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奉桥温凤霞
(1.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071;2.山东经济学院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从伊犁走向世界
——试论新疆对王蒙的影响*
温奉桥1温凤霞2
(1.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071;2.山东经济学院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新疆生活16年是王蒙痛苦而又逍遥的记忆,是思想和创作的“触媒”,对王蒙影响是全方位的。王蒙在新疆完成了“换心的手术”,新疆生活深刻地影响了王蒙人生观、价值观、文学思想以及文学创作,新疆是王蒙思想和创作的一个“原点”和坐标。
新疆;王蒙;人生观;文学思想;文学创作
新疆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影响了王蒙,至今似乎仍是个模糊的问题。新疆之于王蒙决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概念,而是一个情感和心灵的“原点”,更是思想“再出发”的驿站。王蒙的一生,“拐点”多矣,——“少共”、“团干”、“青年作家”、“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部长”、“中央委员”——而其中最大的“拐点”——无论是在人生观、价值观还是文学思想、文学创作层面——是新疆16年。从这个意义上说,王蒙的“换心的手术”是在新疆完成的。
一
1963年12月23日,王蒙携妇将雏,踏上了北京开往乌鲁木齐的69次列车,举家西迁。从此,王蒙从一个少年得志、前途光明、带有理想主义的青年作家,一个猛子扎到了生活的最底层,被重重地摔在了最坚实的土地上,直到1979年6月12日,离开乌鲁木齐回北京。新疆16年的生活,特别是1965-1971年,王蒙以一个普通农民的身份在伊犁巴彦岱公社毛拉圩孜大队劳动锻炼了整整六年,这段沉入中国社会最底层的生活,一方面使王蒙“见人之未见,学人之未学,知人之未知”[1](P258);另一方面则是体验人之未体验(痛苦和迷茫),忍受人之未忍受。虽然当外国记者问及在新疆的生活时,王蒙也逞词锋,说是在攻读维吾尔语的“博士后”,但是,一个从小喜欢语言和文字的作家,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本和笔,其真实内心也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王蒙一方面是与维吾尔农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另一方面却是“三不管”,成了“断线风筝”。[1](P324)
王蒙的新疆16年,既是某种识时务的自我“放逐”,也是不得已的自我“废黜”,更是被“抛弃”。既有“逍遥游”的一面,更有看不到希望的痛苦和煎熬的一面。王蒙是以“文艺界的大右派”(虽然已经“摘帽”)之身来到新疆的,是个“无罪的罪人”。[1](P256)“右派”在当时就是刺在王蒙脸上更是刺在王蒙心上的“红字”。对王蒙这样一个年轻的“老革命”而言,“右派”的经历,在其思想、心灵上留下的重压和创伤将是难以想像的。
王蒙的长子王山曾讲过这样一件事:
小学毕业后,我进了母亲任职的二中。我在班上的表现很突出,……到初一第二学期,我入团的事提到了议事日程。没有想到的是,入团的事后来又忽然没有了音讯,只是隐隐约约地听人说我的家庭似乎有什么问题,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第一批入团的同学都举行了宣誓仪式而没有我。在那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父亲忽然非常郑重地和我谈了一次话。他客观地告诉了我,父母都是受到过处分的人。他还告诉我他们什么时候被划为右派,什么时候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什么时候入了党,什么时候又被开除了党籍,等等。我至今还记得,父亲说这些事的时候表情凝重,夹着烟头的手抖得很厉害,有几次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停顿了许久才又接着说下去。[2](P38-39)
“右派”的经历,对王蒙而言,是一次心灵的炼狱。当时与王蒙同为“右派”的从维熙,在《走向混沌》中记录了一件事:
40年过去以后,王蒙告诉我,在《走向混沌》出版后的一个年节,他的儿子王山曾问及他:“爸爸,当年你是不是像‘混沌’中所写的那样?”王蒙一家当时正吃年夜饭,他一边喝酒,一边回答儿子说:“是,就像维熙写的那样。”儿子还想询及他什么,见他潸然泪下,便不敢再求索下去了。[3](P42)
王蒙晚年在谈到这段生活时说:“半是‘锻炼’,半是漫游;半是脱胎换骨,半是避风韬晦;半是莫知就里地打入冷宫挂起来晾起来风干起来,半是‘深入’生活深入人民群众走与工农结合的光明大道,等待辉煌的明天;半是无所事事三不管,被社会也被文明遗忘了的角落遗忘了的某人,半是学习思考如饥似渴如进研究院,半是另册放逐专政对象,半是老革命老干部。大好年华,无悲无喜。”[1](P265)这大概是王蒙新疆生活较为真实的描述。
从29岁到45岁,王蒙在新疆度过了人生最艰难、最奇特的16年。与1957年被划成“右派”后在京郊“劳动改造”还不同,那时,王蒙还是“在组织”的,与诸多的“右派”在一起,可能并没有强烈的“断线的风筝”的感觉,而伊犁时期的王蒙,则是彻底被放逐,被抛弃,被遗忘,这是他所难以忍受的,难以忍受而又必须忍受,“王蒙内心深处隐藏着极度的焦虑”。[4](P98)王蒙的夫人崔瑞芳在《我的先生王蒙》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1971年古尔邦节,王蒙与同在新疆乌拉泊“五七”干校学习的少数民族“同学”喝酒,酩酊大醉后,一个个都喊着“回伊犁!回伊犁!”突然,王蒙又补充了一句:“不,我想的并不是回伊犁!”众学友一时愕然。[5](P95)王蒙的这一酒后“失言”,泻露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所想。王蒙对伊犁对新疆的深厚情感是绝对不容置疑的,但是,王蒙不属于伊犁和新疆,“王蒙的‘根’不在这里”。[6]崔瑞芳还记述了另一件小事:王蒙在新疆期间坐下了个毛病,常常在夜间将睡未睡着之时,下意识地突然喊出一个怪声“噢”,吓得我浑身发抖。……一连许多年,每每我都这样忍耐着,受到这种奇特的折磨。[4](P67-68)其实,王蒙的“失言”和梦中喊叫,都是一种被长期压抑的结果。特别是“文革”后期,王蒙更是无所事事,心情烦躁,抽烟,喝酒,毫无来由地冲着孩子们发火。表面的快乐,掩盖不住王蒙内心的被“抛弃”、被搁置的痛苦。
作家雷达在《“春光唱彻方无憾”——访作家王蒙》中有一段话:
王蒙对我说,他的小说《光明》里写崔岩的一段话:“他好象一条正在畅游的鱼儿,突然被抛到了沙滩上……他生命的汁液并没有枯竭,他没有变成一块僵硬的鱼干。因为他的妻子濡之以沫,更因为即使在沙石之中他始终依恋着、追求着大海,雨露和每天清晨从万顷碧波中跃动而出的金红色的太阳……”就是他那时心境的写照。[7](P13)
王蒙在其自传中说,1963年之所以提出去新疆是由于“对生活的渴望”:“渴望文学与渴望生活,对于我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1](P220)就1963年的政治情势而言,王蒙并没有到非自我“放逐”到新疆的地步,当时王蒙正在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据王蒙在北京师范学院同事王景山介绍,王蒙虽为“右派”,但“是另眼相看,受到优待的。……出席文艺界的会,听文艺界的报告,王蒙都是受到照顾的。”[8]王蒙到新疆的决定,既有自信,也有文人的某种浪漫性在里面。因此,王蒙刚到新疆的时候,还从北京带了一本《文心雕龙》,[9](P99)在新疆期间,王蒙也是尽量地多接触文学,阅读文学作品,一方面是为了学习维文,另一方面也是作家的对文学割舍不了的天性。例如,王蒙读了维文版的高尔基的《在人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雨中诞生的》,维族小说《骆驼羔的眼睛》等。但是,后来形势的发展,却远远超越了王蒙的预期,甚至,“文革”期间王蒙连“钢笔”也丢失了。一个作家丢失了“钢笔”,个中滋味是颇耐人寻味的。
二
王蒙是一个非书斋型知识分子,深味中国国情、世情和人情。古人说中国知识分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王蒙是个特例,王蒙对“人心”的了解远远超越于一般知识分子之上。新疆生活,特别是在伊犁同底层各族劳动人民长期生活在一起,使王蒙完全改换了看取生活的视角,有的论者指出:“王蒙思想上的成熟,应当说是从新疆那里开始的。他从底层人的苦难中,意识到了什么,感悟到了什么,他的理想主义,用世的儒家情感,开始饱受着风雨的侵袭”。[10]王蒙这种思想的转变,使他达到了人生的更高的境界。在一定意义上说,新疆生活,重塑了一个新的王蒙,这16年对王蒙的思想影响,可能超过了他青少年时代的革命经历。新疆成了王蒙“返观革命的一个新的角度,新的价值参照,新的智慧的援助”。[6]新疆把王蒙从一个文学青年变成了真正的“男人”。
在王蒙的思想或“人生哲学”中,有两点特别突出:重生思想(重视生命和生活)和乐观态度。这两点都与他的新疆生活经历有关。
王蒙的“人生哲学”本质上是一种重生哲学,通俗地说就是“活命哲学”,当然,这里的“活命”是从最积极最正面的意义上来理解的。一切哲学应该让人活的更好更明白,但是,不可否认,极左时期的哲学基本上是一种不让人活的哲学,似乎与某种教义相比,人生反而不重要了,成了第二性的东西,这其实是一种反人生的哲学。王蒙从现实生活特别是从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中感悟到生存是第一位的问题,他把那些从来不用关心衣食住行问题而谈论人生终极意义的人称为“准精神疾患者”。[11](P3)王蒙对“精英”、“书生”之类,素无好感,对某些脱离生活脱离现实的“救世高论”、“学问”和口号,也是深怀警惕,因为在他看来 ,这些“精英”“书生”、“救世高论”“学问”和口号,要么是脱离现实囿于某种简单化教条的“书呆子”,要么是云端空论,欺世大言,是揪着头发离开地球,伟大则伟大矣,悲壮则悲壮矣,然而,往往于事无补。“精英意识如果脱离了生活意识,就会自命不凡地成为形而上意识,……也就变成凌空蹈虚,变成断线的风筝了。”[12](P21)王蒙的这种带有强烈实践性世俗化的重生思想,注定极易遭到误解,因为当代中国基本上是一个反世俗的过程,革命其实就是反世俗。王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人文精神问题”讨论中,不被理解的根本原因在于世俗化的恶名声,当时的知识界尚未真正理解世俗化对当代中国的真实意义。王蒙的这种重生思想的形成,与他的自“反右”落马后不断到农村“改造”特别是与他的新疆生活密切相关。王蒙从新疆底层各族人民特别是维吾尔人身上,感受了一种最简单的真理:活着的力量是人间最强大最美好的力量。
维吾尔文化与汉民族文化有诸多不同之处。王蒙之于维吾尔文化毕竟还是个“外来者”,这样他对两种文化的差异就感受格外明显。王蒙曾说:新疆生活“使我有可能从内地——边疆、城市——乡村、汉民族——兄弟民族的一系列比较中,学到、悟到一些东西”,[13](P79-80)我认为王蒙从这一系列的对比中,感悟到的最深的一点应该是维吾尔人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维吾尔文化体现了最起码的对生命的尊重和敬意。维吾尔文化有一种天然的对自然对生命的崇拜的情素,有一种顺应自然、顺应天命的态度,这可能与伊斯兰教仁爱万物的思想有关。例如维吾尔人对粮食的崇敬感,他们认为馕——粮食是世界上最高贵最神圣的东西,再者,如维吾尔男人的名字后面常带有“江”字,“江”在维文中是生命的意思。这些可能体现了一种维族文化的生命意识。王蒙在小说《好汉子伊斯麻尔》中描写的夏季收获时节,维吾尔人拒绝给牲口带笼嘴的故事,就体现了维吾尔文化的独特的重生观念。因为,在维吾尔人看来,牲口和人一样,在收获的季节都有“敞开吃”的权利:“麦子一年熟一次,胡大给的,人也好,牲口也好,麦收期间都应该,一年就一回嘛。”[14](P76)
与汉民族相比,维吾尔人似乎更重视现世生活,更具有“世俗”性。与“革命”“主义”相比,他们更关心的是奶茶、曲曲和馕,这既是一种文化性格,更是一种文化智慧。例如“文革”期间,与内地的游街带高帽斗的你死我活不同,维吾尔人也分帮派,虽然也敲锣打鼓,贴标语喊口号,又是抄(取缔)鸽子,又是剃胡子,但只不过是花拳绣腿不得已做做样子走走过场而已,王蒙在《半生多事》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分属“造反派”和“保皇派”的两个维族人骑车在路上相遇,见了面,光打招呼不够,两个人依例推车至路边叙谈,互相握手,摸胡子(维族礼节)后,一个问另一个:“您的观点是什么?”回答说:“我,保皇!”另一个人点点头,说:“我,造反!”然后二人含笑而去。因为在他们看来,甚至,在喊口号的时候,他们都分不清“打倒”(维语“哟卡松”)和“万岁”(维语“亚夏松”)的发音,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另一种力量比生活更坚硬,更持久。打馕、酿酒、喝奶茶才是维吾尔人最真实的生活。再如《买买提处长轶事》中,迫于当时的革命形势,不得不举办一场“新式婚礼”:没有陪嫁和彩礼,只有新郎和新娘交换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互送珍贵的主席像、锄头、镰刀,也许再加上一只全新的粪叉。但是“新式婚礼”十天后,一场地下婚礼悄悄举行,这一次是该宰羊的宰羊,该吃抓饭的吃抓饭,该送绸子的送绸子,该走过场的走过场。这就是维吾尔人的智慧,在新疆广泛流传的阿凡提的故事,反映的其实就是底层劳动人民的生存智慧。王蒙从这些底层维吾尔人身上,体悟到了一种与汉民族不同的另一种生活信念和生活方式,特别是他们对生活的那种朴素的理解,给了王蒙很大的启发,给了王蒙一种新的文化参照,成为王蒙思想形成的一种重要资源。
一般人都知道王蒙是一个大智慧者,其实,大智慧源于大磨难,很多时候,人们可能只看到了王蒙智慧的一面,而忽视了他经受的大磨难、大痛苦。王蒙一生经过的磨难不可谓不多,但磨难并没有使王蒙变得消沉,而是磨练了他更为乐观、豁达、宽容的心态,王蒙曾自称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这种乐观主义的形成有诸多条件和因素,其中,维吾尔人乐观的生活态度深刻地影响了王蒙,“新疆十六年,我变得粗犷和坚强了,也变得更乐观和镇静了”[15],新疆生活促成了王蒙思想的转变,他开始认识真实的生活。
维吾尔人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特别是对待困难和挫折的态度,对王蒙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维吾尔是一个乐观的民族,善于词令、笑谑、唱歌,特别是维吾尔人的幽默,化解了现实的沉重和苦难。维吾尔人对日常生活采取一种准审美态度,与汉民族的沉重、严肃相比,维吾尔人的生活充满了某种善意、游戏心态以及“塔玛霞尔”精神①“塔玛霞尔是维语里一个常用的词,它包含着嬉戏、散步、看热闹、艺术欣赏等意思,……有点像英语的enjoy,但含义更宽,当维吾尔人说塔玛霞尔这个词的时候,从语调到表情都透着那么轻松适应,却又包含着一点狡黠。”——见王蒙:《淡灰色的眼珠》,《王蒙文存》第8卷第5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无论是游戏心态,还是“塔玛霞尔”精神,其实都是一种民间智慧。如《淡灰色的眼珠》中,穆敏老爹关于人是“带着傻气的种子”[16](P35)以及“生活是伟大的。伟大的恼怒,伟大的忧愁……伟大的2月、3月,伟大的星期五……还有伟大的奶茶、伟大的瓷碗、伟大的桌子和伟大的馕”[16](P58)的论述,还有维吾尔人的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国王、大臣和诗人的观念,都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再如《虚掩的土屋小院》中,那个死了爸爸、妈妈以及六个孩子的阿依穆罕大娘,她并没有因此而诅咒命运的不公,失去生活的信心,而是承认现实,超越苦难,“命是胡大给的,胡大没让他们留下,我们又说什么呢?……我没有爸爸,我没有妈妈,我没有孩子,可是我有茶。”[17](P113)阿依穆罕的朴素和乐观,其实是维吾尔人的一种普遍的性格特征,如穆罕默德·阿麦德、穆敏老爹、伊斯麻尔、马尔克等都具有这种性格特征,维吾尔人这种“不贪、不妒、不疲塌也不浮躁、不尖刻也不软弱、不讲韬晦也不莽撞……虽然缺乏基本的文化知识,却具有一种洞察一切的精明,和比精明更难能的厚道和含蓄”[17](P143)的处世态度,给了王蒙诸多启发,为他思想的形成提供了外来文化的资源。王蒙后来强调“无为”,强调力戒虚妄、焦虑和急躁,似乎也能看到某些维吾尔文化的影子。
除此之外,新疆生活对王蒙多元开放心态的形成也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新疆是多民族、多语种、文化共存的区域,新疆地处古丝绸之路,是中国、印度、古希腊等东西文明的交汇地。人口除了汉族外,还有维吾尔、回、锡伯、哈萨克、蒙古、满、柯尔克孜、塔吉克等40多个民族,宗教信仰也各不相同,这种多元文化形态,形成了多元的价值观念,王蒙思想中对“宽容”、“多元”的尊重和强调,与这段新疆生活的语境也有密切联系。
三
新疆在历史上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远有林则徐,近有艾青和王蒙等,都在新疆生活过。林则徐在伊犁修了有名的大湟渠,王蒙则让巴彦岱名扬全世界。墨西哥学者Flora Botton称王蒙为“A Stubborn Writer”[18](P353)(“一个坚硬的作家”)。在王蒙所有的文学创作中,《在伊犁》系列小说是最柔软、最纯粹、最深情的部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从创作时间上看,王蒙的伊犁系列小说几乎与他的“意识流”小说同时,但完全是两套笔墨,两种风格。《夜的眼》、《春之声》、《蝴蝶》等“意识流”小说,腾挪躲闪,十八般武艺,令人眩目,而《歌神》等伊犁系列小说则“有意避免的是那种职业的文学技巧”,[19](P237)迹近纪实,属于“非虚构非小说——nonfiction作品”。[20](P117)为何?因为在王蒙内心,描写伊犁是不需要“技巧”的,是不需要“耍花枪”的,伊犁就在作者的心中、梦中。
伊犁系列小说是王蒙对中国当代小说的独特贡献。新疆生活,成为了王蒙文学创作新的出发点。王蒙曾说新疆生活是他“独一无二的创作本钱”[21](P50),刚“复出”不久,王蒙就宣称:“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我的小说的支点正是在这里”。[22](P25)王蒙与新疆有关的创作已愈百万字(直接描写新疆的如《在伊犁》、《故乡行》等,以新疆为背景的如《狂欢的季节》、《夜的眼》等)。在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王蒙伊犁系列小说中的“毛拉圩孜”,就是鲁迅小说中的“鲁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借用俄罗斯汉学家托罗普采夫的话,伊犁是王蒙心中永恒的“桃源”。王蒙在《故乡行——重访巴彦岱》中曾深情地说,这是一块“在我孤独的时候给我以温暖,迷茫的时候给我以依靠,苦恼的时候给我以希望,急躁的时候给我慰安,并且给我以新的经验、新的乐趣、新的知识,新的更加朴素的与更加健康的态度与观念的土地。”[23](P139)在情感上,王蒙是伊犁的儿子。王蒙曾自称“巴彦岱人”,这并非完全是文学化的说法。王蒙与巴彦岱农民感情之深、之真,超过了我们的想像。(笔者曾于2009年7月1日陪同王蒙重回巴彦岱,王蒙与巴彦岱老乡街头相拥而泣,每位在场者无不为之动容。)维吾尔族诗人乌斯满江·达吾提说“王蒙是真正写出了维吾尔人心灵世界的唯一的人。读他的作品,就像老朋友面对面地谈心交心,自然、亲切,丝毫没有民族的隔阂。”[24](P327)王蒙进入了这个民族的心灵世界,正如热黑木·哈斯木所言:王蒙“懂我们的心”,[25](P338)这是王蒙伊犁系列小说真正被认可的原因。
许多评论家都谈到了王蒙的幽默,但王蒙最擅长写的是忧伤,这在他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即有显现,他后来的小说如《杂色》、《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春堤六桥》、《秋之雾》、《太原》,以及最近的《岑寂的花园》等,都回荡着某种忧伤的调子。这其实也正是伊犁系列小说的美学特征。细读伊犁系列小说,或隐或显回荡着一种悲凉的调子。更多的读者、评论家,看到了这类小说的幽默,幽默当然是伊犁系列小说的显著特征,如《哦,穆罕默德·阿麦德》、《淡灰色的眼珠》、《好汉子依斯麻尔》等,但幽默的背后是忧伤,是无奈。王蒙在谈及这类小说时也曾坦言:“逍遥的背后有悲凉,……悲凉的深处却又是一种对于生活、对于人们入迷的‘不可救药’的兴趣和爱,所以是逍遥,所以能逍遥也只能逍遥、所以又不仅仅是逍遥了”。[26]如果说王蒙的伊犁小说是一首长诗,那么,也是一首交织着忧伤和无奈的抒情诗。甚至,伊犁就是一块充满了欢乐和忧伤的土地。《心的光》、《最后的“陶”》就是伊犁系列小说中最深沉最忧伤的诗。王蒙的爱,表现于忧伤。《心的光》中的凯丽碧奴儿开始感到了某种失落,开始对她殷勤而温存的丈夫表示冷淡,因为凯丽碧奴儿开始感受到了某种外来的力量,某种遥远的声音,这种力量和声音引发了凯丽碧奴儿内心的波澜,苹果园、葡萄架、奶茶和羊群已经拉不住凯丽碧奴儿的心。这一点在《最后的“陶”》中得到了更为深刻的表现。如果说《心的光》中流露出来的还仅仅是失落和惆怅,那么,在《最后的“陶”》中,这种失落和惆怅已经变成了深沉的忧虑。“现代化”的风已经刮到了哈萨克人的草原上,牧民帐篷里开始飘出了邓丽君和“猫王”的歌声,达吾来提开始向往山下的生活,库尔班则筹划着鹿茸加工厂、招待所和疗养院,哈萨克人的生活受到“现代化”的冲击,老哈萨克依斯哈克大叔说:
如果一个哈萨克,到一个哈萨克牧人居住的山上去,却还要带钱,还要带粮票,这就不是哈萨克。如果连雪白的牛奶和雪白的牛奶制成的食品还要卖钱,那就是对于雪白的牛奶的最大的污染……
……
我们要钱做什么?我们到县城或者伊宁市去做什么?到了山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酸马奶,没有酪干,没有手抓羊肉块加面皮,没有野花和草原,没有野草莓和悬钩子,没有赛马和叼羊……
然而,夏牧场、白桦林、毡房已经对年轻的哈萨克失去了吸引力,他们更喜欢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三节头牛皮鞋和人造革皮包。王蒙写出了面对草原牧民未来生活的矛盾心态。这是王蒙的深刻之处,也是王蒙的清醒之处。《最后的“陶”》是王蒙伊犁系列小说中最惶惑的作品。
同时,新疆生活也深刻地影响了王蒙的文学风貌和创作风格。王蒙新疆之前的作品无论是《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还是《小豆儿》、《春节》以及《青春万岁》,在文学风格上偏重于清丽、柔软、纤细,较少豪放、粗犷,这大概与王蒙的个性有关。但是,到新疆后,新疆壮美的自然景物特别是戈壁滩上“大漠孤烟直”的景象,使他开始见识一种粗砺之美,雄阔之美,与王府井、西直门、霓虹灯相比,天山、伊犁河、戈壁滩完全是另一种景象,另一种美,这潜移默化影响了王蒙的审美心态,从而影响了王蒙的文学风貌和创作风格。“在新疆的生活使我及我的作品于纤细、温和中,多了一种强烈的激情、幽默、粗犷和豁达”,[27](P35)这种变化是多方位的,“在主题和色彩上由单纯到复杂,在格调上由明朗到深沉,在视野上由相对狭小到开阔,在手法上由比较单一到刻意创新和变化多端”,[28](P67)这在他的《鹰谷》、《杂色》等伊犁小说中也有表现。《鹰谷》中对雄奇瑰丽的大自然的描写,《杂色》中对变幻莫测的草原景物的描写,其表现出的开阔视野和格局是王蒙之前小说所没有的,特别是《杂色》中对曹千里与世无争神情的描写,带有明显的维吾尔族人的影子,这也是与王蒙之前小说人物所不同的;再者,从《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就可知,王蒙最了解也最擅长写的是干部形象,但视野略嫌狭小,新疆生活不但使王蒙小说题材有了很大的拓展和延伸,更重要的是对人的理解的变化,赋予了王蒙小说某种更为深邃和通达的情感。这些变化为王蒙小说最终走向开阔、坚硬,奠定了基础。
王蒙已经是个具有世界影响力和声誉的作家了,他的创作已愈千万字,其作品被翻译成二十余种文字,在一定意义上,王蒙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符码”,一种象征,一面旗帜。然而,王蒙思想的“原点”在新疆,在伊犁。新疆16年,是王蒙思想和创作的“触媒”,在诸多方面对王蒙产生了深刻影响,在王蒙之为王蒙的诸多规定性之中,伊犁永远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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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o Wangmeng the sixteen years life experience in Xijiang is both a painful and carefree memory,and the experience serves as a catalyst in his thought and writing and has had all-round influence on him.It was in Xingjiang that he had undergone his“heart transplant”.In short,the life in Xinjiang has exerte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his life philosophy,literary thought as well as his writing.
Key words:Wangmeng;Xijiang;Thought;Writing
责任编辑:高 雪
From Yili to the World:The Influence of Xijiang on Wangmeng
Wen Fengqiao1,Wen Fengxia2
(1.College of Liberal Arts and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Qingdao 266071,Shandong,China)2.College of Liberal Arts,Shandong Economic University,Jinan 250014,Shandong,China)
I207.67
A
1672-335X(2010)01-0093-05
2009-09-18
山东省社科规划重点项目“王蒙文艺思想研究”阶段性成果(07BWXZ07)
温奉桥(1968- ),男,山东沂源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王蒙研究和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