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钱理群
鲁迅与动物
/[北京]钱理群
从这一堂课开始,我们的“鲁迅之旅”要进入一个更为愉快的行程,我们将要接触一个有趣的,也更为丰富的鲁迅。我们将要讨论一些非常好玩的话题,例如,鲁迅与动物,鲁迅笔下的鬼与神,鲁迅的想象力,鲁迅与绘画,等等。同学们也可以以一种更加放松的心态,从容不迫地和我一起阅读与讨论。
今天讲第一个题目:鲁迅与动物(板书:鲁迅与动物)。
我们从一件小事说起。1929年鲁迅从上海到北京,看他母亲,这是他和许广平结婚之后的第一次离别,因此,京、沪异地两人有很多通信。我带来了鲁迅给许广平的两封信的影印件。请大家注意,信的最后,没有署名,却画了一头象。你看这头象(示图),长鼻子高高昂起,得意洋洋的,说明写信人情绪很好。再看这一幅(示图),长鼻低垂,很有点泄气的样子,说明写信时心情不好。这头象显然就是鲁迅的化身和象征。许广平后来解释说,这是鲁迅的老朋友林语堂取的绰号,他把鲁迅叫做“白象”,而且“是一只令人担心的白象”(板书:白象)。因为大多数的象是灰色的,这样的白象很少,是稀有动物,这倒是很能显示鲁迅特点的。因此,鲁迅很喜欢这个绰号,在许广平面前,也自称“白象”。这就是他们通信中出现了象的形象的缘由。
故事还没有完。到1929年,许广平怀孕了,海婴要出世了,夫妻俩讨论,未来的孩子应该有个小名。鲁迅说,就叫他小白象吧,但又产生了一个问题:住在上海的弄堂里,地方那么狭窄,到哪里去寻找“抚育白象那么广大的森林”呢?到海婴出世了,鲁迅高兴极了,抱着他念念有词:“小红,小象,小红象;小象,红红,小象红;小象,小红,小红象;小红,小象,小红红。”不知怎的,“小白象”变成了“小红象”,大概是新生儿红润的皮肤引起的联想吧。许广平静静地在一旁观察这父子俩:“一遍又一遍,十遍二十遍地,孩子在他两手造成的小摇篮里,安静地睡熟了。有时看见他也很吃力,但是总不肯变换他的定规,好像那雄鸽,为了哺喂小雏,就是嘴角被啄破也不肯放开他的责任似的。”——在许广平的眼里,鲁迅和海婴变成了“雄鸽”和“小雏”:多么可爱,多么动人!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鲁迅给许广平的信,信的开头,把许广平称做“小刺猬”(示图),这大概是丈夫对妻子的昵称吧。这背后也有一个故事。当年在鲁迅故居(就是今天的鲁迅博物馆)的小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小刺猬,鲁迅的母亲非常喜欢,就收养了下来。鲁迅和许广平也经常和小刺猬玩,一碰它就缩成一团,像一个大大的毛栗子,可爱极了。有一天鲁迅看着看着就笑了,许广平问他,你笑什么,鲁迅说,我看你就像小刺猬。后来这个小刺猬,有一天不见了,大家都很悲伤。第二天许广平收到鲁迅一封情书,画了一个小刺猬,拿着一把伞。据许广平回忆说,这幅画后来不见了,但“小刺猬”的绰号却留下来了。
鲁迅画过的动物,还有猫头鹰(示图)。一说起猫头鹰,人们都会联想起鲁迅。他的老朋友回忆说,他在大庭广众中,有时会凝然冷坐,不言不笑,衣冠又不甚修饰,毛发蓬蓬然,大家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猫头鹰”(板书:猫头鹰)。鲁迅本人也接受这个绰号。他曾批评徐志摩的诗,说那是甜蜜之音,并且呼唤:“只要一叫而人们大抵震悚的怪鸱的真的恶声在那里!?”他欣赏猫头鹰发出的怪异的恶声,他自己发而为声的文章,也是让人震悚的。
鲁迅还写过一首打油诗,叫做《我的失恋》,提到要给情人送什么礼物,他说我不送玫瑰花,我要送猫头鹰,还有赤练蛇,这都是我真正所爱,也要送给我的情人。赤练蛇,大家应该熟悉,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就有一条赤练蛇,长妈妈还因此讲了一个美女蛇的故事。赤练蛇是无毒的,鲁迅他更喜欢毒蛇(板书:毒蛇)。他有一句很有名的话:要“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这“毒蛇蜿蜒”、“怨鬼奔驰”几乎可以看做鲁迅的人格,以及他作品的一个象征。他就像毒蛇、怨鬼那样,和黑暗势力纠缠、搏斗了一辈子,他就是用这样的纠缠与搏斗为我们“掮住了黑暗的闸门”的。
这样一些鲁迅和动物的故事,既有趣,又逗人遐想。我甚至觉得,它为一个长期困扰我们的问题:“鲁迅是谁”,提供了一个新的观察、思考的视角,我们完全可以说:鲁迅是白象,鲁迅是猫头鹰,鲁迅是蛇,等等。这都是他的性格、人格精神的外化。而从“鲁迅和动物”的角度是可以揭示出鲁迅思想与艺术的许多奥秘的。
其 实,“人 和 动 物”的关系就是一个典型的“五四”命题。我们在讲《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时提到“生物学真理”,所谓“生物学真理”的一个核心,就是强调人和自然(动物和植物)的内在的一致性,他们都是生命,由此产生了强烈的生命意识,强调对一切的生命:人的生命,动物的生命,植物的生命的广泛的爱。我们在讨论中,还谈到了“五四”的人性观:把人看做是“进化的动物”,认为“兽性神性结合起来就是人性”。今天我要做一点补充:鲁迅那一代人用这样的人性观,来考察中国的国民性,就发现了两个问题。首先是发现人和动物所共有的天性丧失了,中国人不知道爱了,中国人没有野性了,民族的反抗精神消失了;另一方面,又发现人在退化,出现了返祖现象,人越来越凶恶,互相残杀,动物的嗜血性在人身上复活了。这两方面的问题:爱和野性的丧失与嗜血性的复活,都引发了鲁迅那一代人的忧虑。因此,他们讨论“人和动物”的关系,就有了两大关注点,或者是两大主题,一是从生命的角度,考察生命的价值,一是讨论国民性的改造问题。(板书:生命,国民性)在文学家鲁迅的笔下,“动物”也就具有了某种隐喻性。
以上算是一个背景介绍吧。下面我们就进入具体文本的阅读和讨论。
鲁迅笔下的动物有三种类型:小动物,猛兽,处在猛兽和小动物之间的,和人关系最密切的动物,如狗、蚊子、苍蝇之类。
我们先讲鲁迅笔下的小动物(板书:小动物),重点读一篇《兔和猫》。
还是从朗读开始——
住在我们后进院子里的三太太,在夏间买了一对白兔,是给伊的孩子们看的。
这一对白兔,似乎离娘并不久,虽然是异类,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天真烂熳来。但也竖直了小小的通红的长耳朵,动着鼻子,眼睛里颇现些惊疑的神色,大约究竟觉得人地生疏,没有在老家的时候的安心了。
注意这里对小白兔形象的描述:小小的通红的长耳朵是“竖直”了的,小小的鼻子是“动着”的,多可爱!更重要的是眼睛的神态:“颇现些惊疑的神色”,因为是“离娘不久”,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自然是又惊奇,又疑惧。也许读到这里,你的心也会一动:如果自己离开了老家,比如考上大学,到异地去读书,大概也会有这样的短暂的“惊异”吧。原来,这小白兔和我们大家都一样,有共同的情感。鲁迅的动物世界和我们是这样的近!
我们再来看鲁迅对小兔子动作的描写——
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树,桑子落地,他们最爱吃,便连喂他们的菠菜也不吃了。乌鸦喜鹊想要下来时,他们便躬着身子用后脚在地上使劲的一弹,砉的一声直跳上来,像飞起了一团雪,鸦鹊吓得赶紧走,这样的几回,再也不敢近来了。
你看这段文字:“躬”起身子……使劲的一“弹”……“砉”的一声……直“跳”上来……“飞”起一团雪……(板书:躬,弹,砉,跳,飞)不仅有极强的动感,而且有声(“砉”)有色(“雪”),声情并茂。而且是那样的单纯而干净,完全是本色的,没有任何着意的修饰——我们又享受了一次鲁迅语言的纯净之美。(板书:纯净之美)
而且有动物,必然有孩子——
孩子们时时捉他们来玩耍;他们很和气,竖起耳朵,动着鼻子,(鲁迅观察的非常细致)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一双双胖乎乎的小手中间一个小兔子驯良地站着: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图景!)但一有空,却也溜开去了。
有一天,太阳很温暖,也没有风,树叶都不动,我忽听得许多人在那里笑,寻声看时,却见许多人都靠着三太太的后窗看:原来有一个小兔,在院子里跳跃了。这比他的父母买来的时候还小得远,但也已经能用后脚一弹地迸跳起来了。孩子们争着告诉我说,还看见一个小兔到洞口来探一探头,但是即刻缩回去了,那该是他的弟弟罢。
原来小兔子又有了小小兔子了!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多层次的“看兔图”(边讲边画示意图)。画面的中心是那只小小兔子,在那里“跳跃”着;周围是一群小孩子一边看,一边也跳着。而我们还可以想象,在画面外,小小兔子的父母小兔子也在看。既骄傲:孩子被欣赏,父母是最高兴的;又有几分担心:这些“人”会不会欺负、伤害自己的孩子呢?同学们还可以想象一下:在后面看着这一切的,还有谁?对了,还有鲁迅在看!他以欣赏的眼光默默地看小小兔子,看小孩子如何看小小兔子,想象小小兔子的父母如何看他们的孩子!这几层“看”(板书:看)看来看去,鲁迅的心柔软了,发热了。
可以说,一触及这些小动物,这些幼雏,鲁迅的笔端就会流泻出无尽的柔情和暖意。(板书:柔情,暖意)而我们每一个读者,也被深深地感动了。
但是,鲁迅并不沉浸在柔情和暖意里,他不回避这样的事实:还有“一匹大黑猫,常在矮墙上恶狠狠地看”。这另一种“看”,是不能不正视的。于是,就有了悲剧性的结局:这对小小兔子被黑猫活活的吞吃了!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笔,这是鲁迅式的“美好无辜的生命的毁灭”的主题的突然闪现。(板书:美好无辜的生命的毁灭)
而鲁迅还有更深刻的反省。两只小小兔子消失了,生活照样在进行,幸存的七只小小兔子在善良的人们的精心照料下,终于长大,“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又都高兴了”。曾经有过的生命的毁灭,被遗忘了。
本来,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不能永远沉浸在痛苦的记忆中。但鲁迅不能,他在这集体遗忘中感到了深深的寂寞。他不但拒绝遗忘,而且要追问:我自己,以及我们大家,为什么会遗忘?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最重要的一段文字——
但自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S(指家里的一只狗)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旧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一般也叫“听差”)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就是壁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假使造物(指万物的制造者)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
这是典型的鲁迅式的反思,鲁迅式的命题。老实说,前面的对小动物,小小兔子,小兔子和小孩子的描写,虽然非常精彩,但别的作家也可以写出来,但是,这一段文字里的这样的反省,这样的追问,却是一般人写不出来的,甚至可以说是仅鲁迅所有,鲁迅所特有的。因此,值得我们认真琢磨、讨论。请同学们谈谈你对鲁迅这段话的理解。
学生一:老师在念这段话时,我想到了这堂课一开始时,老师讲的故事:当鲁迅抱着刚出世的海婴时,在许广平的眼里,鲁迅变成了“雄鸽”,海婴成了他要保护的“幼雏”。在鲁迅这里,他自己的生命,海婴的生命,和动物的生命是融为一体的,海婴就是他的“幼雏”,他对小动物的生命的爱,和他对儿子生命的爱是一样的。我想,这就是他为什么对小小兔子、小鸽子、小狗,以至小苍蝇的死,念念不忘,并且对大家的遗忘感到痛苦的原因。
学生二:鲁迅一定从小动物的生命想到了人的生命,由人们对小动物的生命的麻木,想到对人的生命的麻木,人们对周围人的不幸,以至死亡,越来越不在乎,这样的越来越冷漠的人际关系,越来越麻木的人心,让鲁迅感到痛苦。
学生三:我觉得鲁迅更关注的,是生命的被毁灭的问题,就是他最后说的,造物主既然把人造出来了,为什么造得这么滥,而且又毁得这样滥呢?我想这是最本质的问题。
学生四:我最感动的,是鲁迅并没有谴责别人麻木,而是首先反省自己:为什么“无所容心于其间”?这是非常难得的。因为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小苍蝇的挣扎叫声,是谁也不会注意的,鲁迅不但对自己的“不注意”进行反省,而且还要追问:为什么“不注意”?这就太少有了,难怪林语堂要说他是“令人担忧的白象”。(众生笑)
钱:大家都说得非常好,很多地方我们都想到一块去了。因为时间的关系,不能让大家继续展开讨论,就把这发挥和总结权交给我吧。我想讲三点。
首先,请大家再回到文本上来。请注意:鲁迅在叙述几个小动物——小兔子、鸽子、小狗的“小生命”不知不觉地丧失了的时候,不时插话:“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这句话重复了两遍。可以说这是鲁迅情感的一个自然流露:他为这个问题弄得十分不安,所以要反复追问。同时,也说明这个问题在他的思想中的重要性。这里的关键词就是“生命”,这表现了鲁迅强烈的生命意识。就像第一位同学所说,在鲁迅的意识里,宇宙万物,包括人,包括动物、植物,都是一种生命,是一个生命共同体,这是一个“大生命”的概念。由此产生的,是“敬畏生命”的观念(板书:敬畏生命)。生命是神圣的,是至高无上的,我们对生命要保持最大的敬意,在生命面前,我们要有所畏惧。而且这里所说的“生命”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的,要落实到每一个生命个体,也就是说,每一个人,每一只兔子,每一条狗,每一朵花,每一株草的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和爱护。这里还有一个生命之间的相互关联、相互依存的问题。任何一个生命的不幸和灾难,也就是我的不幸和灾难;对任何生命的威胁和摧毁,就是对我的生命的威胁和摧毁。鲁迅之所以对小兔子之死,小狗之死,对苍蝇的呻吟,做出这么强烈的反应,就是因为他有一种内心之痛,是他自己生命之痛。这是真正的“博爱”之心(板书:博爱)。
其二,鲁迅特别感到痛苦,并且不能容忍的,是被毁灭的都是弱小的生命、年幼的生命。在他看来,越是弱小的生命、年幼的生命,就越应该得到珍惜和爱护。鲁迅在他晚年写的一篇文章里,特意谈到,在中国农村,母亲往往对“不中用的孩子”特别爱护,原因也很简单:母亲不是不爱中用的孩子,只因为既然强壮而有力,她便放了心,“去注意‘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孩子去了”。这就是鲁迅生命意识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强调“弱者,幼者本位”(板书:弱者、幼者本位)。这是和主张“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观念相对立的,后者强调的是“强者本位”。“弱者、幼者本位”还是“强者、长者本位”,这是关系到一个社会发展方向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当下中国社会并没有解决,在现实生活中,对弱小者、年幼者的生命的漠视,以至摧残,还是随处可见的。
这也涉及一个中国国民性的问题,这就是鲁迅对生命的思考的第三个方面。刚才那位同学谈到了鲁迅的自我反省,他的反省实际上也是指向中国国民性的。他在日本读书时就和他的好朋友讨论这个问题,结论是中国人缺少两个东西,一个是“爱”,一个是“诚”。“诚”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谈。所谓“爱的缺失”,最重要的方面,就是对人的生命的不尊重,不重视。刚才有位同学注意到鲁迅所说的生命“造得太滥”和“毁得太滥”的问题,在我看来,主要就是指中国的问题:一是人口太多,一是任意毁灭人的生命。中国人太多,生命也太无价值,以致谁也不把人的生命当做一回事,无辜生命的毁灭,已经成为常态,人们真正是“无所容心于其间”了。这样的一种全民性的“无爱”状态,是让鲁迅深感痛心的。
由此形成的,是鲁迅作品的基本母题:“爱”——对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关爱;“死”——生命无辜的毁灭;以及“反抗”——对生命的摧残、毁灭的抗争。(板书:爱,死,反抗)
你们看,在鲁迅对小动物的描写,在人和幼雏的关系背后,竟包含了如此丰富的内容,确实耐人寻味。
我们再来看鲁迅笔下第二种类型的动物:猛兽与恶鸟。(板书:猛兽,恶鸟)
其实我们在这堂课一开始就谈到的“猫头鹰”就是一种恶鸟。鲁迅在夜莺和猫头鹰之间显然更喜欢猫头鹰。
还有,鲁迅喜欢什么样的狗?请看《秋夜纪游》里的这一段描写——
我生长在农村中,爱听狗子叫。深夜远吠,闻之神怡,古人之所谓“犬声如豹”者就是。倘或偶经生疏的村外,一声狂吠,巨獒跃出,也给人一种紧张,如临战斗,非常有趣的。
但可惜在这里听到的是吧儿狗。它躲躲闪闪,叫得很脆:汪汪!
我不爱听这一种叫。
鲁迅喜欢听“犬声如豹”,因为会联想起旷野里豹的嚎叫。“巨獒(庞大的恶狗)跃出”,让鲁迅感到“有趣”,是因为有一种如临战斗的兴奋与紧张。
但鲁迅却不喜欢听吧儿狗的脆叫,因为那是一种讨好主人的媚态。
我们从《一点比喻》里,还知道鲁迅不喜欢羊,因为它总是“凝着柔顺有余的眼睛”,“挨挨挤挤”地走向屠宰场。鲁迅喜欢野猪:“君不见夫野猪乎?它以两个牙,使老猎人也不免于退避,这牙,只要猪脱出了牧豕奴所造的猪圈,走入山野,不久就会长出来。”
鲁迅还写过一篇奇文:《略论中国人的脸》,里面列了一个算式:“人+家畜性=某一种人”。他谈到了动物的被驯化:“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他其实更关心的是人的被驯化,野性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有“家畜性”,就成了驯服工具了。我们在前面谈到“五四”时期鲁迅那一代人认为“人性是兽性与神性的统一”,如果“兽性”中没有了猫头鹰、巨獒、野猪的野性,只剩下吧儿狗、羊这类家畜的媚态、柔顺,那也就意味着人性的扭曲与丧失。
鲁迅还有过这样的奇思异想:如果自己死了,像西藏人的天葬一样,必须用我的血肉喂养动物,那我情愿喂给“狮虎鹰隼”,因为“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林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往”。
他同时又表示:绝不愿意“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因此,我们从鲁迅对猛兽(巨獒,野猪,狮虎)的描写里,看到的是对生命的野性,充满了力的“伟美的壮观”的赞叹,是对不受束缚的自由生命的呼唤,实际上就是对理想人性的召唤。
鲁迅同样也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他笔下的猛兽中。这里我们要特别讨论的,是“受伤的狼”的形象。在鲁迅小说《孤独者》里,有这样一段经典描写——
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嚎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们知道,在世界各国的民间传说、文学作品中都会出现狼的形象,但在不同的文化体系里,狼的形象,却具有不同的意义。有一位美国学者对中国民间故事做了类型研究,发现中国民间故事里的“狼”有三种类型,一类是凶残的,一类是愚蠢的,一类是忘恩负义的。大家耳熟能详的中山狼,就既忘恩负义,又愚蠢。但无论是什么类型,都是负面形象,而且是以道德与智力的标准去做否定性评价的。但在西方文化体系里,狼的形象却相当正面。无论是北欧神话里的芬利斯狼,还是杰克·伦敦《热爱生命》里的荒原狼,都是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勇力、反叛精神的。
我们现在来看看鲁迅笔下的狼。好像有两种情况。鲁迅在《狂人日记》里写到“海乙那”(鬣狗),那是“狼的亲眷”,是要吃人的。《铸剑》里的“饿狼”也是两口吞噬了眉间尺的身体,“血痕也顷刻舔净”:这都是凶恶的狼。但我们这里讨论的“受伤的狼”,则显然是充满野性的反叛者的象征。但鲁迅却赋予这样的反叛的“狼”以身体与精神上均已“受伤”的特征,让其在“深夜”和“旷野”里发出“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嚎叫”声。这显然是鲁迅的独特创造,这是集中了鲁迅对中国的反叛者的命运的深刻观察的。我们读过的鲁迅小说《药》里的夏瑜大概就是一只受伤的狼。
有意思的是,许多人都发现并强调,鲁迅自己也就是一只受伤的狼。最早将鲁迅与狼联系在一起的,是瞿秋白,他把鲁迅比作是罗马神话里“野兽的奶汁喂养大的”莱漠斯。而日本友人增田涉在看到重病中的鲁迅时,就直截了当地说:他的“风貌变得非常险峻,神气是凝然的,尽管是非常战斗的却显得很可怜,像‘受伤的狼’的样子了。”其实鲁迅自己就说过,他在遇到不能忍受的痛苦时,就“索性躺在荒山里”,“总如野兽一样,受了伤,就回头钻入草莽,舐掉血迹,至多也不呻吟几声的”——过去,我读到鲁迅的这段话时,总以为这是一种文学化的表达;后来,读到许广平的回忆,才知道鲁迅在受到打击以后,确实会在空地上躺下,仿佛受伤的狼回到旷野:这样的平息内心痛苦的方式,是很能显示鲁迅心灵深处的大旷野情怀的。(板书:大旷野情怀)
和鲁迅对幼雏的一往情深,对猛兽的无限神往形成对比的,是对处于二者之间的,与人更为接近的,更具有人(某一种人)味的中间型动物,诸如猫、狗、苍蝇、蚊子之类,鲁迅就止不住内心的愤怒和蔑视之情。
他公开宣布自己是“仇猫党”。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那两只可爱的小小兔子是被一只黑猫吃掉的,他要为小小兔子和他们父母小兔子复仇。他还宣布了猫的两大“罪状”:“一,它的性情就和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人的坏脾气相同。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
鲁迅讨厌吧儿狗,是很有名的,他所反感的,也是被豢养的媚态。
最有趣的还有一篇《夏三虫》,说夏天的三种小爬虫:跳蚤,蚊子,苍蝇,都令人讨厌,但比较起来,同样是吸人血,跳蚤一声不响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而蚊子却要先发一篇议论,大谈吃人血如何有理由,这就令人憎恶了;而苍蝇对美的玷污,就更让人难受了。
在鲁迅看来,猫、狗、蚊子、苍蝇的“罪状”集中到一点,就是它们失去了动物的本性,而得到了某一种人性,它们是“人(某一种人)化”了的动物。因此,在鲁迅这里,真正被置于历史审判台的是“人”——某一种人。
今天同学们对你们身边的这些动物,特别是猫和狗,或许有和鲁迅完全不同的感受:他们很可能就是你们的小宠物,你们或许会在它们身上发现另一种人性,这都是很正常的。你们也不妨写写你们所喜爱和不喜欢的动物,更重要的是,要思考你们和动物的关系,这对你们自己生命的成长,也是至关重要的。
作 者:钱理群,著名人文学者,鲁迅、周作人研究专家。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