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尚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汕头515063)
《人间词话》不人间*
冯 尚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汕头515063)
《人间词话》是汉语诗学里最流行的文本,论者往往把它作为记述王国维成熟思想的文献,甚至有论者干脆据此称许“境界”或者“意境”为东方诗学体系机关所在。本篇根据《人间词话》的内在理路、概念、矛盾以及王国维在后来对词话关键内容的自我修正,试图说明《人间词话》在王国维诗学思想的进路上是一篇过渡性的文字,“境界”或者“意境”并非王氏谈论绝妙好词的根本大法,倒是“高致”、“气象”是王氏欲言又止的诗学词论的标尺所在,由此论述了《人间词话》非人间的缘由。
非人间;境界;高致;气象;周邦彦
王国维以《人间词话》确立其在百年以来汉语诗学的不二地位,由于王国维自己没有对书名中“人间”一词有确切的明示、界定,人们对“人间”一词颇有兴趣,遂往往从王氏的《人间词》找到对“人间”立义的便捷法门[1](P139),但是总又苦于如此解释类于格物的疏离,多种探索莫衷一是。现在试从词话本身的内容归纳论之,以为约有三义存焉,分而述之如下:
一是在时间上纵贯古今。《人间词话》不是单说作为文体的词的“境界”这个思想,自手稿解读,这一点会更显清楚,整个文本不是五代宋词境界中心论,而是要涵括自诗三百篇直至有清一代的全部诗词,如手稿开篇第一则所示。[2](P55)实里说,整个《人间词话》也不限于五代北宋词、虽然以五代北宋词为中心。而是上自诗三百篇,下迄王国维自己时代的词作词论。即使仅仅在时间的长度上,人们往往说《人间词话》中存在一个体系,甚至不只是论词,是广义诗学,诗学总论。[3](P188)在诗学的维度上,《人间词话》里面所存在的“词话”本义、深义,也就是王氏词学的初衷,与其说被论者超过放大,远非王氏所思所想,不如说王氏的新词学起信的动力被误解,甚至被窒息了。
二是体裁本身的多元并举。虽然关涉词作词人之论占了《人间词话》文本的大部分,就是标题也是人间“词话”,但是王国维不时会提到跟词体相邻的诗、曲、赋等文体,给人的印象是,只要是韵文就会涉及。这样一来,《人间词话》所呈现出来的景象就是,一方面凸显了《词话》文本的广阔幅度,词、曲、诗、赋在《人间词话》文本里悉数包罗,另外的方面,当然是以词本身为焦点与其它所有近邻文体的勾连。点面之观,合起来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人间广大,王氏诗学的抱负在此可见一端,就是要把与词相关的诗、曲、赋诸论尽收罗网了。在此基础上锻就一涵义深广的诗学结构,诗学系统。
三是“天下-人间”的隐喻指义,也就是在秘义上揭破词学内蕴的至深奥义,以此连通、洞烛生命的幽微玄机。由于王国维的《人间词》里的天人玄想的妙谛,他的现代德国哲学的修养,尤其是他的猝然离世方式,如此多种因缘际会聚于王氏一身,人们更愿意期待《人间词话》具有深邃的发现,也就是现代个人在文化方生方死、而个体生之焦虑又笼罩心头的当儿,人们指望这个具有不世之才的诗人文心看尽世态人情之后,能够孤明先发,就如人们在庄子文字里期待于“人间世”篇所看到的那样,这才是“人间”一词所应该承载的本义、甚深义所在。[4](P381)换句话说,《人间词话》不仅有以上所列一、二层次概念上、技术上所具有的包含诗词万有的幅度,还深含智慧灵光的闪耀,恰如青年俞平伯在编校《人间词话》成书之初所言述的那样。[5]然而,无论从三个层面的哪个来说,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均未实现自己的抱负。
1908年《国粹学报》开始刊行“人间词话”前21则,其中开篇九则反复论述“境界”概念的几重涵义,想以“境界”一词一统一千三百年所造词海的万千气象。文字发表后,起初了无反应,直到1926年文学青年俞平伯把64则语录按照王氏的意思标点成书,朴社出版,反应初启。1927年王国维的猝然离世,《人间词话》才开始大行其道,[6](P132)准确点说,流行的不是《人间词话》全部,而是“境界”一说,境界,以及它的另一个词“意境”俨然是一个世纪以来谈论汉语诗词的起点和归宿,其间朱光潜的《诗论》、[7](P56-62)宗白华的“意境之诞生”、[8](P216)李泽厚《美的历程》[9](P156)更是推波助澜,以致“境界”或者“意境”在诠释诗词曲赋、甚至画工书艺方面的绝对性成了不移之论。
即使就《人间词话》整个文本结构看,境界不是单单说五代宋词的,它要说要论的是诗三百篇以降直至宋代的全部诗词曲赋,虽然面目上是以五代宋词为中心的。这样的论学精神是借自宋末严羽的《沧浪诗话》,也借自清初王士祯的《带经堂诗话》。而严、王其实都在论诗而非词。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严、王在各自的文字里都尝试提出把握诗的关键词,前者是“兴趣”,后者是“神韵”。而王国维研究的现象是两个,具体就是诗、词,论述对象的规模范围远大于严氏、王氏的论域。王国维自许,他所提出的“境界”一词,超迈严王二位前辈,直达到词、也达到诗现象之后的本质深意。[10](P194)以后人们在论诗说词方面,就是按照王氏所规划的方向开疆拓土的,似乎王氏真的是义无反顾地看清了词海诗海中万千气象里的至深秘密。
其实,“境界”一词并非王国维诗学系统里用来论词衡诗的唯一标尺,更不是最高标尺,他的至高标尺是“高致”、是“气象”。即使我们说“境界”也是《人间词话》里范畴性的三概念之一,它也是偏弱的那个,我本来想在此用三足鼎立来概括描述这里所提及的三概念,事实上却不能这样,因为三者之间无法鼎力,人为鼎力是肯定站立不住的,只能退而求其次,换用“三分天下”这个勉为其难的说法。这里面只要看看王国维不遗余力推崇李煜、苏轼、欧阳修、辛弃疾等人,而又在对他们词的评论里躲避“境界”一词的使用这个事实,就知道“境界”在王国维的“词话诗学”里并不当作最高范畴。
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案:末句原稿作“前此温、韦,后此姜、吴,皆不与焉。”)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我们一旦检视一下王国维评价上面四位词家的用词,不难发现,“高致”才具有更高的法权。“高致”之所以被定为最高的尺度,源于它所具有的道义在焉,有种超越自我的思想在焉。这也许是论词者的宿命,被认为早于王国维提出境界论题的陈廷焯坚持,“词也者,乐府之变调,风骚之流派也。温韦发其端,两宋名贤畅其绪,风雅正宗,于斯不坠”。[11](P129)当然也有让王国维难以从容措手的词家在,这就是李煜。换个角度看,《人间词话》也许是个发难翻案的大书,仅仅是为李煜一人所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在评论词家时所用的最宏大的词、也是最动人的词都置于李煜一人,诸如“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这里所言“赤子之心”是王国维提出的诗性的最后本源。我们这里也许可以说,王国维当然认为袁枚的性灵说似乎太随便了,太浅薄了,[10](P242)只有他这里重新定义的“赤子之心”才真正接近于诗之本体。不,干脆就是诗的本体,诗之物自体,当然对此王国维是可以描述的。
“赤子之心”与人类性的勾连,在传统诗学的谱系里看,是王国维的一个发挥,把一位词家与教主释迦牟尼、耶稣的联系,当然是高拔李煜而至世间圣道,说明李煜词的深远、高贵。一方面回击了传统上所造成的对完整接受李煜词的困扰,李煜毕竟是失败的君王,是耻辱的君王,王国维的良苦用心在于切割文学与事功的关系,摆脱传统里单以纯美的空泛之语称许李词,[12](P13856-13860)而赋予李词道义的神德圣情,如此使李煜的词纯粹以谦卑的爱意闪耀在美的长空,从而根除事功成败对诗意焕发的威胁。但是,另外的方面,王国维的如此作为,又何尝不是把文学更加牢固地捆绑在了道德的桎梏下面。可以肯定的是,李煜的确是一个非常之人,行的也是非常之事,[13]但是他的言行、文德一定具有耶稣、释迦牟尼一样的人类悲悯、担当罪恶?稍微了解历史的人都会无法接受王国维的大胆推断,除非人们故意拒绝历史的真实,而干脆放任一个帝王沉浸诗艺而玩忽国家责任的铁石心肠。这个拒绝,既不关李煜的道德,也不关李煜的智慧,而只关对李煜诗人性情的迷恋。李煜是个诗人,更是一个囚徒,在面临国破家碎的耻辱和痛苦时,罪感的拯救之心、英雄之志也许泛起过,甚至反复存在过,但悲伤、忧愁的生命苦感、人生朝露的痛感最终还是超过罪感的救赎、悔罪之情。所以李煜吟唱的是自己的感伤、忧郁和致命的抱恨之情,以此成就了不朽的“传道书”,而不是类于肃穆庄严的耶教“福音”或佛家“大智度”。自然李煜之词也不具有与释迦牟尼、耶稣二位教主圣言并肩而立的神采高义。
再一个概念就是“气象”,这个词上升为诗论的一个概念,早已存在,只是在《沧浪诗话》里得以陶铸精粹,成为品评盛唐诗歌的专词。[14](P144-145)对这个评诗的尺度,王国维是照单接受的,如严羽所用,严格地把它限定在品评唐诗的规范里,只是在唐诗“气象”的高标里,李煜诸人的词才分享到“气象”的荣耀。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
从以上的例子中,可以看出,王国维在讨论五代宋词的时候,虽然着力于“境界”的贯彻和分类,以此说明词海的万千气象,甚至引入了一个在诗论历史上作为概念一直模糊的“真”,不无突兀的引入尼采的箴言,来为李煜之词说项,试图把李词高擎到唐诗的标杆之上,但是王国维还是没有敢于断言最好的词,即使已经分有了“境界”的全部要素,也未必立即与唐诗、汉魏乐府构成三足鼎立之势,“高致”、“气象”是五代北宋词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换句话说,“高致”、“气象”是词永远的参照、目标。
而“境界”是可以随便达到的,在这个层面,王国维,完全具有现代的精神,尤其是在一方面提出境界有大小这个事实,另一方面又赶快指出,境界的大小只是空间上的,只有物理的意义,而没有价值优劣的分别,这就具有了齐物齐论[15](P26-27)的诗学本意,是行家本色。尽管如此,王国维没有能够跳出传统诗学里的一个常律,这个常律认为,晚出的文体总是“补充性文体”的角色,当然也难以解决词体独立自足的地位问题,继续讲述被后来的学者所描述的那个古老的“故事”。[16](P313)也就是说,不管是《人间词话》正本的64则,再加上删稿49则、附录29则,以及滕咸惠《人间词话新注》新增13则,总计155则,王国维依然让词委屈在汉魏乐府、唐诗的“气象”之下,遑论比肩那干脆就是高不可攀的诗三百篇、楚辞的“风人深致”。虽然王国维的词学问题原本针对的就是有清一代所倍受困扰的词的地位问题,即与诗相比,词应该属于平等呢还是低一等呢?高出诗还不敢想,能大胆想到的也只是与诗并肩而立罢了。写到此处,我不禁为王国维担心,在假定樊志厚就是王国维的《人间词》序里,王氏自许比肩欧阳永叔,而作为一类体裁的词之地位远低于汉魏乐府盛唐诗,即使《人间词》达到了欧阳永叔的水平又当如何呢?当然,跨不过“气象”、“高致”的威仪,不是王国维的眼界、思想、豪气不够,而是他至深的道德意识,其实,“境界”本身就含有佛家禅宗的修行意思在。[17](P95)只有王国维迈过诗教佛理的深严大德,放手词体自己的诗意生机,“诗余”才能不再是诗余,“词”才成为独立自足的词,作为诗学范畴的“境界”才不再处于“高致”、“气象”难达而仅能囿于五代北宋词作的尴尬之境,而真的成为笼罩古今的诗学范畴。到此我们还需要两个春秋(《清真先生遗事》1910年底)、甚至五个春秋(《宋元戏曲史》1913年初)[18](P67)的耐心等待。直到那时,“诗余”成为巍然大家的“词”,多受奚落的周邦彦成为词界诗圣,如杜甫在诗坛成为词圣一般,而作为诗学概念的“境界”也不再仓惶无依,备受“高致”、“气象”的压力,与后二者一并安心附庸于“自然”的顺性而为。
王国维诗学的核心范畴依次为“高致”、“气象”,最末才是“境界”。按照俞平伯的说法,《人间词话》是一个深味诗词三昧的作家所写,说的都是持平之论。[5]如果此话不虚,我们会发现王国维对周美成词的评价却是在俞平伯的意想之外了。
周美成的词既流行于当时京华,自宫廷王族,到诗家词手,再到教坊曲巷,可以说是家弦户诵,后人对周词的评价依然如此,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变化。唐圭璋、潘君昭有言,“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以周邦彦为极则,建立常州词派,可说是源远而流长了”。[19](P21)直到上世纪,周词到了沈祖棻的手上,依然称之为美仑美奂,虽然论者赶快借时代的口吻缓和了这个赞美的程度,“这位很有才华,并在艺术上用过苦功的词人,只能给我们留下了一些虽然精美绝伦,但却缺乏重大社会意义的作品”。[20](P130)可恰恰是这样一个词苑大家让严谨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费尽心血,无法安置妥当,要到两年之后的《清真先生遗事》再作置评,这是在所有词家研究里也许是王国维唯一反复进行的一位,我的兴趣是,周邦彦为什么让王国维措手不及,而对其评价要从头再来?
不论是手稿,还是1908年陆续公开发表的定稿,王国维是想把《人间词话》作为一个总结的文献来看的,王国维精选“高致”、“气象”和“境界”三个范畴统揽汉语诗词,而又以“高致”为最高最上的标杆,再加之“赤子之心”的至纯至性的奠基,俨然造就了《人间词话》的庄严神圣的门槛,词的地位与李煜之词的攀升携手一致地达到诗教之巅。词之门户,严则严矣,圣则圣矣,不过,在王国维倾力设定词体自身渊源有自的赤子心愿,而又远绍“高致”的道德至尊的时候,当然无法心安理得地接纳以情为上,以音为美,以体为工的周邦彦,遑论还要把他置于词坛中心。有意无意之间,王国维已经把周邦彦美仑美奂的词作推拒于一流的边缘,甚至把周氏作为一流的词人看待还有勉为其难的弦外之音。周邦彦的音、体之精、之妙王国维给以毫无保留的赞颂,“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10](P206)而周邦彦的至情主义,尤其是周的词本里,留下了太多与歌女的唱词,艳词,王国维为此替周邦彦抱憾不已。如果单单至于此,王国维的看法还在学理的限度里,还可以为人接受,但王国维拒绝得更多,此多的量已经超过了学理容忍的界限了。他说周邦彦艳词低俗,有娼妓之虞,比之其他与周氏同时代的词人也不忘记再压一下周词,“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10](P205)一直以学理严谨自许的王氏,在涉及周邦彦作为词人的情、性之语、之词时,甚至借他人之口,以畅己意,以乐私好,而根本不顾忌学理的约制了,“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10](P214)文献记载,周邦彦作词随便,没有社会体统的君子风度,而士大夫之尊又乏善可陈,这样的印象、成见,终于导致王国维对全部周氏之词作出了错误的判断,“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原因无他,仅仅因为“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10](P260)
作《人间词话》时,王国维是个很有士大夫气的青年,也就是很有社会意识形态自觉的人物。[21](P107)在《人间词话》第13则里,王国维对周济抬高温庭筠、韦庄于李煜之上,很是愤怒,其提出的理由是“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让我们吃惊的是,周邦彦与李煜在王国维的词谱里是处于负正的两个极端。他外借尼采的“血书”之说,内借“赤子之心”之论为李煜的词找到了辩护的理由,一扫近千年间李煜词在词史上作为“词帝”的无根游谈,但是在周邦彦地位问题上,王国维深感困扰,几度徘徊在否定、赞许取舍多少的边沿,这个问题与其说是作为教育家、不如说是作为士大夫自许的王国维与青年诗人王国维之间的搏斗,是主情感寻解脱的叔本华信徒与儒家礼教诗教里“正人君子”之间的抉择。就在他作《人间词话》的前一两年,在1906、1907年先后发表“教育小言十则”、“文学小言”,在此两篇随笔里,高扬文学的人格性、伟大性,他推许文学乃大学问三事之一,“绵密之科学,深邃之哲学,伟大之文学”,[22](P1861)“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22](P1803)在王国维看来,“伟大”就是文学的最高标尺,而这个文学的标尺并不具有独立自足的价值,它是道德伟大的面相罢了。如此追求道德文章,而又深染历史信心的青年学子,当然无法为周邦彦的沉湎个人情感、孜孜以求精工文字者做尽心尽力的辩护。王国维所说的那样的“伟大”原则,无论如何是周邦彦不具有的,周的词,概而言之,内容上是私情的别愁离绪,题材上是歌女曲优,为情而词,唯情而曲,这都与“高致”、甚至与“境界”都有轩轾。毕竟王国维读过德国古典哲学的大书,更起决定作用的是王氏自身就是文学青年,就是一位写词的里手行家,深谙文艺的款曲,因此无法抹去周邦彦词的美艳精工的光华,还是不忘周词的美,“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当然,这与其说是称许周邦彦,不如说是绕着法儿批评人了。
周邦彦的词是个巨大的存在,王国维应该感到在《人间词话》里对周氏的评价是不充分的,对周词的批评也已经超出了学理的限度,所以在他进行《宋元戏曲史》的写作中,他没有忘记研习周氏的难题。距离《人间词话》写就两年之后,王国维完成《清真先生遗事》,全面评价了周氏,甚至提升到吓人的程度,
先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玉生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惟张叔夏病其意趣不高远。然北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殆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才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犹为未当也。
楼忠简谓先生妙解音律,惟王晦叔《碧鸡漫志》谓:“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时时度曲。周美成与有瓜葛。每得一解,即为制词。故周集中多新声。”则集中新曲,非尽自度。然顾曲名堂,不能自已,固非不知音者。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惟词中所注宫调,不出教坊十八调之外。则其音非大晟乐府之新声,而为隋、唐以来之燕乐,固可知也。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22](P4078-4080)
周邦彦在词中地位是不是具有诗中杜甫的地位,大可研究,问题是王国维认为周氏不仅是艺术一流,而还具有了词圣的地位,这又有失评的嫌疑,杜甫的地位是天才和道德一起塑成的,而周邦彦的词里无论如何也不具有与杜甫诗里一样的家国忧戚、感时伤世的社会意义、家国意义。我们只能说,王国维要周邦彦比肩杜甫这个结论,是他急欲扩展自己诗学观念的一个仓促举动。不论如何,王国维在这里所重新揭示的周词的高妙美意,至少说明《人间词话》里以“境界”、“气象”和“高致”所建立的肃穆诗学统系,因为对周词的无所适从而呈现出不少滑稽的成分。
倒是在《清真先生遗事》这篇文字的后面,也就是在“尚论”部分里,王国维反思到他的“人间词话”一直想要得出但一直未能得出的一个看法,而这个看法才前接《红楼梦评论》,后又激发《宋元戏曲史》的现代诗学主张: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经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祕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与世也尤广。(清真)先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二家。(强焕本亦有注,见毛跋)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此耶?[22](P4079-4080)
在《清真先生遗事》里,王国维一改《人间词话》的说法,还了周邦彦词的本来面目,虽然还带了些夸张。周邦彦何以成为大家?王国维提出只是源自周词的“入人之深”。对此,我们还应该替王国维在这里赶紧补充一句,周邦彦的词还有“入人之广”,对人间少有等级的隔阂、少有社会的意识形态的偏见,对各色人等执著于“之深”、“之广”的了解、刻写,才是周词家弦户诵的秘密所在,也就是让词曲保持在“自娱”而又“娱人”的张力之间,王国维借此触及到诗学精神的关键。[23](P85)至此,我们可以回应我们的论题,《人间词话》不人间,因为在《人间词话》这篇文字里,王国维更多的是以自许的年轻士大夫的眼光、观念,以“境界”、“气象”和“高致”的教条评诗论词,专注于在教义的高度上为李煜之词,同时也是为词本身提升至唐诗的水平而慎思选辞,以回应有清一代“词之中兴”所涉及的词之地位的大题目。此时的青年王国维,不是《红楼梦评论》里的文学青年,[24](P161)而是追慕士大夫气度的学士,因此在他的文字里,多些道学家气,多些诗词之外的理性,而少了人“间”情怀的烟酒气。在一定程度上,《人间词话》里的王国维甚至是以论师的角色在言述。要一个时代成就一位现代诗学大家,还需要其在活的文学河床里的淘洗,而不止满足于观念的演绎,哪怕是这些观念源自多么深邃的思想体系。具体到王国维来说,那就要等待作为戏曲学者的他埋首戏曲达至五年之久的修炼之后了。换句话说,王国维成熟的诗学思想不在《人间词话》里,而存在于《宋元戏曲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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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ficiency of Humanness in Wang Guowei’sRenjiancihua
Feng Sh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Shantou University,Shantou 515063,China)
Wang Guowei’sRenjiancihuamay be the most popular in the Chinese poetics.Some critics consider it to be part of Wang Guowei’s mature thought.Others emphasize that’poetic imagery’is of crucial importance for the Chinese poetics.This paper points out the entire complexity of Wang Guowei’s poetic thought in his book,and tries to demonstrate that the Wang’s book is still immature.The author argues that’poetic imagery’is not the key concept in the Wang’s book,and’supreme accomplishment’,’dynamic atmosphere’are important to Chinese poetics.
deficiency of humanness;poetic imagery;supreme accomplishment;dynamic atmosphere; Zhou Bangyan
I206.5
A
1672-335X(2010)03-0099-06
责任编辑:高 雪
2009-12-25
冯尚(1962- ),男,河南平顶山人,汕头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和现代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