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牡丹亭·蝶恋花》的一些闲事

2010-08-15 00:42北京陈均
名作欣赏 2010年31期
关键词:柳梦梅汪先生蝶恋花

/[北京]陈均

关于《牡丹亭·蝶恋花》的一些闲事

/[北京]陈均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汤显祖:《牡丹亭·蝶恋花》

无论翻开哪个版本的《牡丹亭》,迎头撞见的就必定是这首《蝶恋花》,而且还可能是大字印刻。我很能体会汤显祖写下这“作者自述”时的情景,就是那种“吾诗已成”,虽神鬼亦“不能把它化为无形”的心情,这首词亦是神鬼潜入肺腑,因而愁肠百结,发出深深之喟叹。

说起来,有那么一两年,我心中也常常冒出这乐曲,但不止是吟诵,而是小声的哼唱。因为和古法已失、只有若干遗存民间的古诗词吟诵不同,《牡丹亭》的若干折子如《游园惊梦》《拾画叫画》却常年盛行于舞台。虽然这首《蝶恋花》不常见诸演唱,但亦有曲谱。所以,这首词是可以用昆曲来唱的。而唱起来自有另一番美妙。

记得第一次听到《蝶恋花》是在观看白先勇策划的青春版《牡丹亭》,全场黑灯,由繁闹刚刚转入静寂,忽然在幕后传出一股沉郁之音,便是这《蝶恋花》。白先勇到处讲昆曲的“美呀美呀美呀”时,往往举不出实例。但彼时作为观者,这却是第一个震撼。

后来认识了这首曲子的歌者,号为“巾生祭酒”,也是青春版《牡丹亭》的导演汪世瑜老先生。一日,在出租车上,我问起开场的这支曲,他便说:“刚开始,很多人劝他也在剧中扮演一个角色,但是这是青春版,他又是导演,演什么呢?干脆就唱这支《蝶恋花》吧!”

汪先生性格开朗、诙谐,我们请他去讲座,告知没有报酬,他便说“只要负责把他接过去,再送回来便可”。还有一次出差,正好与他同行,工作人员中有两位女生,特别喜欢和他开玩笑,口口声声称之为“汪小生”而非“汪老师”,他一听,沉吟片刻:“也是,全国姓汪又演小生的,确实只有我一个。”

那时他讲《牡丹亭》,因剧中柳梦梅总是痴痴地叫“姐姐”,而每次叫“姐姐”必定台下大乐。汪先生解说道:“姐姐的前一个‘姐’用大嗓(真嗓),后一个‘姐’用小嗓(假嗓)。就这样——”他示范了一下,果然这声“姐姐”叫得荡气回肠,“杜丽娘就是到了地府里,我也能把她叫回来”。于是场中又是大乐。事后,我便注意《牡丹亭》中的“柳梦梅”,却发现剧中“柳梦梅”的扮演者虽是他的学生,每次演来却是平淡,与他所说恰好相反,是为一谑。

再去看青春版《牡丹亭》时,发现开场的《蝶恋花》变成了录音带,还加上了配乐、伴唱,神韵全无。再一次,却上来了一个走过场的“真”的汤显祖,在台上唱了一番,但所唱我却印象全无。只记得这个剧首的汤显祖,在剧末又扮皇帝,也是好玩。问剧团负责人,他则无奈地说:“演员没有戏演,矛盾很大,这是为了让他多扮演几个角色啊。”

之后又听得一次《蝶恋花》,是曲家朱复先生所唱。那日在他家小客厅坐定,几个人拍曲半晌,他又如往常一般抨击起新编昆曲,当然少不了青春版《牡丹亭》。谈起这首《蝶恋花》的唱,他便觉得汪先生唱的有些流行歌曲化,而且发音并未遵照曲律,譬如“但是”唱作了“但使”。朱先生唱起来又是另一味道,嗓音醇厚,古意盎然,因朱先生专攻老生,最拿手的是《长生殿》中唐明皇唱的《闻铃》一曲。

有一位喜欢昆曲的朋友也特喜此曲,曾将几种唱法存在m p3机中,上下班途中整日揣摩,最后居然也被他自创出了一种唱法,因他嗓子好,平时还能吼几句秦腔,表演一下“呼麦”。聚会的场合,他也唱《蝶恋花》,也大受称赞。但会者一听便知,并非昆曲。不是昆曲,又是什么呢?我曾戏称是美声唱法。这位朋友迷了一阵昆曲后,又去学古琴,如今云深不知去也。

平常闲时私下揣摩此曲,每为“白日消磨肠断句”而心动,“玉茗堂前朝复暮”之景我亦有之,便直有难销万古愁之感。于是想起写《宝剑记》的李开先的“坐消岁月,暗老豪杰”,想起《拾画叫画》中的“则见风月暗消磨”之句。最后忽有一发现,曹雪芹在《红楼梦》的篇首不是也有“作者自述”么?“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岂非由汤显祖的《蝶恋花》而出,而道尽天下才子心么?

自《牡丹亭》出, 《西厢记》便“减价”。自《红楼梦》出,便是天下第一等才子文字。中国文学中的“情感”便由此一往而来。还记得有一日,我和“汪小生”在南京或苏州的一家酒店吃自助早餐,因他演过《西厢记》里的张生,演过《牡丹亭》里的柳梦梅,那时又筹划着导演昆剧《红楼梦》,席间便谈起这三剧的“情感模式”。他称从几十年的演戏体会,这三剧之所以“伟大”,便是因各自开启了数百年的中国“情感模式”。《西厢记》的“一见钟情”,《牡丹亭》的因梦生情,《红楼梦》便是一梦(当日叙述精彩,如今写来,仅是一些印象了),等等。

还记得一次聚会,一个大圆桌坐的都是校友,大半不认识,对面的是中文系的一对夫妇,现在北京某中学当老师,男同学姓汤。本来介绍后默默无语,不知是谁谈起昆曲,他们便说喜欢,女同学两眼放光,说因为特别喜欢昆曲,所以给自己的孩子取名若海,即汤若海。汤显祖曾取号海若,当是其意。旁边有朋友问此名何意,我便低声开玩笑说“‘若’是汤显祖,‘海’是圆海,即阮大铖。”“阮大铖是谁呢?”“大奸臣,也写得一手好传奇。”

这个打趣只是私下说说而已。至今已又是两年多了。每当会意时,不禁想起:这个小汤显祖如今怎样了呢?《蝶恋花》一曲可能唱否?

作 者:陈均,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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