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外物负担又没有心灵负担的境界
——读陶渊明《饮酒·其五》《归园田居·其一》

2010-08-15 00:42福建孙绍振
名作欣赏 2010年31期
关键词:园田陶渊明诗人

/[福建]孙绍振

没有外物负担又没有心灵负担的境界
——读陶渊明《饮酒·其五》《归园田居·其一》

/[福建]孙绍振

前记:陶渊明《饮酒·其五》有教授认为其主旨是“诗人在美好的大自然环境中自得其乐的情怀,表达了诗人对自然由衷的热爱”(《名作欣赏》,2010年第8期,第20页)。此或可作一解。吾则以为,此解尚有深化的余地。

《饮酒·其五》

要真正品出陶诗的纯真韵味来,有一点要明确:他的诗虽然属于抒情诗,但与一般抒情诗,与前面我们已经读过的抒情诗不太一样。一般的抒情诗,所抒发的感情往往是强烈的感情,也就是所谓的激情。我们分析过的李白的《下江陵》、杜甫的《登高》、王翰的《凉州词》都是把话说得很绝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昌龄《从军行》也一样:“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翰的《凉州词》更是彻底,连生死都无所谓,只要把酒喝个痛快:“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维《渭城曲》则宣称,喝吧,这是朋友的最后一杯酒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些激动的情感都是非常鲜明而强烈的,而陶渊明的诗,则不太相同,好像没有什么激情似的: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诗人一点也不激动,生活中的一切,他没有什么感觉,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情,没有感情,诗怎么能动人呢?这就有陶渊明的特点了。这种特点,还表现在另一个方面,那就是他的语言、他的文字,不像一般诗作那样词采华丽,而是相当朴素。中国《诗经》的传统,是讲究比兴的,这里既没有比喻,也没有什么起兴的手法,几乎就是平静的陈述: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这是从心理效果上来表现心灵的宁静。为什么把房子建筑在人间,而感受不到车马之喧呢?因为身驱虽然在,但心灵和现实已经拉开了距离。难得的是,这种心理效果,本来有相当不同凡俗的一面,但诗人表现得非常平静。与这种和现实拉开距离的情况相反的是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因为心灵沟通,所以地理距离再远,也不在话下。但是,王勃所抒写的感情是强烈的: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同病相怜,感动得很,强忍住了眼泪。诗意来自激情。但并不是只有激情,才有诗。另外一种类型的感情,不太激动,感情不强烈,也是诗。陶渊明的诗情就好在刻意营造一种安宁的诗意。这就是陶渊明对中国诗歌史的贡献。对此,朱光潜先生特别欣赏,他甚至认为:“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古希腊人“把和平静穆看做诗的极境”;当然鲁迅不太同意,但是,过分执著于热烈的情感,是可能导致自我蒙蔽的。

陶渊明不当官,觉得农村的环境令人心情舒畅,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回到农村去,虽然“结庐在人境”,把房子建在闹市区,哪怕是南京路、王府井,也听不到汽车的声音。

读这首诗歌,比较容易忽略的是,几个关键词语之间都有相互照应的关系,形成一种有机的,但是潜在的、隐性的联系。如“庐”,一般的注解就是住宅。如果满足于这样的解释,就不太懂得诗了。这个字的本义:特指田中看守庄稼的小屋,可以意会为简陋的居所。往往和茅草屋顶联系在一起。刘备拜访诸葛亮的住所,就是茅庐。这个“庐”字和后面的“车马”,是对立的。车马,在当时,是很有钱的、地位很高的人家才有的。这里潜在的意味,不是一般的把房子建筑在闹市,而且还有一层意思——住所很简陋,但是,不管多么华贵的车马,就是没有感觉,因为,我心离得很远。“心远”不是人远,事实上,诗里显示的是人是很近的(就在同样的“人境”)。正是由于人近,才显出心远的反衬效果,构成一种非常悠然、飘然、超然的一种境界。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千古名句,品味极高,后世没有争议。但是,好在哪里,历代却说得并不很到位,还有一些争论:

“悠然见南山”的“见”,在《文选》《艺文类聚》中曾作“望”,《东坡题跋》对这个“望”字严加批判曰:“神气索然矣。”“望南山”和“见南山”,一字之差,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反差?在我看来,“见南山”是无心的,也就是他在《归去来兮辞》中所说的“云无心以出岫”的“无心”,它暗示诗人悠然、怡然的自由心态。“望南山”就差一点,因为“望”字隐含着主体寻觅的动机。陶诗的特点,随意自如,有心,就是有目的,就不潇洒了,不自由了。

要注意的还有两个意象,一个是“篱”(东篱)一个是“菊”(采菊)。篱和庐相呼应,简陋的居所和朴素的环境,是统一的,和谐的,但是,朴素中有美,这就是菊花。这个意象,有着超越字面的内涵,那就是清高。这种清高,均从“无心”而来。没有自我感觉,没有自我炫耀的意味,而是悠然、淡然、怡然、自然的存在。在陶渊明当年,诗坛上盛行的是华贵之美,华彩的词章配上强烈的感情是一时风气。但是,陶诗开拓的是简朴之美。越是简朴,越是高雅,相反越是华彩,越是热烈,越是低俗。在这里,越是无意,越是自由,也就越是淡泊,而越是有意,感情就越可能强烈、华彩,就可能陷入俗套。

联系到陶氏的《桃花源记》那么美好的一个地方,无意中发现了,留下了惊人的美感,但是,有意去寻找,却没有结果。

就是说,超凡脱俗之美,朴素之美,不能有意寻找,无意的发现,不是有心的追寻,顺带的,瞬时即逝的,飘然的感觉,却是美好的。然而,正是这种瞬时即逝的感觉,一般人没有感觉的感觉,恰恰又被诗人发现了,提醒了,无意中的体悟,体悟深刻化,情感就高雅化了,这是陶渊明的意境。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佳”字,如果在一般诗歌中,可能显得缺乏力度,但是,好就好在这种字不吃力,与前面无意的、恬淡的情感比较统一,比较和谐。如果不是这样,换用强烈情感分量的词语,例如,艳、丽、灿(山气日夕艳,山气日夕丽,山气日夕灿)就不和谐,对悠然的意境就造成破坏性了。“佳”字,虽然是个不太强烈的字眼,但是,其构成的词语,意味却比较隽永。例如佳句、佳作、佳音、佳节、佳境、佳期、佳人、佳丽,都比较含蓄,有着比字面更丰富的意味。

这首诗一共十句,都有叙述的性质,谈不上描写,连个比喻都没有。而中国诗歌向来是讲究比兴的,偏偏陶渊明有这样的气魄,进行一种朴素美感、朴素美文的冒险探索。

朴素,本身并不一定就是美的。从字面上孤立起来看,是很平淡的。但是平淡之所以能够转化为深沉,主要靠整体结构,各关键语词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关联和照应,字里行间,默默地互相补充、互相渗透,构成一种有机的情感和景物的“场”。太强烈的字眼,和前面悠然的、飘然的心态就不和谐,形不成关联的场,甚至还可能破坏相互关联的场,或者意境。这里所说的意境是内在的、微妙的、若有若无的,它不在语言表层之上,而在话语以下,又在话语之中。

“飞鸟相与还”,也是很平静的、惯常性的景象。《归去来兮辞》中的“云无心以出岫”后面还有一句,“鸟倦飞而知还”,它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与诗人一样,是没有特别的动机的。不夸张,不夸耀,不在乎是否有欣赏的目光,甚至不关注是否值得自我欣赏。“此中有真意”,关键词是一个“真”字。世界只有在这样的自然境界里才是真的,人心也只有在这样的自由、潇洒的意态中才是真的。不是这样,就是假的。这种境界,妙在是一种全身心的体验,可以意会,不可言传,语言很难直接表述得出来。一旦想用语言来表达,就是有意了,就破坏了自然、自由、自如的心态,其结果,这种有意本身是和自己的本性是矛盾的,故刚刚想说明,却马上把话语全部忘记了。这说明,诗人无心的自由是多么的强大,就是连自己都不能战胜。这种真就是人的本真,就是不但没有外在的压力,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自我的心理负担。进入这种没有自我心理负担的境界,人就真正轻松了,自由了。所以王国维说,“悠然见南山”属于“无我之境也”。而朱光潜不同意:他的“无我之境”的实例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都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所谓“于静中得之”)。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实是“有我之境”。(《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艺出版社,第59页)

实际上,关键不在“有我”与“无我”(从当代文艺理论来说,“无我”,即西方文论中所说的“作者退出作品”、“零度写作”,这是不可能的),关键是这个我处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心里有没有欲望,欲望就是心里最大的负担,这是要害,没有自己加给自己的心理负担,就算是有我,也是无我。摆脱不了自己加给自己的负担,就是无我,也是有我。不能摆脱心理负担,就不是真意了;就是不自由,就是假我。这首诗,属于《饮酒》组诗二十首之五,陶渊明自己在前面有个小序,说: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这就是说,这些诗,都是酒醉以后所作。“既醉之后”应该是不清醒的,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不清醒的感觉。其饮酒的寓意,应该是:一,酒后吐真言;二,孤独,取屈原“众人皆醉吾独醒”之语,反其意而用之。在他看来,人生日常的清醒意识毕竟是一种束缚,不但是束缚,而且像坐牢。这是不是有点夸张?是不是太强烈?这一点,要到《归园田居·其一》中才能解答。

《归田园居·其一》

这首诗和《饮酒·其五》,同样是陶氏的代表作,风格也近似,大体都是直陈,不刻意描写和渲染,都以平静、淡然、飘然、怡然的情致动人。但有一点不同,那就是直接表述自己的思想情致的句子比较多。《饮酒·其五》中,开头两句(结庐、车马)还是有意象的,第三四句,可以说是直接抒情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接着的四句,都是借助景观意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最后一句,就全是直接抒情(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而《归园田居·其一》则不同,借助意象,或者说自然景观的句子也是有的,但是更加朴素(这一点,下文细讲)。最大的不同是直接抒情的句子比较多了。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这话说得很直接,甚至有点直白之嫌。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和世俗之人不合拍。但是,这样的直白,又没有成为散文。原因在于一个字:“韵”,这个韵字用得很奇。“适俗韵”,明显自相矛盾。既然是适俗了,还有什么韵味可言呢?韵,令人联想到诗,联想到高雅之品味,联想到气韵、风度(charm;poise),联想到风雅的事,如风流韵事。但是,这里居然把韵和世俗风习联系在一起,这其间应该是有一点比字面更深长的意味。下面这一句,“性本爱丘山”,说得更直白,好像在说大白话。以丘山来代替大自然,以自然和俗韵相对。下面的语言照旧平白,但是,平白中,情感的分量加重了: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情感重点在两重矛盾:第一重,明明没有世俗的功利心,但是,却混迹于世俗之中。这就和自己高雅的心境形成了反差;第二重,把这种自误的处境,比作一张网。陶渊明很少滥用比喻,并不以比兴为能事。就这个暗喻而言,它的好处在于暗示束缚无处不在,一旦落入,就难以挣脱。他这种网,叫做“尘网”。尘,是浮尘、灰尘、尘芥、尘沙,均有贬义,喻庸俗肮脏。这是极写自己的精神负担,挣不脱的假日子,违背自己的心愿,真生命在假日子中,居然忍受了“三十年”。统计数字在诗歌中,往往算不得数,但在这里,大致是不差多少。表现这么长期的精神重负,用的却是平静的语气,“三十年”,三个字,就这么轻松。直到这里,还没有形容,看不出渲染。接下去,出现了陶渊明诗歌中很少的渲染: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一连两个暗喻,第一个比喻把自己比作羁鸟,受束缚的鸟;第二个比作池鱼,离开了原本生活的深水区域,被弄到小池子中间来。这里,没有明显的愤慨,仍然是平静的诉说,这种诉说,不是针对外在环境的,不是针对他人的,而是针对自己的,对自己的内心说话,自家人说自家事,用不着夸张的姿态和话语。接下来的话语,就更加平静了。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这是点题了,题目就是《归园田居》。值得注意的是“开荒”,直接写体力劳动。这可真是有点大胆了。在他以前,似乎还没有诗人能够把开荒这样的实用功利行为审美化,上升为诗。他一没有用修辞手法把开荒美化,叙述而已;二没有形容自己怀着什么样的高雅心态。相反,说自己不行,资质不高,有点笨,因而只能“守拙”而已。下面这两句,就更出格了: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特别是: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前面两句简直是流水账,统计数字,本来是最没有感情的。后面两句,把鸡鸣狗叫,都写到诗里来,(又不是《诗经》里面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有矛盾冲突的,有寓意的。)不是很煞风景吗?但是,在这里,有一种面对贫寒的安宁感,对简朴的生活的自在感,这就有点诗意了。特别是下面这一句: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这两句,感觉不明朗,有点模糊,字眼用得很平淡,但却成了千古佳句。因为,这里,渗透着更加自然的情致。朦朦胧胧的是远方的村子,轻轻柔和的是村落里上升的炊烟。这里,透露出一种不明晰的,不紧张的心态,对无牵挂的生活的自在。这种自在是微妙的,从来如此的,静静的,不强烈的,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旦被诗人表现出来,就能触动、唤醒人们许多忽略了、淡忘了的记忆,那没有韵味的立刻就变得有韵味起来。即使韵味被发现了,被唤醒了,诗人的专注仍然是从容的。下面关键句是“虚室有余闲”。因为有余暇,所以才从容。

陶翁的杰出之处,在于他处于以感情极尽夸张、文词竞为华丽的时代,却独辟蹊径,发现了另外一种话语的美,哪怕是对美的发现和欣赏,也是从容不迫的。

“久在樊笼里”不是直接道出了牢笼吗?这不是很难受吗?要逃脱这种牢笼,不是需要反抗吗?不是需要斗争吗?这样不是强烈的情绪吗?不。这个牢笼不是外部的,而是内部的;不是物质的,而是内心(欲望)的;不是他人的,而是自己的。这就是他在《归去来兮辞》所说的“心为形役”,心是自己的,而形也是自己的,所以,牢笼就在自身,这就不用逃脱,而是超越,自己解放自己,因而是不难的。“复返得自然”,只要恢复自我的本性,“自然”的境界就达到了自我解放。

《饮酒·其五》,开头就说,哪怕住在闹市也无所谓,只要“心远”就成。远到什么程度呢?不一定远离闹市,就是在闹市也可以解放的,只要远离自己的世俗之欲念,就能返璞归真。不但是世俗之念,就是不俗的“真”意,也不要劳神去解说。这就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深意所在。为这种意境去寻找语言,去费劲,去动脑筋,就不自然了。一种不为任何外部动机,也不为自身的内在动机所役的、不强烈的、有意无意的自由情致,渗透在全部细节、全部意象之中。这种“意”和“象”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但,构成了看不见的“场”。古代人没有“场”的概念,现代人“场”的概念是物理的,而古代类似的“场”的概念则是心理的。他们把这种心理的“场”叫做“意境”。

全诗有一系列景象:尘网、丘山、羁鸟、旧林、池鱼、故渊、南野、园田、方宅、草屋、榆柳、桃李、远人村、墟里烟、狗吠、深巷、鸡鸣、桑树、户庭、樊笼,都很平常,表面上是客观罗列,但实质上都是主观的,被“意”同化、统一在一种精神境界之中。这种同化是不着痕迹的同化,统一在诗人无意的、从容的、不为任何外部动机也不为自身内在欲望所役的一种心境里。这里的大自然平静安然,顺其自然才是真正的自然。真正动人的意境,用语言是无法描述的,这就叫“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场”或“境”统一着一切。但它以不用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为上,连诗人的技巧都不能留下痕迹,这样品位才高,才是神品。在看似平淡的、不显眼的、没有什么诗意的对象上,诗人感觉到一种享受,这种享受的特点,好像是没有享受。多少年来,一直没有人感到,他却感到了,而且用他自己从容不迫的、宁静致远的风格表现出来了,这就是伟大了。

作 者: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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