陛下今日之理,患在官烦,不患员少;患在不问,不患无人”,[5]4965认为当时的官僚制度已经人浮于事。又在《词科论》中称:“进士为士林华选,……忠贤隽彦、韬才毓行者,咸出於是,而桀奸无良者或有焉。故是非相陵,毁称相腾,或扇结钩党,私为盟歃,以取科第,而声名动天下;或钩摭隐慝,嘲为篇咏,以列于道路,迭相谈訾,无所不至焉。”[5]4868从这些言论中不难看出,青年时期的沈既济是积极入世的,对于时事和政治都有着自己的见解,希望得到皇帝的重视以实现自己的抱负。

然而年轻的沈既济并不是一个审时度势的人,他的若干政治见解无疑与刚刚登基,正锐意于树立中央的威信进而削弱地方藩镇势力的唐德宗的观念不符,这也正是沈既济的所有意见都没有被德宗皇帝采纳的根本原因。随着杨炎的获罪,沈既济也受到牵连,坐贬处州司户参军。经历了宦海沉浮之后,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科场士林弊端的沈既济却在其传奇文《枕中记》中安排了主人公举进士登第、应制科得以授官,从此走上了平步青云的仕宦之路的情节。其中自然蕴含了无尽的人生感慨,也表明作者开始对从前的政见有所反省。

尽管沈既济后来又曾升为礼部员外郎,但由于本传记载简略,我们很难知道他贬官之后在政治主张方面的变化。但我们可以从沈既济的儿子沈传师身上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变化。沈传师于贞元二十一年,也正是德宗去世的那一年考中了进士,并在次年应博学宏词科擢为乙等,得授官职。沈传师得第后,累迁校书郎、左拾遗、翰林学士、兵部郎中、中书舍人、御史中丞、吏部侍郎等职,虽然并没有《枕中记》中卢生的开河破虏之功和大起大落的遭际,但基本境遇却极其相似。但沈传师的性格却与卢生绝不相同,《旧唐书》本传称其“性恬退无竞”,每遇事情,总以谦鄙辞让居之。一个人的性格和处事风格难免会受到父亲的影响,沈传师的低调作风无疑来自于沈既济在贬官以后的一番深刻思考和反省。沈既济不仅看到了官场仕途的险恶,也看到了整个帝国的虚弱,于是在《枕中记》中他反复强调功名如梦的窒欲观点,而在现实中他告诫自己的儿子要以低调的作风行事。正如卞孝萱先生所说:“沈传师的‘恬退无竞’应是出于沈既济‘窒吾欲’的教导。”[6]

沈传师一直以如此谨慎的态度处事,直到太和元年去世,时年五十九岁。在他死后的第二年,朝廷的科场上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在太和二年的直言极谏科考试中,有一个名叫刘艹贲的举子,他在对答的策论中严厉地抨击了当时宦官的专权,认为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解决这一问题,不久就会酿成危机。但当时正是宦官的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尽管刘艹贲的对策才华横溢且切中时弊,但仍被主考黜擢下第。太和元年进士科的状元李合阝也同应直言极谏科得第,他在给皇帝的谢恩疏中表达了对刘艹贲的支持:“今刘所对,敢空臆尽言。致皇上之成败,陛下所防闲,时政之安危,不私所料……况臣所对,不及艹贲远甚,内怀愧耻,自谓贤良,奈人言何?乞回臣所授,以旌艹贲直。”[7]由于受到宦官权贵的阻挠,这封奏疏上呈之后,留中不发。但李合阝从此遭到了宦官们的猜忌,被派往边远的贺州任刺史,一直沉居下僚。洪迈《容斋续笔》称:“艹贲既不得仕于朝,而李合阝亦不显,盖无敢用之也。”[8]

汪森《粤西文载》载:“唐太和四年……李合阝来任”,[9]可知李合阝乃是太和四年到任贺州。李合阝到了贺州任上,受到当地权贵的讽刺和挖苦。钱易《南部新书》卷二载:“李合阝除贺州,人言不熟台阁,故著《骰子选格》。”[10]《骰子选格》是李合阝的一部抒发胸中块垒的游戏之作,《新唐书·艺文志》和《宋史·艺文志》皆有著录,然今已不见传本。与李合阝同科进士的另一个士子房千里也作有同名书,其序见于《全唐文》卷七百六十,序言中抒发了“升于上者不必贤,沈於下者不必愚;得不必功,失不必过”的感慨,并提到“列御寇叙穆天子梦游事,近者沈拾遗述枕中事,彼皆异类微物,且犹窃爵位以加人,或一瞬为数十岁。”[5]7901这是现存唐代文献中第二次提到《枕中记》。

李合阝与房千里所作的“骰子选格”乃是一种博戏,宋代称为“彩选”,又称“升官图”或“选官图”。按照房千里的记述,乃是“二三子号进士者,以六骰双双为戏,更投局上,以数多少为进身职官之差数,丰贵而约贱。”[5]7901这种游戏流传甚广,至民国时期仍很流行。宋人多认为是李合阝首创,徐度《却扫篇》谓:“‘彩选格’起于唐李合阝,本朝踵之者有赵明远、尹师鲁。元丰官制行,有宋保国皆取一时官制为之,至刘贡父独因其法,取西汉官秩升黜次第为之,又取本传所以升黜之语注其下,局终遂可类次其语为一传,博戏中最为雅驯。”[11]可知这种游戏还可以根据游戏手册的指导,把玩者在赌局上的仕宦升降连缀成为传记,因此被宋人看做十分雅致的游戏。李合阝所作的《骰子选格》当即为此类游戏手册类的指导书。

不难看出,这类将官职作为游戏的指导手册与《枕中记》中罗列幻想出来人物升官履历的做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们同样都是沉浮于官场斗争中的下层士人心中愁苦与不满的产物,其共同点都在于以一种游戏的方式抒发着这种不满。只不过沈既济的做法比较隐晦,是将自己的理想寄托于小说中的主人公身上,而李合阝和房千里的做法则是将宦海沉浮化作一场赌博的游戏。它们之间共通的游戏性同样是中唐士人心理上的一个重要转变,我们无法想象盛唐士人会对功名与事业采取这样一种戏言的态度,但这种态度在中唐时期却极为普遍。这是中唐独特的社会背景所造成的,也是中唐士人心态上的二律背反所造成的。因此中唐文人普遍地寻求在文字游戏中抒发自己的理想和不满,这就造就了整个文人群体在性格上的游戏性特征。

从沈既济创作《枕中记》的建中时期到李合阝撰写《骰子选格》的大和年间,正是唐王朝经历了安史之乱之后,逐渐走向衰败的漫长历史过程。在这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作为唐代社会精英的新兴士人阶层的思想与生活方式发生着巨大变化。郝世峰先生认为:“从盛唐到中唐,士人群体仿佛刚度过青年时期的中年人,本来因涉世不深而乐观自信、张扬个性,此时却因进入功利攘夺的现实社会而为世俗的利害之网所拘制。因此,他们对于人生的追求和探索,便从盛唐之理想主义色彩很浓厚的重个体自由、重人格独立而逐渐趋向变真归俗。寻找一条既为世俗所容纳,又使个人心灵得到安置的生存之路,成了士人文化的一个主题。”[12]

中唐时期的每一个士人在其青年时期,面对内外交困的局势,都曾有过施展抱负、重振国威的壮志。但是,体系内部的宦官专权、朋党之争和体系外的藩镇割据、中央虚弱使得他们所希求的盛世化为泡影。不久,连他们自己也在迅速变化的局势中沉浮不定,逐渐变得自身难保。因此,明哲保身成了中唐士人所关注的一个主要命题。如何在疲敝的时事和坎坷的个人遭际面前寻找到内心的平静,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大多数沉居下僚的中唐士人开始了向内的追寻。中唐文人的性格特征表现出两个倾向,一个是内指性、一个是游戏性。所谓内指性,是指中唐文人的关注重心都倾向于内心的、私人的空间和世界,正如宇文所安先生所指出的:“它标志了一种转变,从中古的隐逸主题——对于私人性,它纯粹从拒绝公共性的负面加以界定——转向私人天地的创造——私人天地包含在私人空间里,而私人空间既存在于公共世界之中,又自我封闭、不受公共世界的干扰影响。”[13]《枕中记》中的梦中世界和《骰子选格》中的游戏世界显然都属于这种私人天地,一方面它仅存在于作者的笔下和幻想的世界中,另一方面它又完全是现实世界的翻版。

游戏性同样是中唐文人所普遍具有的一种个性倾向。韩愈在文章中曾反复强调自己的诗文创作多为游戏之作,认为“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言,此吾所以为戏耳”。[14]游戏既是中唐文人抒发胸臆的手段,同时也是寻求内心平静的方式。罗杰·卡伊约瓦在《游戏与人生》一书中分析了“游戏”的四种特性,即竞争、偶然、模拟和眩晕。[15]游戏的好处在于它可以完全模拟官场的斗争,但却具有一定的可控性,它同样可以带给人以胜利的眩晕而无须去承担现实中斗争失败的代价。《枕中记》可以看作是沈既济通过梦境对于现实的模拟,作者可以主宰整个局势的变化。与作者本人在现实中处处小心、如履薄冰的状况相反,主人公在小说中的世界里可以恣意妄为、覆雨翻云。小说最终以梦境作结,正是游戏模拟现实而又并非现实的表达。同样地,在“彩选”游戏中,整个游戏模拟的正是官位的升黜、宦海的沉浮,被贬谪的士子们只能在这种游戏中暂时满足一下心中的渴望。

《枕中记》和《骰子选格》只不过是比较明显的两个点,而纵观整个中唐的文学创作,我们可以在绝大多数作品中找到内向性和游戏性的特点。正是这两种倾向的相互作用,形成了中唐士人的基本心态特征,甚至进而影响了此后文学发展的走势。

[1]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96.

[2]周绍良.唐传奇笺证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14.

[3]李剑国.千古一梦——谈黄粱梦[J].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学报,2007(2):54-58.

[4]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序录 [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296.

[5]董 诰.全唐文 [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卞孝萱.唐传奇新探 [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181.

[7]徐 松.登科记考 [M].北京:中华书局,1984:743.

[8]洪 迈.容斋随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407.

[9][清]永 王容,纪 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1465-706.

[10]钱 易.南部新书 [M].北京:中华书局,2002:20.

[11]徐 度.却扫编 [M].北京:中华书局,1985:202.

[12]郝世峰.“徜徉乎”“从道”与“从众”之间—中唐士人心态论长 [J].人文杂志,1994(4):24.

[13]宇文所安.中国“中世纪”的终结[M].上海:三联书店,2006:105.

[14]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32.

[15]川合康三.终南山的变容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85.

“A Dream in a Pillow”and the Change of the ScholarM entality in M id-Tang Dynasty

SUN Guo-jiang
(School of L iterature,N ankaiU niversity,T ianjin 300071,China)

“A D ream in a Pillow”is a popular legend text,but the significance of this text ismore than its artistic achievements.The introverted and recreational features represented by of this text affected are the two trends affecting the scholar mentality in m id-Tang Dynasty,which was caused by the unique social and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them id-TangDynasty.“A D ream in a Pillow”,as a landmark work of Tang legend turning into the flourishing period,is also the beginning of the change of the scholar mentality in the m id-Tang Dynasty.

“A D ream in a Pillow”;m id-Tang Dynasty;scholar mentality

I207.41 文献标码:A

1672-9048(2010)01-0066-04

2009-10-15

孙国江 (1983—),男,河北廊坊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刘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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