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朱嘉雯
宋词中的美人薄妆
/[台湾]朱嘉雯
又良久,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水芙蓉。
——佚名:《李师师外传》
北宋徽宗驾幸李师师的故事,在民间流传极广。从《大宋宣和遗事》到《水浒传》,更有南宋初期北方人所记述的《李师师小传》刊梓于当时。在《百部丛书集成·琳琅密室丛书》中,则另有一篇《李师师外传》,详细地描绘出当年宋徽宗赵佶与李师师初遇时的景况。
北宋徽宗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那一天,皇帝伪称赵姓商人,在四十余名内寺的护拥下,于向晚即将入夜时分,从东华门出,直奔李师师的居处镇安坊。虽然已事先送来出自内府的名贵珠宝与绸缎,但是皇上几乎整晚都不见师师。李姥姥先请他吃水果,随后又进餐,并且单独在他的耳旁款语多时,最后更肆无忌惮地请他入澡堂沐浴,因为李师师有洁癖!直到此刻,“而师师终未出见”。
结果,姗姗来迟的是一位素颜美人。这位新浴方罢,不施脂粉,而着装淡雅的女子,正是北宋第一名妓。皇帝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于灯下凝睇物色,对于李师师的“幽姿逸韵”,发出令人“闪烁惊眸”的赞叹!后来,他在宫里与众嫔妃闲谈燕坐时,抒发了自家对美的独到领悟:李师师之所以迥然自别于众宫眷,“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在宋徽宗之前,有仁宗年间的进士司马光,累官至资政殿学士,以19年的光阴撰成《资治通鉴》,成为历史上著名的史学家。他的《西江月·佳人》,亦本为赠妓之作,却写得清新典雅,婉约脱俗。则大学士也赏爱淡妆女子,尤以词中提及纤细浮动的佳人影容,颇使人联想到曹植在《洛神赋》里的描写:“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光润如玉的容颜,无须粉白黛黑,即已呈现天生丽质的无限绰约风情。
于是,当年的司马文正公也偶有风味不浅的兴致,在这位淡淡妆成的无名佳人离去后,独自品尝着一种若有似无的人生情愫。“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对于薄妆美人的赏味,糅合了诗人微醺的依稀情怀,点点滴滴的滋味以及对于美的感受,在深夜月下,化为滋润心头的清凉露水。如此多情,隽永佳人,确实胜过日日相见。而整阙词的写作风格也凸显了作者在审美情感上,具有一种深深为幽姿逸韵的气质所吸引的倾向与偏好,司马光对薄妆美人的深细情思与宋徽宗对李师师的啧啧赞叹,同时也是文学家自我意识的延伸。另一位同时代的伟大文学家苏东坡,也对薄妆女子衷情。他曾修改了后蜀后主孟昶一阙歌咏“夏夜”的词——《洞仙歌》。男女依偎池边,享受溽暑消散的惬意舒爽。以薄妆美人的意象书写半夜苏醒,不顾梳妆打扮,趁着夜凉如水,消散暑气的美人,重新展现了爱情与夏夜两相结合的美妙新境。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 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据《花庵词选》所叙:公自序云:“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月明三更时刻,人不寐,以钗横鬓乱,享受着凉风透骨。
清代周济于《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曾对温庭筠、韦庄和李煜等三家词做出评论:“王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此语主要在以“粗服乱头”形容李后主的词具有“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自然美。在词的文学风格里,亦有浓妆、淡妆之分,然而其美学境界恐在素颜之下。《洞仙歌》一词背景源自夏夜暑热难眠,花蕊夫人以“钗横鬓乱”倚栏池边乘凉,这一幕情景为蜀主孟昶所捕捉特写。在《墨庄漫录》里又记载着:“东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处景色暗相似,故檃括稍协律以赠之也。”经过五代至宋,则苏轼又遇见相似的情境,在水阁边偶见卸了晚妆,趁夜乘凉的美人,于是将孟昶当年的作品略一修改,以抒发自己当下的情怀。古诗十九首之十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花蕊夫人与东坡少年时期所遇见的美人,虽然不饰脂粉,却有满天闪烁的繁华星子为其故事揭幕,其间所隐含的神秘爱情典故,亦以文学想象作为粉妆铅华,为这些素颜女子增添了世间难得的迷离梦幻之美。
与东坡词风格迥别的婉约派代表词家贺铸,在《薄幸·春情》一词中,首句即云:“淡妆多态。”将春浓酒困,恹恹无聊赖的多情美人,因情人不在而懒得上妆的情态,做一番意识流的独白铺陈。她记得当初在画堂相见,彼此轻颦浅笑,琴心相许,之后又“向睡鸭炉边,翔鸳屏里,羞把香罗暗解”。此后却无缘再见,“往来却恨重帘碍”,自二月春日放灯之后,女子惆怅落寞的情绪直升,不由得自问:“约何时再?”《薄幸》一词,遂藉由日上花梢,始慵倦睡起的淡妆女子,描摹素颜之美的另一种情态,词中刻画的女子失恋娇弱的情态,直追花间一派。至周邦彦的《解语花·元宵》,则又叙述了另一个热闹欢腾的夜晚,薄妆女子的出现对诗人诗兴的启发。元夜花市灯节下,箫鼓喧阗、路飘香麝,众人嬉笑游冶,车马飞盖相追随,周邦彦的目光并不追随那些浓妆艳饰的女子,而把焦点集中在一身淡雅的倩影上:“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则清真词不仅精通音律和善于铺陈勾勒,同时亦透露其审美的旨趣不随时俗,自有清雅的见解。
宋词中薄妆美人的风情,令人联想起同时代宫廷里最珍贵的藏品——汝窑青瓷。那样含蓄蕴藉的单色釉质,如同千峰翠色,雨过天晴。使人不住地爱怜其澄莹如玉,素洁似冰。这样的时代审美文化特质形成了统整性的美学课题。《李师师外传》记载这位素颜的女主人公善鼓琴,尤以《平沙落雁》和《梅花三迭》为最。其抚琴之际,“轻拢慢捻,流韵淡远”,使宋徽宗“不觉为之倾耳”,遂终夜忘倦。古琴大音稀声之美,与淡妆多态的自然韵味,以及温润素雅的青瓷,交互辉映出有宋一代中国文人的审美意识。
时至宋末,犹有词家张炎以一阙《水龙吟·白莲》,来表明心迹:“仙人掌上芙蓉,涓涓犹滴金盘露。轻妆照水,纤裳玉立。飘飘似舞,几度消凝。满湖烟月,一汀鸥鹭,记小舟夜悄悄波明香杳。浑不见,花开处。 应是浣纱人妒,褪红裳,被谁轻误。闲情淡雅,冶姿清润。凭娇待语,隔浦相逢。偶然倾盖,似传心素。怕香皋佩解,绿云十里,卷西风去。”水中芙蓉如素颜美人,轻妆照水,而馨香流远。张炎以词自况,果然在宋亡之后,诗人犹如一片山中的白云,潜迹不仕,纵游东西,而落拓以终。正是宁静致远,浑不见花开的一朵新雅白莲。
作 者:朱嘉雯,台湾佛光大学文学系副教授。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