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的“花”与“采花”之人

2010-08-15 00:42
文教资料 2010年18期
关键词:香玉解语黄英

袁 婷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中国文学中以植物比喻男女的传统源于《诗经》。一般花朵是作为女性的象征,而男子采摘花朵,也就相应地成了求女或娶妻的象征。《诗经》中虽然“草木”众多,但是花并不多,多的是一些更加平民化、实用性更强的植物。最好看的算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这一朵桃花了。后来的诗人词人有很多喜欢用花比美人的,像李白,他献给唐明皇的《清平调》中把杨玉环比作“一枝红艳露凝香”[2]的牡丹花,说是“名花倾国两相欢”。而唐明皇自己对杨玉环认识更贴切,他把杨玉环叫“解语花”[3],就是会说话的花。

到了蒲松龄,他不是将女子比作花,而是反过来让花化身为女子,偶遇一位多情的书生,演绎一段人花相恋的奇缘。这在古今中外都是十分罕见的。蒲松龄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系统地、多方位地描写花妖的作家,他写得新颖,写得出众,写得动人。拿我们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和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钟爱的——“花”来做文章,蒲松龄是有特殊用意的。他笔下的花,不像《诗经》里的女子多被看作是“宜室宜家”的附属品,也不像唐明皇眼中的杨贵妃是喜爱迎合人意的“解语花”。他笔下的“花”幻化成美丽的仙子,也就同时兼备了人性、物性和妖性三重特性,营造出一种由花之意象本身生发出的艺术形象及由此生成的“象外之象”的艺术空间。这是较之前人的特别之处。首先作为花,她们都美貌优雅,芳香四溢,这是无庸置疑的。但其美其香又各有特色:“衣冰瀫”而“绝代”的荷花三娘子形体苗条荏弱,“遥闻香泽,展视领衿,犹存余腻”正是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香远益清,亭亭静植”的写照;“宫妆艳绝”的葛巾“异香竟体”“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也符合紫牡丹富丽妖艳之美;“素衣掩映花间”的香玉则“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这是白牡丹娇柔纯洁的表现。其次作为花妖,她们都有神奇的小法术,能在人与花之间变换自如,神秘莫测,充满妖性;除此之外,花妖们还具有我们人类的特性,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4]。 蒲松龄让她们与市井凡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围绕着普通百姓的种种琐事纠葛,在看似神奇的表象之下,展现出的是生动鲜活的人间万象,揭示的是婚姻与爱情、生活与人性的真谛。

花妖具有花的美丽高洁的品质,吸收日月之精华,化身为凡间妇女,成为了人人心目中称道和羡慕的贤妻形象。然而婚姻生活的幸福与否还得看另外一个重要角色,那就是与花妖交往的特殊群体——男性。作为重要组成部分的丈夫,其实他们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历来论者对《聊斋志异》中的男性形象都不甚重视,多将目光投注于花妖狐魅等女性形象,然而根据我的阅读体验,我认为蒲松龄精心刻画的男性形象更为丰满,更有发人深省的启示意义。

《葛巾》中的常大用,《香玉》中的黄生,《黄英》中的马子才,三人都是爱花恋花之人,并因花而缘起,但三人又各具特点。我们最津津乐道的也许是《香玉》里生死相依的痴情汉黄生。他明知道香玉是牡丹花妖,反而爱得更深,香玉死后,他每天给白牡丹的花芽浇一杯药让她复活,甚至誓言死后当寄魂于香玉身旁。这颇有些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5]的至情境界。

《葛巾》故事的悲剧与此不同,主要是因为穷书生常大用的猜疑。他从一开始就有“恐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的担心,后来干脆跑到曹州去调查葛巾的身世。结果“疑女为花妖”,回家旁敲侧击,语含猜忌,常大用的这种患得患失与疑心猜忌的性格促使他对葛巾的来历不停的追问,并最终导致妻离子散的悲剧。用“异史氏”的话说:“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作者怪常生的较真,即“未达”。我们知道,婚姻与爱情中最重要的是相互信任,而不是猜疑。较之黄生和马子才,常大用对花妖的喜爱是典型的“叶公好龙”。但是常大用形象丰满的地方就在于此。一方面他深爱自己的妻子,另一方面他又渴望对自己的妻子有全面的了解,渴望天长地久,这很符合人之常情。就人物形象的现实真实感来看,蒲松龄所评议的常生的“未达”处,却正是他的真。在实际生活中,人和异类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爱情婚姻,所以,在浪漫主义的文学形象的创造中,当人发现他所爱的人是异类的变化时,产生疑惧是合理的必然的,有其真实的现实的心理基础。所以故事的不完满反而成就了常大用这个人物形象的完满。

《黄英》里出身于好菊世家的马子才相比常大用和黄生,更像一个读书人,他清高,刻意回避金钱,但他身上又有着读书人少见的通达。可是他却对黄英的金钱观却步步退让,究其原因,我想一是因为马子才对黄英的深情,使得他对妻子能够最大限度地包容。二是体现了读书人传统的清高观念的变化。文中陶三郎之语可见端倪:“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在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清初作者说出这样的话,也可见新的时代气息对知识分子的影响与熏陶。而马子才比常大用“达”的地方在于,英弟屡醉而现出本相,“马见惯不惊”,更不疑英,反而“益敬爱之”。此可谓“达”矣,所以能始终保持着幸福的家庭。《黄英》篇也因此拥有了不可多得的“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的圆满结局。

只读《葛巾》,很难全部猜透蒲松龄的思想,如果把《葛巾》和《黄英》、《香玉》等写花妖的篇章对照着读,加以比较,既可以看出彼此相似之处,又可以看出相异之处。这相异之处,正是蒲松龄用互相对照、互相补充的写法,将他对现实人物的观察和对理想人物的追求表现出来了。《葛巾》的悲剧在《香玉》中得以彻底的补偿,常大用不是因为怀疑葛巾是非人类而导致妻离子散的悲剧吗?那么,黄生根本就不问香玉的来历,只是单纯的爱她,甚至在得知香玉成为鬼之后丝毫不以为意。《葛巾》和《香玉》不是都是因为人与花妖之恋而不能长久吗?那么,“黄英终老,亦无他异。”马子才和黄英像人世间一对平凡的夫妻一样白头到老了。通过对读,可以领略到三篇的参差错落之美。

联系蒲松龄的思想,花妖故事中的“花”与“采花”之人其实映射了在诗意般的幻想中时而浪漫、时而现实的蒲松龄本人,并体现了他思想的复杂性。在蒲松龄所处的封建时代,黑暗的社会现实使他本来很“达”的性格转化成郁积的“孤愤”,对情的追求,只能寄托在浪漫主义的幻想中,也只有在浪漫主义的理想人物(包括花妖鬼魅)的塑造中,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自由想像。而知道单靠幻想不能化解心中的“孤愤”的时候,蒲松龄就把一些“不达”的性格因素加到人物身上,如常大用,更如其他大量抨击豪绅恶霸、贪官污吏,揭示人间苦难与黑暗题材的篇目。这样去看“花”与“采花”之人,便有一阵酸苦渐渐袭来。如果说《黄英》《香玉》象征的是对美好爱情与生活的向往,那《葛巾》就是他对人生的缺陷的哀惋之歌。但无论美好还是哀婉,这些各具特色的“花”直到今天仍然叫人怜爱,使人“手有余香”,那些可爱或是可恨的“采花”之人呢,则向我们展示了人生与人性的不同层面,教会了我们如何去爱。

[1]出自《诗经·周南·桃夭》篇。

[2]李白《清平调》原句为: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名花倾国”句为: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3]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帝(唐明皇)与妃子(杨贵妃)共赏太液池千叶莲,指妃子与左右曰:‘何如此解语花也。’”意在指杨贵妃就是“可以懂的话中风情的花朵”。

[4]出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5]出自汤显祖戏剧《牡丹亭》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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