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波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北碚400715)
穆木天“纯诗”理论述评
胡西波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北碚400715)
穆木天作为中国象征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穆木天的“纯诗”理论崇尚纯粹的诗歌,主张将诗的“统一性”和“持续性”相结合,认为“诗是要有大的暗示能”,注重诗的音乐性,强调作诗之道须用“诗的思维术”,对后来中国新诗界“纯诗”理论的发展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
穆木天;《谭诗》;“纯诗”理论;新诗
穆木天“是五四以来新文学史上有重要影响的诗人和革命诗歌运动倡导者之一”[1],无论是就其诗作还是诗论而言,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尤其是他的诗集《旅心》和诗学论文《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一直被认为是我国新诗运动的代表性成就。钟敬文曾高度评价穆木天的诗和诗论:“它们的意义不仅是象征主义的引进,而且是在总结五四新诗的经验教训的基础上,思考与探索了新诗的艺术美的问题,因而具有特殊的意义。”[2]实际上,钟敬文所提出的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新诗的艺术美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穆木天的“纯诗”理论。在许多学者看来,穆木天的诗学理论是相当全面和完整的,具有一定的理论建构性倾向,广泛涉及到诗的形式及审美特质等方面的问题,而这些都是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理论中的一些重要理论范畴。总结起来,穆木天的诗学理论主要分为三个层面:关于诗歌的本质;关于诗歌的形体;关于诗歌写作的基本技巧,而贯穿其中的核心概念即是他的“纯粹诗歌”理论。
论述穆木天的“纯诗”理论不能不提到他的那篇在中国新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历史地位的文章《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以下简称《谭诗》)。“《谭诗》思考的理论核心是关于‘纯粹的诗歌’的建设”[3],是对早期新诗运动的反思,堪称是中国新诗史上最具理论色彩的一篇诗学论文,穆木天在《谭诗》中提出的一些观点在很大程度上对后来中国新诗界“纯诗”理论的发展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
穆木天提出了“诗的世界”的概念。何谓“诗的世界”?关于这点应该从两个方面去理解。首先是就诗歌文体而言,穆木天要求明确“诗与散文的纯粹的分界”。我们知道,中国新文学运动初期所推崇的白话诗走的是具有“非诗化”倾向的“散文化”路径。朱自清在《诗的形式》一文中曾总结说:“新诗的初期重在旧形式的破坏,那些白话调都趋向散文化。”[4]梁实秋的态度也与朱自清相近:“新诗运动最早的几年,大家注重的是‘白话’,不是‘诗’,大家努力的是如何摆脱旧诗的藩篱,不是如何建设新诗的根基。”[5]在这样的背景下,新诗人的历史使命变为:在新诗取代旧诗后,探索新诗发展的方向,特别是为新诗建立新的艺术规范。因而,象征诗派应运而生,“纯诗”理论作为象征主义诗学的一个重要命题,以对新诗“散文化”进行反思与反拨的姿态被引入到中国现代诗坛中,而最早接受“纯诗”理论的几位诗人和诗论家中就有穆木天。
在《谭诗》中,穆木天直接针对当时新诗的“散文化”倾向提出了批评。穆木天明确指出:“中国人现在作诗,非常粗糙,这也是我痛恨的一点”[6]140,“中国现在的新诗,真是东鳞西爪”[6]137,“中国的新诗运动,我以为胡适是最大的罪人。胡适说:作诗须得如作文。那是他的大错。所以他的影响给中国造成一种Prose in verse一派的东西。”[6]140甚至,穆木天在文章中直接言明:“我们的要求是‘纯粹诗歌’。我们的要求是诗与散文的纯粹的分界。我们的要求是‘诗的世界’。”[6]136他一再强调:“我们要求的是纯粹诗歌,我们要住的是诗的世界,我们要求诗与散文清楚的分界。我们要求纯粹的诗的感兴。”[6]140不难看出,穆木天对于新诗怀有着一定的文体自觉意识,他主张的“纯诗”主要是强调去掉非诗的散文化成分。穆木天对“纯粹诗歌”的追求,可以说与早期白话诗中的“散文化”倾向彻底划清了界限。他指出,诗歌和散文是不同的文体,混淆二者的区别,会导致其界限模糊,这些见解对正处于初创期的白话新诗的发展有积极的导向作用。
其次,在诗的内容上,穆木天认为“诗是要暗示出人的内生命的深秘”。穆木天在《谭诗》一文中说:“诗的世界固在平常的生活中,但在平常生活的深处。诗是要暗示出人的内生命的深秘。”[6]140也就是说,平常生活乃是“诗的世界”之源泉,但诗又并不能只流于平常生活的表面,而需要深入到人的内在生命的隐秘之处。他进一步指出,“诗的世界”是诗人内心深处的投影,是诗人由衷的生命之歌。“我要深汲到最纤纤的潜在意识,听最深邃的最远的不死的而永远死的音乐。诗的内生命的反射,一般人找不着不可知的远的世界,深的大的最高生命。”[6]140
总之,“诗的世界”是诗人内在生命的情绪和律动,是“潜在意识的世界”[6]140。穆木天在《谭诗》中用形象的文字说出了“诗的世界”,即“在人们神经上振动的可见而不可见、可感而不可感的旋律的波,浓雾中若听见若听不见的远远的声音,夕暮里若飘动若不动的淡淡的光线,若讲出若讲不出的情肠,才是诗的世界”[6]140。
所谓诗的“统一性”,首先是指一首诗所表现的思想感情应清晰完整,而不是东鳞西爪。正如穆木天所说:“诗的统一性。我的主张,一首诗是表一个思想。一首诗的内容,是表现一个思想的内容”,“在我想,作诗应如证几何一样。如几何有一个有统一性的题……诗亦应有一个有统一性的题。”[6]137
其次,诗的“统一性”指的是形式的单一性。“诗是——在形式方面上说——一个有统一性有持续性的时空间的律动。”[6]139他认为当时中国新诗的不足之处,就在于不少诗人不知道“统一性”之重要,“第一诗段的思想是第一诗段的思想,第二诗段的是第二诗段的思想。甚至一句一个思想,一字一个思想,思想真可称未尝不多”[6]137。为此,他还特别举出了一些相反的例证,他以法国诗人维尼和美国诗人鲍欧(Poe)的诗作为证,指出维尼的《摩西》(Moise)和鲍欧的《乌鸦》(The Raven)都是思想统一和结构完整的完美之作。
与诗的“统一性”相关联的是“诗的持续性”。穆木天认为,纯粹的诗是“一个先验状态的持续的律动”,是“内生活的真实的象征”,“心情的流动的内生活是动转的,而它们的流动动转是有秩序的,是有持续的,所以它们的象征也应有持续的”[6]138。也就是说,“纯诗”的心境是持续的,因而其外在表现也应是持续的,是“立体的,运动的,有空间的音乐的曲线”[6]138。他甚至满怀诗情地写道:“我们要表现我们心的反映的月光的针波的流动,水面上的烟网的浮飘,万有的声,万有的动!一切动的持续的波的交响乐。持续性是诗的不可不有的最重要的要素呀!”[6]138为了这种持续性“不容别个东西打搅”[6]142,他在对诗韵表现出“宽宏大量”的同时却近乎偏激地主张“句读在诗上废止”[6]142,因为“句读究竟是人工的东西。对于旋律上句读却有害,句读把诗的律,诗的思想限狭小了”[6]142。
总之,穆木天要求的诗是一个统一性和持续性相结合的时空间的律动。他所指出的诗的“统一性”与“持续性”,其实就是提倡诗人在创作中要完整、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情感体验,每一首诗都应该是传载诗人情感体验的有机统一体,应该是内容与形式高度统一的艺术整体。
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提出了纯诗关于“诗的内容是得与形式一致”[6]139的观点,即思想与音节的完全一致,如“雄壮的内容得用雄壮的形式——律——去表。清淡的内容得用清淡的形式——律——去表。”“诗的律动的变化得与要表的思想的内容的变化一致”[6]142。在这种前提下,穆木天还表达了对诗歌形式多样化的追求:“对诗的形式力求复杂,样式越多越好,那么,我们的诗坛将来会有丰富的收获。我们要保存旧的形式,让它为形式之一,我们也要求散文诗。”[6]139在这个意义上,他对散文诗是持一种包容和欣赏态度的。但我们注意到,他提出的散文诗注重诗的内在旋律,不容一句一句地分开排列,而只是以散文形式排列。正如他所说,“散文诗是旋律形式之一种,是合乎一种内容的诗的表现形式”[6]140。
穆木天在《谭诗》中明确提出:“诗的世界是潜在意识的世界。诗是要有大的暗示能。……诗是要暗示出人的内生命的深秘。诗是要暗示的,诗最忌说明的。说明是散文的世界里的东西。诗的背后要有大的哲学,但诗不能说明哲学。”[6]140在穆木天看来,“诗不是说明的,诗是得表现的”[6]141。“诗不像化学的H2+O=H2O那样的明白的,诗越不明白越好。明白是概念的世界,诗是最忌概念的。诗得有一种Magical Power。”[6]140基于此,他认为“用有限的律动的字句启示出无限的世界是诗的本能”[6]140。
首先,穆木天认为诗是暗示深层意识,表现潜意识的。如他在《谭诗》中用形象的话语描述道:诗人要捕捉“在人们神经上振动的可见而不可见、可感而不可感的旋律的波,浓雾中若听见若听不见的远远的声音,夕暮里若飘动若不动的淡淡的光线,若讲出若讲不出的情肠”[6]140。在此,穆木天强调诗是表现“潜在意识”的,有其合理之处,但是他把诗的表现内容仅仅局限于“潜在意识”,使得他的这一诗学主张带上了一定的神秘化色彩,很难被人们所理解和接受。
其次,注重诗的暗示性。既然诗是表现内在生命的“深秘”的,就不能浅白直露,而只能借助“暗示”的方法去表达。穆木天不主张直接表现诗人的情绪与意蕴,也反对直观描写事物表面,而主张以暗示的思维方式去表现诗人瞬间的印象、飘忽的幻觉、不可捉摸的思绪。
穆木天对暗示的强调显示了他对诗歌的独特理解。正如有学者评述的那样:“穆木天的诗学理论中最有价值的则是关于诗的‘暗示能’问题的探讨,这番探讨涉及到了象征主义诗学的本质。”[7]实际上,穆木天主张诗最忌说明,强调暗示,这是对的。但是他却走了极端,认为“诗越不明白越好”,这显然是不可取的。同时,虽然他明确强调“诗的背后要有大的哲学”,但他自己的创作及其所认同的诗歌作品却并没有多少明显的哲理性。这说明,他的这一理论在运用于创作实践时存在明显局限。
音乐性,在穆木天的“纯诗”理论体系中,可以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他曾明确指出:“我们要求的诗是数学的而又音乐的东西。”[6]139他主张在诗歌中运用叠韵和复杂的韵律,他在《谭诗》的开头写道:“我忽地想作一个月光曲,用一种印象的写法,表现月光的运动与心的交响乐。我想表现漫漫射在空间的月光波的振动,与草原林木水沟农田房屋的浮动的称和,及水声风声的响动的振漾和在轻轻的纱云中的月的运动的律的幻影。我不禁向乃超说:‘若是用月光,月光,月光,月光,月光……四叠五叠的月光交振的缓调,表现云面上月的运动,作一首月光的诗如何?我以为如能成功,这种写法或好。’”[6]135在这里,穆木天以复杂的叠韵传达出一种独特的对于诗歌的心理感受。
穆木天还认为诗的“内容与形式是不可分开”[6]139,并强调诗的形式应该“力求复杂”,既要保存旧有的形式,同时也要提倡创新。他主张“诗要兼造型与音乐之美”[6]140。可见,他对于诗歌音乐性的描述,主要集中在诗歌语言的表现方式上。
我们还可以在穆木天后来的《什么是象征主义》一文中看到其对诗歌音乐性的理解:“象征主义诗学的第二个特征,就是轻蔑律动和追求旋律。象征诗人的动摇的心情气氛,是只有非常浮动的朦胧的旋律可以表露出来的。只有朦胧的音乐是可以暗示出来诗人的心中的万有的交响的。……象征主义诗人的这种音乐性之追求,因之产生了散文诗和自由律的形式来。波多莱尔和马拉尔梅的散文,真是极微妙的旋律的音乐。可以说是近于自由律的。……因为自由律是便于作旋律式的音乐的……象征主义的自由律,是为的适应于音乐性而打破各种旋律的。”[8]从上述论述我们可以看出,穆木天对诗歌中所体现出来的音乐旋律是极其看重的,而在自己的创作中也是有意识地体现着这种对于音乐性的美学追求。
所谓“诗的思维术”即诗的思维方式,这一概念也是穆木天在《谭诗》一文中提出来的。“诗的思维术”是一个有关诗歌创作法则的根本主张。他认为:“我们如果想找诗,我们思想时,得当诗去思想……先当散文去思想,然后译成韵文,我以为是诗道之大忌。”[6]142他指出:“我希望中国作诗的青年,得先找一种诗的思维术,一个诗的逻辑学。作诗的人,找诗的思想时,得用诗的思想方法、直接用诗的思考法去思想,直接用诗的旋律的文字写出来:这是直接作诗的方法。”[6]143这就是说,为了使创作出来的诗歌是“纯粹诗歌”,诗人不能用写“散文”的思维方式去参与诗歌创作,而应该用写诗的思维方式去构思。
他还认为,只要是用“诗的逻辑”构思出来的文句,其结构就会“超越形式文法的组织法”[6]143。诗句的组织法应该适应“思想的形式”无限的变化。胡适说“作诗如作文”,而穆木天却提出不能如作文一样地作诗,而只有用“诗的思维”来作诗才能产生真正的诗。因为“诗歌”和“散文”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二者思维方式的差别。穆木天的这一主张,似乎突破了初期白话诗派所主张的“直白浅露”的审美观,在一定程度上对后来的新诗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导致其艰涩难懂。但另一方面,也因此强化了诗歌情思的深度与形式的奇特丰富,导致中国的象征派诗歌追求非理性的创作方式,舍弃陈旧平淡的表达法,注重语言的陌生化和技巧的新奇性。
综上所述,穆木天从诗歌的本质、诗歌的形体和诗歌写作的基本技巧等方面来论述他的“纯诗”观念。穆木天的这一理论创造,尽管还存在诸多方面的缺陷,但中国现代文学评论界还是一致给予其高度评价。正如孙玉石指出的那样:“《谭诗》以论题的新颖和见解的精辟成为中国现代诗论史上的重要文献。由于这一论文以及作者当时的其他文字,穆木天也当之无愧地成了中国象征派诗歌理论的奠基者。”[9]
[1]戴言.穆木天评传[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
[2]钟敬文.穆木天文学评论集序[A].陈惇,刘象愚.穆木天文学评论集[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3]孙玉石.中国现代诗歌艺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4]朱自清.新诗杂话[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5]梁实秋.新诗的格调及其他[A].杨匡汉,刘福春.中国现代诗论(上编)[C].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
[6]穆木天.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A].陈惇,刘象愚.穆木天文学评论集[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7]朱寿桐.论“五四”象征主义文学初潮[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1998,(3).
[8]穆木天.什么是象征主义[A].陈惇,刘象愚.穆木天文学评论集[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9]孙玉石.中国象征派诗歌理论的奠基者——重读穆木天的早期诗论[A].穆木天研究论文集[C].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0.
(责任编辑 周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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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A
1008-6382(2010)05-0060-04
10.3969/j.issn.1008-6382.2010.05.015
2010-08-11
胡西波(1986-),男,湖北荆州人,西南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