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山
作 者:张石山,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曾任《山西文学》主编。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诗仙李白的名句传唱千古。但稍稍留心一下,我们会发现这两句诗竟然不押韵!同样的例子多不胜举。比如刘禹锡的《游玄都观》: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精美的古诗,读来不押韵,非常刺耳、令人难受,让人觉得好不怪哉。
严重的问题在于,小学老师这么念,中学教师这么读,大学教授依然这么教!质言之,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还有更为极端的例子。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的绝句《回乡偶书》,传唱千古,脍炙人口。但许多人就字面来理解,望文生义,首先把意思读偏了。
“儿童相见不相识”,儿童见了少小离家老大方才归来的老者,自然不相识。这何足为怪,值得写诗一首吗?况且,儿童见了陌生人,特别是官居极品的贺知章,会大方从容“笑问客从何处来”吗?再说,儿童既是乍见陌生人,状写这种情况也不宜用“相见”一词。因而,非常可能是诗人的儿时玩伴童年相识,此时已然老眼昏花,加之年头久远,相见时分认不出老大还乡的故人了。因而,人世沧桑,诗人才在平淡如一幅风俗画的绝句中,隐隐透露出一位老年宦游人的独特感慨。
但更大的错误是音韵方面的。为了押韵,或者是为了学术的严谨,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衰”字,教授学者历来论证,应该别读为“摧”。以摧来解衰,意为摧折、疏落,未尝不可;但照顾了前两句的韵脚,结末第四句反而跑了韵。短短一首绝句,读来不押韵,不污染耳朵吗?
其实,按照古音韵,“回”应该读作(huai)。与下句的鬓毛衰(shuai)是合韵的。假如教授固执,衰字在这儿非要以摧字来解读,也可以。那么,这时的摧字就也应当按古音读为(cui)。这样,整首绝句读来顺口,听来也悦耳多了。
想那大唐之前的中华王朝,多数建都长安;我们山西(亦即河东)历来是京都的粮仓,人文荟萃,英才辈出。当时的京腔官话多半揉合了大量的晋陕一带方言古韵,而不类现在的京片子。山西地域封闭,交通不便,方言土语极少变化;恰恰因此,我们晋方言方才如活化石般保存着许多汉语言的古来音韵。
我们可以假设,让一位初通文字的山西晋中平遥人来念《回乡偶书》,音韵方面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仅就读这首诗来评判,他天然地要比大学教授要高明不知多少倍。
当然,诗歌音韵千百年流变,一些字眼怕也是“少小离家”,普通人、中小学生、包括教授们,寻常与之相见却也已是不相识了哩!
──几年前,我最初发表这点想法,有一位据说也是教授的先生提出不同见解。该先生认为,读古诗应该用普通话;因为一些字的古音究竟是怎么样的,谁也说不清。讲古典诗词的教授,不肯下功夫研究古音韵,又不肯从丰厚的方言资源中汲取营养,占领讲坛却误人子弟,叫人怎么夸奖他呢?
中唐李杜,是指李商隐杜牧。杜牧的许多绝句读者耳熟能详。其中《山行》一首,尤其著名。说来是因为一个字的读音。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个“斜”字,真邪门。平常读xie,单单念这首诗的时候读xia。搞得学生们云里雾里,教师们昏头昏脑。
教学大纲原先规定,或者大家约定俗成,斜字在这儿读xia。于是,许多人只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类似的例子相当多。比如: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这儿的贾,应该读商贾之贾(gu)。末尾的“儿”字,应该读你(ni)。方才押韵。
问题是,这些字的读音,是古人和学究们专门规定的吗?这种规定有没有道理?如果没有道理,这不是成心为难小学生吗?
关于商贾之贾,我随后再说。先说说这个“儿”字。
“你”字的偏旁是立人,去掉立人,就是尔字。这是声旁。
至于“儿”字,至少我们能够举例说,上海方言,读“儿”就是泥(ni)的音。数字“二”,江浙话乃至闽方言,乃至日本洋流滥觞而上,日语也都是读如泥(ni)。
那么,上面的五言绝句,这时读起来就是押韵的了。
回到我们的问题。为了押韵,所以学究教授们规定了斜的读音、必须读如峡(xia)吗?那岂不是一言堂不讲理吗?
其实,古来的学究,读得是当时的古音。
一名当代研究音韵的教授,竟然质问过我。他说,古人如何读,你怎么知道?
是啊,古来没有录音机,这简直就是说不清的一桩官司。
然而,且慢。方言区的老百姓,犹如语言考古地层的活化石,为我们保存了古来的训读音韵。
山西晋南,有个著名的万荣县。万荣,系由古来的万泉与荣河两个县合并而成。万荣,有一座著名的后土祠。后土祠,相传是轩辕黄帝祭拜大地之神的原址。这儿,耸立着同样著名的秋风楼。那是汉武帝楼船箫鼓泛舟汾河写下《秋风辞》的地方。
在中国几乎最为文明古老的晋南大地,老百姓念那个“斜”字,就是峡(xia)音。姓谢的,他们说成姓夏。万荣笑话的故乡,荣河的谢村,当地人说成“下村”。
让这儿的老大爷读杜牧的《山行》,音韵方面根本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个人认为,古诗当中的“兮”,或者应该读古音(xia)。感叹词,多半应该是开口呼。相当于“啊、呀”,那样朗诵古诗,才利于抒发激情。不然,伟大诗人屈原,就更加压抑啦!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这儿的嗟,按照古音韵,是否也应该读作加(jia)呢?
至少,我可以举例说:在古老的山西晋南,人们就是这样发音朗诵《蜀道难》的。
唐朝大诗人“三李”当中有个李商隐;中唐“李杜”,当中还有这个李商隐。以《锦瑟》为代表,他的律诗写得好极了。在那样受限制的形式之下,竟能传达蕴含那样曲折回环的多重情感意味。形式的华丽使任何现代诗的自由格式黯然失色,内涵的隐喻婉曲又令后来的诗评家大伤脑筋。
而李商隐的绝句也写得极棒。
向晚不适意,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著名的五言绝句,的确是意境高远,一派苍凉。有人说,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不朽的名句,透露出了大唐盛极而衰的消息。其实,李商隐不过是在特别指出:黄昏落日的无比绚烂。
然而,如此精美绝伦的诗章,我们读来却不押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假如我们留心一点,会发现这样的例子随处多见,并非绝无仅有。
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有“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之句,读来不押韵。
更典型一些,杜甫的五律《宿江边阁》:“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也同样不押韵。
《红楼梦》故事中初结海棠社时,大家所作的咏白海棠诗里,多有这样的情形。后来,到大伙儿上元咏月,林黛玉和史湘云湖边对吟,妙玉飘然也来加入,共得百韵。用普通话读来也多处不押韵。
曾经辉煌千古登峰造极的中国古典诗歌,早已不是当前中国多数学生的功课。至于硕果仅存的老学究和专门研究家则不难回答上述问题:“元原昏晕”古来本就同韵。他们甚至熟知《中原音韵》十九韵《,水平韵》一百零六,《广韵》二百零六。可惜的是,现今多数诗歌读者没有机会学习这样专门的知识;个别专门研究专家知道“原昏”同韵,请他读一读李商隐那首绝句,却也不一定读得好。
我心中存了这一问题有好几年。诗歌音韵的研究,肯定是在诗歌的创作吟咏之后。“原昏”古来同韵,不是谁的规定,而是古人本来就那么读。比方,大家熟知的古人伍子胥,大名伍员。扮了戏文角色自报家门,伍员念作伍“云”。陨石、功勋,还有古乐器埙,几个字的读音大约可以佐证作为声旁的“员”字的古音。
如果古人曾经那样读音;那么,这古老的读音在现代生活里、在现时人们的日常用语中,是否还存在、是否还是活的语言呢?
留心之下,我终于有所发现。山西忻州地面,特别是这一地区的原平县,老百姓的方言就是那样的。他们天然地能够“古为今用”,“原昏”同韵在他们而言简直是无师自通。“原平”,老乡们差不多就念作“云平”。请他们不必打官腔,就以方言来读李商隐那首绝句,那就真个绝啦!合辙押韵,入耳中听。
古老的黄土高原,华夏文明最早的发祥地,这一带的方言土语古时必然曾经相当权威、十分流行。至少对中原音韵的形成起过不可或缺的作用。
地方话所葆有的古雅音韵之美,恰如李商隐状写的古原上的夕阳。它没有青春的喷薄,却有成熟的绚烂——况且,在地球的那面看来,此处的夕阳正是彼处的旭日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