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奇尔德
林肯•奇尔德是小说《死亡竞赛》(Death Match)、《乌托邦》(Utopia)的作者,他还与道格拉斯•普雷斯顿合作创作了《死者之书》(The Book of Dead)、《黑暗之轮》(The Wheel of Darkness)、《死亡之舞》(Dance of Death)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畅销惊悚作品,目前居住在新泽西州莫里斯顿。
Deep Storm by Lincoln Child
Copyright h 2007 by Lincoln Child
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Doubleday, an imprint of The Knopf Doubleday Publishing Group,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Inc. through Bardon睠hinese Media Agency
Chinese ( Simplified Characters) copyright h 2009 by Yilin Press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图字: 10-2009-410号
序幕
“风暴王”石油钻井平台
格陵兰岛外海海面上
凯文•林登古德确信,那得是某种类型的人,才能够胜任石油钻塔上的工作。那种有些郁郁不得志的人。
他心情忧郁地坐在钻井控制中心他的控制台前。外面,加固窗户的那一边,北大西洋正处于一场暴风雪笼罩下的黑白世界中。白沫飞舞,波浪翻卷,一派狂躁不安的景象。
不过话说回来,北大西洋似乎永远是一副狂躁不安的样子。“风暴王”石油钻井平台那高耸在海面之上超过1,000英尺的钻塔对它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在浩瀚的大海当中,它看上去是那样地微不足道,就像个儿童玩具似的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暴席卷而去。
“清管器状态?”海上设施经理约翰•惠里问。
林登古德低头看了一眼控制台。“井下71英尺,上升位。”
“管道情况?”
“所有读数都正常。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他又抬头向黑咕隆咚、滴着水珠的窗户望去。“风暴王”石油钻井平台是莫里油田中最北端的钻塔,从这里再往北40多英里就是陆地,或者按这一带人的称呼把它叫做昂马沙利克,那是格陵兰岛的一个小镇。虽然在这样的日子里,很难相信在地球上的这个地方,除了海洋外还会有别的东西存在。
是的,能够胜任在石油钻塔上工作的,必定是一些郁郁不得志的人(而且他们总是男人,不幸的是,曾经“上过钻井平台”的女人,不是公司的公关人员就是提振士气的官员,她们总是乘直升飞机来,在确信这儿的每一个人都很适应后就尽快离开了)。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有他个人的未尽事务,以及个性上的怪癖,要不就是神经质。因为,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人在一个用钢牙签撑起、悬浮在凛冽海面上的金属盒子里好好干活呢?你也永远无法知道巨大的风暴什么时候降临,又会把谁抓起并投入深渊。人人都会说到这来是因为薪水高,可在陆地上也有很多工作的报酬跟这差不了多少。不,事实是到这儿来的每一个人都想逃避什么,或者——用更吓人的说法——是想逃避到什么里面去。
他的终端控制台上发出了一声嘟嘟声。“清管器已经清洗完了2号管。”
“明白,”惠里说。
在林登古德旁边的一台终端控制台上,弗雷┑•希克斯把指关节掰得啪啪直响,然后握住他面前控制台上的一根操纵杆。“调整清管器到井槽3位置。”
林登古德看了他一眼。当班生产经理希克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希克斯有一个第一代的iPod,除了贝多芬的32首钢琴奏鸣曲,他那机子里别的啥也没装。他总是不停地播放那些曲子,不论上班还是下班,一遍又一遍地放下去。他听的时候嘴里还哼哼着。那些曲子林登古德全都听过,事实上他还全都记得——就像“风暴王”平台上的其他每一个人那样——都是通过听希克斯这么哼唱记住的。
这种灌输方法不大可能培养起人们对音乐的爱好。
“清管器已定位到井槽3,” 希克斯说。他调整了一下他的耳塞,继续哼着华德斯坦奏鸣曲(注:也称“C大调第21钢琴奏鸣曲‘黎明”(作品号53),它是贝多芬32首钢琴奏鸣曲中的第21首。)。
“下降,”惠里说。
“明白。”林登古德把脸转回到他的终端控制台上。
这个钻探控制中心只有他们三个人。事实上,这天早晨整个巨大的钻塔都像一个鬼城。所有的抽油泵都没有工作;设备装配工、钻井工,还有起重机操作人员都在无所事事地休息,或是在员工餐厅里看卫星电视,或是在打乒乓球、玩弹球游戏。这是本月的最后一天,这意味着在用电磁清管器对井下的钻管进行清洗期间,一切工作全都得停下来。
一共有10根钻管。
10分钟过去了,20分钟又过去了。希克斯的哼唱改变了节奏,变成了一种急促的鼻音:很明显,华德斯坦奏鸣曲已经结束,第29钢琴奏鸣曲(注:贝多芬晚年的作品,曲调中充满了哀伤。由它改编的交响曲有多种版本。)开始了。
看屏幕时林登古德做了一下心算。海面到海底的距离超过10,000英尺,再往下到达油田有1,000多英尺。需要清洗的管道一共有11万英尺长。作为一名生产工程师,操作清管器使它上上下下反复对管道进行清洗是他的任务,而且是在钻塔老板严密的注视下进行。
生活多么美妙。
仿佛约定好了时间似的,惠里又开腔了。“清管器状态?”
“8,700英尺,下降位。”一旦清管器到达3号管道的底部——也就是钻孔深入海床下面的最深位置——清管器就会停下来,然后又开始慢慢向上爬升,于是缓慢而又单调的清洗检查过程又开始了。
林登古德瞟了惠里一眼。这位海上设施经理很明显就与他的那套理论相吻合。这家伙在中学运动场上一定是挨够了揍,因为他有着严重的权力情结。通常,做领导的都是低调的,放得开的。他们明白钻井平台上的生活枯燥无味,因此总是想方设法让大家轻松自在一点。可是惠里却是一位十足的布莱船长(注:英国海军军官,曾任皇家海军舰艇“邦蒂号”的船长。1789年在一次驶向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的航行中,因粗暴对待水手,被哗变的船员放逐到海上独自漂流。)似的人物:对任何人的工作都从未有过满意的时候,总是对一线工人和下级工程技术人员大吼大叫,一有机会就打小报告。他唯一缺少的就是一根轻便手杖,还有——
突然,希克斯的控制台上“嘟嘟嘟”地叫了起来。林登古德毫无兴趣地袖手旁观,希克斯把身体凑过来,查看起了屏幕上的读数。
“清管器出问题了,”他一边说,一边扯下耳塞皱起了眉头。“它不动了。”
“什么?”惠里走过来查看这台监视屏。“井下产生了高压?”
“不。返回的数据全都是乱的,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重新复位,”惠里说。
“明白。”
希克斯在控制台上做了一些调整。“它动了。又不行了。”
“又不行了?已经不行了?狗屎。” 惠里猛地转向林登古德。“给电磁体断电,对系统做一下检查。”
林登古德照着他的粗暴指令做了。还有7根管道没有清洗,如果清管器出了故障,惠里一定会大发脾气……
林登古德忽然呆住了。不会这样。这是不可能的。
他眼睛望着屏幕,伸手拉住了惠里的袖子。“约翰。”
“什么事?”
“你瞧这些传感器。”
经理朝前跨了一步,向传感器的读数看去。“怎么回事?我刚才没跟你说过叫你把电磁体的电源关掉吗?”
“我关了。电源是关着的。”
“什么?”
“你自己看吧,” 林登古德说。他的嘴里干干的,胃里涌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
经理把脸朝控制台上凑拢过去。“那这些玩意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不出声了。然后,他非常缓慢地直起身来,一张脸在冷阴极显示屏蓝幽幽的背景映衬下显得苍白无比。“哦,我的天┠摹…”
二十个月后
1
彼得•克兰心想,它看起来像一只鹳:一只大型的白鹳,被纤细得十分滑稽的腿支撑着站在水里。但当直升飞机向它飞近、它的轮廓被清晰地映在海平线上时,它跟白鹳的相似之处就渐渐消失了。那几条腿变得越来越强健,最终成了钢铁与钢筋混凝土铸造的管状的钢塔。它中间的身体则变成了一个多层的上层建筑,上面布满了火把烟囱和涡轮机,还有如彩饰一般横七竖八的吊杆和大梁。
驾驶员对着逼近的平台,举起了两根手指。克兰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白天,克兰眯着眼睛,从各个角度打量着这座辉煌的海上建筑。他感到很疲劳,而且旅途劳顿已使他有点晕头转向:先是乘商务航班从迈阿密飞到纽约,然后乘专用的湾流G150包机飞到雷克雅未克,现在又是直升飞机。但是这些疲劳感并没有使他的好奇心变迟钝,反而还增加了些。
如果说这是因为阿马格门特德•谢尔公司对他的专长有兴趣,倒也算不了什么,他能理解。是他们急急忙忙要他停下手中的一切事务,赶到“风暴王”钻井平台来的做法让他感到十分惊讶;还有阿马谢尔(注:阿马谢尔(AmShale)是阿马格门特德•谢尔(Amalgamated Shale)的简称。)位于冰岛的海外总部里,又异乎寻常地挤满了一群忙乱的工程师和技术员,而非通常的钻探工和油井修建工这一事实。
还有别的一些事。直升飞机驾驶员不是阿马谢尔公司的雇员,他穿着海军制服,身上还佩带着武器。
直升飞机迅速倾斜着机身、围绕着钻井平台寻找着陆点,克兰此时第一次见识了石油钻塔的雄伟。独一无二的外层结构起码有8层楼那么高。上甲板上积木结构的建筑看上去如迷宫一般使人眼花缭乱。到处都有身穿黄色安全服的工人在检查管道接头和各种泵设备,他们的身形跟周围庞大的机器比起来,就像小矮人般相形见绌。远处下方的海面上,波浪激起泡沫不停地拍打着钻塔的墩柱,那淹没在海面下的墩柱直达海底,足有几千英尺长。
直升机慢慢地转着弯,降落在着陆场上一个六边形的绿色区域里。克兰回身去拿他的行李,注意到着陆场边上站着个身材高挑、身穿防水夹克衫的女士,她是来接机的。他向驾驶员道了谢,拉开客舱门,下飞机走进寒冷的空气中,在螺旋桨叶片呼呼的旋转声中本能地缩起了脖子。
那位女士在他走近时向他伸出手来。“克兰医生?”
克兰与她握了握手。“我就是。”
“请走这边。”她转过身去,引着他离开停机坪,下了一段楼梯,然后沿着一个金属天桥朝一个像是潜艇舱盖模样的关闭的舱门走去。一路上她都没有自报名字。
一位身穿军装的水兵持枪站在那个舱门外面。他向走近的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打开舱门,放他们进去后又把门关上了。
门的那边是一个宽敞而又明亮的走廊,走廊的两边有许多开着的门。这里听不到涡轮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也没有悬臂起重机发出的低沉的颤动声。尽管还能闻到一点石油的味道,但也很淡很淡,感觉已经被尽力除得差不多了。
克兰跟着那位女士,肩膀上挎着行李包,边走边好奇地扫视着走廊两边房间里的情况。这再次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这里既有布满了白色书写板和工作站的实验室,也有计算机中心和通信机房等。没想到在外面上甲板的普通外表之下,还潜藏着这么个活跃的场所。
克兰决定冒险问几个问题。“那些潜水员在高压舱里吗?我现在可以见他们吗?”
“请这边走。”女士重复道。
他们转过一个拐角,下了一段楼梯,走进另一个走廊,这个走廊比前面那个更宽也更长,两边的房间也更大:有机器加工修理车间,还有克兰认不出的高科技设备储藏间。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尽管从整个外观上看“风暴王”还是一个钻井平台的样子,但很明显它已不再用于采油作业了。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从冰岛请来的血管专家或肺病专家到场吗?”他又问。
女士没有回答,克兰只好耸了耸肩。不过既然他已经等了那么久——他也不在乎再多忍耐个几分钟。
走在前头的女士在一扇关着的灰色金属门旁停下。“拉西特先生正在等您,”她说。
拉西特?克兰感到很惊讶。他并不认识这个人。那个给他打电话、把这个石油钻塔上发生的情况简要告诉给他的人名叫西蒙。他望着那扇门,门上有个塑料姓名牌,黑底白字清清楚楚地写着:E.拉西特,对外联络官。
克兰回头望向那位身穿防水夹克衫的女士,可她已经转身回到走廊里去了。他把肩上的行李包换了个边,然后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出一声很干脆的声音。
E.拉西特是个瘦高个,有一头浓密的金色短发。克兰走进去时他站起身来,从办公桌后面走过来与他握手。他虽然没穿军装,可从他的发型、敏捷而又利落的动作上看,他应该是位军人。这是间小办公室,看上去就像它的房客一样简朴高效。办公桌上像是被有意收拾得干干净净,上面只有一只密封得很好的马尼拉信封和一台数码录音机。
“你可以把东西放在那里,”拉西特指着一个角落说。“请坐吧。”
“谢谢。”克兰在为客人提供的椅子上坐下。“我急于想知道这起紧急事件是怎么回事。送我到这儿来的人没有多谈它的情况。”
“事实上,我也不会谈。”拉西特脸上略微笑了笑,但笑容迅即不见了。“你后面会知道的。我的工作是向你问几个问题。”
克兰领悟着他话中的含义。“问吧,”他停顿了一会儿后说。
拉西特按下了录音机上的记录键。“这段录音记录于6月2日。在场的人有我——爱德华•拉西特和克兰医生。地点是ERF支援补给站。”拉西特隔着桌子望着克兰。“克兰医生,你这趟出差时间到底多长还无法确定,你知道吗?”
“知道。”
“你明白你必须保证绝不泄露你在这儿了解到的任何情况,或者说你绝不向外透露你在这个研究站里的所有活动吗?”
“明白。”
“你也乐意签署一份包含上述要求的誓词?”
“是的。”
“克兰医生,你有过被逮捕的记录吗?”
“没有。”
“你是生来就是美国公民,还是日后才归化的?”
“我出生于纽约市。”
“你是否因某种身体状况正在接受药物治疗?”
“没有。”
“你有酗酒或滥用药物的习惯吗?”
克兰惊讶地应声答道,“除非你把周末偶尔的六罐装啤酒狂饮也叫做‘酗酒,那么回答是‘没有。”
拉西特面无笑容。“你有幽闭恐惧症吗,克兰医生?”
“没有。”
拉西特按了一下录音机上的暂停键,然后拿起桌上的马尼拉信封,用手指把它挑开,从中取出6页纸,隔着桌子把它们递了过来。“如果你愿意的话,请读一下,然后在上面签字,”他说完话,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钢笔,把它放在了那几张纸的旁边。
克兰拿起纸张开始阅读。等他看完时,他的惊奇转变成了某种怀疑。这里有三份单独的保密协议,一份针对国家安全法案的誓词和也许可以将其称之为一项强制遵守动议的文件。所有文件上都有美国政府的标记;每一页都需要签名;而且全都用威胁的口吻声称其中的任何条款如果被违反将导致可怕的后果。
克兰把文件放在了桌上。他很不自在地感觉到拉西特正用目光凝视着他。这也太过分了。也许他应该客气地对拉西特道声谢谢,找个托辞回到佛罗里达去。
可是怎么着,他真的打算那么做吗?阿马谢尔已经花了一大笔钱把他请到这里。直升飞机也已经离开。此刻的他——用一句委婉的话来说——就夹在两个研究项目的中间。此外,他也从来不是一个在挑战面前低头的人:尤其是面对这么一桩神秘的事情。
他拿起钢笔,没有给自己时间去做认真考虑,就在全部6页纸上签了名。
“谢谢你,”拉西特说。他重新按下了记录键。“文件上显示克兰医生已经按规定的格式签了名。”然后,他“啪”的一声关掉录音机,站起身来。“请跟我来,医生,我想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他领头走出办公室,进了走廊,穿过一个如迷宫般的行政区,上了电梯,来到一个布置得很好的装满了书籍杂志还有计算机工作站的图书室。拉西特朝室内较远处的一张台桌做了个手势,那桌子上只放了一台电脑显示屏。“我会回来叫你的,”他说,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克兰在拉西特示意的台桌旁坐了下来,看着门在拉西特的身后关上。图书室里再没有其他人,就在他开始奇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前方的屏幕亮了起来。一位有着灰白头发、皮肤呈深褐色、年近七十的男人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大概是一些介绍性的视频,克兰心想。可当屏幕上的那张脸冲着他发笑时,他意识到他面对的并不是一台电脑监视器,而是一个在画面上方装有微型摄像头的闭路电视屏幕。
“你好,克兰医生,”那个人说道。他满面笑容,一张和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我叫霍华德•阿舍。”
“很高兴认识您,”克兰对着屏幕说。
“我是国家海洋事务部的首席科学家。你听说过这个机构吗?”
“就是国家海洋和大气局下面的那个负责海洋的部门吧?”
“说得对。”
“我有点儿没弄清,阿舍博士——我该称呼您博士,对吗?”
“没错。不过就叫我霍华德好了。”
“霍华德。国家海洋事务部跟一个石油钻井平台有什么关系?还有西蒙先生在哪儿,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那个安排了这一切的人?他说他会在这见我的。”
“事实上,克兰医生,西蒙先生并不存在。不过有我在这里,我很乐意尽我所能向你解释这一切。”
克兰皱起了眉头。“有人告诉我说有维修钻塔水下设备的潜水员需要医疗救治。这难道也是个幌子?”
“只有部分是。的确有很多东西是编造的,我对此表示歉意。但这样做又是必要的。我们必须得这样。你知道,这是一项绝密级工程。因为我们在这里做的,彼得——我可以叫你彼得吗?——是本世纪科学与历史的重大发现。”
“本世纪?”克兰重复道,口气中掩饰不住流露出的怀疑。
“你有疑心这很正常。但这可不是编造的,彼得,它绝对不是。何况,用‘本世纪的发现来形容它并不准确。”
“我也这么想,”克兰回答。
“我也许该把它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
2
克兰盯着屏幕上的图像。阿舍博士则以友好的、近乎父亲般的微笑回望着他。不过那微笑中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味。
“我不能告诉你实情,彼得,除非你来到这里,来到研究站里。除非你完全通过了审查。在你来的路途中我们已经对你审查完毕。事实是,甚至到现在我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告诉你。”
克兰回头四顾,图书室里空无一人。“为什么?这条线路不安全吗?”
“哦,线路很安全。但是我们首先得知道你已经完全听命于这项工程。”
克兰等着下文,没有说话。
“我现在能告诉你的这点儿内容已经是很机密的了。即使你拒绝了我们的要求,你还是会受到那些保密协议约束的。”
“我明白,”克兰说。
“好吧。”阿舍犹豫不决地说道,“彼得,你现在在的这个钻井平台并不是悬浮在一个油田之上,而是个重要得多的东西。”
“那是什么?”克兰不由自主地问道。
阿舍神秘地笑了笑。“我只消说平台上的油井钻探工在差不多两年前发现了某些东西就足够了。那些东西是如此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一夜之间,它就从一个采油平台,变成了一个蕴藏着重大秘密的新角色。”
“让我猜猜。您没告诉我它是什么。”
阿舍笑了起来。“是的,还没有。不过这个发现是如此重要,确切地说,政府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把它挽救出来。”
“挽救?”
“它就埋在这个钻井平台的正下方。记得我说过这是有史以来的最伟大的发现吗?从本质上讲,这里将要进行的是一项绝无仅有的考古发掘。而我们,实在地说,是在干一桩可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可为什么一切都要保密?”
“因为一旦有人探听到我们这个发现的一点风声,它马上就会成为全世界所有报纸电台的头版头条。要不了几个小时,这个地方就会变成一个灾区。好几个国家都会声称对它享有主权,还有记者和看热闹的。那样一来,这个发掘场就全给毁了。”
克兰把背靠到椅子上,思索起来。这趟“旅行”变得越来越离奇了。匆匆忙忙的飞行计划,并非用于采油的钻井平台,保密的面┥础…还有如今装在一个匣子里、谈论着不可思议的重要发现的这张脸。
“我是个老派人,”他说,“不过我确实觉得如果您能够抽点时间跟我面对面地谈这些,那会要好得多。”
“不幸的是,彼得,那并不容易。不过一旦你对这个工程作出承诺,你马上就能看到我。”
“我不明白。确切地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困难?”
阿舍再次咯咯地笑出声来。“因为此时此刻,我正位于你脚下几千英尺深的位置。”
克兰望着屏幕。“您的意思是——”
“没错。‘风暴王石油钻井平台只是我们的后勤补给站。真正的活动都在很深的海底。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通过视频线路跟你通话的原因。”
克兰消化着他的话。“那下面是什么样子?”他平静地问。
“你想象一下,有一个巨大的科学考察站,规模有12层楼那么高,里面充斥着顶尖的设备和技术,整个儿坐落在海床之上。这就是ERF——有史以来最不寻常的考古发掘工程的核心基地。”
“ERF?”
“就是发掘与复原研究站(注:发掘与复原研究站(Exploratory and Recovery Facility),缩写为ERF。)。不过我们提到它时都简单地把它称为研究站。军方——你知道他们就喜欢时髦的字眼——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深海风暴。”
“我注意到有军方参与。为什么会需要军人?”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因为这个研究站是政府的财产;因为国家海洋事务部是政府的一个分支机构。这都没错。但是真正的理由则是我们用于复原工程中的许多技术是保密的。”
“我在甲板上看到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就是那些在钻井平台上干活的人?”
“很大程度上他们是在装饰门面。毕竟,我们得让人看起来这里仍像个采油平台。”
“那么阿马谢尔呢?”
“我们租用了他们的这个平台,他们则获得了一笔相当丰厚的租金,他们还继续扮演着前台的角色,只是对周围的事不闻不问。”
克兰在椅子里动了一下身子。“您说的这个研究站,它就是我要去驻扎的地方?”
“对。它是所有海洋科学家,历史学家,还有工程技术人员居住和工作的地方。我知道你曾在水下环境中呆过很长时间,彼得,我相信这里的一切会让你惊喜。实际上,也许用‘惊异这个词更贴切一些。你来这看了后就会相信——这个研究站是海洋技术的一个奇迹。”
“可为什么非得这样?我的意思是在海底工作。干吗不能到海面上来做事?”
“这个,啊,因为对大多数潜水器来说,这个遗迹都埋得太深。此外,采用潜水作业的方法效率实在是太低了。相信我——一旦你了解了详情,你就都会明白的。”
克兰缓缓点了点头。“我想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为什么找我?”
“请听我说,克兰医生。你太谦虚了。你曾是一名军人,而且在从事秘密行动的潜艇和航母上服过役。你知道生活在狭窄的空间中又承受着压力是什么滋味。无论从现实还是象征意义上,我都可以这么说。”
他事先做过调查,克兰心想。
“你以班级第二名的成绩毕业于梅奥医学院。由于你在海军里服过役,你还是一位精通潜水以及其他海上作业导致的精神失调疾病诊治的内科大夫。”
“如此看来是一个医学的问题。”
“当然。这个研究站完成于两个月以前,复原工程正在全面运转当中。可是在最近的两周里,有几位‘深海风暴上的居民得了罕见的怪病。”
“是潜水病?还是氮麻醉?”
“前者多于后者。可我们得说你是唯一有条件医治这些疾病的人,因为你既是医生又曾是一名潜艇军官。”
“我的服役期呢?”
“你的服役期实际上取决于你的诊断和治疗。按我最乐观的估计,你大概要跟我们一起呆两到三周时间。但是即使你的治疗效果非常神速,你仍然要在研究站里最少呆够6天。原因我就不详述了,主要是因为在这个深度下人体对巨大的大气压力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在这个深度下的优点是人们做起事来比平常要轻松愉悦得多,缺点是它使人们进入或离开这个研究站的过程都相当地漫长。你也能想象得到,这事可急不得。”
“我能想象得到,”克兰在他的医疗生涯中,见识过很多严重潜水减压病(注:潜水减压病(decompression sickness)也称潜水病(caisson disease)、减压病或潜涵病,它是一种好发生于深海潜水员或在潜水箱、地下隧道里的工人身上的疾病,起因为压力骤减引起血管里产生大量氮气泡所致,特征是关节和胸腔剧烈疼痛、皮肤发炎、痉挛乃至瘫痪。)的病例。
“事实上,情况就是这些。我只需要再次提醒你,即使你决定不接受这一使命,你仍要受严格的保密法规的约束,不得向任何人谈论你的这次访问,也不能透露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
克兰点点头。他明白阿舍不得不含糊其词。尽管如此,对情况缺少了解还是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把他召到这儿来,要他为了一项他几乎还什么都不知道的任务牺牲几周他的正常生活。
可是他又确实没有什么牵累能妨碍他在“深海风暴”上度过几周。他刚离婚不久,又没有孩子,眼下又正面临在两个研究职位之间的取舍问题。无疑阿舍也了解这些情况。
一个不可思议的重要发现。尽管还是个秘密——也许就因为这——克兰觉得他一想到自己能够参与到一项冒险计划中去,就忍不住会心跳加速。他意识到,即便不知道上述情况,他也已经做出了决定。
阿舍又笑了起来。“好吧,那么,”他说,“如果你没有其他更多的问题,我就关掉视频线路,给你点时间让你好好考虑一下。”
“不必了,”克兰回答。“我并不需要去考虑什么创造历史的事。你只要给我指出正确的方向就行了。”
这时,阿舍的微笑转变成了开心的笑。“方向就在下面,彼得。一直向下。”
3
彼得•克兰几乎有四年光阴是在潜艇里度过的,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拥有一个靠窗户的座位。
他在“风暴王”平台上消磨了好几个小时,先是接受了身体和心理方面的冗长测试,然后又在图书室里闲荡,等着有助于遮掩行踪的黑暗的降临。终于,他被送到了钻塔下面的一个专用的输送平台上,那里有一艘系在混凝土基脚上的海军深海潜艇正等着他。变幻莫测的海水拍打着这个基脚,通往深海潜艇舱门的跳板上则拉着多余的扶手绳。克兰走过去,来到那个狭小的指挥塔旁,然后沿着金属梯子下到了潜艇里。梯子上因为凝结着水珠,踩上去滑溜溜的。他穿过耐压舱盖,再经过浮筒室,进入了一个耐压球体(注:指深海潜艇(潜水器)的乘员舱。)中,那里已经有一名很年轻的士官坐在操控台旁。
“随便坐吧,克兰医生,”那位年轻人说。
远处的上方,传来一个舱盖门“哐当”的关闭声,接着又是一个,声音在潜艇里沉闷地回响着。
克兰朝舱室里打量了一下。除了空着的坐椅——列成三排,每排两张——墙壁和桌面平台的每一英寸地方都被计量表、电线、管路和仪器占据着,唯一例外的就是位于远处墙壁上一个看上去狭窄但却非常厚实的舱口。密闭的空间中有一股味道,那是润滑油、湿气和汗液的混杂体——这一下子就把他带回到了佩戴海豚徽章(注:美国海军潜艇部队官兵佩戴的徽章。)的那些日子里。
他坐下来,把行李放在旁边的座位上,然后转向窗户:那是一个很小的金属环状物,周围一圈镶满了钢制的螺栓。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有着潜艇兵对厚实的钢外壳天生的敬仰,而这个舷窗看上去却有点大惊小怪,奢华得多余。
那位水兵一定是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因为他吃吃地笑了起来。“别担心。那是专门的合成材料,是直接做进艇壳里的。‘的里雅斯特号使用老式的石英舷窗的日子早就过去了。”
克兰以大笑作答。“没想到我的心思这么容易就被你看穿了。”
“我就是从这一点区分出军人和平民的,”年轻人说。“你曾经在潜艇上干过,对吧?我的名字是理查森。”
克兰点点头。理查森佩戴着中士的V形臂章,这个徽章表明他的军阶是专业军士。
“我在弹道导弹核潜艇上工作过两年,”克兰回答,“然后又在快速攻击潜艇上干了两年多。”
“我明白了。”
从遥远的上方传来一阵刮擦的声音:克兰猜测那是在收回跳板。接着,从那些纷乱的仪器中间的某个位置处,又传来了微弱的无线电呼叫声。“ETF(注:原文为无线电呼叫用的字母代称词“Echo Tango Foxtrot”,其含义即为“ETF”三个字母。),允许下潜。”
理查森抓起一个麦克风。“永恒一号,我是ETF。明白,明白。”
接着就听到一阵低沉的嘶嘶气流声,那是在消声器作用下的推进器发出来的。深海潜艇在波浪中轻轻摆动了一会儿,嘶嘶声变得更大了,然后它又被海水涌进压载舱的声音盖过。潜艇马上开始了下潜。理查森俯身在操控台上,打开了一组外景灯。突然间,漆黑一片的窗外就被一阵凶猛的白色泡沫所┤〈。
“永恒一号,ETF正在下潜,”他对着麦克风说。
“研究站有多深?”克兰问。
“恰好3,200米多一点。”
克兰马上做了一下心算。3,200米等于10,000多英尺。这个研究站躺在海面下2英里的位置。
舷窗外面,白色的泡沫渐渐让位于淡绿色的海水。克兰向外望去,寻找着鱼儿,可是他能看到的,仅有灯光边缘上的几个模模糊糊的银色影子。
现在他事实上就介入进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好奇心膨胀得很厉害。为了分心,他转向了理查森。“你们多久这样跑一次?”┧问。
“早期,在研究站的调试阶段,我们一天要往返5到6次。每次潜艇都装得满满的。但现在运转正常了,几周都可能不下潜一次。”
“可你还是要带人上来,对吗?”
“没有人上来,还没人上来过。”
克兰对此感到很惊讶。“没有人?”
“没有,先生。”
克兰转头向窗外看去。深海潜艇正在迅速下潜,淡绿色的海水颜色也很快地变得越来越深。
“那里面是个啥样子?”他问。
“里面?”理查森重复道。
“研究站里面。”
“我从未进去过。”
克兰惊讶地扭回头又望着他。
“我只是个出租车司机。做任何观光对我来说,适应环境的过程都太长太长了。我听他们说过,进去要一天,出来则要三天。”
克兰点点头。舷窗外面,海水的颜色变得更暗了,周遭的海水中现在带上了一些颗粒状的物质。他们正在加速下潜,他张大嘴巴,以让听觉保持清晰。他在军队服役时尝过急速潜航的滋味,经历这种情况的官兵总是相当紧张:潜艇的外壳在越来越大的海水压力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他们笔直地站着,脸色铁青。不过这艘深海潜艇倒是没有发出受重压时的那种嘎吱声——舱里面只听得见微弱的嘶嘶气流声和仪器风扇转动的呼呼声。
现在,舷窗外面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他凝视着漆黑一团的下方,那下面的某个地方有一个高尖科技水平的研究站,它跟某些东西一道——某些未知的东西——在海底的淤泥和沙子下等候着他的到来。
仿佛约好了似的,理查森从他的座位旁边拿起一件东西,把它递了过来。“阿舍博士要我给你这个。他说在你下潜的途中它也许能让你思考一下。”
那是一只很大的蓝色信封,两边都密封着并盖了好几条警告语:机密。仅能阅读。专函,极机密。信封的一角有一个政府的封缄,此外还有一大段打印的小号字,内容是对胆敢违反保密协定发出的充满恐吓的威胁。
克兰把信封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现在这一刻终究到来了,他觉得自己有点抵触情绪,不情愿打开它。他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撕开了封条,把信封倒了过来。
一张层叠的纸片和一本小册子掉落在了他的膝盖上。他捡起那张纸片,好奇地看着它。那是一张看上去像是一个大型军事设施、或许是条船的示意图,上面的文字说明是:10号甲板——人员住舱(低级别)。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在一边,拿起了那本小册子。
小册子封面上的标题海军保密行为准则是冲压印模上去的。他翻动着书页,浏览着里面的众多条目和表格,然后啪地一下合上了它。这是什么,难道是阿舍开的一个玩笑?他拿起信封朝里面看了看,预备把它撇在┮槐摺*
然后他注意到信封里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他把纸抽出来,展开它开始阅读。他一面读,一面感到有一种奇特的麻刺感出现在他的指尖,这种感觉迅速传递着,直到袭遍他的全身。
摘录
参考文献号ERF-10230a
摘要:亚特兰蒂斯
1. 原始记录描述
2. 陡然沉没事件(推测)
3. 沉没日期:公元前9500年
来源:柏拉图,《提马亚斯对话》(注:也称《蒂迈欧对话》,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著作┲一。)
史传有一强盛之国,曾对全欧洲大行征伐。此强国出自大西洋中之一岛,该岛面积广大,合利比亚与小亚细亚(注:此处原文为Asia(亚洲),但实指小亚细亚,其所在大致相当于今土耳其的亚洲部分被称为安纳托利亚的┑厍。)全土,犹不足与匹矣。此岛亦为至达其他岛屿之通道,经此诸岛,或可到达环绕大洋之彼岸大陆焉。
当是时,此亚特兰蒂斯岛全境和临近诸岛,兼及部分(欧洲)大陆,均在一伟大帝国之治下。不意一威力无比之大地震与洪水,旦夕之间,便使此亚特兰蒂斯岛惨遭厄运、沉没消失于大洋深处……
摘录毕
这个引用自柏拉图著作的摘要只有短短的一页纸,但已经足够了。
克兰让这页文献飘落到膝盖上,抬眼凝视着舷窗外的黑暗。这就是阿舍那羞答答的欢迎辞——他以电报般的精准方式透露了海面下两英里处正在发掘的究为何物。
亚特兰蒂斯。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可所有枝节又都吻合:严格的保密,高技术,还有开支。这是世界上最为神秘的工程:高度繁荣的亚特兰蒂斯文明,在她的鼎盛时期被一场大洪灾突然中止。一座海底城市。那上面的居住者是谁?他们拥有什么秘密?
他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着那种麻刺的兴奋感消退。可是它偏不。也许,这整个都是一场梦。也许几分钟后闹钟就会响起,他醒来后,这不过又是北迈阿密闷热难耐的一天。所有这一切都会蒸发不见,他又会回到老套乏味的生活中去,设法决定是否到一个新的研究职位上履新。毫无疑问那就是答案。因为他不可能下潜到一个埋藏已久的远古城市中去,或者说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有史以来最为复杂也最为重大的考古发掘工程的参与者。
“克兰医生?”
理查森的一声呼唤,惊醒了沉思中的克兰。
“我们马上就到研究站了,” 理查森说。
“这就到了?”
“是的,先生。”
克兰忙转眼向舷窗外望去。在两英里深的海底,外景灯几乎无法穿透淤泥浓度很高的海水。不过却有一个奇怪的、缥缈无形的发光体从下面而非上面——这很不符合逻辑——照过来。他朝窗子凑过去,屏住呼吸向下望去。
在离他们大约100英尺远的下方,有一个巨大的金属圆屋顶,它的周边隐埋在海底之中。从屋顶到底边的中间位置处,有一个开了口的、大约6英尺宽通向其内部的圆形隧道,那样子就像一个通风井口。圆屋顶表面光滑无污迹,也见不到任何标记和识别符,看起来它还真像是一顶隐现在海底沙床上的银色光洁的巨大王冠。远处的一个逃生舱口旁,用绳索系链着一艘跟克兰坐的这艘一模一样的深海潜艇。在圆屋顶的顶点处,有一个形状像一个翻转的茶杯似的庞大物体,它的周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传感器和通信装置。整个圆屋顶表面有上千盏小灯,在深海洋流的荡漾下,那忽闪忽闪的光芒使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颗颗宝石。
在这个屋顶遮盖庇护下的,就是“深海风暴”研究站:一个代表高精尖科技水平的城市。而在“深海风暴”下面的某个地方——其古老恰似这个研究站的崭新那么引人瞩目——则躺着亚特兰蒂斯未知的秘密与期望。
克兰目不转睛、出神地看着,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咧嘴而笑的神态就像个傻瓜。他转过头去看理查森,这位海军士官也像他一样,正望着他露齿而笑。
“欢迎来到‘深海风暴,先生,”他说。
4
凯文•林登古德已经把所有问题都考虑到了。他知道这个游戏具有潜在的危险性——或者甚至可以说有很大的危险。不过这是一个与准备和掌控有关的游戏,而他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并且完全掌握着控制权。这就是为什么他不用担心的原因。
他俯身在他那辆破旧的金牛座(注:福特汽车的一个品牌,亦译“特使”。)车引擎罩上,观察着比斯开湾林荫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这个加油站位于迈阿密一条最繁华的大道旁,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公共场所了,而公共场所就意味着安全。
他在加气泵前溜达来溜达去,手里拿着加气枪,假装正在检查轮胎。这一天很热,气温远远超过了90度(注:指华氏温度,华氏90度相当于摄氏32.22度。),可林登古德就喜欢这样的热。在“风暴王”石油钻井平台上,林登古德把几辈子才遇得到的冰和雪都消受完了。还有那个乡巴佬和他那该死的iPod,惠里和他的臭官架子……他再也不要回到那样的生活里去了。今儿个如果他出对了牌,他就不必再过从前的生活。
就在他从汽车副驾驶座位旁的轮胎边上立起身来时,一辆黑色轿车开进了加油站,停在了服务区里,离他大约有十几英尺远。林登古德怀着半是兴奋半是恐惧的激动,看到他的接头人从驾驶室里走了出来。那个人穿着一身他坚持要求这次会面穿的服装:上身是运动背心,下身是游泳裤。这样来人就没法在身上隐藏任何武器了。
他看了看表,正好7点:来人到得很┳际薄*
准备与掌控。
现在这个人正向他走过来。在先前的会面中,他说过他名叫华莱士,可他却从未说过他姓什么。林登古德相当确信即使华莱士也只是一个化名。他长得很瘦,有着游泳爱好者的体型,戴着一副厚厚的玳瑁眼镜,走路稍微有点跛,似乎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稍稍短了那么一点点。林登古德之前从未见过他穿运动背心的样子,现在看到他那苍白的皮肤忍不住觉得很有趣。无疑,这是一个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电脑跟前的家伙。
“你收到我的信了吧,”林登古德在来人走近时说。
“怎么说?”
“我认为我们坐到我的汽车里去会更舒适一些,”林登古德回答。
那人愣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钻进了汽车副驾驶座位里。
林登古德从车头前面绕过去,坐到了驾驶位上,同时小心地让车门敞开着。他手里仍然抓着加气枪,没事似的摆弄着它。这个人并不打算要干什么,起码不在这儿干——此外,他看上去也完全不是健壮的类型——但是万一有什么不测的话,林登古德还可以用手里的加气枪作为武器。不过他从心里再次提醒自己,这一切其实是毫无必要的:他会把他这一头的生意办妥,然后消失。华莱士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林登古德也绝不打算告诉他。
“已经付给你钱了,而且给得很多,”华莱士以他平静的腔调说道。“你的这部分工作已经结束了。”
“我知道,”林登古德答道,他小心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既坚决又自信。“是这么回事,现在我对你们的那个,嗯,业务,了解得更多了,我开始觉得我得的报酬太低了。”
“你对业务方面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
“我知道那是非法的。瞧,是我找了你,还记得吧?”
华莱士没有回答,只用眼睛回瞪着他,表情平淡甚至很平和。外面,空气压缩机发出噗噗的响声,在压力平稳后又变成了连续的重复的机械声。
“明白吗,我是最后离开‘风暴王平台的人员之一,” 林登古德继续说道。“我们做完我们那笔小生意后一周这事就发生了,我把最后的数据都提供给了你。所有这些政府部门,所有这些科学家,都开始向那里蜂拥而去。我开始思考,那里发生了什么特别重大的事,真正的大事。大得我无法想象。因此,单凭你对我所卖的东西感兴趣这一事实,就意味着你们的人一定有财力——而且财力雄厚。”
“你什么意思?”华莱士说。
林登古德咂了咂嘴。“我的意思是某些官方机构会非常、非常想知道你们对‘风暴王感兴趣。”
“你在威胁我们?”华莱士问。他平静的语调变得像丝一般柔滑。
“我不想用那个词。咱们就说我打算纠正一下不平衡的心态吧。很明显我最初得的酬金是很不够的。喂,我是最早发现那些数据并报告异常的人。这难道不重要吗?而且我把东西都转给了你:所有的仪器记录值,三角测量数据,深海勘测遥感资料。所有的一切。我是唯一能办到这一点的人——我开启设备,观察数据。别无他人能掌握这些。”
“别无他人,” 华莱士重复道。
“没有我,你们的人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工程。我猜,那里埋着的不会是你们自家的资产吧?”
华莱士摘下眼镜,开始在运动背心上擦拭眼镜片。“你想要多少?”
“我想要5万。”
“然后你就彻底地离开,是吗?”
林登古德点点头。“你会再也听不到我的消息的。”
华莱士考虑了一会儿,一边仍旧擦着他的眼镜片。“我得花一两天工夫来凑齐这笔钱。我们还得再见次面。”
“两天很好,” 林登古德答道。“我们可以在这见面,同一——”
快得就像一条发起攻击的蛇,华莱士突然挥出右手,以食指和中指关节猛地击打在林登古德腹部的腹腔神经丛上。林登古德顿时感到内脏部位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他张大嘴,但却发不出声来。他本能地把身体前倾,想要喘过这口气,两手紧紧地捂着肚子。华莱士用右手抓住林登古德的头发,一边残忍地扭着他的头,一边把他按倒在座位上。林登古德痛苦地睁大眼睛,看见华莱士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他的眼镜已不知去向——观察外面是否有人注意到车里的动静。然后华莱士一手仍抓着林登古德的头发,伸出另一只手关上了驾驶室门。等他再坐回到座位上,林登古德看见他的另一只手中已握住了加气枪。
“你,我的朋友,现在只不过是一个障碍,” 华莱士说。
终于,林登古德发现自己气顺了过来。可当他深吸一口气刚想喊出来时,华莱士用加气枪猛地向他的喉咙深处捅了进去。
林登古德恶心欲吐,拼命反抗起来。他使劲从座位上直起身,握在华莱士手里的头发被从根部扯了下来。华莱士又用手抓住他更多的头发,把他往回拖,同时把加气枪残忍地直接插进了他的气管。
鲜血灌满了林登古德的嘴巴和喉咙,他咕噜着发出一声尖叫。华莱士加大了手里的加气枪的压力,气枪喷嘴里喷出的骇人空气势不可挡;一种难以想象的痛苦在林登古德的胸腔里炸了开来。
5
从对讲系统扩音器里反馈回来的声音,听上去音调有点偏尖,好像那一端的人正在吸氦气似的。“再有5分钟,克兰医生,你就能够通过C气压过渡舱了。”
“谢天谢地。”彼得•克兰把两条腿从他躺着打瞌睡的金属长椅子上放下来,伸直,然后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凌晨4点——不过他对此表示怀疑,如果这个研究站跟潜艇没什么两样,白天和黑夜就没有什么意义。
自从他离开深海潜艇,小心翼翼地穿过研究站的双层外壳,进入名为加压复合体的迷宫般的气压过渡舱阵列以来,已经过去6个小时了。之后他就这么干等着,等着度过研究站那不寻常的环境适应期。作为一名医生,他感到好奇的是:他一点也不清楚这个研究站是怎么构成的,或者说里面都涉及了些什么样的技术。阿舍在视频电话里整个儿告诉他的就是这里的工作环境非常舒适。也许他们对大气成分进行了改造:减少了其中的氮含量,并添加了一些特殊的气体。无论如何,很明显这是一个重要的突破——毫无疑问,必定是这些保密技术中的某一项,才把这一使命搞得如此神秘。
每过两小时,他就会听到那个如花栗鼠叫声似的空洞声音,通知他从一个气压过渡舱进入到下一个新的隔离舱。每个隔离舱都是一样的:一个较大的像是蒸汽浴室那样的房间,里面有成排的金属床铺。它们之间唯一不同的只有颜色。第一个加压舱是军用灰色,第二个是淡蓝色,第三个——很惊讶地——则是红色。
在浏览完他在第一个隔离舱里找到的有关亚特兰蒂斯的简要卷宗后,克兰就把时间花在了打瞌睡或是翻阅他带来的一本厚厚的诗集上。还有思考。他有很多时间躺在床铺上,眼睛望着天花板——那上面压着几英里厚的海水——进行思考。
他对一场大洪水居然会使亚特兰蒂斯城沉没到如此深的海底感到惊异;同样惊讶的还有那消失了的一度繁荣昌盛的文明。它既非古希腊、腓尼基或克里特文明,也不是历史学家们通常研究的任何其他形式的文明。就像这卷宗上所阐明的,无人了解亚特兰蒂斯文明的任何信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虽然克兰对这座城市位置太靠北也有些诧异,这卷宗上也解释了这点,其实在最原始的资料上,对它的位置描述也是模糊不清的。就是柏拉图自己,对它的公民社会或文明也知之甚少。也许,克兰默想,这就是它湮灭埋没了那么久的原因之一吧。
随着时间的慢慢消逝,他心里的怀疑并没有消失。这事情看上去太不可思议了。这倒不仅仅因为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也不仅仅因为这工程如此重大和激动人心——而是因为他们需要他。他在视频电话上并没有追问阿舍这一点,可对于他们为什么特别强调需要他的服务,他心里仍然感到不踏实。毕竟,他既不是血液科专家也不是毒理学权威。你是唯一有条件医治这些疾病的人,因为你既是医生又曾是一名潜艇军官。不错,他精通水下生活环境中产生的身心失调疾病的治疗方法,但也有别的医生能胜任这方面的要求。
他再次挺直身体,然后耸了耸肩。他很快就会知道缘由的。再说,这也确实算不上什么;简单地说能到这里来是他的运气。他现在只想见识一下那些已经出土的前所未知的惊人史前古器物,还有也许已被重新揭开的远古秘密。
耳畔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位于远处墙上的舱门打开了。“请穿过气压过渡舱进入那边的过道,”扩音器里发出了通知。
克兰遵命走了过去,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光线朦胧约有20英尺长的圆筒状通道里,通道的尽头还有一个关着的舱门。他停下来,等着舱门打开。可是,在又一声刺耳的“哐当”声中,他身后的气压过渡舱舱门却被关上了。急促的气流扑面而来,尖锐的声音刺得他耳朵生疼。然后,前方的舱门终于开启,黄色的灯光倾泻进来。舱门口站着一个人,身体笼罩在光晕中,一只手伸出来做出欢迎的姿态。等克兰走出过道,进到外面的房间里时,他才认出眼前这个笑容满面、皮肤呈棕褐色的人是霍华德•阿舍。
“克兰医生!”他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握住克兰的手。“欢迎你来到研究站。”
“谢谢,”克兰答道。“虽然我感觉自己到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阿舍咯咯地笑了。“我们一直想在加压舱里装上DVD播放机来帮助人们度过这段适应期,不过它对这个人员齐备的研究站似乎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我们并不期望有任何访问者。你觉得那些阅读材料怎么样?”
“难以置信。你们真的发现了——”
阿舍把手指举到鼻子跟前,同时眨眨眼打断了这个问题,然后他狡黠地朝克兰笑了笑。“是的,我们发现了。真实情况比你想象的还要让人难以置信。不过凡事都有先后。我先带你去你的住处看看。跑了这么一个长途,我相信你会想去洗漱一番。”
克兰让阿舍接过自己的一个行李包。“我想知道更多有关环境适应过程方面的情况。”
“当然,当然。走这边,彼得。我曾经问过你我可以叫你彼得吧?”他一边引路一边脸上又挂起了笑容。
克兰好奇地东张西望。他们现在走进了一个正方形的天花板很低的门厅里,后墙那边有一扇烟雾缭绕的窗户。其中一扇窗户后面的一排控制台旁坐着两名技术人员,两人眼睛正回望着他,其中一人向他行了个举手礼。
在门厅的尽头,有一个通往研究站顶层的白色回廊。阿舍把行李包挎在一侧肩膀上,领头走了进去,克兰赶紧从后面跟上他。那是一条窄走廊,但也远非他想象中的狭窄。照明灯也让人出乎意料:那种温暖而又明亮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潜艇上的那种刺眼的荧光灯。空气则带给人另一种惊异:温度宜人,湿度可意,那里面还透着一种克兰说不出来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弱古铜香辛料味道。他很想知道这是否就是研究站里使用的空气调节技术。
在他们经过的路途中,有几扇关着的门,门的颜色如同走廊一样也是白色。 有的门上标着一个个的人名,其他门上则有一些如“电过程”或“基质II代”的缩写标题。一名工人——一位穿一身连衣裤的年轻人——在他们经过时打开了其中一扇门。他向阿舍点点头,又惊奇地望着克兰,然后从门里出来,朝他们反方向的走廊里走去。克兰向门里张望了一下,看到屋子里满满当当,尽是一排排装在机柜里的刀片服务器(注:用于完成某一特定任务的高密度计算机服务器集群,因其每块服务器主板均薄如刀片而得名。),和一堆装在机架上的网络硬件设备。
随着那扇门重新关上,克兰意识到那白色并不是涂上去的。相反,墙和门都是由一些不寻常的复合材料制成的,其色调能够随环境颜色而变:这时候,它们呈现的就是走廊里灯光的乳白色。他能从门上照见自己朦胧的像,还有那看上去怪怪的、周身泛着亮灰色的影子。
“这是什么材料?”他问。
“一种新研制的合金。质量轻,不会起化学反应,而且非常坚固。”
他们来到一个分叉道上,阿舍转向了左边。根据视频电话上的印象,克兰原以为这位国家海洋事务部的首席科学家已年近七十,但很明显他比那年龄要年轻十岁。克兰最初判断他年龄所依据的他脸上的皱纹,其实是阿舍长期海上生活磨砺的结果。阿舍走得很快,他肩膀上背的克兰的沉重背包仿若无物。不过,从他整个的外在健康状况上看,他老是把左胳膊紧贴在身体的一侧。“研究站上面那几层是迷宫般复杂的办公室和宿舍,一开始大家都弄不清方向,”他说。“如果你迷路了,就去主十字路口看看墙上贴的路线图。”
克兰急于想知道这里面临的医疗问题和考古发掘情况,不过他决定还是按阿舍的议程走。“给我讲讲研究站吧,”他说。
“有12层高,每边有180米长。它的底部扎在海底的基岩上,顶上是用钛合金制造的圆拱顶。”
“我在下来的时候看到了这个圆屋顶。那工艺很有点讲究。”
“确实如此。我们身处在这个研究站之中,感觉就像是罩在一个贝壳下面的一粒豌豆,这整个空间都是密封加压的。圆屋顶加上研究站本身的外壳,使我们与海洋之间隔着两层金属。内层的金属也很特别:研究站的外壳是HY250,这是一种新型的太空钢,断裂韧度高达20,000尺磅,屈服强度等级则可达300千磅/平方英寸。”
“我注意到圆屋顶的表面被一根横管扎了一个洞,有液体向内流动,”克兰说,“那是做什么用的?”
“你指的是输压管吧。事实上它们有两个,一边各有一个。它们的作用是为这个深度提供合适的大气压力,理想的外形应该是一个完美的球体。但圆屋顶只是半个球体,这两根管道——开口与海水相通——能够帮助平衡这种压力。它们也起把研究站锚定在圆屋顶上的作用。安装在7层甲板上的正面向上的推进器无疑能告诉你更多的细节。”
他们现在走上的第二条回廊跟第一个很类似:天花板上布满了电缆和管道,旁边有很多贴着含义模糊的标签的紧闭的门。“我还注意到圆屋顶的顶上附着了一个杯状的、大约有30英尺见方的奇怪物体,”克兰说。
“哦,是的。那是紧急逃生分离舱。以防万一有人意外地拉断了电闸。”阿舍说这话时脸上挂着笑容——那是一种轻松的、富有感染力的笑。
“对不起,可我还得问些问题。我们周围的这个圆屋顶体积可不小,肯定会有一些外国政府对它产生兴趣吧?”
“自然会有。为此我们已经小心翼翼地散布了一个在这里沉没了一艘搞秘密研究的潜艇的假情报。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们正在进行打捞工作。当然,这并不能阻止某些国家的潜艇不定期的刺探活动,以及我们的军方因此而产生的各种各样的担忧。”
他们经过一扇门时,看到门上安着视网膜扫描仪,两旁还站着两名持枪警卫的水兵。阿舍对此未做解释,克兰也没有问。
“我们现在到了12层甲板,”阿舍接着说。“这里主要是一些为研究站的其他部门提供支持保障的部门。11层和10层是人员宿舍,包括综合体育馆。顺便说一下,你的宿舍在10层甲板。我们安排你跟罗杰•科贝特共用一个浴室,他是心理健康医生。大部分宿舍都是共用浴室——你能想象得到,这里的空间非常珍贵。我们这的编制已经全部满员了,你是破例新增的。”
他在一部电梯前停下来,按了按电钮。“9层甲板是为人员提供服务的部门,医疗所——你将在那里工作——也在这一层。8层甲板是行政办公室和研究部门。”
在一声柔和的铃声中,电梯门轻轻地打开了。阿舍招手示意他进去,然后跟了进来。
电梯的材料也像走廊那样奇特。控制面板上有6个没有标记的按钮:阿舍按了一下从上往下数的第三个按钮,电梯开始下降。
“我说到哪了?哦,对了。7层甲板是科研层。有计算机中心,以及各种各样的科学实验室。”
克兰摇了摇头。“真是难以置信。”
阿舍眉开眼笑,脸上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就好像这研究站并不属于政府,而是他自己的似的。“我还有100件事没有告诉你,等着你自己去发现。这里有三个由专职烹饪师掌勺提供美味佳肴的食堂。娱乐室的数量则有半打。能容纳300多人的舒适的宿舍。彼得,我们这基本上是一个小城市,在海面下两英里,远离那些爱窥探的眼睛。”
“‘在那望不见的海洋怀抱里,(注:这是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安德鲁•马维尔的诗作《百慕大》中的一句。)”克兰引用了一句诗。
阿舍好奇地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那是安德鲁•马维尔的诗,对吗?”
克兰点点头。“《百慕大》。”
“可别告诉我你喜欢读诗。”
“偶尔。我这习惯是在潜艇里值勤的那些岁月中养成的。这是我的一个隐秘恶习。”
笑容在阿舍那张饱经海风磨砺的脸上扩展开来。“彼得,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电梯悦耳的“叮咚”声再次响起,打开的电梯门面对的是另一个走廊,比前面看到的更宽一些,也更嘈杂一些。一眼望去,克兰就被配备齐全的的员工宿舍的景观给惊呆了。地面上铺着华美的地毯,而且——不可思议地——贴有墙纸的墙上挂着加了外框的油画。这不由使他想起了豪华饭店里的大厅。身穿统一制服和实验室工作外套的人们走来走去,聊天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领口或衬衣口袋上都别着一个身份徽章。
“不错,这个研究站就是一个工程的奇迹,”阿舍继续说道,“我们能在这里工作真是太幸运了。总之,这就是10层甲板。在我带你去你的宿舍以前还有什么问题吗?”
“只有一个。最初,你说这里有12层,可你只向我介绍了6层。这部电梯也只有6个按钮。”克兰指着控制板说,“其他那些地方怎么样?”
“啊。”阿舍犹豫起来,“下面那6层是保密的。”
“保密的?”
阿舍点点头。
“可这是为什么?那些地方是做什么的?”
“很遗憾,彼得。我很想告诉你,但是我不能。”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
可是阿舍没有回答。他只是又向他狡猾地笑了笑:那笑里面半是委屈,半是诡异。
6
如果说研究站10层甲板的住舱会使克兰联想到豪华饭店,那么9层甲板事实上看起来就更接近于一艘游船。
阿舍给了他一个小时沐浴和收拾个人物品的时间,然后又拉他出来,陪着他向医疗所走去。“现在该去认识一下你的囚友了,”他开玩笑道。半路上,他引着克兰简单参观了一下他住舱下面的这层甲板,也就是正式说法中的员工保障部门。
但是“员工保障部门”从一开始就谈不上是对第9层甲板的恰当称呼。阿舍引着他经过了一个拥有100张座位的影剧院和一个藏书丰富的图书馆,然后来到一个大而热闹的十字路口。从路边一个像是小咖啡屋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微弱的音乐声。克兰还认出远处有一个匹萨饼店,店旁边有一块一圈长椅围绕着一些植物的小绿地。所有这一切都是小型化和浓缩的版本,以适应研究站相对狭小的空间,但它们在安排上却是那样地巧妙和挖空心思,以致你一点也产生不了拥挤和幽闭恐惧症的感觉。
“9层甲板的设计非常独特,”阿舍说。“它基本上是围绕着两个相互垂直的大走廊来建造的。这儿的人给这个中心要道口起名‘时代广场。”
克兰吹了声口哨。“很有创意。”
“那边下去是多媒体中心和洗衣店。那里是员工服务社(注:原文是缩写PX(Post Exchange),意为军人服务社,或专为内部职工及家属提供服务的百货商店,即员工服务社。)。”阿舍指着一个很像高档百货商店而不像普通超市的店面说。
克兰注视着周围有工人聚集的一个个小场所:聊天的,坐在小桌子旁喝咖啡的,读书的,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着键盘的。有几个人穿着军装,不过大多数人穿的都是休闲装或实验室工作服。他摇了摇头。这一切都位于几英里深的海面之下,看上去真是不可┧家椤*
“我难以相信还会有这样的军事建筑,”他说。
阿舍咧嘴而笑。“我怀疑在最初的设计者心中未必就已经有了一幅如此完美的景象。但是你应该记住这个工程将会持续数月,也许数年。放弃它不会是一项选择,除非遇到了极端的情况。跟你不同,这里的绝大部分工人都没有水下生活经验。我们的科学家也不习惯在一个没有门或窗户的铁箱子里生活和工作。所以我们只有倾注全力,以使这里的生活尽可能地让人好受一些。”
克兰吸了一口从咖啡馆里飘出来的刚磨好的咖啡粉的清香味,断定这里的生活确实完全能够让人承受。
在远处的那个微型公园旁,他看到有一个尺寸大概有1,010英尺的大型平板显示器,以及放在它前面的一排长椅子。等走近了再看,他才注意到它上面显示的单幅图像实际上是由一群小显示器阵列以网格形式组合而成的。那图像显示的是光线朦胧、墨绿色的深海景象。奇怪的是,那里面浮游着的鱼类让人有一种近乎超现实的感觉:形态奇特的鳗鲡,巨大的水母,身体上带有一根发光的触手、体形像个气球似的鱼。克兰认出了其中的一些种类:尖牙鱼,深海,蝰鱼。
“那就是外面的景象?”他问。
“没错,是通过安装在圆屋顶外面的摄像头拍摄到的。”阿舍向小街区周围挥了挥手。“很多工人在这儿度过他们的业余时间,或是在图书馆里放松休息,或是在多媒体中心看交互式电影。10层甲板的体育中心也很受欢迎:稍后提醒我带你去那儿转转。哦,我们还需要把你芯片化。”
“芯片化?”
“就是给你植入一个RFID(注:是Radio Frequency Identification(射频识别身份证)的缩写。)芯片的标签。”
“射频识别身份证?有这个必要吗?”
“它是一种很安全的装置。恐怕只能这样做。”
“它对人有害吗?”克兰半开玩笑地问。
阿舍又咯咯地笑了。“植入皮下的这种标签只有一粒谷子大小。我们现在去医疗所吧。米歇尔和罗杰都在那等着。走这条路,就在走廊的尽头。”阿舍指着他右边的那条宽走廊说。克兰把目光越过员工服务社和咖啡馆,以及五六个其他的入口通道,看到尽头那边有几扇标着红十字的磨砂玻璃门。
他再次注意到阿舍把他的左胳膊僵硬地贴在他的体侧。“你的胳膊有什么不舒服吗?”在他们沿走廊一路向前走去时他问道。
“上肢末梢血管供血不足,”阿舍轻松地回答。
克兰皱起了眉头。“痛得很厉害?”
“不,不。我只是需要小心一点。”
“那我得看看。你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一年多一点吧。毕晓普医生已经为我安排了香豆定(注:抗凝血药华法林钠制剂的商品名。)治疗方案,我一直在按要求做定期锻炼。我们在体育中心里有一组很好的墙网球场。”阿舍匆匆地向前走着,很明显他急于要换个话题。克兰不由得心想,如果阿舍不是首席科学家,这种症状也许会让他只能呆在陆地上。
医疗所的布置跟克兰已经见过的研究站里其他的地方很相像:通过细心规划,在狭小的地域内塞进了尽可能多的东西,但是看上去又没有局促和压抑之感。跟通常的医院不同,这里的照明灯柔和而不扎眼,古典曲的背景音乐随处可闻,但又不知从何处飘来。阿舍引路穿过候诊室,并向坐在前台后面的一位接待员点头打了招呼。
“和研究站里其他的地方一样,这个医疗所也是非常现代化的,”阿舍一边领着克兰经过病案室向一个铺着地毯的走廊走去,一边说。“除医生外,我们有4位护士,3位实习医师,1名诊断专家,1位营养学家和2位实验室专科医生。有一个全天候的急诊小组。医疗设备几乎应有尽有,从简单的X射线到全身CAT断层扫描仪。这一切还有设在7层甲板的综合病理实验室作为后盾。”
“病床呢?”
“48张,若有不测发生视需要还能扩大一倍。不过但愿永远也别出现这种情况:那样的话,我们会一事无成。”阿舍在一扇标着B会议室的门前停了下来。“啊,我们到了。”
会议室的空间很小,光线比候诊室还要昏暗一些。一面墙上有一个大的开视频会议的屏幕,其他墙上则挂着一些无伤大雅的山水画和海景画。房间里的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张大圆桌占据了。圆桌的那一头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身上穿的白大褂下都罩着军装。
等克兰一走进去,那名男子就从他的座位上跳了起来。“我是罗杰•科贝特,”他说,然后从桌子那边伸过手来握住了克兰的手。他是个矮个子,有着稀疏的灰褐色头发和一双水蓝色的眼睛,蓄着少许精神病实习医师都喜欢留的那种修剪整洁的胡须。
“你是心理健康医生,”克兰握着他伸过来的手说,“我是你的新邻居。”
“我知道了。”科贝特的声音低得与他的体形有些不相称,他有意把话说得很慢,像是在斟酌着每一个措辞。他脸上戴着副细银边框的圆眼镜。
“很抱歉我的闯入干扰了你的居室安排。”
“没问题。你不打鼾就行。”
“那我可不敢保证。你最好把门关紧点。”
科贝特笑了起来。
“这位是米歇尔•毕晓普,”阿舍指着仍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里的那位女士说。“毕晓普医生,这位是克兰医生。”
女士点了点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一样。”克兰答道。这位年轻女士身材苗条,身高跟科贝特差不多。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深金色,目光犀利。她属于很有吸引力的那种女人,但还不至于让人神魂颠倒。克兰猜测她是这个医疗所的负责人。有意思的是,她既不站起来也不跟他握手。
“克兰医生,你请坐吧,”科贝特恢复了他的正常状态。
“叫我彼得吧。”
阿舍满脸堆笑,像个骄傲的父亲那样对他们左看看右瞧瞧。“彼得,我就把你交给这两位友好的人士来照顾了。他们会教你很快熟悉情况的。米歇尔、罗杰,我稍后来办理登记手续。”然后他挤挤眼睛又点了点头,就走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你想喝点什么吗,彼得?”科贝特问。
“不必了,谢谢。”
“给你来份快餐?”
“我不饿,真的。我们开始着手处理那个医学问题吧,越快越好。”
科贝特和米歇尔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事实上,克兰医生,那不是一个‘问题,” 毕晓普说,“而是‘一些问题。”
“真的吗?好吧,我想我不会感到惊讶。毕竟,如果我们在这里面对的是某种变异的潜水病,它的症状表现常常会多种多样。”
潜水病(注:又名沉箱病,也即前文第2章中提到的潜水减压病。)这个名称的来源要追溯到它最早被发现之时——那是在19世纪中叶——当时它发生于在压缩空气环境下工作的工人当中。这样的环境首先出现于在纽约的东河下面用沉箱进行挖掘作业,以建造布鲁克林大桥。如果在沉箱里的高压环境下工作的挖掘工人上浮到水面的速度太快,他们的血液中就会出现许多氮气泡,其症状表现之一是会引起剧烈的手和腿关节疼痛。得了此病的患者痛苦异常,而且其体形会变成众所周知的——极具讽刺意味的——希腊式弯腰(注:其本意原指美国南北战争前被引入美国上流社会的一种女性舞姿,其特征是手持小伞,上身前倾昂头,以裙撑支撑的臀部则高高翘起。因潜水病患者的身体畸形与此舞姿很相似,故该称呼也被用来特指潜水病患者。),最终得到个“驼背”的绰号。考虑到他们的工作场所和亚特兰蒂斯发掘地所处的深度,克兰觉得这里肯定会发生潜水病。
“我想你们应该有一个高压氧治疗室,或者是别的类型的再加压设备,你们已经开始用它们治疗病人了吧?”他问,“要是你们不介意的话,等我们把这的事儿弄完,我想马上问病人一些问题。”
“事实上,医生,”毕晓普的嗓音简洁干脆,“如果你能让我先大体介绍一下症候学情况,而不是沉湎于东猜西想,我认为我们很快就能进入正题。”
这一回答完全出乎克兰的意料之外。他注视着她,难以确信她的反应为什么会如此尖酸刻薄。“很抱歉,我是不是有点过于急切或放肆了?这趟旅行很长,我又是个很好奇的人。就听你的吧。”
“我们开始意识到有问题发生的时间差不多是在两周以前。最初它看起来更像是心理上的而非生理上的毛病。罗杰在研究站这里的职责是心理学医师,他注意到来看门诊的人在数量上出现了一个峰值。”
克兰看了一眼科贝特。“他们有哪些不适?”
“有些人抱怨睡眠失调,”科贝特说,“有些人说身体不适。还有几个病例是说饮食紊乱。最普遍的症状诉说似乎是做事难以集中精力。”
“几天以后,身体症状就开始了,”毕晓普说,“便秘、恶心,还有神经衰弱。”
“这里的人有连续两班工作的吗?”克兰问,“如果是这样,他们感到疲劳是不足为奇的。”
“有些人诉说是肌肉抽搐和痉挛。”
“只是抽搐?”克兰问,“没有关联性的疼痛?”
毕晓普用略带责备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说:要是真有疼痛,我就会提到它了,对吧?
“这些病人的症状都不像是潜水病,”克兰说,“至少,据我所知没有这样的表现。不过我想我还没有弄清其中的缘由。注意力不集中、便秘、恶心……这些都还没有明确的结论。考虑到这里的环境如此不同寻常,任务又非同一般,它有可能就是因为工作压力而诱发。”
“我还没有说完,”毕晓普说,“到了上个礼拜,情况变得更糟了。病人中有三位出现了心律失常,而他们都没有心脏病的历史。一位妇女出现了双侧手和脸部的无力症状,还有两位病人看来有短暂的脑缺血发作。”
“是TIA(注:是transient ischemic attack(短暂性脑缺血发作)的缩写。)吗?”克兰说,“范围有多大?”
“局部麻痹,口齿不清,几个病例的持续时间都不到24小时。”
“他们的年龄呢?”
“都在30岁左右。”
“真的吗?”克兰蹙起了眉头,“这个年龄发作中风似乎也太年轻了。何况还是两例。你们做过神经病理方面的检查?”
“克兰医生,请你说话时稍微带点职业上的礼貌。我们当然做过神经病理方面的检查。非对比的颅脑CT扫描,心肌梗塞心电图检查,等等。医疗所里没有脑电图仪——你知道它们主要用于癫痫或昏迷病人——总之这里也用不着它们。除了中风征兆外,一切本来都是很正常的。”
尖刻的语气再次出现在她的话语中。侵犯她的领地了,克兰心想。这里是她的势力范围,她不喜欢我把脚伸进来。
“即便如此,”克兰说,“这也是我今天听到的气压病的第一个征兆。”
“气压病?”科贝特透过他的圆眼镜片眨巴着眼睛问。
“潜水减压病,潜水病。”
毕晓普叹了口气。“实际上,我相信潜水病的可能性完全可以排除。”
“为什么?我以为——”克兰不吱声了。他这才意识到阿舍根本没有明确告诉过他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因为“深海风暴”研究站所处的环境,他想当然地就假定这里出现了潜水病。现在看来,他的这个假设也确实来得太快了点。
“我很抱歉,”他慢吞吞地说,“我想我还没有弄明白,确切地说,你们找我来的原因。”
“是霍华德•阿舍需要你,”毕晓普说。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讨论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这些疾病是否存在什么共性?”克兰问,“那些病人都是在同一层甲板上工作,还是在研究站的同一个综合区域里工作?”
毕晓普摇了摇头。“大部分甲板和所有的综合工作区都有患者的报告。”
“这么说就不存在公共的传病媒介。病症没有共通性。在我看来这一切就好像是偶然都碰到一起了。还有患者数目,总人数,你们做过统计吗?”
“等你的期间罗杰和我做了一个统计。”毕晓普从她的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眼睛望着纸上。“到目前为止研究站已经运转了将近5个月。平均起来,心理健康和内科两个科,我们每周接待的病人大概有15人。而在过去,我们遇到的最严重的一个病例也就是链球菌感染。可自从这件事发生以来,我们已经看了103个病人。”
克兰大吃一惊。“103人?我的天啊,那有——”
“超过这里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克兰医生。这已经远超过,而且是远远超过了一个可能偶然同时发生事件所应有的数目。”
她以几乎有点洋洋得意的神态,把那张纸又重新塞进了她的白大褂口袋里。
7
克兰默默地站在位于10层甲板上他的舱室里,手抚下巴,陷入了沉思。这间舱室很小,而且——像研究站的其他地方一样——光线柔和。一张单人床,两把椅子,一个可步入式的大衣柜,还有一张上面放了一台与研究站网络中心相联的终端设备的桌子。桌旁的墙上嵌着的通信装置能让克兰直拨医疗所,预定一条保龄球道,甚至还可以从“时代广场”订购一份送货上门的匹萨饼。除了一个大的平板电视屏幕,淡蓝色的墙面上没有其他任何装饰物。
舱室有两道门,颜色也是克兰在别处见过的那种奇特的亮灰色调的金属色,只不过这里的门还用美观的金黄色木条包了边。一道门通向外面的过道,另一道则通往他与罗杰•科贝特共用的浴室。这位心理健康军医提议带他去“桅楼”用午餐,这个名称平淡无奇的食堂位于11层甲板。克兰需要几分钟时间先单独呆会儿,就跟他说在那儿碰面。
桌子上放着一只密封的文件袋,上面有他的名字,一角还印着条形码。克兰拿起文件夹,用手指甲撕开封条,把里面的东西往桌子上倒。袋子里掉出一个很大的带有磁条和口袋夹针的姓名标签;又一本海军保密行为准则;一张两页纸的有关亚特兰蒂斯的参考书目,这些书既可在图书馆里借到,也能下载到他的终端里;此外还有一只信封,里面有一张进入综合区和医疗所计算机网络的临时口令表。
他把那个身份徽章夹在衣服口袋上,然后坐在桌前,盯着黑黑的屏幕看了一会儿。最终,他长叹一声,开启了终端,用分配给他的临时口令登录进去,然后等着几分钟前已经植入进他上臂里的射频识别身份证通过验证。之后,他打开文字处理器,开始打字。
不明症候学:
生理的——和神经病学的??——缺损
和心理上的——分离/分裂
核查临床表现
寻找首例病例?
空气/环境因素?
中毒:全身性的或一般性的?
先在条件?
他把身体向后一仰,眼睛扫视着屏幕。是潜水病?还是氮麻醉?他在“风暴王” 石油钻井平台上曾问过阿舍。前者多于后者,这就是回答。克兰到现在才开始明白这个回答是多么地含糊其辞。事实上,阿舍博士——他给人的印象既和蔼可亲又坦率——可以说几乎没有告诉他什么。
这很让人生气,或许甚至有点让人担忧。不过从某一点上看它也不算个啥。因为,克兰终于开始明白阿舍专门指定邀请他来这的原因了——
“一切都开始变清晰了,是吧?”他的肩膀上方传来一声询问。
克兰惊得差一点从坐椅里跳了起来。他猛地转过身去,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惊奇地看到一个身穿褪色工装裤的老头就站在他的身后。老头有一双目光锐利的蓝眼睛,浓密的银发根根竖起,从前额上看,那样子有点像爱因斯坦。他身材很矮——不超过5英尺——且瘦骨嶙峋。有片刻工夫,克兰还以为他是来这里修理什么东西的。房门是关上的,也没有听到敲门声和进来的脚步声。这个人就好像是从空气里突然冒出来的。
“请问?”
老头眼睛越过克兰的肩膀看着屏幕说,“哎呀呀,这么几个字,就有这么多的问号。”
克兰敲一个键清了屏。“我想我们不曾见过面,”他冷冰冰地说。
来人大笑起来:那是一种如鸟鸣般高亢而又尖声的笑。“我知道。我就是来认识你的。我听说有一位克兰医生上了甲板,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说着他伸出手来。“我叫弗莱特,弗莱特博士。”
“很高兴认识你。”
接着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克兰想了个不痛不痒、彬彬有礼的问题,“你在这儿做什么,弗莱特博士?”
“自主机械系统。”
“那是什么专业?”
“听起来像个真正的新来者。研究站就像个边境城镇——而且,如果你像我一样是个西部片爱好者,你就会知道在一个边境城镇里有两个问题你不能问:你从哪儿来?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弗莱特停顿了一下,“跟你这样说吧,这儿没有我是绝对不行的——真是遗憾之至。我的工作是高度保密的。”
“真是不错,”克兰讪讪地说,不知该怎样回答。
“你这么认为?我可不。这任务一点也没乐趣可言,克兰医生,在如此之深的。”
克兰眯起了眼睛。“对不起?”
“天哪!真没别人了?”弗莱特翻眼冲上。“就真的再没一个人会讲这母语了?那可是一段时期古希腊每一张有文化的嘴都会放声高歌的词句啊。”他用一根手指摇晃着向克兰说道,“‘彼大海兮,孕万物兮。 (注:古希腊诗人荷马认为海洋是万物之源,这种宇宙观在他的不朽史诗《伊利亚特》中多有流露。后世的人们则借题发挥,尊捧荷马是文学之源。弗莱特引用这句话的本意,就是想说除了荷马,其他的都不屑一读。)你知道吗,我跟荷马是同胞哎。你真该好好读读他的作品。”
克兰忍住了看一下手表的冲动,罗杰•科贝特还在“桅楼”等着他哩。“认识您真的很高兴——”
“你也是吧,”弗莱特打断他道,“我对所有从事高尚艺术的人都怀着莫大的敬仰。”
克兰开始烦躁起来。他很奇怪像弗莱特这样的一个人,在被允许进入研究站以前,是怎么通过人人都必须经历的审查过程的考验的。他断定,处理这种事情的最佳方式,就是彻底中止他那一方任何试图套近乎的念头。
“弗莱特博士,我确信你今天还有许多事等着要做,就像我一样——”
“没那回事!我这会儿时间充裕得很。只有当钻探工作重新开始时他们才有可能需要我和我的艺术才能。”他举起两只短胳臂,挥舞着手指,就好像他是一名职业钢琴家。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游移开去,再次落在了克兰打开的个人用品上面。“这都有些啥?”他一边问一边伸手从中翻出几本书来,把其中一本举到眼前,《二十世纪诗选》。
“这是本什么书?”他故意为难地问道。
“它看起来像本什么书?”克兰被激怒了。“是本诗集。”
“我没有时间去读现代诗,你也不该读它。就像我说的:要读荷马。”他把那本书扔回克兰的个人用品里,又瞟了一眼另外一本书:《π的历史与秘密》。“啊哈!这本呢?”
“是一本关于无理数的书。”
弗莱特嬉笑着点了点头。“好耶!对路得很,是吧?”
“对路什么?”
这人抬起头来惊奇地看着他。“无理数!你不明白?”
“是,我不明白。”
“太明显了。我们这儿的许多人都是些无理性的家伙,不是吗?就算有人不是,我想他很快也会变成这样的。”他伸出一根瘦而结实的食指在克兰的胸脯上轻轻点了几下。“这就是你在这里的原因。因为它坏掉了。”
“什么东西坏掉了?”
“一切都坏掉了,”弗莱特用急切的耳语重复道,“或者,至少很快就会坏掉。”
克兰锁紧了眉头。“弗莱特博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弗莱特举起一只手,突然变得急迫的语气像是要传递什么,“你还意识不到这一点,但我们有一些共同之处。”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克兰咽了一口口水。他并不想追问其中的含义,但弗莱特继续说下去的劲头看来也不需要别人的怂恿。
他俯身向前,仿佛要与别人分享一个秘密似的。“我们的名字。克兰,弗莱特。你明白吗?”
克兰叹了口气。“我并不想冒犯您,可我却不得不请您离开,因为我跟别人约好的午餐时间已经迟到了。”
瘦老头昂首往旁边一偏,然后抓住了克兰的手。“认识你可真让人高兴,克兰医生。像我说的,我们有一些共同之处,你和我。我们需要抱成一团。”
他眨眨眼表示告别,然后一埋头消失在了门外,只剩下门还敞开着。过了片刻,克兰走过去关门时,好奇地朝长长的过道里看了一眼。过道里空空的,没有怪老头的一点声息,就好像他从未在那里出现过。
8
霍华德•阿舍坐在8层甲板上他的狭小办公室里的书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计算机屏幕。他银灰色的头发在平板显示器屏幕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天蓝色。
他的身后是一个金属书柜,里面塞满了技术手册、海洋学及海洋生物学教科书,还有几本磨损得很旧的诗集。书柜的上面放着几幅加了边框的蚀刻版画,那是取自皮拉内西(注:即皮拉内西•吉安巴蒂斯塔,意大利建筑家、画家和雕刻师。《罗马景观》是其画作之一。)系列画作《罗马景观》中的复制品。另外还有一个带玻璃门的小书柜,里面装了不少海洋里的奇珍异品:一个腔棘鱼化石标本,一根快速帆船上损坏的绞盘棒,一枚难以想象的隐匿于蓝洞(注:指意大利那不勒斯湾南部卡普里岛上有名的蓝色洞穴,该岛自古罗马时代起就是一个度假胜地。)一带水域中的鲨鱼牙齿。不论是从这间小办公室,还是从室内兼容并蓄的收藏品上,你都一点也看不出它的主人会是国家海洋事务部的首席科学家。
从关着的门外,隐约传来一阵走近的脚步声。接着一张脸出现在房门的玻璃窗上。阿舍扭头一看,认出一头红发脸上长着雀斑的来人是保罗•伊斯顿,他是从事复原工程的几位海洋地质学家之一。
阿舍在椅子里转了个身,俯身向前,打开了房门。“保罗!见到你可真好。”
伊斯顿走进来,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我希望我不会来得不是时候,先生。”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保罗?我的名字是霍华德。在这个研究站里,我们都应该尽量随便一点。只是别告诉斯巴达将军我这么说就行了。”阿舍对自己的这句玩笑话轻声笑了起来。
可是,伊斯顿却没有笑。
阿舍仔细打量起他来。平时的伊斯顿可是个淘气的家伙,很喜欢搞恶作剧和说一些下流的五行打油诗。可是今天,他却皱着眉头,一张年轻的脸上心事重重,而且看上去焦虑不安。
阿舍朝仅有的一把空椅子挥了挥手。“坐下,保罗,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伊斯顿尽管马上就坐了下来,但却没有开口。取而代之的是,他用一只手在另一条胳膊上轻轻地按摩起来。
“出了什么事,孩子?”阿舍问。
“我不知道,”伊斯顿说,“也许吧。”
他仍然在按摩着胳膊。阿舍知道,有些人在植入射频识别身份证芯片时,皮肤上会出现轻微的反应。
“是因为火山作用。”伊斯顿突然冒了一句。
“火山作用。”
“在沉没遗址处,我对从海底玄武岩上取的几个标本作了分析,想要弄清淹埋发生的确切时间。”
阿舍鼓励地点点头。
“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伊斯顿像是变得有些慌乱,或是想要自我辩白。“因为这个地区的海底洋流太强劲了,海底的沉降简直是混乱不堪。”
“这是封给它的技术术语?”阿舍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
伊斯顿没有领会。“没有层理,没有层化。岩芯样品实质上毫无价值。不管你用两种直观检验方法中的哪一种,都无法测定出它的确切年代。也不存在陆地上所见到的那种风化与侵蚀。所以我只好设法把玄武岩的构造跟我们地质数据库中已知的标本进行横向比较,可还是找不出任何明显的匹配。于是我只好用测量玄武岩中放射性同位素衰变的方法来测定其年代。”
“说下去,”阿舍说。
“好的。”伊斯顿看上去似乎更紧张了,“您知道我们在确定遗址掩埋发生的时间时,都是给出一个大致的估计值。就因为这……”他支吾起来,然后又接着说道,“我在这些实验中也做了同样的假设,但是却没检查到地磁反转。”
现在阿舍知道伊斯顿为什么会如此慌乱了。这个年轻人犯了一个科学家绝对不应该犯的错误:他做出一个假设,结果却跳过了一项基础试验。阿舍心里轻松了一点。
是行使一下家长权威的时候了。“我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些,保罗。当我们认识到自己没有按科学规律办事时,总是会感到窘迫不安。而犯的错误越是低级,就越是显得愚蠢。值得欣慰的是这里不存在可能导致危险发生的至关重要的工作,所以我给你的劝告,嗯?你可以沮丧,但却不能一蹶不振。”
伊斯顿脸上闷闷不乐的表情并没有消失。“不,阿舍博士,您没弄明白。您瞧,我就是在今天做的那个磁场测量试验。可标本里却没有地磁反转。”
阿舍坐在椅子里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了。然后他又慢慢地仰靠在椅背上,试图克制住自己一脸的惊愕。“你说什么?”
“那些标本。没有地磁反转的迹象。”
“你能肯定那些标本的取向是正确的吗?”
“绝对肯定。”
“你也确信没有出现偏差?你没有使用一个报废的标本?”
“我对我的所有标本都做了检查。结果全都一样。”
“但这是不可能的。地磁反转是测定岩石标本年代的万无一失的方法。”阿舍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这很可能意味着埋葬事件发生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久远。应该做两次反转测定,而不是一次。先北—南方向,然后再南—北方向。我相信你做的同位素检验能够确认出它。”
“没有,先生,”伊斯顿说。
阿舍严厉地看着他,“‘没有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对放射性同位素进行了检查。几乎没有任何衰变的迹象。几乎完全没有。”
阿舍简单地说了句,“不可能。”
“过去4个小时我都是在X射线摄影室里度过的。我把那些试验做了三次。这就是结果。”伊斯顿从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DVD光盘,把它放在了阿舍的工作台上。
阿舍盯着那张光盘,但没有去动它。“这样看来我们的所有结论都是错误的。沉没事件发生的年代比我们期待的要近得多。你得出一个新的年代了吗,基于这些试验?”
“暂时只有一个很粗略的数字,先生。”
“多少?”
“大约600年前。”
阿舍非常缓慢地倚靠在了椅背上。“600年。”
狭小的办公室里再度陷入了寂静。
“你提申请要一艘漫游者(注:原指太空探险时使用的一种能在行星表面行走的无人或有人驾驶的交通工具,如火星探测器“漫游者1号”、月球车等。这里指一种无人驾驶的小型深海科学考察潜艇。),”最终阿舍说道,“装备一台电子定向地磁仪,在埋葬遗址上来回走几遍。由你来负责好吗?”
“行,阿舍博士。”
“很好。”
阿舍注视着年轻的地质学家站起身来,点点头,然后向门口走去。
“哦,保罗?”他平静地说了一声。
年轻人转过身来。
“请你立即去做这事。别告诉任何人。谁也别说。”
9
克兰从他用一支塑胶笔在上面潦草地记录下一些内容的数字书写板上抬起头来。“就这些?只是腿脚有些痛?”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点了点头。尽管他身上盖着被单,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出这个人个头很高,体格健壮。他的气色很好,目光也很清澈。
“按1到10的等级把疼痛划分一下,你的疼痛有多厉害?”
病人思考了一会儿。“要看情况而定。我想在6左右,有时还要多一点。”
非发热所致的肌肉疼痛。克兰在书写板上草草记下。这似乎不大可能——不,这是不可能的——这个人两天前有一次轻微的中风。他很年轻,此外,检查并没有显示他有发病的迹象。只有最初身体不适的陈述:局部麻痹,口齿不清。
“谢谢你,”克兰关上了金属面的书写板。“若有别的问题我再来找你。”然后他就从病床边离开了。
尽管名义上只是个“诊所”,但“深海风暴”研究站上却有着一个中等规模医院都可能羡慕、值得夸耀的医疗设备。除了有急诊室,外科手术室,以及24间病房外,还有从拍X光片到心脏病检查等的众多的专科诊断室。有供医务人员工作用的单独的办公室和病案讨论室。克兰在这里也分配到了一间带实验室的设施齐备的小办公室。
在毕晓普医生谈到的所有新近的病案中,只有三例符合住院就医的条件。克兰已经会见了其中的两位病人——一位42岁的男病人症状是恶心加腹泻,这位被诊断为中风的病人——可事实上,这两个人的病情其实都不需要住院治疗。无疑,毕晓普医生只是让他们留院观察。
克兰转过身,向就站在他身后的毕晓普点了点头。
“不存在TIA的征兆,”他等他们进了过道里以后说道。
“除了最初时的短暂发作。”
“是你亲自见证这一点的,你说过?”
“是的。这个男人很明显具有暂时脑缺血发作。”
克兰犹豫起来。在他检查那两个病人时毕晓普很少说话,只是敌意有所收敛。她不高兴别人对她的诊断提出质疑。
“有许多症候群都会呈现类似的特征——”他尽可能有策略地说开了。
“我做实习医师是在一家血管病康复医院。我见过的病人比我在这治疗的要多得多。我知道TIA是怎么回事。”
克兰叹了口气。她的防备姿态开始让他觉得很恼火。确实,没人喜欢别人在中间插一杠子,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干涉他人事务的多管闲事的人。可问题是这儿的医疗小组仅做了一些表面的检查,把每个病案都看成了孤立的事件。他深信如果他们深入下去,把检查的范围扩大,病案中的一些共同点就会显露出来。不管毕晓普对他说过什么,他依然敢断定潜水病是一个主要因素。
“你一直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克兰说,“这里有一个高压舱,对吧?”
她点点头。
“我想让那位男病人到这个舱里去。我们来看看加压环境和纯氧是否能缓解他的剧烈疼痛。”
“可是——”
“毕晓普医生,阿舍告诉我这个研究站使用了某些保密的增压技术,基本上未经过实际检验。很有可能这就是导致潜水病的原因。”
毕晓普没有回答,而是皱起眉头,把脸转向了一边。
克兰变得不耐烦起来,“如果你不喜欢听,尽可以找阿舍说去,”他干脆地说,“他带我下到这里来就是要我提建议的。现在请把那位病人带到高压舱里去吧。”他顿了顿以便她明白他的意思。“我们去看第三位病人好吧?”
他把最让他感兴趣的病例放在了最后:一位双手和脸部均出现麻痹和无力症状的妇女。他们走进她的病房时,她正醒着。围在她身旁的一圈最现代化的监测设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克兰马上感觉到了一种差异,他注意到她发黄的眼神中透着痛苦,她一脸愁容,身体消瘦而又僵硬。虽然还没有开始诊断,他已经感觉到她的病情有可能很严重。
他打开书写板,液晶显示屏又焕发出了光彩,病人的病历在屏幕上自动显现出来。一定是捕捉到了她身上的射频识别身份证芯片,克兰心想。
他浏览了一下病历概要:
姓名:菲利普斯,玛丽•E
性别:女
年龄:36
症状简述:手和脸双侧无力/麻痹
克兰从书写板上抬起头来,他注意到有一位海军军官溜进了房间。这个人既高又瘦,黯淡的两眼罕有地——甚至奇怪地——靠拢在一块,其中右眼看起来就像个外生的疣物。他的袖子上有代表军阶的横杠,左领口上则惹人注目地缀着情报机关的金色勋章。他斜靠在门框上,两手抄在身体两侧,既不向克兰也未向毕晓普打招呼。
克兰转脸向着病人,不去理睬这个不速之客。“玛丽•菲利普斯吗?”他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跟病人打交道的中性声调,这是他很久以前就学会的。
那位妇女点了点头。
“我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他微笑道,“我们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
她回报以微笑:她的嘴角肌肉抽搐了一下,然后迅即不见了。
“你的手和脸还是感觉有很明显的麻痹吗?”
她点点头,眯起眼睛,接着又用纸巾轻擦起两眼来。克兰注意到她眨眼睛时,两眼似乎并没有完全闭上。
“你最早有这种症状是什么时候?”
“大概10天以前。不,也许有两周了。刚开始很轻微,我几乎察觉不到。”
“你开始感觉到症状时是上班时间,还是休班的时候?”
“是上班时间。”
克兰又看了一眼数字书写板。“这上面没写你的岗位是什么。”
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说话了。“因为那跟这无关,医生。”
克兰转向了他。“你是谁?”
“我是科罗利斯海军中校。”他的声音低沉、柔软,近乎油滑。
“喔,中校,我认为她的岗位关系非常大。”
“为什么?”科罗利斯问。
克兰回头转向病人。她正忧虑不安地回望着他。他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增加她的忧虑。于是他向科罗利斯中校走去,示意他一同来到过道里。
“我们正在给病人诊病,”等走到过道里病人听不到的地方时,他说,“在鉴别诊断中,所有的事实都是有关联的。她的工作环境在某些方面很有可能成为她的致病因素。”
科罗利斯摇了摇头。“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你只要相信我的话就行了。”
“很抱歉,但这样不行。”克兰转过身去。
“克兰医生,”科罗利斯压低声音说道,“玛丽•菲利普斯工作的地点位于研究站的保密区域,她的岗位是这个工程的保密部门。你询问有关工作方面的问题是未经许可的。”
克兰转回身来。“你怎么能——”他刚一张口,就停了下来,使劲压住了心里的愤怒。不管这个科罗利斯是谁,很明显这里是他说了算。或者他就是这样想的。让克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一个搞科学研究的场所里,为什么这一切都需要保密?
犹豫中,他想到自己只是一个新来者,还不了解这里的规矩——不管是公开的还是潜在的。看来这是一场他无法取胜的战斗。下来后他一定要去找阿舍问个清楚。而眼下,他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为病人做好诊断。
他走回了病房。毕晓普医生仍然站在病床边,表情有意显得很中立。
“很抱歉刚才中断了一下,菲利普斯女士,”克兰说,“我们继续吧。”
接下来的15分钟里,他对病人做了细致的身体和神经病理检查。渐渐地,他全神贯注于病人的病情,已忘记了在一旁注视着他们的科罗利斯中校。
这是一个饶有兴致的病案。病人两侧脸颊上下部分的肌肉无力症状感觉都十分明显。对她所做的针刺敏感性试验,显示出这位女士的三叉神经区有很大的损伤。她的脖颈能够自如地弯屈和伸展,但他却发现她的脖子和上半身对温度变化很不敏感。让人惊讶的还有,她双手上的肌肉在最近很短时期内出现了明显的萎缩。在对她的深层肌腱反射以及足底反应作了检查之后,他不由得疑窦顿生。
每个内科医生都梦想在无意中发现一例独特的稀奇或者有意思的病例,这种病例只有在内科学文献里才能见到。这种事罕有发生。然而,根据到目前为止的所有观察结果,玛丽•菲利普斯呈现的就正好是这种情况。对于喜欢经常熬夜翻阅医学期刊的克兰来说,他觉得有可能——仅仅是有可能——他正好碰上了这样一个病例。毕竟,也许我到这儿来就是一个特别的理由。
带着预感,他查看了一下她的扁桃体:明显偏大,带微黄色,并呈分叶状。非常有趣。
在向这位女士的耐心道了谢后,他走到一边,拿起书写板,浏览了一下她的血液检查指标:
白细胞数(per mm) 3,100
血细胞比容(%) 34.6
血小板数(per mm) 104,000
血糖(mg/dl) 79
甘油三酸酯(mg/dl) 119
红细胞沉降率(mm/hr) 48.21
然后他收回目光,转向毕晓普医生。“你认为如何?”他问。
“我正期待你能告诉我,”她答道,“你是专家。”
“我不是什么专家,只是想要寻求同行间的一点合作。”
毕晓普不出声,只是回视着他。克兰的怒火又上来了,而且比之前更甚:他恨这整个儿难以理解的保密,恨那个管闲事的科罗利斯中校,尤其恨这个不予合作的、带着敌对情绪的毕晓普医生。他要杀一杀她的傲气,向她显示一下他的确是个专家。
他“啪”的一声关上书写板。“你想过要做一下抗体试验吗,医生?”
她点点头。“病毒性甲肝和丙肝,脑硫脂免疫球蛋白M,全都呈阴性。”
“运动神经传导研究呢?”
“身体两侧都正常。”
“类风湿因子?”
“阳性。每毫升88单位。”
克兰停顿了一下。事实上,这些检验他原本接下来就准备要做。
“就这个病例来说,不存在关节疼痛、厌食症或雷诺现象(注:手指及脚趾间间歇性双侧缺血性发作,有时侵及耳鼻,特征为严重苍白,常伴有感觉异常和疼痛,由寒冷或情绪刺激所引起,保暖后即缓解。如病情为特发性或原发性的,则称为雷诺病。)的历史,”她补充道。
克兰惊奇地看着她。她居然也想到了同样异乎寻常的结论,这不太可能,对吧?
他打定主意要让她说出个所以然。“初期的手臂肌肉无力症状有可能揭示她患上了脊髓空洞症,所以她的上肢感觉才会缺失。”
“但是却没有腿脚僵硬的现象,”她马上接口答道,“而且也不存在脊髓机能障碍。这表明她没有脊髓空洞症。”
这一来克兰对她诊断水平的高低更感到惊讶不已了。但他还觉得靠不住。
现在是摊牌的时候了,他想。“感觉器官的缺损情况如何?还有神经系统方面?你注意过她的扁桃体吗?”
毕晓普目光依然直视着他,脸上毫无表情。“是的,我看过她的扁桃体,偏大而且带微黄色。”
一阵寂静。
渐渐地,一抹微笑浮现在她的脸上。“哎呀!医生,”她说,“你肯定不会想的也是丹吉尔病(注:也叫高密度脂蛋白缺乏症,因其最早发生于大西洋的丹吉尔岛上而得名。这是一种家族性疾病,其特点是血清中缺乏高密度脂蛋白,在扁桃体及其他一些组织中有胆固醇酯贮积。)吧?”
克兰呆住了。然后,慢慢地——非常缓慢地——他松弛下来,望着她情不自禁地也笑了起来。“事实上,我想的正是丹吉尔病,”他可怜巴巴地说。
“丹吉尔病。所以说,我们现在面对的情况,怕是有100多个极为罕见的遗传病病人在这个研究站里游荡?”她话虽这样说,口气听上去却很温和,克兰并未觉察出其中有非难他的意思。甚至她的笑容,他也确信很可能是诚恳的。
突然,一阵刺耳而又急促的警报声响了起来,打断了轻柔的古典音乐声。外面过道里的一盏黄灯也劈劈啪啪地闪烁起来。
毕晓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橙色信号,”她说。
“什么?”
“有精神病急诊。我们走。”话音未落,她已经朝门口奔去。
10
毕晓普跑到前台处停下来,一把抓过一个无线电话机。“把科贝特找来!”她对坐在前台后的护士喊道。然后她就跑出医疗所,进到了走廊里。克兰紧跟着她,向“时代广场”跑去。
她一面跑,一面在无线电话上按了一串数字,拨通了电话。“我是毕晓普医生,请示橙色信号位置。”
停顿片刻后,电话里就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回应声。“橙色信号位置:5层甲板,漫游者修理库。”
“5层甲板,明白,”毕晓普答道。道路一侧的咖啡馆旁边有一部电梯,他们钻了进去,毕晓普按了一下控制板最下面的数字7按钮。
然后她又对着无线电话。“请示紧急事件类型。”
又是一声粗厉的回应。“事件代码522。”
“那代表什么意思?”克兰问。
她匆匆望了他一眼。“症状典型的精神病患者(注:指症状充分显现的精神病患者。)。”
电梯门再次开启,克兰跟着她走出去,来到一个灯光明亮的十字路口。走廊在这通往三个方向,毕晓普向着正对着他们的那条路跑过去。
“医疗设备怎么样?”克兰问。
“4层甲板上有一个临时性的医务室,如果有必要,我们能从那里得到MICU(注:英文Medical Intensive Care Unit(内科重症监护室)的缩写。)所需的设备。”
克兰注意到这层甲板比他前面见过的要狭窄得多。不仅走廊变窄了,舱室也很狭小。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身上穿的不是白大褂就是工装连衣裤。他想起这里是科研层和计算机中心。尽管能听见通风装置发出的声音,但这儿的空气里仍有一股混杂着漂白剂、臭氧以及发热电器的味道。
他们来到又一个十字路口,毕晓普小跑着转向了右边。前面的景象让克兰很意外:走廊戏剧性地变宽了,尽头是一堵黑色的墙。那面墙看上去很光滑,仅中间位置处有一个空气密封闸门,门口有4名持枪的宪兵守卫着,还有一名宪兵坐在旁边的一个高科技装备的小屋里。在闸门的顶上,有一个很大的发红光的电子显示屏。
“那是什么?”克兰问,他本能地减慢了速度。
“‘关卡,”毕晓普回答。
“什么?”
“通往保密甲板层的入口。”
当他们走近时,有两名宪兵把步枪往胸前一横,挡在了气密闸门的前面。“许可证,女士?”其中一人问道。
毕晓普疾步向小屋走去,小屋里的宪兵走了出来,把一个很大的扫描器伸到了她的前臂上。扫描器里发出响亮的嘟嘟声。
宪兵朝扫描器顶端的一个小LED显示屏看了一眼。“你未获准进入。”
“我是米歇尔•毕晓普,研究站的首席医务官。在紧急情况下我有资格进入4、5、6层甲板。你再核对一下。”
那位宪兵走进小屋,在一台计算机终端上进行查验,不一会又走了出来。“好吧,你通过了。那边会有一个警卫陪着你。”
毕晓普向气密闸门走去,克兰紧跟着她,可是卫兵们肩膀一并挡住了他。拿扫描器的那个宪兵走过来,用仪器扫描他的手臂。
“这个男人也未获准进入,”他说。
毕晓普回头看了一眼。“他是医生,是临时调到这里来的。”
那名宪兵把头转向克兰。“你不能进去,先生。”
“我是跟毕晓普医生一道来的,”克兰说。
“很抱歉,先生,”宪兵口气生硬地说,“你不能进去。”
“喂,”克兰说,“有医疗急诊,而且——”
“先生,请你离‘关卡远一点。”小屋里的那名宪兵跟其他卫兵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不能走。我是一名医生,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去协助处理这个急诊。”然后他又迈步朝前走去。
“关卡”前的卫兵立即把他们手中的枪举了起来,拿扫描器的那名宪兵也伸出一只手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退后,费拉拉!”小屋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韦格曼、普赖斯,你们几个人稍息。”
卫兵们就像举枪时那样迅速地收了枪,退到了一旁。克兰朝小屋里望去,才发觉它实际上是通往一个大房间的入口。那个房间显然是这个“关卡”的控制室,里面的墙壁上有十几个显示屏,昏暗中可以看到有数不清的小灯在闪烁和发光。一个身影向这边走过来,然后现身在亮光中:这是一位身材魁梧、肩膀宽阔、身穿白色海军上将制服的男人,有着铁灰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他的目光从克兰转到毕晓普,然后又回到克兰身上。
“我是斯巴达将军,”这个男人说。
“斯巴达将军,”克兰说,“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霍华德•阿舍的红人。”
克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点了点头。
斯巴达再次将目光转向毕晓普。“急诊是在5层甲板上,对吧?”
“是的,阁下。在漫游者修理库。”
“好吧。”斯巴达转向那个名叫费拉拉的卫兵。“就让他进去处理这件事。确保在任何时候他们都有武装警卫陪同,选一条不敏感的路线到达那里。由你亲自负责,费拉拉。”
这名宪兵挺直身体,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是,阁下。”
斯巴达又盯着克兰看了片刻,然后对费拉拉点点头,一转身进了控制室里。
费拉拉走进小屋,在一个控制台上敲了一连串的命令。在一阵轻微的嗡嗡声中,围绕在气密闸门周围的一串小灯开始闪烁起来,“关卡”顶上的LED显示屏也变成了绿色。随着一声沉重锁扣打开的“哐当”声,嘶嘶的加压空气声在耳畔响起,气密闸门打开了。费拉拉对着控制台上的一个麦克风讲了一句话,毕晓普和克兰就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气密闸门的那边是一个大约12英尺见方的房间。有两三名宪兵正等在那里,笔直地立正站着。房间的墙壁是米色的,除了在一名卫兵身旁的墙上有一个小控制板,几面墙上都是干干净净的。克兰注意到那个控制板上很简单,只有一个掌形阅读器(注:一种根据手掌的几何尺寸和形状进行身份认证的仪器,也称手掌几何图形阅读器。)和一个胶面的手柄。
气密闸门关上了。紧挨控制板的那名宪兵把一只手放在掌形阅读器上,另一只手握住了手柄。一道红光从他的手掌下缓缓扫过,然后他顺时针转了一下手柄。他们开始下降了,克兰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原来这个房间是一部电梯。
他的思绪转到了斯巴达将军身上。在海军里服役时,他曾见识过几位海军将军,那几位都是喜欢发号施令,习惯于让下级立即服从、不提任何问题的家伙。但是尽管刚才的接触是如此地短暂,克兰也感觉到斯巴达跟别人有所不同。即使作为一名将军,他的沉着和冷静也是少见的。克兰回想起他刚才看自己的那种眼神,他那双黑眼睛里有一些让他捉摸不透的东西,就好像你永远也无法判定他下次会采取什么行动。
他们的下降平稳地停止了。轻微的嗡嗡声再次响起,接着又是一声锁扣弹开的“哐当”声。气密闸门被外面的另外几个带枪的宪兵打开了。“毕晓普医生?”一个人问道。“克兰医生?”
“我们就是。”
“我们护送你们去修理库。请跟我们走。”
他们迅速走了出去,前有两个卫兵引路,后面还跟着两个。斯巴达将军手下的那个费拉拉也跟在后面。要是在过去,克兰准会对这种前后夹击的陪护很恼火,但是现在他却差不多乐意接受它。症状典型的精神病患者,毕晓普前面说过。这意味着那个人患有严重的精神错乱和妄想症,或许甚至有暴力倾向。在这种情况下,你要保持冷静,设法让病人安定下来,并与之建立起互信。但是当病人真的失控时,首要——从一开始——应该做的事就是要能够制住他。
身旁是一晃而过的实验室和研究设施:研究站里的这些所谓的保密部门至少从表面上看去,与上层甲板里的那些部门并没有什么区别。有几个人从他们身边匆匆经过,朝反方向跑去。现在,克兰能够听到从前方传来一个男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他们埋头穿过一个舱门,克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很大的、近乎巨大的洞穴般的屋子里。他眨巴眨巴眼睛,已经不太习惯看到这样大的空间。它看上去像是一艘无人驾驶的潜艇——也就是毕晓普说起过的漫游者——的机械厂和修理车间。
这里听到的尖叫声更大了:那是一种粗厉的哀号。不远处站着一小群工人,前面有宪兵挡着他们。再往前,是由封锁住通道的水兵和更多的宪兵组成的警戒线,其中有几个人正在打无线电话,其他人则紧盯着远处墙面上凹进去的一个工具房。尖叫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毕晓普向前走去,克兰和几个宪兵紧跟在后面。看到他们走近,从组成警戒线的人堆里走出一名军官,挡住了他们。
“毕晓普医生,”这位军官盖过尖叫声大声说道,“我是上尉特拉弗斯,这里我的军衔最高。”
“把详情告诉我们,”克兰说。
特拉弗斯看了他一眼,又转脸望着毕晓普。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人是兰德尔•韦特,”他说,“高级机械师。”
“出了什么事?”克兰问。
“没人能确切地说清楚。很明显,早一两天韦特的情绪就变得喜怒无常,跟平日里温和的那个他完全两样。然后,就在他正准备下班时,病开始发作了。”
“发作,”毕晓普重复道。
“开始叫喊,像发了疯一样。”
克兰朝尖叫声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是大发雷霆?还是产生了幻觉?”
“幻觉,对的。不是大发雷霆。看上去像是他处在某种程度的绝望中。他说他想死。”
“说下去,”克兰说。
“有几个人走近他,试图让他安静下来,看看他有什么问题。结果被他绑架了一个。”
克兰的眉头皱了起来。哦,妈的!这可不好。
99%的自杀企图都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以此来寻求救助。用刀在自己身上乱划出一些伤口的人大部分都是做给人看的。可是当涉及到人质问题时,情况就全然不同了。
“还不止这些,”特拉弗斯咕哝道,“他手里有一块C4(注:全称为C4塑胶炸药,一种烈性炸药。)和一根雷管。”
“什么?”
特拉弗斯阴着脸点了点头。
特拉弗斯的无线电话里发出了嘈杂的声响,他把电话举到了嘴边上。“我是特拉弗斯。”他听了一会。“好吧,没接到我的信号别挂上。”
“怎么回事?”毕晓普问。
特拉弗斯朝一面侧墙的方向偏了偏头,那边一间配电房的烟灰色窗户能够俯视到那个修理库。“我们在那埋伏了一名狙击手,设法确定好目标。”
“不!”克兰说。他吸了口气。“不。我要先跟他谈一谈。”
特拉弗斯皱起了眉头。
“如果不是为了缓和局面,你们干吗要带我们到下面来?”克兰问。
“因为自呼叫你们以来,他变得更激动了。而且在我们发信号时还不知道他手里有C4。”
“你手下的人已经确定好了目标?”克兰逼问道。
“时断时续。”
“那就没有理由不让我去试一下。”
特拉弗斯犹豫了片刻。“好吧。不过如果他伤害人质——或者如果他试图引爆雷管——我就不得不下令干掉他。”
克兰对毕晓普点了点头,然后缓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警戒线旁。他从容地从人群中穿了过去,然后停下了脚步。
前方大约20英尺处,一个身穿橙色工装连衣裤的男人站在工具房的阴影里,眼眶发红,面带泪痕。他的下巴上沾着黏液和痰,还有起泡沫的血,橙色的工装裤上则布满了呕吐物形成的污垢。中毒?克兰以超然的态度在想。可却看不出这个男人有明显的腹部疼痛、麻痹和其他方面的征兆。
该男子的身前有一位年纪在30岁左右的妇女,她身材娇小,金发上沾满了污秽,身上穿着同样的工装连衣裤。她的脖子被他用胳膊勒着,在韦特的肘弯压迫下,她下巴痛苦地向上翘着,一把细长的螺丝刀紧贴在她的颈静脉上。她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那男人另外一只伸开的手里握着一块白砖一样的C4炸药和一根未解除保险的雷管。
在这里听到的尖叫声更加刺耳和惊心,而且拖得老长,仅当韦特需要换一口气时才会停顿一下。克兰发觉在这种尖叫声中很难周密地思考问题。
说服他,行为手册上曾讲过。安慰他,使他有安全感。说可比做要容易得多。克兰曾经说服过一位站在乔治•华盛顿大桥的一根支撑索上欲寻短见的人;他也曾劝服过把鲁格尔手枪顶在自己的耳朵上或把猎枪枪口含在嘴里想要自杀的人。但他却从未劝说过一个手里拿着威力相当于10枚手榴弹的塑胶炸弹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又是一次。然后向前走去。
“这实在不是你想要的,”他说。
那男人用发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移了开去,尖叫又开始了。
“这实在不是你想要的,”克兰重复道,声音更大了。
他的声音并没有盖过尖叫声,于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那男人的目光重新转回到他的身上。他把女人抓得更紧了,螺丝刀的尖端也更深地扎向了她的喉咙。
克兰不动了。他看到那妇女满脸恐惧,正用祈求的目光紧盯着他。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危险,这让他心里很是不安:自己现在就站在由军官组成的警戒线和手里有人质和一块C4炸药的这个男人之间。他使劲克服住了想要退回去的冲动。
他静静地站着,思绪飞转。然后——慢慢地——他坐到了金属地板上。他脱掉一只鞋子,再脱掉另一只,把它们小心地放在一旁。接着他又把袜子脱去放在了身旁,摆放的动作精细得近乎苛求。然后他身体向后一仰,把头枕在了手掌上。
他这样做的时候,注意到绑架者的一些新的动静:对方安静下来,尖叫声停止了。韦特现在眼睛紧盯着他,螺丝刀仍然危险地压在那位女士的咽喉上。
“你不应该这样做,”克兰用平静、通情达理的声调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伤害自己或别人对你没有任何价值,那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
韦特没有回答,他只是回视着克兰,睁大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想要什么?”克兰问,“我们能帮你做点什么?”
这一次,韦特抽泣起来,他痛苦地吞咽了一下。“让它停下来,”他说。
“让什么停下来?”克兰问。
“那声音。”
“什么声音?”
“那些声音,”韦特用一种半是耳语、半是呜咽的声音答道,“那些声音从未……从未停止过。”
“我就来跟你谈谈那些声音。我们可以——”
可韦特又开始抽泣了,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尖叫声眼看又要响起来了。
克兰一把抓住自己的衬衣领子,猛地使劲向下一拉,传来一声清脆的衣服撕裂、纽扣崩脱的声音。他脱去自己破碎的衬衣,把它放在了鞋子的旁边。
韦特再次盯住了他。
“我们可以想出办法,”克兰继续说道,“让那些声音停下来。”
听到这里,韦特开始哭泣了。
“可你手里拿的那个雷管却让我非常紧张。”
哭声更大了。
“让这位女士走吧。我们要对付的是那些声音,不是她。”
韦特号啕大哭起来,眼泪如喷泉般一涌而出。
克兰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用这个男人的教名称呼他的机会,现在他决定这样做了。“让这位女士走,兰德尔。让她离开,把爆炸物放下来。我们去解决问题,我们去让那些声音停下来。我向你保证。”
突然,韦特像是精疲力竭了似的。慢慢地,他放下了手里的螺丝刀。他的另一只手也垂了下来,C4炸药重重地落到了地上。在一阵哭喊中,那位妇女拔腿就向军人组成的警戒线跑去。一名宪兵如闪电般地弓腰冲了上去,一把抓起C4炸药又退了回来。
克兰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谢谢你,兰德尔,”他说,“现在我们可以帮助你了。现在我们去让那些声音停下来。”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此时,韦特却后退了。他的眼睛惊恐地向上翻起。“不!”他说,“你没法让那些声音停下来。你不明白吗?没人能让那些声音停下来!”突然,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举起了螺丝刀,向自己的喉咙扎去。
“住手!”克兰大叫一声,向前扑去。可是,还没等他扑到韦特跟前,他就惊骇地看见,螺丝刀的尖端已经扎进了这个男人的脖颈里。
11
霍华德•阿舍到达位于8层甲板的行政会议室,斯巴达将军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办公桌旁,两手搁在打磨得锃亮的红木桌子上。阿舍关上房门,在桌对面的一把椅子里坐下来,斯巴达将军一直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我刚从医疗所来,”阿舍说。
斯巴达点点头。
“韦特的脖子上有一个很深的伤口,他流了很多的血,不过他的情况还算稳定。他会恢复过来的。”
“你不会就为了想要告诉我这个召我来开一个紧急会议吧,”斯巴达答道。
“是的。不过韦特是我请你来这儿的理由之一。”
斯巴达没有回答,只是用他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眼睛盯着阿舍。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阿舍感觉那个旧时的忧虑——他已经设法压抑了很久——又一次爬了回来。
科学与军事的交融使他们结成了一对奇特的伴侣。阿舍明白,“深海风暴”工程充其量不过是他们彼此之间基于利害关系的联姻。为了保证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发掘工程能够进行下去,他和他的科学家团队需要这个研究站,还有政府的无限资源的支持。斯巴达则需要这些科学家和工程师们设计挖掘方案,并对发现的东西进行分析。可是近段时间以来,一连串意想不到的新情况却给他们本已脆弱的关系带来了更多的压力。
门静静地打开来,然后又再度关上。阿舍一回头,看见是海军中校科罗利斯。他点点头,然后默默地在桌旁的一把椅子里坐了下来。
阿舍的担忧增加了。对他来说,科罗利斯就是这个工程中一切不良与邪恶的象征:隐秘,假消息,还有宣传。阿舍知道韦特用了大剂量的镇静剂,正沉睡在医疗所里;否则,科罗利斯就会守在病人的身旁,以确保不会有7层甲板以下各层的任何话题传播到非知密人员的耳朵里。
“接着说,阿舍博士,”斯巴达说。
阿舍清了清喉咙,“韦特只是一连串身体和心理创伤病人中最新也最严重的一个。在过去两周里,研究站已经深受疾病暴发的困扰,而且每层甲板都不例外。”
“这就是你请克兰来的原因。”
“我找了好几个专家,”阿舍说,“一位诊断医师,一位——”
“一个就已经冒了足够大的风险了,”斯巴达回答,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阿舍深吸了一口气。“瞧,一旦韦特稳定下来,我们就得把他送上岸去。”
“不可能。”
阿舍的担忧中开始有了恼怒的情绪。“这又是为什么?”
“你跟我一样知道理由何在。这是一个正在进行一项秘密任务的保密场所——”
“保密!”阿舍叫了起来,“保密!你不明白吗?我们这里出了一系列的医疗问题。你不能视而不见,把它整个地遮掩起来!”
“阿舍博士,对不起。”斯巴达将军的腔调里第一次带上了几分严厉。“你反应过度了。我们这里有非常完善的医疗设备和熟练的医护人员。我还违心顺应你的请求引进了一个外部的人才。我要补充一句,而且是在我们这位科罗利斯中校的反对之下。”
这不过是一个诱饵,阿舍可不会上他的圈套。
“此外,”斯巴达继续说道,“我看不出有理由需要惊慌。你,或是那位优秀的克兰医生,已经确诊了一群病人吗?”
“你知道我们还没有。”
“那我们就还是讲点道理吧。你们有很多科学家不习惯在这样的条件下工作,狭小的研究站,狭窄的工作场所和住舱,充满压力的环境——”斯巴达挥舞着一只多肉的手掌说道,“过敏,失眠,食欲降低——这些情况都是能够预料得到的。”
“并非只有科学家们才出现了这些问题,”阿舍回答,“军人中也一样存在,他们中就没有短暂性脑缺血发作患者吗?就没有心律不齐吗?韦特又属于哪种人呢?”
“你说的只是极少一部分人,”科罗利斯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既然这里集中了这么多的人,发生点事也是必然的。”
“实际情况就是这些,”斯巴达接着说道,“问题并不具有普遍性。人们对一切事物都会有抱怨——那是人的通病。除了韦特,没有别的重病号。我很抱歉,阿舍博士,可这就是事实。一句话:没有暴发疫情。句号。”
“可是——”阿舍刚想分辩,可一看到斯巴达脸上的表情,又不由得住了口。那表情似乎在说,军方的行动里轮不到科学家来指手画脚,那些问题不过都是些牢骚话。
他决定换一个话题。“还有件事。”
斯巴达的眉头皱了起来。
“今天较早时,海洋地质学家保罗•伊斯顿来找过我。他证实我们的年代测定是错误的。”
“哪方面的年代测定?”斯巴达问。
“沉没事件的发生年代。”
一阵短暂的沉寂。
斯巴达在椅子里转了个身。“错了多少?”
“很大。”
科罗利斯从牙齿间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在阿舍听来,那声音就像是一条蛇发出的嘶嘶声。
“说详细一点,”将军最终说道。
“借助于粗略的直观检验和其他因素,我们一直以来都是假定沉没事件发生在一万年前或更久。伊斯顿对这个假定做了一些更深入的研究。他用磁场反转根本就测不出这个遗址的年代。”
“用什么?”科罗利斯问。
“一种测定埋葬遗址周围火山熔岩年代的方法。我不必深谈学术上的细节,”阿舍说到这里瞟了科罗利斯一眼,“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地球磁场都会发生一次反转,也就是翻转。北极变成南极,反之亦然。我们对沉没事件发生年代的初始测定本该确定出它最近一次的磁场反转。可看来是我们弄错了。”
“你怎么知道是弄错了?”斯巴达问。
“因为地壳熔融时,其中的铁粒子就会产生旋转运动,并按照地球磁场的方向重新进行排列。然后,等岩石冷却下来,铁粒子的排列又会停止。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像是树木的年轮:你可以通过分析它的排列情况来确定出地质事件发生的年代。”
“哦,那么,这也许意味着它的年代要早得多,”科罗利斯说,“发生在两次磁场反转之前。那时的北极也就是现在的北极,对吗?”
“正确。但是这事件却没有那么古老。”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久远,”斯巴达说。
阿舍点点头。
“我想,既然我们在这,你已经得到了一个更精确的时间。”
“我已经让伊斯顿把一艘配备了高精度地磁仪的漫游者放了出去,它能够对磁场位置的漂移进行精确的测量。测量位置就从沉没遗址处取标本的地方开始。”
斯巴达皱着眉头,在椅子里又动了一下身体。“还有呢?”
“这个遗址没有一万年或五万年那么久。它只有600年。”
房间里一片肃静。
斯巴达首先打破了沉默。“这个——失误会给我们成功的机会造成影响吗?”
“不会。”
阿舍相信自己察觉到了将军在回复为面无表情之前,有一道如释重负的神色从脸上掠过。
“那么这个,确切地说,会产生什么结果?”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个遗址已经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远古遗迹变成了有记载历史以来中的一个事件。”
“你的意思是,博士?”科罗利斯说。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这个沉没事件很可能有历史见证。可能有档案记载。”
“那我们就该派一位研究人员去调查一下,”斯巴达说。
“我已经这样做了。”
斯巴达又皱起了眉头。“他够格吗?辨别能力又如何?”
“他的资历非常优秀——他是来自耶鲁大学的中世纪史历史学家。而且,唔,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我对此感兴趣的真正理由。”
“很好。”斯巴达站了起来,“如果再没有别的事,我提议你回到医疗所去,看看克兰医生是否已做出了一个惊人的诊断。”
阿舍跟着站了起来,“要让他进去才行,”他轻声地说。
斯巴达的眉毛一扬。“你说什么?”
“他应该全面了解情况。他必须进到保密甲板层。要让他自由访问,而且也不需要一群宪兵围着他。”
“那是不可能的,阿舍博士,”科罗利斯说,“我们绝不允许发生这样危险的事。”
阿舍眼也不眨地盯着将军。“克兰需要跟病人们谈话,掌握他们的情况,以找出带菌者,确定疾病可能的传播渠道。如果我们既堵住他的嘴又蒙上他的眼,你说他怎么能开展工作?”
“我对你选择的专家已经给予了最大的信任了,阿舍博士,”斯巴达温和地说,“你也应该这样。”
有一会儿,阿舍呆呆地站在那里,呼吸急促,强压住自己的冲动,“我们曾获得授权,将军,”终于,他声音嘶哑地说,“授权我们共同参与管理这个研究站。到目前为止,在这点上我还没有坚持过。但是如果动不动就拿这一设施的保密和安全问题来说事,我就会立刻把秘密给撂到一边去。请你记住我这句话。”
然后他一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12
“深海风暴”上有两个墙网球场,获得场地时间需要提前三天预约排队。这是显示阿舍影响力的一个实例,克兰心想,他只要提前几分钟打个招呼,就能获得半小时的场地空隙时间。
“我从未想到过你会喜欢读诗,”他们在球场上打了个照面,阿舍说道,“不过你是个墙网球爱好者却在意料之中。”
“你大概是从我瞪羚一样的体形上看出来的吧,”克兰答道,“要不然就是你根据的只是我的外套。”
阿舍悠闲地用手抛接着待发的灰色小球,哈哈笑出了声。
克兰对阿舍要求的这次碰面并不感到惊讶。毕竟,他来到这里已经超过了36小时:这位首席科学家会要他提供一个报告。他惊讶的只是他提出的见面地点。不过,他已经习惯了阿舍的行为方式:外表上总是和蔼可亲,给人一种低调随和的印象;但又明白地期望能得到结果,而且是期望马上就能得到结果。
在克兰看来,这样也好。事实上,他也多少期待着这次会面,因为他正好也想跟他谈谈自己的议程。
“我们来热几分钟身吧,”阿舍说。他把球递过来。“你发球?”
克兰摇摇头。“你先来。”
他注视着阿舍挥动球拍,以猛烈而又干净利落的动作把球向前壁打去。他向后一跃,退到了估计球会落到脚下一线的位置,等着球的反弹。球弹跳回来,他一举拍,把球击向了远处的角落里。
有好几分钟,两人只顾打球没有说话,各自估摸着对方的技能、经验,尤其是战术。克兰估计阿舍至少比自己大25岁,可这位老人看上去却技艺高超。起码克兰自己打得很臭,有一半的击球都飞出了界外。
“这球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他把球重新捡回来并抛给阿舍,终于开口问道。
首席科学家用他持球拍的那只手灵巧地接住了球。“是有那么一点。我们得让它适应研究站的甲板平面图。它的顶比标准的球场大约要矮12英寸,为了弥补,我们把球场稍稍加长了一些。我之前本该把这告诉你的。一旦你习惯了它,你会发觉这个尺寸实际上有点照顾人。接着打下去吗?”
“不,咱们来比一场吧。”
克兰赢了旋转球拍,他选好位置,猛地把球发了出去。阿舍以迅速向远处拐角处的一记回打展开了反击,比赛开始较起真来。
在他们你来我往的较量中,克兰不由得羡慕起这位科学家的球技来。墙网球是一种半运动半弈棋式的竞赛——它是集智慧、战术与耐力于一身的运动。阿舍在控制T型线上的表现非常出色——这一点给人的印象特别深——还有把球直接沿侧壁打去的方式,这使得克兰始终只能处于守势。他原以为这位科学家僵硬而疼痛的左胳膊可能会给他打球带来困难,没想到阿舍看起来仅凭他的右臂,就能既保持身体平衡又自如地挥拍击球。克兰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无望地落在下风。
“这局完了,”阿舍最终说道。
“9比4。这比分可不太好看。”
阿舍轻松地笑了笑。“你下一场会打得更好。就像我刚才说的,这球场的特殊尺寸会使你喜欢上它的。接着来吧,你开球。”
在第二局比赛中,克兰发觉阿舍说得很对:随着他慢慢习惯了这个偏矮偏长的球场,自己在控球上也逐渐变得容易起来。这一次他只把球打出线很少几次,而且他还能让球回弹到发球区的后面,迫使阿舍只能在后场应战。现在他不必再把精力只集中在被迫接球上,而是在击球之后,能够退回到T型线上,使自己占据更佳的位置。这一局持续的时间很长,最终他以9比8击败了阿舍。
“瞧我说的没错吧?”阿舍喘着气道,“你进步得很快。再多打上几局,你就需要找一个更具挑战性的对手了。”
克兰吃吃地笑了。“该你开球了,”他把球抛给了阿舍。
阿舍接过球,但并没有朝发球区挪步子。“唔,韦特怎么样了?”
“还在用镇静剂。氟哌丁苯加安定文(注:氟哌丁苯(Haldol)是抗精神病药物氟哌啶醇制剂的商品名;安定文(Ativan)是安神镇静药物劳拉西泮制剂的商品名。),安定和抗焦虑药。”
“我听说你用一种很独特的方法说服了他。毕晓普医生说有点像是在跳脱衣舞。”
克兰淡淡地笑了笑。“对高发作的精神病人要用让他们惊愕的方法,才能帮助他从精神错乱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我做了些他预料不到的事情,为我们赢得了一点时间。”
“你怎么看发生的事?”
“科贝特正在建一个全面的心理状况记录——至少,其完整度是在现有的医疗条件所及之内。当然,我们还未得出一个诊断结论。很奇怪,让他安静下来后,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完全清醒的,但是早些时候,他却极度狂躁,对内心刺激有强烈的反应。”
“你是说——”
“失控,充满了幻觉。现在他一点也想不起发生过的事。他甚至也想不起来导致这一事件发生的那种可怕的声音。目击证人和他的同事说,除了通常的喜怒无常外,他们几乎没有看到有什么出事的预兆。韦特也没有心理问题的病史。不过,你无疑也清楚,”克兰犹豫了一下,“我认为你应该让他离开研究站。”
阿舍摇摇头。“很遗憾。”
“若是不为韦特着想,那就为我想想吧。科罗利斯中校或是他的走卒不分昼夜地呆在医疗所里监视着韦特,以确保他不致说出任何不该说的话。这真让我厌烦透了。”
“这恐怕不是我能办得到的事。一旦你们同意韦特出院,我就会把他禁闭在他的住处,那样一来科罗利斯就会离开了。”
克兰感觉阿舍的话语中隐隐有一丝抱怨。他没想到这位首席科学家也同样可能对“深海风暴”上的保密文化感到气恼。
他明白了,阿舍刚刚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不可能再有更好的机会对阿舍说自己不得不说的话。现在正是时候,他心想。然后他深呼了一口气。
“我想我终于开始有些明白了,”他开口道。
眼睛正专注在手里的网球上的阿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我会来这里。”
“这一点无可置疑。你是来这处理我们的医疗问题的。”
“不。我是说为什么会选我来干这工作。”
阿舍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瞧,最初我很困惑。本来嘛,我又不是肺科医师或血液病专家。要是这里的员工得了某种类型的潜水病,干吗要叫我来出诊?而结果却是,他们得的并不是这个病。”
“你能肯定?”
“我当然能肯定。”他顿了一下,“说穿了,因为碰巧‘深海风暴上的大气压没有任何异常和特别之处。”
阿舍仍然盯着他,但什么也没说。克兰观察着他的表情,开始想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是否是明智之举,但现在既然已经开了口,那就全都倒出来吧。
“我安排了一名有TIA症状的病人到高压舱里治疗,”他继续道,“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阿舍还是没有吭声。
“我们发现没有一点用。但这还不是全部。高压舱的数据显示,舱内和舱外的气压都是普通的大气压。”克兰在接着说下去以前犹豫了片刻,“因此,什么增压啦、特殊的混合空气呀——全都是谎言,不是吗?”
阿舍又开始抛掷起网球来。“是的,”他过了一会儿后答道,“你要对此保守秘密,这一点非常重要。”
“当然。但是为什么?”
阿舍让球落到地上再反弹起来,抓住球,若有所思地捏着,“我们需要有一个为什么无人能够轻易离开研究站的理由。这是为预防泄密、间谍等类似事件发生所采取的安全手段。”
“还有那些所谓的特有的大气成分,长时间的环境适应过程,甚至于持久的宁静,都是一个精心编造的封面故事。”
阿舍又拍打了一下球,然后把它向角落里抛去。罩在这个游戏上的伪装现在全都被剥去了。
“所以,在我最初进入这个研究站时不得不呆在里面的那些舱室,全都是假的?”
“它们不是假的。它们是减压舱。只是把它们的气压增减功能给关掉了。”他望了克兰一眼,“你刚才说你知道为什么会选你来干这工作。”
“是的。在看了高压舱的仪器读数后,我终于得出了结论。是因为我在‘幽灵号潜艇上干过,对吗?”
阿舍点点头。
“我很惊讶你也了解它。”
“我不了解。这个任务仍然是保密的。不过斯巴达将军知道它。他知道全部内容。你拥有的诊断专家技能,你过去的经历——怎么说呢?——在极端压力环境下的稀罕的医学背景是唯一的资产。而出于安全的理由,斯巴达将军只允许一个人进入‘深海风暴,你似乎是最佳的选择。”
“又是那个词:安全。就这让我始终想不通。”
阿舍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秘密?确切地说,亚特兰蒂斯有什么东西这么重要,需要你们如此费尽心机?而且就这件事情来说,为了一个考古发掘,凭什么政府愿意花那么多的钱,还有如此昂贵的设备?”克兰挥舞着一只胳膊说,“我是说,瞧瞧这个地方吧。像这样的一个研究站一天的开销起码要花去纳税人一百万美元。”
“实际上,”阿舍平静地说,“还不止这个数。”
“据我所知,五角大楼里的那些官僚们对远古文明并不感兴趣。而像国家海洋和大气局这样的机构通常经费都会不足,只要上面追加一点小钱,他们就会感激涕零。可在这儿,你们却拥有最尖端的技术,干着世界上最为隐秘的工作。”他顿了一下,“别的因素还有:这个研究站是核动力的,是不是?我在弹道导弹核潜艇上工作过很久,这瞒不了我。还有我的身份徽章上似乎嵌入了一个放射性的标记。”
阿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却没有答话。真是奇怪,克兰心想,这老头最近怎么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了。
有一分钟时间,墙网球场上寂静无声,充满了紧张和不安的气氛。克兰还有最厉害的一颗炸弹没放出去,他意识到再拖延下去没有任何益处。
“总之,我对这一切已经思考了很久。我能得出的唯一答案就是,这下面并不是亚特兰蒂斯,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他看了一眼阿舍道,“我说的对吗?”
阿舍望着他沉思了片刻,然后以几乎察觉不到的动作点了点头。
“是吗?那下面是什么?”克兰逼问道。
“很抱歉,彼得。我不能告诉你。”
“不能?为什么不能?”
“因为如果我那样做了,我担心斯巴达将军将不得不杀了你。”
听到这句陈词滥调,克兰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但随后他望着阿舍,止住了笑声。因为眼前的这位首席科学家——平时笑起来总是那样轻松自如的人——脸上甚至连微笑都不曾现出分毫。
13
在苏格兰边界的最外缘斯凯岛和赫布里底群岛的外面,甚至于远在著名的由一串细碎的小岛组成的七姊妹群岛之外,有一个名为圣基尔达的群岛,它是不列颠群岛最偏僻的所在,几座褐色岩石构成的崎岖不平的小山岗隆起在白沫翻腾的海面上:这是一个饱受海风浊浪蹂躏、荒凉而又原始的地方。
在主岛希尔达岛的最西端,有一个挺拔在凄风怒号的大西洋洋面上、1,000英尺高的陡峭花岗岩岬角。长条结构灰线条的格里姆伍德古堡就坐落在这个岬角的顶端。这个顽强抗拒着岁月侵蚀、外形似石弩一般的建筑,是一座古老且带流浪性质的修道院,它的周围是一圈用本地石头砌成的有星状图案的幕墙。这个修道院是13世纪一位逃避迫害和当时欧洲兴起的世俗化运动、隐居于此的僧侣建成的。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又有其他一些从被解散的英格兰修道院里逃出来、期待寻找一个偏僻之地寄托信仰和进行灵魂修炼的僧侣——加尔都西会的、本笃会的——陆续加入进来。仰仗于这些新来者个人捐助的充实,格里姆伍德古堡修道院的藏书馆不断膨胀,最终成了全欧洲最大的僧侣捐助品收藏地之一。
修道院周围出现的一小群渔业人口,为那些无法完全自给的僧侣们提供了他们很少一点的现世需求。随着它声名远播,除了新加入者外,这个修道院还收留了很多临时来此的流浪者。在古堡的最高点,一条“朝圣者之路”从仿中世纪的牧师会礼堂出来,跨过一条绿草茵茵的小径,再穿过装在幕墙上的一道铁门,然后经由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到山下的小村子里,在那里有船去往赫布里底群岛。
如今,“朝圣者之路”已经荒芜,只有偶尔可见的石冢伫立在荒凉的石山之上。那个支撑它的小村子的人口数百年来已急剧减少,只有这个修道院还依然存在,并以它那饱经风霜的阴沉外表,眺望着寒冷的北大西洋西方。
在格里姆伍德古堡的主图书馆里,一位访客正坐在长木桌旁。他戴着一双白棉布手套,缓慢地翻阅着一本古老的对开本书籍的仿犊皮纸书页,书桌上铺着一张起保护作用的亚麻布。空气中悬浮着尘埃,灯光也昏黄暗淡,他只能半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书上的文字。他的肘边还放着一大堆其他的书:有泥金写的彩色稿本,古版本书,装订在有棱纹皮革封皮里的古代论说文。每过大约一小时,就会有一位修道士走过来,为他拿走已经翻看完的书,并带来另一批他想要看的,两人之间只有简短的一两句对话,修道士就会悄然退下。偶尔,访客会停下来在笔记本上匆匆记下几笔,不过随着一天渐渐地过去,这样的停顿也变得越来越少。
终于,到傍晚时,另一位修道士走进了图书馆,为他带来了又一批书。像他那个等级的僧侣一样,这位修道士身上穿着有白色束带的普通法衣,不过他比其他僧侣年纪更大,走路的姿势看上去也更加稳重。
他沿着图书馆的中间过道向前走着,一直走到访客的书桌旁——那是屋子里唯一有人占用的桌子——然后把古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白色的亚麻布上。
“Dominus vobiscum,(注:愿主与你同在(拉丁语)。)”他微笑道。
访客起身站了起来。“Et cum spiritu tuo.(注:也与你的心灵同在(拉丁语)。)”
“请继续坐着看吧。这些是你另外要的手稿。”
“真是太谢谢您了。”
“我们很乐意这样做。现在的访问学者少得可怜,唉。看来物质享受比起学问教化来是越来越有地位了。”
那人微笑道。“或者说追求真理。”
“那通常是一回事。”修道士从他的长袍袖子里拿出一块软布,钟爱地掸掉古书上的灰尘。“你名叫洛根,对吧?耶鲁大学中世纪史的钦定讲座教授杰里米•洛根博士?”
那人望着修道士,“我是洛根博士,虽然,眼下我正在度假。”
“请别以为我是个爱打听的人,我的孩子。我是布朗温神父,格里姆伍德古堡修道院的院长。”他长叹一声,在桌子另一侧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在许多方面,这是一件让人厌烦的工作。你会以为这么古老的一个修道院会远离内部的官僚作风和琐碎小事带来的不满。但是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我们这里是如此偏僻,生活又是如此简朴和粗陋,罕有新人肯踏入我们的大门。我们院里现在的修士还不及50年前的一半。”他又叹了口气,“可我的位置还能起到安慰作用。举例来说,我负责所有的目录整理和藏书馆事务,并且,如你所知,这个藏书馆是我们仅有的遗存物,是我们所拥有的最有价值的财富——愿上帝宽恕我的贪婪。”
洛根淡淡地笑了笑。
“因此很自然地,我能了解我们来去访客的情况——尤其是像你这样被高度推荐的人。你的介绍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洛根博士把头偏了过去。
“我禁不住注意到,在你访问我们藏书馆的申请里,还夹着一份你的行程。”
“是的,那是我的失误。我已经在牛津大学做过一番研究,启程时我走得很匆忙。我担心我的信函有些错乱。其实我并不想夸耀自己。”
“当然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对你假期中访问过的地方禁不住有些惊讶。我记得有纽芬兰的圣厄威克塔楼,对吗?”
“就在巴特尔港的南面,临近海岸。”
“然后是你的第二站,拉斯修道院。”
洛根博士又点点头。
“我也听说过那里,在格陵兰的法韦尔角。一个差不多像我们这里一样偏僻的地方。”
“他们拥有一个古老而且范围相当广博的图书馆,特别是在地方史方面。”
“我相信他们有。”院长把身体前倾伏在了桌面上,“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失礼行为,洛根博士。如我刚才说的,如今我们的访问者是如此稀少,我的社交辨识能力又很糟很糟。可是你瞧,像你这样的访问最引起我好奇的就是时间上的安排。在这些值得夸耀的图书馆里搞几周研究确实会有所收获,可访问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是既困难又耗时的,而且开销很大。但是从你的旅行计划上看,今天才是你旅程的第三天。是什么东西需要你以这么快的速度去寻找,而且需要你费这么大的劲和花这么大的代价呢?”
洛根博士望着住持看了片刻,然后清了清喉咙,“我刚才说过,布朗温神父,我发给这儿的信函中的旅行计划上有一些失误的地方。”
布朗温神父把前倾的身子收了回去。“是的,当然。我是个上了年纪而且好奇心重的人,我并不是想要打探什么。”他把眼镜取了下来,提起他的法衣袖子的一角,把眼镜片擦了擦,又戴回到鼻梁上。然后他把手放在他刚才拿来的那一摞犊皮革的古书上。“这些是你要的书:比顿牧师的《民谣轶事》,这本书约写于1448年;卡胡恩的《历代记之多种与发微》,这本书要晚100年;当然还有特里特米乌斯的《密码术》(注:德国修道士和神秘学者约翰尼斯•特里特米乌斯写于1508年的一本著作。该书内容有6卷,于1518年正式出版,它是第一本密码学方面的印刷著作。)。”说到最后一本书的标题时,院长微微有些战栗。
“谢谢您,神父,”洛根博士说,并向站起来离去的住持点了点头。
一小时之后,最初为他提供服务的那位修道士又来了,他拿走了桌上的手稿和古版本书,以及洛根写下的对其他书籍的需求单。几分钟后,他就带回了一些蛀蚀得更破烂的书,并把它们放在了干净的亚麻布上。
洛根把书放到面前,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本接一本地翻阅着书页的内容。第一本书的文字是中古英语;第二本是拉丁文;第三本是阿提卡希腊语也即著名的古希腊共通语的蹩脚的译本。这些语言对洛根都不成其为障碍,他读起来驾轻就熟。可在他继续看下去时,失望的情绪却涌了上来。终于,他推开最后一本书,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揉搓了一下腰背。三天以来对几个荒芜偏僻的场所精疲力竭的旅行,三个夜晚在透着寒风的冰冷石头屋子里的住宿,开始在他身上起反应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建造得厚实坚固的图书馆,它有着罗马式的拱顶,粗糙的窄窗框上却装着吸引人的彩色玻璃。傍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把图书馆里涂鸦成了一片马赛克的图案。这里的修道士们,就像他们惯常的那样,会让他留下来过夜——毕竟,这里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供他借宿,这会儿他也无路可走。明天一早,会有一只雇用的拖网渔船把他载回本土……然后又上哪儿去呢?他心情沉重地意识到,下一步他已迷失了方向。
沉默中,身后传来一声咳嗽。洛根博士转过身去,看到院长正站在他身后注视着他。布朗温神父对他友善地笑了笑。
“运气不佳?”他平静地问道。
洛根点了点头。
院长走了过来。“我希望你能让我为你提供一点帮助。我不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但显然是很重要的东西——至少对你来说是。也许我是一个好奇的老傻瓜,但我知道怎样为付托给我的事保密。让我来帮帮你。把你要找的东西告诉我吧。”
洛根犹豫了。不止一次,他的委托人向他强调过要绝对保密。可是如果需要一个人谨慎从事的事一点也办不到,这保密又有什么益处呢?他已经拜访了三个最有价值的藏书馆,还有几个别的较小的相关的地方,可结果仍然很茫然。不令人吃惊地说,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谨慎地望着院长。“我正在找一起事件的地方记事——最好是目击者的记录。”
“我明白了。是一起什么事件?”
“我不知道。”
院长扬起了眉毛。“真的吗?那可就让事情变得很困难了。”
“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这件事意义非常重大,或者说非比寻常,它暗示说是记录在一本历史书里。最有可能是一本教会的历史书。”
住持慢慢地在桌旁走过来又走过去,然后又再次坐了下来。在他这样做时,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洛根博士。
“一件不寻常的事。例如一个——圣迹?”
“那完全有可能。”洛根犹豫道,“不过按我的理解——叫我怎么说它呢?——也许它的来源并非跟神有关。”
“换句话说,有可能源于魔力。”
洛根博士点点头。
“你掌握的就这些吗?”
“不完全是。我还知道一个时间范围和一个大致的位置。”
“请接着说。”
“这事件可能发生在大约600年前,而且有可能就发生在那里。”他举起手指了指图书馆西北方向的墙。
此时,院长开始明白了。“在大海里?”
“是的。可能会被本地的一个渔民看见过,比方说,在远离海岸的地方。或者,也有可能当时天气非常晴朗,一个在海岸峭壁上行走的人也可能在地平线的那边看到点什么。”
院长张了张嘴,又停顿下来像要重新考虑一下,“你访问过的另外那两个修道院图书馆,”他再度以平静的口吻说道,“它们,也,位于岸边——不是吗?它们都可以俯瞰到北大西洋。就像我们一样。”
洛根对这句话思考了片刻,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有一会儿,这位院长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睛越过洛根望向远方,仿佛正在观察一个遥远的事物,或许,是在打量久远的过去。在图书馆的前面,一位修道士取了几本书夹在胳膊下,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灰尘满布的旧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终于,布朗温神父站了起来。“请等一会,”他说,“我马上就来。”
洛根遵命等待着。不到十分钟,院长又回来了,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东西:用一块粗黑布包着的一个很大的矩形物。院长把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小心地揭去黑布,下面露出一个有金银叶饰面的铅盒。院长把脖颈上挂着的钥匙取下来,打开了盒子。
“你对我很坦率,我的孩子,”他说,“所以我也要这样待你。”他轻轻地拍了拍铅盒。“这个盒子里保存着格里姆伍德古堡修道院最伟大的秘密之一。最初,在此保有这类事件的一个记录显然是非常危险的。后来,随着神话和传说的产生,这个记录本身就变得无比珍贵且太具争议性,不能向任何人展示。不过我想我可以信赖你,洛根博士——若是只用几分钟时间的话。”然后,住持把盒子缓缓地从桌子那边推了过来。“在你看它的时候我仍然呆在这里,我希望你不会介意。因为我不容许它离开我的视线。这是我继任格里姆伍德古堡修道院院长时的一个誓言。”
洛根没有马上打开盒子,相反,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盒子顶上用金银打造的蔓叶花样的装饰物。尽管他内心急于想打开它,但却犹豫着没有动手。
“在我打开它以前,有什么事项我应该知道吗?”他问,“也就是您本想要交代给我的?”
“我想它本身就能够说明一切。”然后是一丝微笑——确切地说那不是阴森的,但也不完全是让人愉悦的笑——在院长的脸上展了开来。“洛根博士,你肯定知道这句俗语:‘这里有妖怪吗? (注:这本是美国作家斯蒂芬•金1979年出版的科幻悬疑作品Dead Zone(《死区》,或译为《死亡禁地》)中的一句话,根据该作品改编的同名电视剧与作品一样大获成功,这句话也因此而成了流行的俗语。)”
“我知道。”
“在旧地图上那是海洋里的一片空白地带。”院长又停顿了一下,然后,非常温柔且不慌不忙地,他打开了那个盒子。“仔细读读它吧,洛根博士。我并不是一个赌徒——或许仅有的例外是,当同年代新酿造的酒放在一起时,我会去赌一下教友弗雷德里克喝的葡萄酒的品质——但我敢打赌说那句俗语的最早出处就在这里。”
14
克兰走进医疗所两个会议室中较小的A会议室,发现米歇尔•毕晓普医生已经在那里了,她正在用一根金属笔把一些符号录入她的掌上电脑里。光亮的会议桌桌面上空荡荡的。以他过去的经验,病案调查会总是伴随着大量的文书工作:检查图表、病案报告、病史记录等等。可现在除了克兰胳膊下夹着的薄薄的文件夹外,这里看不到任何别的文书。硬拷贝会占据宝贵的空间,因此只要有可能,“深海风暴”上的数据都是以数字化的形式认真地进行保存。
他找位置坐下来,毕晓普抬起头,冲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又埋头在她的掌上电脑上,继续她的录入操作。
“韦特的情况怎么样?”他问。
“我建议让他明天出院。”
“真的吗?”
“罗杰说他的精神已经恢复正常,阿舍同意把他禁闭在宿舍里。没有理由让他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在她说话时,罗杰•科贝特一只手里端着一大杯从附近的咖啡馆里弄来的拿铁咖啡走了进来。他依次朝他们两人夸张地笑了笑,然后在桌子远端的一个座位里坐下来,把咖啡和他的掌上电脑放在了面前的桌面上。
“米歇尔刚刚告诉我你已经同意让韦特出院了,”克兰说。
科贝特点点头。“我对他做了全面的精神科检查。他还带有点焦虑情绪,或许是某种非特异性的抑郁,这在最初的鉴定试验中没有表现出来。不过药物治疗对他的效果很好。我们预备了出院后情况不佳时用的抗精神病药物。我认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有良好愈后效果的普通情感失调患者。”
克兰的眉头蹙紧了。“当然,这是你要求做出的。但就在72小时以前,这个‘普通情感失调患者却绑架了一名人质,然后用一把起子扎进了自己的喉咙。”
科贝特吮了一口咖啡。“韦特无疑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我们也不知道他的自主意识能够维持多久。其主要表现就是有时cri de coeur(注:(法语)大声叫喊。)。这儿的人都经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们把他们照管得再好,也绝对预见不到他们所有可能的行为。我计划每天去他的宿舍做定期随访,以把他置于密切的观察之下。”
“很好,”克兰说。至少这会让科罗利斯和他的打手离开医疗所。
他回望了毕晓普一眼。“还有什么新病例吗?”
她在电脑上查阅了一下。“有一位来就诊的技术人员说他肠痉挛。还有一例病案报告是心悸。有一位维修工人有非特异性的症状:失眠,精力不集中。”
“我知道了,谢谢你。” 克兰朝他们两人看了看,“那么,我们就继续做下去?”
“继续做什么?”毕晓普问,“我还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要召集开这个会。”
克兰隔着桌子看着她,不知道是否每走一步都要经历一番斗争。“我召集开这个会,毕晓普医生,是想要确定我们目前在这里要处理的是什么问题。”
毕晓普把身子向后一仰,“我们已经把病因缩小到一个单独的因素上了?”
“这就是一个单独的因素。我们只是不知道它是什么。”
毕晓普交叉起两条手臂,定定地看着他。
“研究站里四分之一的人有发病的征兆,”克兰继续说道,“这不会是巧合。健康问题不会孤立地发生。是的,我原来曾以为它是潜水病。我在了解事实之前做了那个错误的假定。但这里还是在发生着某些事。”
“可是却没有共同的症状,”科贝特说,“至少,没有明确的共同征兆。”
“但是肯定存在某些共同的因素——我们只是还没有找到它。我们一直都在忙于到处救火,没有精力从整个层面上去思考问题。我们必须退一步,做鉴别诊断的工作。”
“那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毕晓普问。
“就照医学院教给我们那样的去做。观察症状,提出可能的解释,排除每一个经证明是错误的假设。我们就从列一张表开始吧。”他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纸,再拿起一支笔,然后看了看两台在光洁桌面上微光闪烁的掌上电脑。“很抱歉,”他微微带着一点笑容说道,“我情愿用过时的方式。”
科贝特微笑着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咖啡。蒸馏咖啡的浓郁香气弥漫到了整个会议室里。
“我们现在知道研究站的空气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也不存在别的成分的干扰——顺便说一下,这事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因此我们可以把这种可能性排除掉。现在我们还剩下什么?毕晓普医生,你刚才提到有几个恶心不适的病例。这提示我们有中毒的可能:或是全身的,如由食物或饮料引起;或是普通的,由与研究站里的某些有毒物质打交道引起。”
“也有可能只是严重的神经病例,”毕晓普答道。
“正确。”克兰记了下来,“把这归因于心理问题的看法也很有说服力——韦特已经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我们是处在一个陌生而且有紧迫压力感的环境里。”
“传染病呢?”科贝特问,“例如暴发了某种未知的疾病?”
“那是另一种可能因素。‘深海风暴本身,或是其中的一个居民,可能是某种疾病的贮主。不管是病毒型的、真菌型的,还是细菌型的。来就诊的部分或全部病人都有可能是带菌者。”
“我还说不准这种看法对不对,”毕晓普说,“我能想到的一件事就是暴露出来的如此多的疾病会不会是药物产生的副作用。”
“非常好的观点。药物也会成为致病的原因。”克兰又把它记了下来,“是不是每个人都打过一连串的针,比方说,在被允许进入研究站之前?或者是服用了某种处方的维生素?是否让工人们服用了某种药物,以使他们始终保持精力旺盛?”
“据我所知不是这样,”毕晓普说。
“我们应该对此进行调查。也有使用违禁药品的可能性。”
“像是脱氧麻黄碱,”科贝特补充道。
“或者致幻剂。它会拟制谷氨酸的传递,引发类似于韦特那样的行为。”
“饮食的可能性也存在,”毕晓普说,“这里的营养学专家开发了一种专门的高蛋白低碳水化合物的食品。海军也拿我们的研究站作为一个试验平台。”
“有意思。我们应该再验验血,看看营养学是否在里面扮演了一个角色。”克兰看看毕晓普,又望望科贝特,欣喜地发现两人都参与进了讨论,“我们找到了一批可能的因素——现在我们就来看看有哪些因素可以排除在外。我们知道这些症状并非局限在研究站里的一个地域或某个特殊的工种。它们会跟年龄或性别有关吗?”
毕晓普轻轻拍了拍她的掌上电脑。“不。病人分布在所有的年龄段,病人中的性别比跟整个研究站上的人员性别比率是一致的。”
“很好。至少我们还有事情可以继续做下去。”克兰看了看他的记录,“乍看上去,中毒,或者药物,这两者的可能性最大。例如重金属中毒,可以解释这种宽范围多样性的症状表现。传染性疾病虽然排在第三位,但仍有核实的价值。”他看了一眼科贝特,“医疗所里哪位分析操作能力最强?”
科贝特思考了片刻,“简•兰德。”
“你看是否能请她把所有来就过诊的病人的病历整理一下,输进数据终端里,以找出其中潜藏的任何共同点。让她检查所有的细节,从职业情况到治疗结果。”他顿了顿,“另外她还可以核对一下病人爱去的自助食堂。”
科贝特在他的电脑上敲了几个键,然后一抬眼,点了点头。
“把那也加到表格里去,看看会出现什么。然后把病人档案跟‘深海风暴里没有得病的人进行比较:也许会存在一个区域差异。”他望了一眼毕晓普,“毕晓普医生,若是你能重新复查一下以前的血液检查单,或许能揭示是否有中毒或使用药物的迹象?”
“好的,”毕晓普说。
“请让你的人采集一下过去两周到医疗所就诊的每一个病人的头发标本。更进一步,我们也许应该采集所有新病人的血样和尿样——即使他们身上只有一根刺。事实上,我们应该做一个全面的系统综合性检查,心电图、脑回波图、脑电图,等等。”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们这里没有脑电图仪,”毕晓普说。
“我们能想法弄到一台吗?”
她耸了耸肩。“还行吧。”
“好吧,请提交一个申请。我最讨厌做事不尽心尽力。哦,说到那件事,你可以请你的医学研究人员分析一下最早的病人病历。如果这归因于某种传染性疾病的暴发,也许我们能够把首例病例给隔离出来。”克兰站起身,“我想我得去找营养学家们谈谈话,了解一下那种专门的食品。明天早晨我们再碰个头,讨论一下我们的发现吧。”
他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另外有件事我一直想要问问你们,弗莱特博士是谁?”
毕晓普和科贝特互相对望了一眼。“弗莱特博士?”毕晓普问。
“一位穿工装裤的希腊老头。在我刚到这里不久,他未经邀请顺便访问了我的住舱。那是个奇怪的家伙,似乎很喜欢打哑谜。他在这是干什么的?”
一阵短暂的沉寂。
“很抱歉,克兰医生,”科贝特说,“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克兰转向毕晓普,“矮个,瘦而结实,有一头乱蓬蓬的白头发?他告诉我说他干的是高度保密的工作。”
“这儿没有一个人符合那样的特征,”毕晓普答道,“这里年纪最大的工人只有52岁。”
“什么?”克兰说,“但那是不可能的。我亲眼看到了这个老头。”
毕晓普低头看着她的掌上电脑,敲进去一条短命令,凝视着那个微小的屏幕,然后又抬起头来。“如我刚才说的,克兰医生。‘深海风暴上没有一个名叫弗莱特的人。”
15
罗伯特•卢索瓦从工作台旁后退了一步,把羽饰丝绒帽从头上扯下来,用拴在腰带上的厨师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尽管厨房里很冷,他还是全身冒汗。他接班才只有半小时,这将会是十分漫长的一天。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3点半。午餐时的忙乱已经过去,清洁工刷洗完了炊事用具,厨房里显得很安静。不过安静只是相对的:他老早以前就知道海军里的炊事工作跟陆地上完全不同。没有固定的就餐时间表;只要高兴,人们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研究站上的炊事工作实行的是三班制,晚上8点为人们提供早餐或凌晨2点提供午餐是很平常的事。
他又擦了一把脸,然后一松手,让毛巾回落到原位。这些天他似乎总是在不停地出汗,而且不仅仅在厨房里。这只是他注意到的几件事之一,还有他的双手有点颤抖,心跳也比平时要快。他始终感到很疲倦,还难以入眠。他想不起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些症状虽然来得很缓慢,但却明显越来越重。
糕饼师傅阿尔•坦纳走了过来,嘴里用口哨吹着《醉人的夜晚》的调子。他一边肩膀上随意搭着一块锥形的油酥面团,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刚刚宰好的肥鹅。他停下口哨,运足气大喊道,“嗨,屁眼!”
“是瓦奏(注:美国俚语中的“屁眼”(wazoo)一词的发音与法语人名“瓦奏”(Wah瞶oh)的发音很接近。后者是法国当代有名的电声乐曲创作家昆廷•杜皮尤(Quentin Dupieux)的笔名。),”卢索瓦小声嘀咕道。你会以为在一个美食作坊里,人们都知道法国人名的发音。这也许只会招来所有人的耻笑。然而实际上只有厨师长雷诺能够正确地发好这个名字的音——而他跟人打招呼时极少屈尊地叫名字,而更喜欢用食指简单地做出一个打招呼的手势。
他长叹一声,又转身回到灶台上。哪有时间做白日梦。他马上还得准备一些白色调味酱:事实上是一大堆调味酱。雷诺正在按晚宴菜单准备腓力牛排用的调味汁奶油蛋黄沙司,和苏格兰羊排用的沙司,这两种沙司都以调味酱为基料。当然,卢索瓦差不多在睡梦中也能把调味酱做出来,但他也深知烹饪工作有时就像跑一场马拉松那么艰难:当你暂停下来时,别人还在往前赶,要是你停顿得太久,你就再也赶不上了。
把洋葱榨出汁水,再与油脂面糊混合……就在他有条不紊地干着活时,卢索瓦感到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呼吸也困难起来。当然,他有可能患病了。不过他想他最好还是找一找——而且是渴望知道——他汗涔涔的手掌和失眠的原因。在拥有巨穴般的飞机棚和无尽的回廊的航空母舰上工作是一回事,可在这里却是不同的。在冗长的、有着没完没了的面试的资格审查过程中,他并未停下来认真想想“深海风暴”上的具体生活。丰厚的薪水,成为一项秘密使命中之一分子的愿望,高精尖的工程,这一切都让人有点飘飘然。作为一名军舰上的厨子,他已经在海军里干了5年:现在把做饭从海面上转到海底下,又能有多大区别呢?
事实证明,他也没什么可准备的。
基督啊,这么热。他慢慢地在混合着牛奶、百里香叶、月桂树叶、黄油和洋葱的调味料中添加着灰白色的油脂面糊。就在他俯身在锅面上用力搅拌时,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于是他只好退后一步,大口喘气。换气过度,这就是他的毛病所在。沉住气别紧张,博比小子(注:罗伯特的昵称。)。才刚刚接班,还有一大堆屁事要做。
现在坦纳从食品储藏室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袋做糕点用的细面粉。看见卢索瓦的神情,他停下了脚步。“你还好吧,伙计?”
“是,还好,”卢索瓦说。等坦纳一走开,他就拿起毛巾又擦了把脸,然后马上回去接着搅拌:如果他现在停下来,沙司就会被烧焦,那样一来他就得把一切重头来过。
现实就是如此,他不能指望有什么阳光和新鲜空气。至少,航空母舰是移动的。卢索瓦从未想过自己会得幽闭恐惧症,可呆在一个金属盒子里,哪也出不去,头上还压着那么大一个海洋……好啦,过一会儿再发牢骚吧。不管是谁设计了“深海风暴”,它的小型化构思都是一个天才的创造——最初他在“桅楼”、也就是11层甲板的厨房里工作时,他还注意不到这么多。可等他转到7层甲板上的“中央厨房”来时,这里的一切看上去就要狭小多了。一到繁忙的时候,面粉在空中实实在在地飞舞起来,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你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憋闷。而过去的几天是卢索瓦感觉最糟的。今天一醒来,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命的晚餐时间就要到了。还躺在自己那该死的铺位上,他就已经浑身是汗了……
他的胃里刀割般地出现了一阵痉挛,他不由得紧紧抓住了灶台的不锈钢把手。眩晕又来了,而且——现在还带有一种昏厥的恐慌感——他摇摇头,以让自己清醒一些。也许他真的病了。也许他得了流感。下班以后,他得去看看医生。不管是神经紧张还是疾病,他们都能医治。
他费劲地继续搅拌着调味料,小心地使它不致沸腾,打起精神辨别着沙司的颜色和香味。就在他这样干着时,他注意到有一个“跑腿的”——在“底部”工作的一名工人,“底部”指的是位于研究站最下面那几层中的一个餐厅——正端着一摞堆得高高的预备好的食物向外走去。“底部”只有一个小厨房,经常用一些跑腿人——那些人都工作和生活在“深海风暴”的保密区里,而且有进入那里的许可证——把在“中央厨房”做好的饭菜带到下面几层里去。
还有别的东西在烦扰着卢索瓦:那就是这整个儿的保密。下面这里的感觉比起在“桅楼”上要明显得多。他总是能认出那些在保密区里工作的人:扎堆挤在一张餐桌上,离别的人远远的,头挨着头,叽叽咕咕地说话。干吗要把一个科学探险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就因为保密,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探险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有了什么样的进展。这意味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能够从这里出去,回到家里。
家……
突然,他感到天旋地转起来。卢索瓦摇晃了一下,又赶紧抓紧了灶台的把手。这不会是神经紧张,是别的东西。是很严重的东西。他挣扎着想要保持身体直立,此时一阵恐慌向他袭来。
陡然间,他的视力模糊起来。整个厨房里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放下他们的切菜刀、刮勺和木调羹,惊愕地看着他。有人对他说了些什么,可那声音低得如同喃喃细语,他一点也没听清。为保持平衡,卢索瓦伸出手去一阵乱抓,想要抓住装满了调味酱的大锅,但却失手从锅的边缘栽了进去。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又是一阵眩晕,比之前的更加难以抗拒。现在他的鼻孔里出现了一种讨厌的气味:那是烤焦的毛发和煮得过头的肉的味道。他真想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幻觉。人们向他冲了过来。他眼睛向下,怀着淡漠的好奇注意到他的手已经把装调味酱的大锅推到了一旁,双手正落在敞开的炉灶之上。蓝色的火苗舔噬着他的手指,他还是没有任何感觉。一种奇怪的黑色就像一床毯子似的裹住了他——然后,卢索瓦感觉自己再自然不过地倒在了地板上,坠入了黑沉沉的梦里。
16
“你这就干完了吧,医生?”
克兰转脸看了看抄着两条手臂、在一旁转来转去的厨师长雷诺,他那张脸上整个儿一副很不以为然的表情。
“快了。”克兰应了一声,又转向一个上面放了至少有100只小黄油罐的食品架,从中随便挑了一罐。他剥去小罐顶上的塑料包装,从里面挖了一茶匙的黄油放进一支小试管里。
“中央厨房”里宽敞得可以进出的冷库是一个意外的发现。那里面不仅装了餐馆通常的食品——像是家禽、牛肉、蛋类、种植蔬菜、奶类等等——而且还有人们熟知的来自欧洲大陆的三星级食品企业生产的产品。这些产品有黑白块菌;装在小玻璃泡里面的名贵的陈年香脂醋;野鸡、松鸡、鹅、珩科鸟;大听装的俄罗斯和伊朗出产的鱼子酱。所有东西都塞在一个容积不超过1,020英尺的空间内。考虑到东西实在是太多,克兰只好把标本取样的对象限制在了那些大部分人有可能每天都吃到的最普通的食物上。即使这样,他的取样工具袋里接近200支的试管现在也基本上用完了——而时间长达一小时的取样过程则把厨师长的耐性磨到了极限。
把装黄油的小罐放回原处后,克兰向下一个食品架走去,那上面放着一些常见的液体调味汁:上好的法国陈年白葡萄酒醋,还有常温压制的橄榄油。
“它来自西班牙,”克兰拿起一瓶橄榄油,看了一眼上面的商标后说。
“最好的,”雷诺简略地说。
“我本以为意大利的——”
雷诺撅起嘴,发出一声半带轻蔑、半带不耐烦的声音。“C餰st fou!(注:(法语)简直疯了!)那怎么能比。炼这些油的橄榄,都是从每英亩地栽种不超过30棵橄榄树中生长得最好的树上精心挑选出来的,土壤很少浇水,而且是用马粪施肥——”
“马粪,”克兰重复道,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雷诺的脸阴沉起来。“Engrais(注:(法语)肥料。)。那全是天然肥料,没有化肥。”他把克兰的到来视为对他的厨房品位的人身攻击,就好像克兰是来自卫生部门的一个巡视员,而非追踪一起医学之谜的医生。
克兰扭开瓶盖,倒了少量在一支新的试管里,然后用塞子塞好。他把橄榄油瓶放回去,从另一层架子上取下另外一瓶。“这里的这么多食品都是新鲜的,你们是怎么防止它们变坏的?”
雷诺耸了耸肩。“食品就是食品。它终究要变坏。”
克兰又灌注了一支试管。“坏的怎么处理?”
“一部分进行焚化。其余的则跟其他垃圾一起被封装在‘大桶里。”
克兰点了点头。这里说的“大桶”,克兰已经得知是一种巨大的、无人驾驶的补给舱,它们每日往返于研究站和海面上的后勤补给站之间。它的正式名称是LF2—M深海潜水再补给单元。它是海军为依靠应急动力支撑的受损潜艇设计的补给设施的原型。它的绰号“大桶”则来自于它笨拙的长方形外观,因为它特别容易让人联想起一种巨大的浴桶。
“你们的新鲜供应品也是来自于‘大桶?”他问。
“那当然。”
克兰把酒醋样品装进另一支试管里。“谁为你们订购新的补给品?”
“食品服务采购部,它根据库存量和预先提交的清单安排采购计划。”
“那谁又具体负责把‘大桶里的补给品运送到厨房里来?”
“库管员,在我的直接监督之下。今天的货物不久就会运来。事实上,我们现在就该在去‘收货站的路上了。”雷诺皱起了眉头。“医生,如果你想说的是那个——”
“我没有想说什么,”克兰微笑着回答。实际上,他也确实没有。他已经跟营养学家们谈过话,而他们制订的膳食计划似乎都既有益于健康又切合实际。虽然克兰已经花时间从“桅楼”的食品储藏室里仔细搜集了很多样品,现在又搜集了“中央厨房”的样品,对于能否从中发现什么有害物质,他还是不敢抱很大的希望。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病因都不大像是食物中混进了什么东西所引起。他越来越怀疑是重金属导致的中毒。
重金属引起的中毒症状既含糊又不明确,就跟整个研究站上异乎寻常地出现的那些症状一个样:慢性疲劳,胃肠道不适,短时期的记忆缺失,关节疼痛,思维混乱,以及很多别的征兆。他已经安排了两名医务人员对“深海风暴”上的工作和休闲场所进行调查,看是否有铅、砷、汞、镉以及别的重金属成分存在。与此同时,还要求所有诉说过病情的病人到医疗所来,以采集他们的头发、血液和尿样进行分析。暴露出来的这些病症应该是急性的,而不会是慢性的:人们在研究站上呆的时间并不长,不可能……
克兰塞紧最后一支试管,把它放在便携式搁物架上,然后带着淡淡的满足感拉上了分析包的拉链。如果最终确定重金属中毒或汞中毒是罪魁祸首,就会需要DMPS和〥MSA(注:DMPS(二巯基丙磺酸钠,Sodium dimercaptopropansulfonate)和DMSA(二巯基丁二酸,Dimercaptosuccinic acid),均为疗效显著的重金属中毒解毒药物。)这样的强螯合剂,它们不仅可用作诱发性试验,而且也是治疗用药物。无疑,他得请求用“大桶”运送必需数量的药品下来:这里的药房不可能备有足够多的治疗研究站上所有病人的用药。
他转过身,发现雷诺已经离开了。他拿起分析包走出冷库,关上了冷库的门。远远地,他看见雷诺正在厨房另一头跟一个穿白色厨师服的人说着话。等克兰一走近,雷诺把身子转了过来。
“你干完了,”他说。这句话的口气里没有一点询问的意思。
“是的,除了要问几个问题,有关那位患病厨师罗伯特•卢索瓦的。”
雷诺一脸愕然。“还有问题?另外有位医生,那个女的,之前已经问过一大堆问题了。”
“就几个。”
“那你得跟我们一块,边走边问。去‘收货站我们已经迟到了。”
“好的。”克兰并不在意——这还能给他个机会去看看食品是怎么从“大桶”转运到各个厨房里去的,以使他放心地把这一过程从潜在的污染源中排除出去。通过介绍,他马上就认识了那个穿白色厨师服的人是库管员康拉德,另外还有两位是搬运大件食品储藏柜的厨房工人。克兰跟在他们后面,一起离开了厨房,一路沿着回廊向电梯走去。
雷诺一路上唠唠叨叨地跟库管员谈论着块根类蔬菜的不足,一直到了12层甲板,克兰才找到机会问了与卢索瓦有关的一个┪侍狻*
“不,”雷诺在电梯门开启,自己向外走出去时说道,“没有预兆。一点预兆也没有。”
自从进入“深海风暴”以后,克兰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不过他还记得去加压复合体的路。可是,雷诺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在迷宫般曲折的狭窄走廊里向前穿行着。
“他仍然昏迷不醒;我们无法向他问任何问题,”克兰一边走一边说,“可你能肯定就没人看到过任何奇怪或反常的现象吗?”
雷诺想了想。“我记得坦纳说过卢索瓦看上去有点疲惫。”
“坦纳?”
“我们的糕饼师傅。”
“他描述得详不详细?”
雷诺摇了摇头。“你得去问坦纳先生。”
“你知道卢索瓦有没有用过什么毒品?”
“当然没有!”雷诺说,“我的厨房里无人吸毒。”
前面,走廊的终点处有一扇很大的椭圆形的舱门,旁边守卫着一名水兵。舱门上的一个牌子上写着“外层入口”。水兵挨个打量了他们一眼,又查看了一下雷诺递给他的一张表格,然后点头让他们走了过去。
舱门那边是一个钢铁打造的小通道,由装在厚实壁龛里的红灯泡进行照明。尽头处又有一扇舱门,这扇舱门紧闭着,而且是由外面锁住的。他们身后的舱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了。接着传来一阵牵引器转动到位的声音,然后,回音又慢慢地低落下去。他们在暗淡的深红色灯光下等着,克兰感觉到了一丝湿冷的寒意,还有淡淡的海水味,这不由得使他想起了潜艇的舱底。
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阵物体刮擦的噪音,这一次声音是从他们前面传来的。接着,前面的舱门打开了。他们走过去,来到了一个更小的舱室里。身后的舱门再次关闭,并自动锁上。这里的寒意和海水味比刚才感觉更重。舱室的那一端,第三扇钢舱门——它比别的舱门更大也更沉重——又宛然在目。舱门被巨大的旋转式门闩锁定着,旁边笔直地站着两名持枪的水兵。舱室的墙上,钉着几个危险警告标志和名目繁多的各种规定。
水兵们再次检查雷诺的文件,大家默默地等待了片刻。然后,一名水兵转过身去,按了一下控制台上的一个红色按钮。一阵刺耳的嗡嗡声响过后,两名水兵用力把每个门闩旋转了半圈,再一起握住舱门上的厚重转盘,按逆时针方向转了起来。随着一声“叮当”的声响,在一阵空气渗漏的“嘶嘶”声中,密闭着的舱门终于开启了。克兰感觉耳朵里“嘭”地响了一下。水兵把舱门向外推开,然后打手势叫他们过去。搬运食品储藏柜的两位厨房工人先走了出去,然后是康拉德和雷诺,克兰按顺序跟在后面,打算再问另外一个问题。可他刚走到舱门口处就呆住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脑子里的问题一下子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17
他正站在一个模糊不清的巨大深坑的入口。起码,这是他的第一印象。在他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的昏暗光线后,他意识到他是站在一个用螺栓固定在研究站外壳上的狭窄的出口通道上。他的身后和下面都是透明的墙体,上面有一道道轮辐状的横向网格,12层高的墙体垂直向下直达黑暗的深渊。有片刻工夫,他感觉到一阵眩晕。他赶紧抓稳了铁栏杆。朦胧中,他听到一名水兵正对他说话。
“先生,”水兵说,“请走出去。这个舱门不能一直开着。”
“对不起。”克兰急忙把他的另一只脚从门槛里抽了出来。两名水兵关上舱门,舱门里传来刺耳的锁栓锁闭到位的声音。
克兰依旧靠在栏杆上,向周围望去。在勉强能够看清的前方一段距离处,矗立着一堵弯曲的金属墙:那是研究站外面的圆屋顶。整齐地嵌在墙内但间距较大的一盏盏钠灯,为穹顶提供了昏暗的照明。他抬起头,目光顺着圆屋顶一直移到它的顶点,也就是研究站的正上方,看到有金属管道从研究站的顶部一直通到圆屋顶的内壁上:他判断这些管道是为进入深海潜艇和逃生舱设置的气压过渡舱。
他把目光从圆屋顶又移回到他站的出口通道上,眼前扩展开去,成了一座横跨在研究站与圆屋顶之间的深渊之上的平缓的天桥。已经走上天桥的雷诺等人,正在朝一个固定在圆屋顶墙面上的大站台走去。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把抓着栏杆的手松开,迈步跟了上去。
这儿的空气要寒冷得多,舱底的气味也要浓得多。他一面走,一面听到自己走在天桥上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巨大的空间中沉闷地回响着。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他走在位于海底的一座横跨在12层高的金属盒子和包围它的圆屋顶之间的狭窄的桥上,他与下面的海床之间是一片真空。可是他发觉这幅画面让自己很是不安,又试图把它从脑海中打发走,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在了跟上前面的几个人上面,他们现在差不多快要走到站台了。
康拉德走在雷诺和另外两名厨房工人的后面,克兰一路小跑赶到了他的身旁。“我还以为这个‘收货站该是个不错的小房间,”他说,“里面有电视,也许桌子上还有期刊杂志什么的。”
康拉德笑了,“需要一个习惯的过程,是不是?”
“你可以这么说。我不知道研究站与圆屋顶之间的空间是密封加压的。我还以为它充满了海水。”
“研究站并不是建来在这样一个深度下进行工作的。在这里的压力下,靠自己它一分钟也支撑不了。是圆屋顶在保护着我们。有人告诉我说两者是协同工作,就像潜艇什么东西的双层外壳。说老实话,其实我也不懂。”
克兰点了点头。这种说法确实很有道理。从某些方面看,它既有内外两层耐压壳体,也有位于它们之间的压载舱,的确像一艘潜艇。
“我看见研究站外壳上有一道道的横格子,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像我刚才说的,它是造来在很浅的海水里用的,而在浅水里是不需要圆屋顶保护罩的。我想在干维修之类的活时,这些横格子能够帮助潜水员在研究站的外壳上爬上爬下。”
克兰回头望了一眼,注意到从圆屋顶的两端直到接近研究站的中心位置处,水平连接着两根巨大的管状支架。他明白这就是阿舍说过的输压管——与海水连通用以平衡巨大压力的又一种装置。就这一点上看,它们还真有几分像轮子上的两根轮辐。不过在克兰看来,它们却更像是一根把研究站穿在上面的电转烤肉架上的叉子。不管有无压力平衡,他都不喜欢他现在住在里面的这个铁盒子与汪洋大海如此贴近。
现在他们到达了天桥终点处的站台。站台大约有20英尺见方,牢牢地固定在圆屋顶的内墙上。它的一端有一扇非常厚实的气压过渡舱门,旁边守卫着好几名水兵。克兰确信这扇舱门通向圆屋顶外面的深海。无疑,“大桶”将在这里进入船坞,再通过气压过渡舱把供给品运进来。
站台上已经有十几个人等在那里:既有穿实验室罩衫的技术人员,也有穿连衫裤工作服的维修工人。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带着各种尺寸的容器,而尤以维修工人的最大:那是一种黑色的带轮子的塑料容器,其体积之大看上去要把它们弄出舱门一定得费不少劲。克兰猜测这些容器是用来装准备运送到水面上去的垃圾材料的。
舱门旁竖立着一个控制台,操控它的人是一位个子很高长得很漂亮的穿军装的妇女。在克兰看她的时候,她在控制台上敲了几个键,然后盯着上面的一个小屏幕。“2分钟后进入,”她回过头来说道。
与克兰同来的几个人中发出了几声不耐烦的叹息。“又迟到了,”有人低声抱怨道。
克兰的眩晕感现在已消失了。他把目光从站台上的那位妇女转到了圆屋顶的外表。以最高强度设计的弯曲表面,乍看上去不仅柔和而且完美无瑕,还奇怪地让人感到很愉悦。考虑到它承受的令人恐怖的压力,和它背负的难以想象的海水吨位,真是让人无比惊异。作为一名前潜艇兵,他无法细说它的意义有多么重大。无意中,他伸出一只手去,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圆屋顶的表面,它给人的感觉是干燥、平滑和冰冷。
厨师长雷诺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手表,然后转向克兰。“喏,医生,”他的声音里像是带着几分满足,“‘大桶来了。我的人从这里取到食品。康拉德按清单进行核对,以确保不会忘了什么东西。这一切都在我的监管之下。满意了吧?”
“是的,”克兰回答。
“1分钟后进入,”那位妇女喊道。
雷诺靠近了一些。“你还有别的问题吗?”他问。然后他又瞥了一眼手表,仿佛在说,现在就问吧,反正我此刻也是在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你的手下最近有人抱怨过健康问题吗?”
“我的调味汁厨师有鼻窦炎。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报到上班。”
克兰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现在他已经彻底弄清楚了食品管理和转运方面的情况,转而急着考虑起了重金属中毒的可能性。他的眼睛游移开去,从装卸工人身上,再到那位操作控制台的美貌女士,然后是她身旁电器室的防水舱壁。凝结的水珠在防水舱壁的内侧上慢慢地向下滴着。他都有点想说声拜拜,然后掉头沿天桥朝研究站的舱门那边返回了——只因他很清楚他还需要雷诺,和他的那些手续,才能再回到里面去。
圆屋顶的外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引起站台一阵轻微的颤抖:“大桶”进入船坞了。人们骚动起来,为气压过渡舱门的开启做着准备。
“入坞成功,”那位女士说道,“启动舱门减压。”
“行为举止怎么样?”克兰问厨师长,“是否有人表现出行为怪异或举止异常?”
雷诺皱起眉头。“异常?哪方面的异常?”
克兰没有回答。他四处张望的眼睛已经转回到了防水舱壁上,现在舱壁上凝结的水珠滴落得快多了。奇怪,他心想。水珠怎么会——
耳旁传来一声如猫嘶叫般的奇怪而又尖锐的声音,那声音很短暂,克兰无法确信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接着,非常突然地,在防水舱壁上水珠滴落的位置处,出现了一股针尖大小的喷流。有一会儿,克兰只是怀疑地盯着它。那股喷流像一束激光似的呈现出一道完美的水平线,嘶嘶作响、奔腾激昂,它一路前行如箭矢般地至少飞行了100英尺远,在地心引力使它逐渐向下弯曲成一道弧形之前,它几乎到达了研究站的外壳位置。
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电喇叭里的高声呼喊,还有警报器发出的尖厉报警声便轰然大作。“外围出现裂缝!”空间里回荡起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外围出现裂缝!紧急警报!”
站台上的人群中发出了惊愕的叫喊声。穿军装的女士抓起她的无线电话机,对着它急切地说道:“我是‘大桶控制台的韦布赖特。我们这出现了一处针眼大小的可见喷泉状渗漏。重复一遍,在我们这里,裂缝在我们这里!请立即派堵漏人员过来!”
有人发出了尖叫,人群退到了站台的边上。有两个人已慢慢地退到了通往研究站的人行天桥上。
“它很快就会变大!”有人喊道。
“我们不能坐等救援队来!”康拉德本能地伸出手去封堵那道裂缝。
克兰立即扑了过去。“不!”他大喊道,伸出一条胳膊想把康拉德拉回来。可还没等他拉住他,康拉德的左手已经从喷流上划过。
眨眼间,带着强大压力的水流如外科手术刀一般,整齐地把康拉德的左手手指从第二指关节处一下子切断。
站台上一下子混乱起来:尖叫声,惊恐的哭喊声,以及命令的大声咆哮混杂在一起。康拉德瘫倒在地板上,紧握着他受伤的手,惊愕地大张着嘴。研究站那边的舱门隆隆地打开了,人行天桥上传来一阵靴子踏地的跑步声,一群身穿沉重工作服、手持笨重抢险设备的人正朝他们奔来。与此同时,克兰已经蹲伏在地板上,一方面小心地避开那道致命的水流,同时捡起那几根被切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放在了自己的衬衣口袋里。
18
理查德•尤利塞斯•斯巴达上将站在金属站台的一个角落里,身体笔挺,表情冷峻,一言不发地看着周围的场景。10分钟以前他刚刚到达时,固定在圆屋顶墙面上的这个平台已经出现了某些混乱:救援工人和医护人员,工程师,穿军装的水兵和军官全都混杂在一起,还有一位歇斯底里、惊慌失措且拒绝离开的科研人员。现在则要平静得多了。两名武装水兵站在人行天桥的边上,把住了进入站台的入口。一些工程师和维修工人则聚集在已经填补到了针孔裂缝上的钛合金密封材料的周围。一位勤杂工人则跪在网格状的地板上,用一桶水清洗着金属地板上的血迹。
斯巴达皱着眉头观看着这一切。他憎恶缺陷和过失,容不得他们有半点差错。任何军工作业里都不应该存在缺陷,哪怕是小的缺陷;赌注如此之高、环境如此危险的这么一个工程尤其是这样。研究站是一个高度复杂的系统,是一个相互依存的美轮美奂的网络,就像是人的身体。事实上它整个儿就是工程技术上的一个奇迹。但只要移去其中的一个关键子系统,引起的链式反应就会导致每一个子系统的瘫痪。这一来整个身体就会死掉,研究站就会完蛋。
斯巴达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现实就是,这一切刚才令人不安地几乎就要发生了。更糟的是,很明显它是由甚至比过失更为有害的别的因素所引起——人为的因素。
他感觉到视界之外有人在移动。斯巴达转过身去,看到科罗利斯中校瘦削的身体正从研究站那边向人行天桥走来。他走到站台边上时,两名卫兵马上为他让开了道。
科罗利斯走近将军,向他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斯巴达颔首以示回答。科罗利斯有外斜视的毛病:一只眼睛平视前方时,另一只眼睛却斜向一边。不过这个毛病还算轻微,在他与你面对面时,不论他是否正眼看着你,你都很难弄清他的注意力在哪只眼珠子上。这一点经证明在审问以及其他场合下都十分管用,因为它会让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私下里,斯巴达并不赞同科罗利斯在保守军事秘密上的那副一心一意着魔般的劲头——他不喜欢他的部下有任何强迫性的观念——可他又不能不承认,这家伙对军队有着狂热的忠诚。
科罗利斯的胳膊下夹着一个薄薄的白色文件夹。他把文件夹递给斯巴达。将军打开夹子,里面是一张打印纸。
斯巴达没有看其中的内容就合上了夹子,他回视着科罗利斯。“证实了?”他问。
科罗利斯点点头。
“意图也确认啦?”
“是的,”科罗利斯回答。“在那地方出现破裂纯属偶然。”
“好吧。你手下的新人呢?”
“他们几分钟内就会赶到。”
“明白了。”斯巴达以打发的神情朝他点了点头。
中校回身向人行天桥走去,他若有所思地注视了约一分钟,直到科罗利斯的身影逐渐缩小为研究站入口处的一个小影子,他才把两眼重新转回到文件夹上,打开它,浏览了一遍页面上的内容。如果说这上面的东西给他留下了什么印象,唯一可见的表情就是他咬紧了牙关。
一阵扯高嗓门的说话声唤醒了沉思中的将军。他抬起头,看见被拒绝登上站台的阿舍正在跟卫兵争论着什么。阿舍转脸向着斯巴达,将军点点头表示允许他进入。卫兵退到一旁,阿舍一边走过来,一边微微喘着粗气。
“你来这干什么,博士?”斯巴达温和地问道。
“我来找你。”
“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没有给我回电话或邮件。”
“我太忙了,”斯巴达说,“有一些很重要的事需要处理。”
“我找你的事也很重要。我们的调查人报告了他在格里姆伍德古堡修道院的图书馆里找到的东西。你读过报告了吗?”
斯巴达在把目光移回到首席科学家身上之前,转过去看了一下正在封堵裂缝的工程师们。“我大略看了一下。”
“那你就知道我要找你谈什么了。”
“坦率地说,博士,我有点惊讶。对一位搞科学的人来说,你似乎有些太过轻信了。整个这件事很可能是想象出来的。你知道那时的人们有多么迷信:有关魔鬼的古老的记叙,巫术,海怪,还有其他数不清的荒唐的想法。即使那上面所说的都是真实的,也没有理由认为那些记叙与我们在这儿所关心的东西有任何关系。”
“如果你读了那文献的话,你就会看到它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平常十分冷静沉着的阿舍,这会儿表现得相当激动。“这两者当然有可能是没有关联的。可是无论如何,它却强调了慢下来的必要。我们应该多了解一下接下来这儿会发生什么。”
“要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把它揭示出来。我们已经了解了很多,也发现了很多——你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是的,看看它的结果吧。健康人中出现了数量多得惊人的患者。没有情绪病史的人却发起了精神病。”
“你已经找了人来处理这个问题。他正在干的是啥?”
阿舍走近了一步。“他在捆着手做事。因为你还不允许他进入下面几层去。那才是真正发生故事的地方。”
斯巴达冷淡地笑了笑。“我们已经做得够可以了。安全问题是头等重要的。彼得•克兰是一个不可靠的人。”
“他的危险性远不及——”
但是斯巴达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阿舍退后一步,顺着斯巴达的目光望去。又一个人走上了站台:这是一位身体强健,皮肤晒得黝黑,随身带着帆布露营用具,身穿暗色调军队杂役工作服的人,他铁灰色的头发剪得非常短。他一瞥见斯巴达将军,就走上前来,利落地敬了一个礼。
“上士沃本按命令前来报到,阁下,”他说。
“你的人在哪里,上士?”斯巴达问。
“在加压复合体的外面等着。”
“那你就回到他们中间去。我会让科罗利斯中校带你们到岗位上去。”
“是,阁下。”在敬了又一个军礼后,军士转过身去。
斯巴达转过来对阿舍说,“我会好好考虑你的请求。”
阿舍还停留在刚才短暂中断谈话导致的沉默中,他先是盯着那位陌生人的脸,然后又看了看他服装上的徽章,现在他把目光又转向了斯巴达。“那人是谁?”
“你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是上士沃本。”
“还需要更多的军人?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斯巴达摇摇头。“没有出错。他们是应科罗利斯中校的请求派到这来的,直接受科罗利斯中校指挥。他认为有必要增加更多的人力来加强安全戒备。”
阿舍的脸色阴郁下来。“额外分派人员需要共同作出决定,将军。要由我们协商来作出。从徽章上看,那人是个——”
“这不是民主政治,博士。在涉及研究站的安全时它不是。而此时此刻,安全似乎就处在危险之中。”然后,斯巴达向位于站台那头角落里的那群工程师们诡秘地点了点头。
阿舍朝他们的方向转过身去。“裂口的情况怎么样?”
“如你所看到的,被成功堵住了。上面派了一艘潜艇下来,以对圆屋顶的外面进行修补。现在用的密封材料是临时性的,以后再换上制造好的更持久的材料。那需要花些时间。受影响的区域大约有4英尺长。”
阿舍皱起了眉头。“4英尺?因为一个针孔?”
“是的。就只有一个针孔。不过那不是其用意所在。”
阿舍沉默了一会,以领悟其中的含义。“我无法确信我是否听明白了。”
斯巴达又朝那些工程师们点了点头,“你看见那个发生破裂的防水舱壁了吧?它就正对着气压过渡舱的控制室,控制室里装有控制舱门开启的电磁装置。在我们的紧急抢险队员封堵那个裂口时,他们发现在针孔到控制室之间,有一道3英尺长的切口。”
“一道切口,”阿舍缓慢地重复道。
“就在这,沿着圆屋顶的内侧。我们相信它是被便携式激光切割机切开的——详细的分析还在进行之中。这道切口危及了整个防水舱壁的完整性。即使是瞬间压力所导致的冲击,例如‘大桶入坞时产生的碰撞,都可能使它在任何时候出事。幸运的是,那个激光切口存在缺陷——有的地方切得深有的地方切得浅,所以才只出现了针孔状的裂口。如果那切口切得很好,针孔就会沿着防水舱壁一直扩展到气压过渡舱控制室里……”
“使舱门突然炸开,”阿舍喃喃道,“引起大面积的外壳破裂。”
“致命的外壳破裂。”
“你刚才说的这道切口,你的意思是它不是一起事故?那是故意的——蓄意破坏的行为?”
有一会儿,斯巴达将军没有马上回答。然后,他两眼直视着阿舍,慢慢地举起食指,竖在了他的嘴唇上。
19
克兰从黑色的橡皮目镜前抽回身,眨眨眼睛,又用两手搓了搓脸。他向实验室里四处环顾了一下,以让他的视力适应周围环境。眼中的影像慢慢清晰起来:屋子对面有一位医疗技师,正在做滴定分析。另一位技师正在把数据录入工作站。而就在实验桌的对面,米歇尔•毕晓普就像他一样,正在用一台便携式显微镜观察着什么。他望过去,她正好也身体后倾,两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你看起来就像我一样满脸倦容,”她说。
克兰点了点头。他确实很累——累得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他已经连续忙活了20个小时:先是为康拉德的几根断指再植做了一台痛苦而又费力的显微外科手术,接下来就是忙于对他假设的重金属中毒看上去无休无止的调查追踪。
连同疲倦一同袭来的还有失望。因为到目前为止,在“深海风暴”上的人员当中,并没有发现重金属中毒的明显痕迹。对头发、尿样和其他标本做过的检验都没有结果。他和毕晓普现在正在检查载玻片上用能量色散X射线荧光光谱仪所做的分析,可到目前为止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在研究站的公共区域里也是一无所获。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对重金属中毒是如此深信不疑。当然,现在仍然有这种可能。可随着每一次新的检验返回的结论都是否定的,它的可能性也渐渐远去。同样令人失望的还有,简•兰德的数据挖掘努力也没有结果。
“趁你还没有把自己变成这里的一名患者,”毕晓普说,“你必须去休息一会。”
克兰又叹了口气,然后伸了个懒腰。“我想你是对的。”确实,他很快就目光迟钝,辨认不清载玻片上的内容了。于是他站起身,对毕晓普和其他人道了声再见,然后走出了医疗所。
对他来说,尽管研究站的大部分地方仍然是一片未知的领域,但从医疗所到他的住处,他却是轻车熟路。先走到“时代广场”,然后左转经过图书馆和剧院,进电梯上一层楼梯,出来后再向左转,然后是两次右急转弯。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门卡打开舱室门。他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睡上6个小时的好觉,就会使问题清晰起来,说不定还能解开困惑住他的谜团。
他走进舱室,又打起了哈欠。他把自己的掌上电脑放在桌上,转过身去——一下子愣住了。
阿舍正坐在来客坐的椅子里,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穿实验室工作服的陌生人。
克兰惊奇地皱起了眉头。“这是——”他问。
阿舍用右手粗鲁地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向身穿实验服的人点了点头。在克兰的注视下,那位陌生人走过去关上了房门和浴室门。
阿舍轻轻地清了清喉咙。自从他们打墙网球以来,克兰几乎再没有看见过他。他的脸色看上去既憔悴又痛苦,目光中透出心绪不宁的神情,就好像一直在跟妖魔做着斗争。
“胳膊怎么样?”克兰问。
“前一两天疼得很厉害,”阿舍承认道。
“你得当心。如果神经功能受损,供血不足会导致溃烂,甚至坏疽。你应该让我——”
可是阿舍又用手势打断了他。“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个。注意,我们得小声说话。罗杰现在不在隔壁房间里,但他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克兰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他迷惑地点了点头。
“你干吗不坐下来?”阿舍把身体挪到了书桌旁的椅子里,等克兰坐下来后才重新开了口。
“你即将跨越一道门槛,彼得,”他依旧低声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些情况。而一旦我告诉了你,就没法回头了。对你来说事情就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再也不会。这个世界将会变得完全不同。你明白吗?”
“不知为何我有种感觉,”克兰说,“你是想要告诉我,我在墙网球场上说的那些话是对的?这里根本就跟亚特兰蒂斯毫无关系?”
阿舍脸上现出一丝凄凉的笑容。“事实离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克兰的心里涌起一阵寒意。
阿舍把两肘支在了膝盖上。“你听说过莫霍洛维奇克间断面吗?”
“听起来有点熟悉,不过我想不起来了。”
“它也被称作M界面,或简称为莫霍界面。”
“莫霍界面。我记得在安纳波利斯海军军官学校学习时,海洋地质学教授谈到过它。”
“那你就会想起它是地壳与其下面的地幔的分界层。”
克兰点点头。
“根据其所在的位置,莫霍界面的深度也各不相同。譬如说,陆地下面的地壳就比海洋下面的地壳要厚得多。在陆地表面之下,莫霍界面的深度有70英里,可在某些中央海岭(注:也称海洋中部山脊,它是穿越南北大西洋、印度洋和南太平洋海底的一系列山脉,长度约为84,000公里(52,000英里)。)处,它的深度却只有几英里。”
阿舍朝克兰靠近了些,进一步压低声音说。“‘风暴王石油钻井平台就位于这样一个中央海岭的位置。”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莫霍界面距我们下面的地壳非常近。”
阿舍点点头。
克兰吞咽了一下唾液。他还弄不清这里面的头绪。
“你听过的故事,跟在‘深海风暴非保密层上的所有工人听到过的故事是同一个:‘风暴王平台上的钻探工在采油作业时,发现了海床上的一处古代文明的证据。就目前来看,这个故事是可信的。”
阿舍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他的额头。“可这一个比那一个要深奥得多。你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什么史前古器物和古代的建筑。他们发现的是一种信号。”
“一种信号?你的意思是像无线电波一样?”
“这种信号的确切种类还没有搞清楚。它更像是一种地震波,近似于某种声纳信号,可其特性我们却不得而知。我们能够确信的一点就是它不是自然产生的。在我离开这个房间以前,我要把它揭示给你看。”
克兰张开嘴想说什么,然后又闭上了。他心里充满了怀疑、震惊和茫然。
看到克兰脸上的表情,阿舍又笑了:这一次他的笑里尽是忧郁。“是的,彼得。现在到了最艰难的部分。因为,你知道,这个信号来自于莫霍界面之下。也就是地壳之下。”
“之下?”克兰轻声念叨道,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舍点点头。
“可那就意味着——”
“确实如此。不管它发射的是什么信号——那不是我们干的。是别的人干的。”
20
有那么一阵子,舱室里一片寂静。克兰静静地坐着,努力消化着刚才听到的话,感受着阿舍以这种方式向他传达的真实用意。
“花一分钟时间好好想想,彼得,”阿舍诚恳地说,“我知道让你理解这些是件很困难的事。”
“我无法确定我会相信这一切,”克兰最终答道,“你肯定没有弄错?”
“没有错。人类在技术上还没有能力把一个机械装置深入到地壳之下——更不用说还是能发射如此信号的一个装置了。对发生在莫霍界面的自然的相位变化来说,地球表面的接收装置既不能把它记录下来,也没有足够先进的科技手段分辨出来自地壳下面的电波种类。可是在中央海岭位置,那里的莫霍界面常常很浅,再加上‘风暴王钻井的深度——于是就导致了这一信号的意外发现。”
克兰在椅子里转了一下身子,“说下去。”
“当然,政府的当前目标,就是挖掘到信号源位置处,以确定它是什么。把这个工程一点点建起来,把必需的设备安装到位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我们所在的这个深度使一切事情做起来都极端困难——这个研究站建造起来有别的功用,而且根本就没打算让它在这样的深度下工作。所以才有了围在外面的圆屋顶。”
“确切地说,做这些准备工作花了多长时间?”
“20个月。”
“是吗?”克兰震惊不已,“通用汽车公司用20个月甚至还设计不出一辆汽车的原型。”
“这说明政府对这个工程是多么上心。无论如何,挖掘工作到目前为止已持续进行了差不多两个月,速度堪称疯狂,而且有了重大的进展。在研究站下面已经挖好了一条竖井。我们现在正朝着信号源方向进行挖掘。”
“这可能吗?在那个深度下的岩石没有熔化?”
“因为那儿的地壳相对较薄,地热值也比较低,产生的放射热能比大陆地壳下产生的要低得多。P膊ê蚐膊(注:P膊ㄒ渤频卣鹱莶(primary wave),为地震时从震源传出的一种弹性纵向波,它是首先到达的波。S膊ㄒ渤拼渭恫(secondary wave),为地震时从震源发出的一种横向波,它是第二个到达的波,这种波能穿过固体但不能穿过液体和气体。P膊ê蚐膊ń厝徊煌的性质可被用来探测地球深部流体带的存在。)的读数显示我们下面的岩石层仅有大约3公里厚——当然,‘仅有是个相对的术语。”
克兰摇摇头。“必定有某种合乎逻辑的、某种来自地面上的解释。也许是俄罗斯人的装置,要不然就是自然发生的现象。若是以我学过的那点海洋地质学课程来看,除了那层薄薄的外壳,它大概是我们星球上某种我们几乎不知道的合成物。”
“它不是俄罗斯人的。恐怕有太多的因素都能说明它也不是自然发生的。撞击位置的地质情况就是一例。通常,对埋入地下如此之深的物体来说,你会期望发现有严重的地质扰动——海面下的情况就等效于陨石坑。可在这里,这个异常物体上面的沉积层却与周围的基岩有着近乎完美的一致。你想想看,一个孩子在海滩上挖了一个洞,丢了一个贝壳在里面,然后又把沙子填了回去。任何自然现象都不可能对此做出解释。”
“可肯定会有,”克兰说。
“不。真正的解释恐怕就躺在下面。你知道,已经找到了一些……人造物品。”说到这里,阿舍向身穿实验室工作服一直默不作声的同伴点了点头。那人向远处的一面墙走过去,打开了靠墙的一个上锁的塑料储物柜。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件东西,把它递给了阿舍。
克兰好奇地看过去。那是一个立方体形状的物体,外面包着某种金属保护罩。阿舍向克兰瞟了一眼,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记住我告诉你的话,彼得,”他说,“关于门槛的话。”然后,他轻轻地拆开保护罩,把那个立方体递给了克兰。
这是一个用有机玻璃制成的空心物。每一边都密封得很精致,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克兰从阿舍的手里接过它,移近到眼前——然后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立方体的正中飘浮着一个小物件,体积不超过一块多米诺骨牌的大小。它向着天花板发出一束宛如激光一般纤细的白炽光束。让人无法想象的是,这个物件本身的颜色并不单一和确定,反而闪闪发光、五彩缤纷:金色,紫色,靛蓝,肉桂色,还有克兰完全想象不到的其他颜色,不停地变化转换着。这些颜色像是来自于这个物件的内部,从中心向外发散,就好像这个小东西的内部有奇特的火焰在燃烧。
他把这个有机玻璃体转过来又转过去,紧盯着里面的那个小东西。不论他怎么转,它始终都处于正中位置。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立方体的结构,想要找出其中隐藏的电线或磁体。可这个立方体清澈透明——里面没有隐藏任何机关。
他摇了摇立方体,先是轻轻晃动,然后又猛烈摇晃。可那个流光溢彩的小物件却只在中心位置处轻微地上下摆了摆又回复静止,而且总是停顿在正中位置。它一如既往安详地飘浮着,笔直向上地射出纤细的白色光束。
他把立方体举高凑近,张大嘴好奇地凝视着它。他注意到那个多米诺骨牌大小的东西,其边缘实际上是不确定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更像是在微微地搏动:边缘一会儿变得很尖锐,一会儿又变得很柔和。就好像它的体积和形状在不断地变化。
他抬起头,看到阿舍正站在一旁,摊开两手,面带微笑。稍稍犹豫了一下,克兰不情愿地把立方体递给了他。首席科学家把它放回到保护罩里,递给了他的助手,后者把那东西又放回了带锁的储物柜里。
克兰向椅背上一靠,眨了眨眼睛。“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片刻后他问道。
“确切地说,我们不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它是用什么做的?”
“不知道。”
“它有危险吗?它会不会是这里发生的那些问题的根源?”
“毫无疑问,我也很想知道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想知道。可是,不:它是无害的。”
“你就那么肯定?”
“我们最早所做的试验就是看它发出的是否是有别于光线的某种射线。结果是否定的。它是纯粹的惰性物质——所有后来做的试验都证实了这一点。我之所以把它放在那个有机玻璃体里面,是因为很难用别的方式处理它——在它悬浮的空间里,它总能找到准确的中点。”
“你是从哪儿得到它的?”
“它是挖竖井时发现的。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现了十几个这种小玩意。”阿舍顿了顿。“最初我们的任务是很明确的: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向着那个信号源的方向尽可能快地挖掘下去。”他用手指了指那个带锁的储物柜,“可是,在我们发现这些东西以┖蟆…喔,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
他重新坐下来,身体前倾,继续诡秘地低语道,“它们很不寻常,彼得——甚至比它们看上去的还要不寻常。首先,它们像是根本毁灭不了。我们把它们置于任何受控环境中,它们都不会受丝毫影响。一些破坏性的手段,例如放射性照射,它们能够吸收;别的则会反射掉。还有就是:它们的作用就如同电容器。”
“电容器?”克兰重复道,“就像电池一样?”
阿舍点点头。
“哪种类型的输出功率?”
“我们未能测到它的顶点值。我们把导线接到它们上面时,它们甚至使我们最大功率的测量装置都停止了工作。”
“量度有多大?”
“1万亿瓦。”
“什么?就那么个小东西?居然能储存1千千兆瓦的能量?”
“要是把它放在一辆小汽车里,它的动力驱动这辆车跑完它的使用寿命,也就是10万英里还绰绰有余。还有别的。” 阿舍把手伸进他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只小马尼拉信封,把它递给了克兰。
克兰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一页纸。这是一张计算机打印纸,上面是一串串由0和1组成的数字:
0000011111001010110101011001110111000101
0110001100010100011010011000010000000000
0000011111001010110101011001110111000101
0110001100010100011010011000010000000000
0000011111001010110101011001110111000101
0110001100010100011010011000010000000000
“这是什么?”
“那个标志物不是发出一道光束吗?那光束不是连续的,它实际上是每秒数百万次的脉冲波。这些脉冲的有无出现得非常有规律。”
“1 和0组成的数字。”
“我相信是这样。全世界所有的桌面计算机都以这种方式进行工作,我们大脑中的神经元也是如此。这是一条基本的自然法则。这个小玩意很可能复杂精密得让人不可思议,凭什么它就不能用数字进行通信呢?” 阿舍轻轻拍了拍那张纸,“一个长度为80位的序列,一再地重复下去。顺便说一下,它比别的信息要短得多——跟那个从莫霍界面之下发射信号的物体,也就是最初发现的物体比。”
“你刚才说,别的信息。所以你认为这个光脉冲是想要向我们传达什么信息?”
“我是这样认为——要是我们能破译它的话。”
克兰举起了那张纸。“我能留下它吗?”
阿舍犹豫起来。“好吧。但是不要给任何人看。”
克兰把那张纸装回信封里,然后把信封放在了他的书桌上。“这些人造物品——”
“我们称它们为标志物,或者叫‘守护神。”
“为什么叫‘守护神?”
“因为从它们出现在这里的时候起,它们就像是一直在等待着、守候着,想要把什么东西交给我们。”
克兰想了一会儿。“所以你们要向着那个信号源挖下去。那又会怎么样呢?”
“你瞧,那儿的情况也很复杂。”阿舍又停顿了一下,“我们放在竖井里的超声波传感器……在这些人造物品所在区域的下方发现了某些迹象。有一个巨大的物体,甚至比那个信号源埋藏得还要深。”
“什么样的物体?”
“我们只知道它的形状像一个圆环,体积非常大——约有几英里宽。除此之外,别的都不清楚。”
克兰摇了摇头,“可你们肯定会有一些见解。”
“关于它在这里的作用?的确。”阿舍现在似乎放松了不少,就好像一个刚从痛苦的现实中解脱出来的人一样,“经过广泛的讨论,这里的大多数科学家和军人们都认为,有些东西需要留给后人来揭示,等到科技足够发达之时。”
“你的意思是,它就像是个礼物?”
“你可以这么叫它。不管怎样,有谁能说哪些发现是人类所为,哪些发现又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给予我们的恩赐?举个例子,有谁能说火不是来自其他星球的一个礼物?或者铁?还有建造金字塔的技术诀窍?”
“来自其他星球的一个礼物,”克兰怀疑地重复道。
“希腊人相信火来自神祇。其他民族也有类似的神话。也许这里就有一个样本?一旦我们掌握了能够获取来自莫霍界面之下的信号的先进技术——一旦我们真的挖到了那盏指路明灯——我们就能为未来的跨越做好准备。”
“这么说你们正在挖掘的这个埋藏的东西含有某些有用的技术?而一旦我们准备利用它我们会发现它还是有益于人类的技术?”
“正是如此。例如像是制造我刚才给你看的那种装置的技术。某种能够帮助人类发展进步、实现新的跨越的技术。”
在克兰领会这些话的意思时,室内一阵寂静。
“那么问题又是什么?”他终于问道。
“开始,我跟别的人一样对此深信不疑。但最近我却没那么有把握了。瞧,每个人都愿意相信在那下面有什么奇妙的东西。我的科学家们过于乐观,梦想着又开辟了崭新的知识领域。海军情报官员们垂涎三尺地谈论着新技术在武器方面的可行性。可我们怎么能够确信那里会有什么?我们找到的这些标志物就像是一条线索,预示着那儿有美味佳肴。可是在它们的信息被译出之前,我们并不知道它们下面埋的到底是什么。”
阿舍又擦了擦额头。“然后就出事了。彼得,我们曾经一直假定那些人造物品是很久很久以前被埋下的。可是两天前我们才发现埋葬的年代相当近——大约发生在公元1400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一埋葬事件可能在文字档案里会有目击记录,真实的目击记录。于是我请了一位调查者到这个区域的周围,走访图书馆、修道院,还有大学——到任何可能藏有目击者记录的地方进行调查。结果在格里姆伍德古堡,那是远离苏格兰海岸的一个古老的修道院,我们找到了一个记录。”他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那记录读起来让人不安和害怕。”
“真的吗?我的意思是,你们找到的这个记录确实描述了那起埋葬事件?”
“没有办法进行确认。”
“我能看看它吗?”
“我会给你一份抄件。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假定它的确描述的是那起埋葬事件,我能想象到的是,这份目击者记录显然在传递一个信息,要慎重缓行。”
克兰耸耸肩,“有道理。特别是在你们还没有破译出那个数字信号的情况下。”
“但是海军坚持要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向前推进。斯巴达将军和我在这件事情上的意见是不一致的。他最担心的就是其他国家会知道这个发现。他要让那个东西尽快暴露出来,并设法从中取得样品用于研究。”
“在知密圈子以外还有别的人知道这事吗?”
“有几个。谣言传播得很厉害。有很多人怀疑这里并不只是在发掘亚特兰蒂斯。” 突然,阿舍起身在舱室里踱起步来,“不管怎样,还有一个理由需要小心。我们知道地壳是由三层组成的——沉积层、基岩层和大洋层。我们已经挖穿了前两层,而且几乎已进入了第三层,甚至还要深些。下面就是莫霍界面。问题是,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莫霍界面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当我们触及到它时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必须谨慎行事。可是我越是提抗议,我和国家海洋事务部就越是受到排斥。现在又来了更多的军人,而且他们不再是正规的海军。他们是非常可怕的‘黑色行动组。”
“就像科罗利斯那样的人,”克兰说。
听到这个名字时,阿舍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科罗利斯要求他们直接向他报告情况。不管怎样,我担心斯巴达可能很快就会接管全部作业指挥权,并让科罗利斯做他命令的实施者。如果我反对得太激烈,就有可能被解除职务,并被逐出研究站。”阿舍停止了踱步,注视着克兰。“所以你才会来到这里。”
克兰惊讶地回望着他。“我?”
“我很抱歉,彼得。我从未想过要用这些事实,或是责任来增加你的负担。我很希望医学问题能够很快得到解决,然后你回到岸上,仍然相信我们在找亚特兰蒂斯。可是在发现这些目击者记录后,斯巴达的好斗行为也日渐增长……唉, 你是我剩下的唯一选择了。”
“可为什么是我?就凭你告诉我的这一切,你正在冒巨大的风险。”
阿舍疲惫地笑了笑,“我做过一番调查,还记得吧?我手下的人是科学家。因为受了科罗利斯那样的人的太多恐吓,他们甚至都不敢帮助我。可是你,你不仅有资格医治水下作业产生的疾病,而且在一艘从事情报搜集的潜艇上干过。恐怕这种局面很快就会到来:这里的职能变成一项情报使命,也许还更多。”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们每天都在向莫霍界面靠近。我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无论如何,我们得知道那下面是什么——在斯巴达的挖掘机器到达那里之前。”
“你凭什么确信我就会站在你这一边?就像你说的,我是一名前军人。我很可能会赞成斯巴达将军的观点。”
阿舍摇了摇头,“你不会。现在,听好了——不要向任何人转述一个字。”他犹豫了一下,“也许这没有必要。也许明后天我们的分析师就能完成对这些标志物的破译,这样我对你说过的所有话都会变得没有意义。”他向站在储物柜旁边的那个人点了点头,那人从头至尾一语未发。“这是约翰•马里斯。他是我自己的密码分析师,他一直在日以继夜地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我要你去做——”
就在这时,门上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那声音停止后又再三地重复响起。
克兰望着阿舍。首席科学家呆呆地站在椅子旁,皱纹满布的脸上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他使劲摇了摇头。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更响,也更急促。“克兰医生!”一个沙哑的嗓音在走廊里吼叫道。
克兰转身向门走去。
“等等!”阿舍急忙压低声音喊道。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门被打开了。在走廊灯光的衬托下,斯巴达将军黑色的身影当门站立着,手持一张红色的通行无阻的卡片,他的身旁簇拥着手持M1卡宾枪的水兵。
21
斯巴达面无表情,目光从克兰转向阿舍,又转了回去。然后他一步跨进舱室。
“我打断你们了吗?”他问。
室内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克兰瞥了一眼阿舍,看见他的表情就像是在车前灯照射下被吓晕了的一只鹿。
听不到回答,斯巴达将军转向身旁的水兵。“把他带到外面去,”他指着克兰说道。
一名水兵用枪管示意克兰向前走。克兰费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几分钟前的惊奇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全被一种痛苦的脆弱感取代了。
他心情沉重地走进走廊里。斯巴达在他身后关闭并锁上了房门。
克兰站在狭窄的过道里等待着,那名水兵一声不吭地站在他的对面。他嘴巴发干,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很难受。升高的话语声从门里渗了出来。他仔细地听了一下,但却听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他无法确信谁会更加担忧这一局面:是他自己还是在他房间里的那位老人。
难熬的5分钟过去了。然后,房门打开,斯巴达走了出来。他眼睛瞪着克兰。“跟我走,医生,”他说。
“我们上哪儿去?”
“你会发现按命令行事很容易。”回答简略而干脆。
克兰眼睛偏过去看了看水兵们手里端着的枪。显然,他除了服从以外别无他法。他跟在斯巴达身后沿着走廊走去,水兵们转过身跟在他的后面。几个路过的技术人员停下来注视着这支小队伍。“去哪儿——”克兰刚想再次发话,然后又闭上了嘴。现在他说任何话都只会使自己在麻烦中陷得更深。不说话,什么也不说会要好得多……除非他不得不说。
可那些问题依然无声地逗留在他的心里。斯巴达知道多少?阿舍对他说了什么?毫无疑问他们看上去都会心里发虚:3个阴谋家,在一起秘密地聚会……
说实在话,这本是一档子军事工作。他在石油平台上已经签了一堆可怕的协议: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放弃了哪些人身权利。他突然想到,即使斯巴达并不是什么都掌握,他无疑也有办法和手段——更可能有权力——来查出他想知道的一切。想到这,他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在一部电梯前停了下来。斯巴达按下降按钮,卫兵们分开站立到了两边。不一会,电梯门忽地打开了。斯巴达走了进去,等着卫兵们把克兰引进来,然后按了7层甲板的按钮——那是研究站非保密区的最低一层。
阿舍刚才告诉他的是什么?斯巴达可能很快就会接管全部作业指挥权,并让科罗利斯做他命令的实施者。克兰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以使自己看起来很镇静。电梯平稳地停了下来,电梯门退进墙里,7层甲板到了。斯巴达走出去,领路来到一个没有标签的门前。他用他的红色通行无阻卡开门,卫兵们又一次分列到了两边。
这是个小而空旷的房间,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长桌子和两把放在桌子外侧的椅子。椅子的后面有两盏落地式照明灯,灯泡的灯座带有金属反光镜。两盏灯都对准了远处墙上的一个点——那个部位大致与人的头部等高。看到这两盏灯,克兰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他最担心的事得到了证实。
“走到那面墙跟前去,克兰医生,”斯巴达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腔调说。
克兰慢慢地走到了墙边。
“请转过来。”
克兰遵命做了。
突然,在一声清脆的“喀嚓”声中,两盏照明灯刷地亮了起来,两道明亮的光柱几乎把他的身体钉在了墙上。他半眯着眼睛,本能地举起手来挡在眼前。
“站着别动,克兰医生,”从看不见的白色光柱后面,传来了斯巴达的声音。
克兰的心里狂乱不安起来。沉住气,他告诫自己。沉住气。他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他只不过是医务人员中的一员。他本来就该呆在这里。他哪里又像是间谍之类的人┠亍…
可接着他又想起了“关卡”处的壁垒森严,还有刚才在阿舍脸上看到的恐惧。
从光柱的后面传来“咔嗒”一声,瞬间的静止之后,聚光灯相继熄灭了。
“坐下吧,医生,”斯巴达说。他现在已经坐在了桌旁,面前还放着一个先前克兰没看到的打开的文件夹。
克兰的心脏仍止不住地“怦怦”直跳,他小心翼翼地在空椅子里坐了下来。斯巴达把手放在文件夹上,把它朝克兰这边一推。那里面只夹着一张纸,在印有国防部抬头的下方,约有4段文字。
“请在底下签字,”斯巴达说。然后他周到地把一支金笔放在了桌面上。
“我在水面上时已经把所有字都签完了,”克兰说。
斯巴达摇摇头。“你没签过这个。”
“我可以先看看它吗?”
“我建议你不要看。你没必要吓唬自己。”
克兰拿起笔,伸手拿过那页纸,心里犹豫不决。怀着几分异样的感觉,他很想知道这会不会是在他还未承认藏有秘密之前就签的一个悔过书。他明白这其实没有什么差异。他深吸了一口气,在纸上签下名,然后把纸推还给了斯巴达。
将军关上文件夹,然后把夹子重重地平放在桌子上。就在这时,门上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斯巴达说。
房门打开,一位海军军官走了进来。他向斯巴达敬了个礼,把一只白色信封交到他手上,然后又敬了一个礼,转身走了出去。
斯巴达拿着信封,让它在拇指和食指间晃来晃去。然后——几乎是戏弄般地——他把胳膊伸到了克兰的面前。
克兰谨慎地接过信封。
“打开它,”斯巴达说。
克兰犹豫了片刻,把信封从一边撕开,然后把它倒过来立在手里。一张像信用卡一样的塑料卡片——只是比信用卡要厚实一些——掉了出来。卡片的一面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像丛林一般埋置在里面的微芯片。他把卡片翻过来,看到一张正凝视着他的自己的脸——那是几分钟以前,他茫然地站在聚光灯下时被拍下的。照片的下方有一个条形码,旁边是一行印上去的红字:内部通行证。卡片的一端拴着一个黄铜夹子。
“卡片上的照片连同你的视网膜和指纹扫描信息一起,使你可以通过‘关卡,”斯巴达说,“把它保管好,医生,一刻也不要离身。丢失这样一张卡或是让它落在了不该持有的人的手里,将会受到非常严厉的处罚。”
“我不太明白,”克兰说。
“我批准你进入研究站的保密区域。我得补充一句,这是科罗利斯中校的建议。”
克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身份卡,一种欣慰感涌遍了全身。哦,天哪!他心想。哦,天哪!这地方快让我变成妄想狂患者了。
“我懂了,”他还没有从惊愕所致的麻木中完全回过神来,接着又说:“谢谢你。”
“为什么?”斯巴达问,“你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克兰可以对此起誓——有那么一瞬间——将军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困惑的笑容,然后又迅即恢复为镇定自如的神态。
22
距格陵兰岛海岸40英里的海面上,“风暴王”石油钻井平台在狂风怒号的晦暗天气和狂躁不安的海浪夹击下,坚忍不拔地起伏悬浮着。一艘过路的船舶——或是被某个好奇的外国政府重新调整了轨道的一颗侦察卫星——看不出它有任何异常。几名钻井工人在平台的上层建筑上慢慢地来回走动,像是在操作起重机或进行设备检查。但是从各方面来看,与周围永不停歇的海洋比起来,“风暴王”显得要安静得多,巨大的平台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在它的钢外壳里面,“风暴王”却是一个忙碌的蜂巢。LF2睲深海潜水再补给单元——即“大桶”——刚刚从它每日前往海下2英里处的研究站的航程中返回。当一架巨大的绞盘机吊起这个无人操纵的供给单元,再从钻井平台最底层的一个超大尺寸的舱口进来时,回收室里几乎有三打人在等待着。这个丑陋的容器被小心翼翼地从海水中拖进来,然后旋转着离开舱口,再落下放在一个接收台上。在一名水兵的监视下,两名补给员打开“大桶”顶端的舱盖,露出里面的一个进出舱门。再打开这个舱门,补给员就开始卸货,把研究站装进“大桶”里的一切东西给搬出来。眼前的东西各式各样、琳琅满目:预备送去作焚化处理的巨大的黑色垃圾箱;仔细密封好的机要函件袋;因过于特殊,在研究站上做不了试验的装在有害生物盒子里的医学标本。这些东西一个接一个地被搬出来交给等候着的人们,然后大家再拿上东西去往钻井平台的各个地方。不到15分钟,除了那名水兵、绞盘机操作员和那两名补给员,回收室里已经空空如也。两名补给员关上进出“大桶”的舱门,再把顶端的舱盖关严实,以为其次日的航行做好准备。
在等候的人群中有一位科研部门的信使,从回收室离开时胳膊下夹着半打密封的信件。这个信使来钻井平台的时间相对较短。他戴着一副玳瑁眼镜,走路的姿势有点轻微的跛,似乎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稍稍短了那么一点点。他自称华莱士。
一回到建立在钻探设备生产平台上的科研部门所在地,华莱士就不顾他腿脚的瘸拐,敏捷地从一个实验室走到另一个实验室,把前面5份信函送到了它们的收件人手里。但他却没有马上送出最后一封,而是回到了藏在僻远角落里自己的狭小办公室里。
华莱士警惕地关好门并上了锁,然后打开信封,里面的一张CD光盘掉在了他的膝盖上。他转向自己的计算机,小心地把光盘放入驱动器中。他迅速查看了一下其中的内容,里面只有一个单独的文件,名称是108952.jpg——这是个图像或者照片文件。他点了一下文件图标,电脑顺从地把它显示在了屏幕上:果然,一个朦胧的图像显了出来,很明显这是一张X光图片。
可是华莱士对这个图像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其中包含的某些东西。
尽管他的证件十分过硬,他的背景检查也无懈可击,但华莱士只是“深海风暴”工程中的一名新来者,所以他只拥有很低的安全等级。除了别的限制外,这意味着他的电脑只是一台受控于钻井平台上的主机的哑终端,没有硬盘驱动器,不能从光盘上运行可执行文件。因此,它只能运行经过授权的软件;任何流氓程序都无法安装进电脑里。
至少,理论上是如此。
华莱士把键盘拉到跟前,打开跟操作系统一同预装进去的原始的文本编辑器,敲入进去一段小程序:
void main (void)
{
char keyfile = fopen ('108952.jpg');
char extract;
while (infile)
{
extract = (asc ((least_sig_bit (keyfile) /2)^6);
stdoutput (extract);
}
}
void least_sig_bit (int sent_bit)
{
int bit_zero;
bit_zero = << (sent_bit, 6);
return (bit_zero);
bit_zero = >> (sent_bit, 6);
}
输入完后,华莱士检查了一下程序,又在脑子里按步骤把它过了一遍,以确保没有逻辑错误。然后,他满意地咕哝了一声,又转过头去瞥了一眼那个X光图片文件。
在光盘上的jpeg格式图像文件中,每一个屏幕像素都占据着一个字节的信息。他这个短小但却有效的程序能够把每个字节中的最低两位提取出来,将它们由数字转换为其对应的ASCII码(注:美国信息交换标准代码(American Standard Code for Information Interchange)的缩写,它是目前计算机行业个人计算机的国际通行标准。),然后再把得到的字母显示在屏幕上。
他很快对程序进行了编译,然后运行它。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个新的窗口,但这次上面没有了X光图像,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文字信息。
请求推迟做第2次破坏尝试以待保密区出现新的进展
他把这段信息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然后撅起了嘴唇。
电脑的应用使得在任何地方隐藏信息成为了可能:或是藏在背景里有嘶嘶声的音乐文件中,或是藏在颗粒状质地的数字相片里。华莱士使用的是古代间谍用的隐写术——人们看不到隐藏起来的秘密信息,只能看到隐藏加密它的伪装物——并把它带进了数字时代里。
他清了屏,把程序删除掉,然后把光盘放回到信封里。整个过程花了不到5分钟。
60秒钟以后,在科研部门的实验室区里,一位放射学家抬起头来,看到一只信封悄悄地落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哦,对啦,我正等着这张X光片哩,”放射学家说,“谢谢你,华莱士。”
华莱士以轻轻一笑作为回答。
23
第二次通过关卡进入保密区,遇到的麻烦就要少得多了:有了那张夹在他胸前口袋上的刚刚制作的新身份卡,还有身旁近乎沉默的斯巴达将军,办理通过手续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守卫在气压过渡舱旁边的宪兵们就步伐整齐地退后放行了。两人乘电梯短暂下行来到6层甲板,开启的电梯门通向一个狭窄的走廊,斯巴达与克兰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上次下来时,他是跑着直奔那个症状典型的精神病患者兰德尔•韦特而去,没有工夫左顾右盼。而这一次,克兰得以好奇地东张西望。走廊还没有走完,保密区这副乍露的外表,就向他们展示了这里的特征:泛着珍珠般光泽的两边墙面上满布着警示标牌,由水兵们布置的岗哨像是无处不在——而且所有房门的框架上都安装了厚实的橡胶密封圈。
斯巴达引路走向一部正等着的电梯,带克兰走了进去。这部电梯跟上层甲板的那些不同,控制板上的按钮只有从1层到6层的。斯巴达按了一下标签为2的按钮,他们开始下降。
“你还没有告诉我,”克兰打破了沉默。
“有很多东西我都没有告诉你,”斯巴达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看着他,“确切地说,你指的是哪方面的?”
“为什么你改变了主意。”
斯巴达考虑了一下,然后转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克兰。“你知道我看过你的档案,对不对?”
“阿舍也这么说。”
“你的行为给‘幽灵号的艇长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说你一手拯救了那艘潜艇。”
“纳斯比艇长喜欢夸大其词。”
“我得说,克兰医生,我不太了解你做了什么。”
“那个任务是保密的。我不能谈论它,阁下。”
斯巴达发出一声吃吃的冷笑。“我对那个任务知道得一清二楚。它是去获取黄海之滨的一座铀浓缩工厂的第一手情报。而且,如果有必要就用一枚带有放射性炸弹的鱼雷摧毁它,还要把它搞得看上去就像是一起意外的爆炸。”
克兰吃惊地看着斯巴达。然后他意识到,对于像研究站这么保密的使命中的军方首脑,也许政府是不会保密的。
“我刚才的意思并不是指那个任务,”斯巴达继续说道,“我是说,我不清楚你在拯救潜艇中扮演的角色。”
克兰沉默了一会,然后回忆道,“船员们开始死亡,”他讲开了,“而且是以一种特别可怕的方式。他们的鼻窦受到侵蚀,脑髓变成了一种恐怖的凝胶状物质。这一切都发生在差不多几小时之内。仅第一天就死了24个人。我们当时正处在通信盲区,不能放弃我们的侦察任务。艇上出现了恐慌,大家都在议论是不是有人暗中施放了毒气。在一夜之间死了十几个人后,混乱发生了。最初的兵变导致了指挥系统的失灵。滥用私刑的暴徒们开始在艇上游荡,想要揪出谁是叛国者。”
“你的角色呢?”
“我意识到人人都认为是某种毒气的作用,其结果却很可能是白霉菌病。”
“怎么讲?”
“一种罕见但却致命的由真菌引起的疾病。我设法把必要的材料拼凑到了一块,以对从死亡人员躯体上采集的组织进行检查,然后我发现他们的尸体上有很多像筛子一样的窟窿,那是稻属根霉菌侵蚀造成的,这种真菌就是罪魁祸首。”
“这么说就是这东西杀死了‘幽灵号上的船员。”
“是的。它是在潜艇舱底环境下繁殖起来的这类真菌中,一种毒性特别大的变体。”
“你是怎么制止住它的蔓延的?”
“我用药物对其余的船员做了治疗,让他们的身体处在可控的碱中毒状态,使真菌孢子无法再存活下去。”
“这就救了那艘潜艇。”
克兰笑了起来,“我刚才说了,将军。纳斯比艇长喜欢夸大其词。”
“那看上去一点也不夸张。你头脑清醒,找出了原因,然后利用手头的材料制订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电梯门悄悄地打开了。他们走了出去。“那和我们当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克兰问。
“我们还是直来直去吧,克兰医生。相似点很多,你和我一样都明白它们之间的关系。”斯巴达轻快地向一个十字路口走去,转进了另一条走廊里,“我一直在监视你的工作进展,医生。我确信给予你更高的信任度是审慎的做法。”
“这就是你允许我进入保密区的理由,”克兰说,“它能让我更快地解决问题。”
“这个理由,如你所说,就在那扇门的里面。”斯巴达指着走廊尽头、两侧有无处不在的水兵守着的一扇舱门说道。
斯巴达打了个手势,一名水兵转动曲柄打开了舱门。克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了下来。舱门的那边是一片漆黑。
斯巴达走进舱门,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进来吧?”
克兰低头钻进了这个黑暗的舱门,然后惊愕地环视四周。
他们正站在一个长而狭窄的观察室里,从这可以俯瞰到从他们下方延伸开去的一个巨大的设备棚。在克兰的两边,技术人员坐成长长的两排,正监视着眼前的两排终端显示器。电子设备的哔哔声,敲打键盘的咔嗒声,还有悄悄的低语声混杂在了一起。观察室的玻璃幕墙外面,也就是下面设备棚的甲板上,另有一些身穿白色罩衣的技术人员正忙碌着,有的在搬运设备,有的在掌上电脑上做着记录。可是克兰对这些全都没有理会。他的眼睛,正集中在一个悬挂在粗大笨重的缆绳下面、离开设备棚地面只有一点点距离的物体之上。
那是一个金属球体——也许是钛,或者是某种更珍贵的东西——直径大约在10英尺左右。它的表面光洁如镜,它发出的光芒是如此明亮,宛如悬挂在这个禁闭区里的又一个小太阳,克兰只能眯着眼睛去看它。它呈现出的圆近乎完美,表面上唯一的瑕疵就是在它的底部悬挂着一小簇由传感器、指示灯和智能设备组成的东西,看上去就像是沾在一条船壳上的苔藓。此外,在靠着远处一面墙的垫有褥垫的加固座子里,还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金属球体。
“那是什么?”他低声问道。
“那东西,克兰医生,是弹球。它就是这儿的一切——一切——工作的支点。”
“就是那东西在干着挖掘工作?”
“不。是一个经过深入改造、有着双层防护的隧道掘进机在干那工作。弹球的当前任务是紧跟着掘进机,用钢带撑住刚挖出的竖井壁。稍后——等竖井完工之后——弹球的工作就变成了勘查,啊,还有复原。”
“它是自动操作的?”
“不。它的功能没有一项是能够自动完成的。每班有3名乘员进去工作。”
“乘员?我没看见任何舱口。”
斯巴达将军用一声干咳掩住了想要发出的笑声。“在我们工作的深度下,医生,是不能有‘舱口的。因为压力的缘故,弹球必须是完美的圆球——在任何情况下它都不能偏离球形。”
“那你们怎么让那些乘员进去和出来?”
“一旦乘员们进去了,弹球就会被焊接封闭起来,然后再对焊接点做镜面抛光处理。”
克兰吹了声口哨。
“是的,这就是每班乘员24小时才轮换一次的原因:因为进和出的处理工作实在是太耗时了。幸好,就像你看到的,我们还有两个备用的,因此在一个工作时另一个就能进行准备和再补给。这样一来,工作就能不停顿地连续干下去。”
他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克兰发觉自己无法把目光从那个光彩照人的球体上移开。这是他见到过的最漂亮的物体之一。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难想象3个人勉强挤进这么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空间里的情景。他注意到邻近有一个观察屏,上面显示了在弹球里面忙碌的技术人员的颗粒状的图像:显然,那是从弹球内部传出来的视频信号。
“我猜你不会相信我们是在寻找亚特兰蒂斯,”斯巴达冷淡地说,“但是我们寻找的是什么却与你无关。另一方面,医疗问题跟你的关系最大。你不再只向阿舍汇报——你要向我汇报。那不用说,你不能在非保密区向任何人谈论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你在这里的行动会受到监视,你到更敏感的地方去将会需要陪同——至少开始时是如此。我们当然会提供你需要的设备和仪器。你以前干过保密工作,所以你知道它具有的特权和承担的责任。若是你滥用特权,把你带到跟前去的下一组灯就不会是用来给你拍照片了。”
直到这时,克兰才把他的眼睛从那个弹球上移开,看了一眼斯巴达。将军的脸上并没有笑容。
“发生了什么事,确切地说?”克兰问。
斯巴达把手朝玻璃幕墙一挥,指着下面的设备棚甲板说:“到目前为止,不管我们的人生了什么病,这个钻探工场的工作都未受到任何影响。可是在过去12小时里,却有3名在里面工作的人病倒了。”
“症状是什么?”
“你可以自己去问他们。4层甲板上有一个医疗急诊救护站。我们已经启用了它,你可以把它当一个临时诊所用。我会让工人们到那里找你看病。”
“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些新的病例?”克兰问。
“这不就在告诉你吗,这些工人是高安全等级人员,因此,他们是不能到非保密区里去的。”
“我可以借助毕晓普医生的帮助。”
“她仅在紧急情况下、而且是在有士兵的陪同下,有限制地进入那个关卡。我们设想的这种情况是万一发生了严重的不测事件。现在,我可以接着往下说了吧。除了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病例,我注意到在工场里工作的一些人出现了……心理问题。”
“科贝特知道吗?”
“不,这里没他的份。科贝特可以说是个漏洞百出的人,他能提供的任何专家意见你都得把它过滤一下。”斯巴达看了一眼手表,“我有些详细材料给你带回宿舍里去看。回去睡一觉吧。我要你明天9点回来,我还要你精神饱满。”
克兰慢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让我进来是因为这里的事情开始走下坡路了。”
斯巴达眯起了眼睛,“你现在有了个新的工作,医生。光弄清人们患病的原因是不够的,你得让他们保持健康。”他又用手指了指那个弹球和周围的技术人员。“因为研究站里的每件事、每个人都是可有可无的——只有钻探除外。它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地持续下去。这个工作是至关重要的,我不允许因为任何事或任何人使我们慢下来。如果我不得不做,我会亲自去驾驶那个弹球。我把话说清楚了吗?”
有片刻工夫,两个人眼睛瞪着眼睛,互相对视着。然后克兰微微点了点头。
“像水晶一样清楚,先生,”他说。
24
克兰疲倦地仰卧在床铺上。现在差不多是凌晨3点,研究站里安安静静。他仅能含含糊糊地辨别出,从共用浴室里传出了一支单簧管演奏的爵士乐的诱人乐曲声:罗杰是本尼•古德曼和阿蒂•肖(注:本尼•古德曼是美国爵士乐单簧管演奏者和摇摆乐时期最受欢迎的乐队领队,号称美国“摇摆乐之王”;阿蒂•肖是美国单簧管演奏家,摇摆乐时代最流行的一支乐队的领导人。)的歌迷。
与他记忆中的日子比较,过去的这一天充满了更多的诧异和惊奇。可他实在是太疲倦了,一闭上眼睛他就感觉到睡意来袭,但他又不能马上睡去。他还得先做一件事。
他走到书桌旁,找出了一只马尼拉信封。打开信封后,他从里面抽出了一份不长的文件:那是阿舍谈到的真实的海洋埋葬事件的目击者记录。他用手揉了揉呆滞的眼睛,目光落在了首页上。那是一张明亮的原稿大照片:彩色胶印的纤细黑体文字——即使它看上去有些让人烦恼——边沿上配有插图,词首的大写字母则大得有点过分。上等犊皮纸的书脊沿着有明显折痕的两条水平线一侧,磨损得相当厉害,书页的边缘因为频繁翻动和年代久远,也已经变得乌黑。文字是用拉丁文书写的,不过欣慰的是阿舍的研究员已经把它翻译成了跟照片附在一起的英文。克兰翻到译文部分,开始阅读。
这事发生在耶稣纪元1397年,我,斯塔夫霍恩的渔民乔恩•奥尔巴,是它的目击者。
那时我摔断了胳膊,痛苦不堪,不能驾船和撒网捕鱼。有一天我出了门,在海边悬崖上散步。我马上注意到虽然天空里布满乌云,但天堂却变得大亮起来。我的耳朵里听到一种奇怪的歌声,好像是很多人唱出来的,那声音让九天都颤抖起来。
我没有停留,而是马上往回跑,想把这个发现告诉所有人。可村子里有很多人也亲耳听到了,亲眼看到了,他们都正朝那片砂石海滩跑去。那是个礼拜天,村子里所有的男人都跟他们的家人呆在家里。一会儿工夫村子就空了,所有人都聚到海边来了。
天堂里变得更加明亮了,天空中有个笨重的东西在奇怪地移动着,我们中间有好多人都在嚷嚷:我们身上的毛发变亮了,一根根竖起来了。
马上又是很多闪电和雷声。然后大海上的乌云分散成了碎片,彩虹消失了,雾气就像开了锅一样。天堂里出现了一个洞,洞里现出一只巨眼,周围是一圈白色的火焰。光柱从那巨眼里射下来,直直的就像个圆柱子,在圣光的照耀下,那大海变得出奇地安静。
村子里的人全都喜气洋洋,因为那巨眼的美丽是多么伟大和神奇,它无比光明,腰上还围着跳舞的彩虹。大家全都在说:全能的上帝来到了斯塔夫霍恩,把他的恩典和祝福带给了我们。
镇上的男人们开始议论,我们应该驾船到那神奇的光明里去,赞美上帝,迎接他的祝福。我们中有一两个人说,不行,那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可那巨眼是这么美丽,围绕着它的火焰又是那么纯正和洁白,所有人很快上了船,急着用他们的手去抚摸那神圣的光,想着它会降临到他们身上。只有我留了下来:那些船装得满满的,镇上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坐在上面。我因为胳膊断了不能驾船,为了更好地观看这个奇迹,我只好向悬崖上走去。
几分钟内那些船就上了路,大概有30多条或者更多,船上的人都在唱着赞美诗和感恩歌。我在悬崖顶上也一直在叩谢,感谢上帝在丹麦王国所有的市镇中把他的宠爱给了斯塔夫霍恩。尽管没有啥风,那些排成队的帆船看起来就像是在以惊人的速度在海里行驶着,我虽然也在祈祷,可因为自己是唯一留下来的人,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悲伤。
没过多长时间,那些船离岸约有不到一里格(注:旧时长度单位, 约等于3英里或4.8公里。)的距离,巨眼开始慢慢地从天堂里往下降,围着它的云还是在不停地翻滚,大大的雾帘子挂在它的四周,还有数不清的彩虹。可是原本从巨眼照到海面上的那道白色的光柱现在却变化了。我看到它开始旋转和弯曲,就像是一个活物。它下面对着的那片海面也开始变化。安静没有了,海水翻腾起来,好像有个大火炉在烧它似的。那美妙的歌声也变大了,听起来也不再像是天堂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高上去,直到像是落在陷阱里的野兔发出的尖叫,那声音实在是大得吓人,我跪倒在地,用手捂住了耳朵。
从悬崖顶上,我能看到那些朝前开着的船犹豫了。有一两条船停了下来,其他的则打算掉头往回走。但是那大海却好像发起怒来。光柱的周围出现了水龙卷,海水翻滚,一下子就变了脸,就像是一个大石块掉进了小池塘。随着那巨眼的下降,光柱的下方变成了一个白色的火柱,那情景看上去可怕极了。
现在所有的船都往回开了。可接着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在恐怖的隆隆声里,乌云分散了,天上的星星就好像一瞬间全都掉进了海里,落下的地方升起了奇怪的火焰,然后冒起了大量的蒸汽,滚滚巨浪从中心位置向外传去,所有的船都被遮住看不见了。
强烈的地震吓得我趴在了地上,可是我虽然害怕,我的眼睛却没有从那场面上移开。那吞没了一切的迷雾甚至扩散到了海岸边上,透过它我能看见一团团红色和紫色的火苗冲上天空,然后又带着无数的火舌落进海里。透过它,我看到在整个下沉的巨眼周围,又白又亮的火焰穿透了一切,浓雾也遮挡不住。在我看来它就像是盘算好了要下来似的。等它一接触到海面,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天空给撕裂了,那让人发抖的力量大得根本没办法去描述。隆隆声和震动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猛烈的摇动使我相信大地都要裂开了。过了很久很久,嗡嗡声才慢慢消失,雾才渐渐散去。
啊,真是太奇异太可怕了!看来是撒旦用假相欺骗了斯塔夫霍恩的人民,用天使的外衣诱惑他们走向了最凄惨的终点。因为等迷雾一散去,海水就变成了深红色,海面上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是死鱼和其他深水动物——只除了渔船和我的乡亲们,他们全都没有了一点踪影。我悲痛难忍、痛哭失声,不知怎么办才好,因为我不知道魔鬼是不是还在幸灾乐祸地看着它的战果?可那个喷着白火的巨眼已经不见了。看来那邪恶的魔王对30多条渔船遭遇的可怕命运根本就漠不关心。
许多天以后,我在丹麦到处游荡,把我经历的这个故事告诉所有愿意听我诉说和留意我的警告的人。可是很快我就被加上了异端者的污名,为免遭迫害我离开了丹麦。我在格里姆伍德古堡只做短暂停留,以获取帮助和食物。之后我不知该上哪儿去,可我却必须离去。
乔恩•奥尔巴
记录人:来自布雷西亚的马丁,我在此庄严立誓,这是一份忠实的记录。耶稣纪元1398年,圣烛节。
克兰最终把这份文件放在一旁,躺下并关了灯,但他极度的疲倦并没有缓解。然而他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一幅单一的画面占据了他的大脑:那是一只一眨不眨、笼罩在一片纯白色火焰中的巨眼。
25
约翰•马里斯的实验室门是敞开着的,可是阿舍还是敲了敲门。
“进来,”密码学家说。
马里斯的实验室是研究站上最整洁的,屋子里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灰尘。除了一个角落里小心翼翼叠放着的半打手册,他的办公桌上只有一个键盘和一台平板显示器终端。室内没有照片,没有海报,也没有其他任何个人纪念品。可在阿舍的眼里,这才是典型的马里斯:腼腆,内向,在个人生活和对事物的看法上几乎都深藏不露;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对一个密码学家来说,这些都是理想的素质。
遗憾的是,此时此刻,他的当前工作——这么一段简短而且似乎很简单的代码——原来却是如此难以捉摸。
阿舍关上房门,在唯一一把来客坐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我收到了你的信,”他说,“暴力破解有希望吗?”
马里斯摇了摇头。
“随机字节过滤呢?”
“意思无法理解。”
“我明白了。”阿舍灰心地陷进了椅子里。在他收到马里斯要他尽早过来一下的邮件时,他心里一阵激动,以为他已经破解出了那段代码。“尽早”这个词从安之若素的马里斯那里发出来,实际上是大声请求马上商量事情。“那么,它是个啥?”
马里斯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了开去,“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也许,正从一个错误的角度去破解这些代码。”
阿舍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是这样。昨天晚上我正在读一本有关阿兰•图灵(注:英国数学家和逻辑学家(1912—1954),著名的“图灵机”(Turing Machine)设想的提出者。他是现代计算机理论的奠基人之一,有“计算机之父”和“人工智能之父”之称。)生平的书。”
阿舍对此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作为一名追求完美的学者,马里斯正在致力于第二个博士学位:计算史上的重要时刻——阿兰•图灵是早期计算机理论的开创者,“说下去。”
“嗯……你知道图灵机吗?”
“你帮我重温一下吧。”
“1930年代,阿兰•图灵提出了一个理论上的计算机设想,这就是著名的图灵机。它由一条其长度可以无限延伸的‘带子所组成。‘带子上有一些用有限字母系统书写的符号。一个基于某种查询表的‘读取头从‘带子上走过,读出‘带子上的符号并释出其含义。根据读取的不同符号,‘读取头的状态能够变化。‘带子上储存的既可以是数据,也可以是‘转换方法,也就是他意谓的一些小程序。在今天的计算机中,‘带子就是存储器,而‘读取头就是微处理器。图灵声称这种理论上的计算机可以解决任何计算问题。”
“说下去,”阿舍说。
“我开始思考我们试图破解的这段代码。”马里斯用手指着计算机屏幕,上面显示的那个“守护神”发射的光脉冲信号,几乎像是在以它的简短和暧昧嘲弄着他们:
0000011111001010110101011001110111000101
0110001100010100011010011000010000000000
“我在想:如果这是一条图灵‘带子呢?”马里斯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让这些0和1从一台图灵机上通过,它们又会怎么样呢?”
慢慢地,阿舍坐着的身子朝前倾了过来。“你是说这80位代码……是一段计算机程序?”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疯狂,先生——”
还有什么疯狂能比得上我们身处这里这一事实本身呢,阿舍心想。“请接着说。”
“好吧。首先,我必须把这些0和1字符串分解成一个个单独的命令。我假定开头的5个0和5个1,是用来表示每条指令长度的占位符——也即由数字组成的每一个‘词的长度是5位。于是我们就得到了14条5位长的指令。”马里斯敲了一个键,屏幕上长长的数字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按顺序排列的一行行数字:
00101
01101
01011
00111
01110
00101
01100
01100
01010
00110
10011
00001
00000
00000
阿舍注视着屏幕,“作为一个计算机程序它真是太短了。”
“是的。显然,它应该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计算机程序。而机器语言就是数字语言的最基本也最普遍的形式。”
阿舍点点头,“然后呢?”
“等今天早晨我到了办公室,我就写了一个小程序,把这些数值跟标准的机器语言指令序列进行比较。这个小程序把所有可能的指令一个个地分派到这些数值上,再检查是否能从中得出一个可以运行的计算机程序。”
“是什么使你觉得这些信息——不管这信息是什么人发给我们的,它使用的也是跟我们一样的机器语言指令?”
“基于二进制,先生,对任何可以想象到的计算装置,存在某种不可再缩小的通用数字指令集:加,减,转移,若为0则跳过,还有布尔逻辑。所以我让这个小程序运行,并继续做我的其他工作。”
阿舍点点头。
“大约20分钟以前,这个小程序运行结束了。”
“这14行二进制数字被转译出任何可行的计算机程序了吗?”
“是的。得到了一个。”
阿舍觉得自己的兴致突然飙升起来。“真的?”
“是一个简单的数学表达式程序。就是这个。”马里斯敲了另一个键,一系列指令出现在了他的显示器屏幕上。
阿舍急切地弓腰凑了上去。
指令 助记符注 释
00101ADD/ 将地址13(10进制数)的内容取出放入累加器中
01101 01101/ 建立起一个标志
01011CNM/ 将标志值取反
00111PLC / 把结果值放入地址14
0111001110/
00101ADD /对地址12的内容作减法运算(注:原文如此。估计此处对应的助记符ADD(加法运算符)系SUB(减法运算符)之误。)
0110001100 /
01100ISZ / 将标志值加1,如果值为0则转移
01010JMP / 返回到第6步重复执行
0011000110/
10011 END/ 程序结束
00001 / 地址12
00000/ 地址13
00000/ 地址14
“这程序是干什么的?”阿舍问。
“你会注意到它的代码在一个循环中做了一系列的重复减法运算。在机器语言里,这种方式就是在做除法:通过重复做减法来实现。哦,这只是一种方法——你也可以通过做算术右移来实现——但那样一来你就得需要一套更专业化的计算系统。”
“这么说它就是一条除法语句?”
马里斯点点头。
阿舍感到自己在惊讶和困惑之中还夹杂着突如其来的极度兴奋,“别吞吞吐吐的了,老弟。他们除的是个什么数字?”
“1。”
“1。那它又被什么数字来除?”
马里斯舔了舔嘴唇,“哦,你瞧,问题就在这里,先生……”
26
这扇门是沿这条走廊墙上的6扇门中的一扇,而这个走廊位于3层甲板上东北方向的扇形区里。门上的标牌上简单地写着X光片读片室——平。
科罗利斯中校点头示意一名陪同的水兵打开房门,然后走了进去。越过中校的肩膀,克兰看到这是一间很小但却装备精良的实验室。甚至可以说,这里的装备也太精良了:大部分的可用空间里都被仪器塞得满满的。就在刚进门的旁边,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亚裔妇女正坐在一台电脑跟前,飞快地打着字。她抬头看见科罗利斯走进来,于是站起身,面带微笑,鞠躬表示问候。
科罗利斯没有搭理她。相反,他转回身,一只眼睛不以为然地看着克兰,另一只眼睛却看着他左肩膀上的某个地方。
“这应该合你的意了吧,”他说。他再次巡视了一下实验室——仿佛在用脑子清点一下室内的物品,以防克兰有可能偷走什么——然后又回到了走廊里,“在门外设上岗哨,”他对两名水兵说,然后转身离去了。
克兰对中校渐渐远去的身影注视了一会儿。然后他向水兵们点点头,走进实验室,关上了房门。环绕门框的橡胶密封圈在被挤压到位时,发出了低声的尖叫。他向那位女学者走过去,后者仍含笑站在她的实验室桌前。
“我是彼得•克兰,”他一面说,一面与她握了握手,“很抱歉我这样闯了进来,可我在这里没有工作场所,而他们说这间实验室里有一个读片台。”
“我叫平慧,”女士答道,微笑中的她显露出了一口明亮的皓齿,“我听说过你,克兰医生。你正在对所有病症进行调查,对吧?”
“没错。我正好需要看几张X光片。”
“没问题;需要什么你尽管用好了。”慧个子娇小、单薄,有一双充满活力和生气的黑眼睛。一口非常流利的英语中带着很重的汉语口音。克兰猜测她的年龄大约有30岁。“读片台在那儿。”
克兰朝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谢谢。”
“你需要什么就告诉我。”
克兰向读片台走过去,“啪嗒”一声打开了灯,然后把他为几位在钻探工场里工作的工人拍的X光片拿了出来。正像他猜想的:没有问题。X光片看上去令人沮丧地并无什么异常之处。一切看起来都很清晰。
在过去24小时内,他对钻探工场里的几名工人做了非正式的检查。他发现他们的病情陈述跟那些在研究站非保密区工作的人是类似的:既难以归类,又变化多端得让人恼火。一个人诉说有剧烈的恶心;另外一人则反映有视力模糊和视野缺损。其他人则抱怨有精神方面的问题——运动失调,记忆力衰退等等。这些病例看上去没有一个有多严重,而且——像往常一样——相互之间也没有关联。只有一例是真正有意思的:一位女性工人表现出了明显的性情失控特征。她本来是一位胆小、安静、滴酒不沾的人,可在过去几天里她却变得粗俗、好斗起来,在性行为上也变得很不检点。昨天,在被发现上班时喝醉以后,她被禁闭在了她的寝室里。克兰跟这位妇女及她的同事进行了交谈,并准备给罗杰•科贝特送一份全面的报告去让他评判——当然,最终要对其结论做适当的过滤。
克兰叹息了一声,从读片台上取下了X光片。他还为病人们做了核磁共振并采了血样,他要把这些东西拿到实验室里去做分析。可他担心结果也会跟之前的一样:得不出什么结论。他心里部分希望能在这里有所突破。尽管他绝不想再看到出现更多的疾病,可若是在钻探工场里有这么个发病群体——研究站里的真正工作都在那里——那就能为调查提供一个线索。可他们的情况并不比楼上的那些同事更糟。
不:他很清楚,斯巴达突然对这事关心起来并非因为问题很严重,而是因为问题的发生面。之前,只有不重要区域里的人受到疾病的侵袭,将军对此的表现是毫不在意。可现在轮到直接承担挖掘工作的人们也开始患病,斯巴达就立马开始关注起来了。
他“啪”的一声关了读片台上的灯。即使这些新病症最终证明仍无结果,它们仍给了他一个大的进展:他现在有权进入研究站的保密区域了。这使他能够有效监控的人员翻了一番,更不用说他还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找出环境因素的可能性。
平慧看了他一眼。她是一幅黑白分明的素描画:黑头发,黑眼睛,外加黑色的眼镜;白大褂,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你看起来很不快乐,”她说。
克兰耸了耸肩,“因为事情不像我希望的那样快一些对路。”
平慧一边戴上一双乳胶手套,一边点了点头,“那种感觉也适用于我。”她乌亮的头发剪得很短,在她转头时头发也跟着晃动起来。
“你在做什么工作?”
“做那个。”平指着远处的一个笨重设备说。
克兰走了过去,目光绕着它的边缘看了看。使他吃惊的是,他在这又看到了一个小“守护神”——跟阿舍给他看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那东西悬浮在半空中,颜色千变万化、闪闪发光。在这个物体的顶端,同样有一束向房间天花板上飒飒射上去的纤细纯白色光束。
“天啊,”克兰敬畏地说道,“你也有一个。”
平轻轻地笑了起来,“它们算不上有多稀罕。到目前为止这东西找到了不下20个。”
克兰惊讶地望着她。“20个?”
“是的。我们挖得越深,发现的就越多。”
“如果你们在竖井挖掘的途中就发现了这么多,那在它的周围这东西一定到处都是。”
“噢,它们不是在钻井的途中发现的。”
克兰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第一个是这样发现的。可自那以后,其余的就来迎接我们了。”
“迎接你们?”
平又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形容它。它们向着弹球而来,就好像它们是被吸引到它跟前似的。”
“你的意思是这些东西自己从坚硬的岩石里钻出来?”
平耸耸肩,“确切地说,我们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可它们确实来了。”
克兰更近地打量起这个物体。它看上去奇特得无法想象,它就那么悬浮在实验室的半空中,以其内在的炽热熠熠生辉:色彩万千,荧荧然如彩虹一般。克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忽然间有一种感觉,他深信阿舍的担忧是没有根据的。或许昨晚他读的那个让人不安的目击者报告是伪造的,要不然它整个就是指的另外一件事。导致这里的人们患病的根源无疑另有原因。这个物体应该是善意的。只有超越战争、侵略或邪恶的道德高尚的文化,才能造就出如此妙不可言的美好的物体。
“你在研究什么?”他低声问道。
“它发出的这束纤细的光芒。我用折射计、光谱辐射计来测试它,分析它的成分。可做起来很难。”
“你的意思是,你得让你的设备尽可能地去适应它——而不是相反。”
平又笑了起来。“那也是一种说法吧。可是不,我的意思是我碰到的难题就像你碰到的那样。那些东西就是相互对不上号。”
克兰两臂交叉叠在一起,把身体靠在了那台笨重的设备上。“跟我说说看,”他说。
“我很乐意告诉你。只有科技人员才会对这些‘守护神真正感兴趣,其他人只热衷于找到它的主脉。有时我想,我被分派做这个不重要的工作,是因为科罗利斯怕我碍事。我被带到这来为这些科学用计算机编程序,而不是操作它们。”
有一会儿,她的语调里隐隐透出了辛酸。这么说科罗利斯把她从重要的岗位上调离,放到了这个死水一潭的实验室里,克兰心想。把她的才华浪费在了跟理论打交道和次要的测量工作上。“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问,“他不信任你?”
“科罗利斯不信任任何人,特别是有中国大学工程技术学位背景的人。”她站起身,走过来指了指那个盘旋在空中的物体,“总而言之,它在发射一道光束是吧?它看起来非常稳定,对吧?可当你对它进行测试时,你会看到事实上它发射的脉冲频率非常高:超过一百万次/秒。”
“是的。阿舍对我说起过。”
“那还不是全部。它看起来像普通的光线,对吗?”
“是的,除了非常纯白这一点。”
“可是它太不普通了。事实上,它是自相矛盾的。几乎我每次做的试验都得出了反常的结果。”
“怎么回事?光就是光,不是吗?”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做的试验却得出了另外的结论。我在这给你举个例子。瞧见你靠着的那台设备了吧?那是一台光谱仪。”
“我从未见过一台这么大的。”
平再次微笑了,“不错,这是一台非常特殊的光谱分析仪。可它跟它的同类们干的是一样的工作,只是速度更快,精度更高。你知道光谱仪是怎么工作的吧?”
“它把光按其中所含的不同频谱成分进行分类。”
“正确。当物质被电离时——比方说,通过加热——它就会发光。不同的物质会发出不同的光。这种现象称为‘谱线辐射。而光谱仪能把它们提取出来,并进行分类。这对天文学家们来说非常重要。通过研究一个星球的谱线辐射,他们就能够测定出那个星球是由什么成分组成的。”
“说下去。”
“于是我也用光谱仪来分析这个小东西发出来的光束。而这就是结果。”平伸手拿起一张纸,把它递给了克兰。
克兰仔细地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却看不出任何特别不寻常之处。纸上有一条充满了波峰和谷底的飘忽不定的线,从纸面的左边蜿蜒伸展到了右边——跟心电图曲线没什么两样,克兰心想。
“我对光电分光术懂的不多,”他说,“可我也看不出这上面有任何奇特之处。”
“也许对一个遥远的星球这是不奇特。可对这个小东西呢?却是无法想象的奇特。这些”——她用手指着曲线上几个陡峭的尖峰说道——“是吸收谱线。”
“那又怎样呢?”
“当有一些东西挡在你观看的星星前面,像是大气或是别的什么,它们会遮去一部分光,吸收掉某些波长的光线,这样一来你就只能得到吸收光谱。可在这个跟你同处一室的小玩意发出的光束上,你却从不会得出这样的结果。”
克兰皱着眉头又看了看那张光谱曲线图。“这样看来,你是想说这个东西发出来的光只能被视为是来自于遥远的星球。”
“说得对。从根本上讲,这个‘守护神是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光谱的。”
克兰沉默了。他把那张纸还给了平。
“那还只是我在这个小家伙上面发现的十几个自相矛盾的特征之一。每次试验我都会得出不可思议的结果。这真让人着魔——但也让人灰心泄气。那也是我一开始就不怕麻烦使用光谱仪的原因——至少,我能借助天文学家使用的这种稳妥的手段,描绘出点东西来。”她摇了摇头,“其次,还有它的物质成分。首先它为什么会发出一道光束?你注意到这光束总是保持在一个方向上了吧——向上——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旋转的?”
“不,我不知道。”克兰有些心情烦闷地伸手接触到那个悬浮的物体,用手指把它转了转。尽管轻微用点力它就顺从地转了起来,可它发出的光束却如磐石般地毫不动摇,始终不变地指着天花板,光源起点则随着它的旋转平稳地在它的表面移动着。他手指感觉到那个物体冰冷而又十分光滑。
“怪了,”他说,“不管它在空中朝着哪个方向,这道光始终都从相对不变的位置上发出来,就好像它整个表面都能发光似的。”他把这个标志物挪近了些,这东西到了他的手掌中,似乎又有了一点温热的感觉,无疑这只是他的想象。他看了一眼平慧。“不知道是否——”
然后他突然不吭声了。因为她已经向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震惊和恐惧的神态。
“怎么了?”克兰问。
平博士又退后了一步,移到了一台很大的设备后面。“手套……”她的声音像是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突然,克兰感觉到手指尖上出现了烧灼一般的疼痛。他急忙把手缩了回去。被放开的“守护神”又平稳地滑回到了它原先在房间中央的精确位置。
他瞪大眼睛看着它,一阵陡生的恐惧使他仿佛生了根似的立在那里。平只对他说了一个词,可她的意思却强烈地向克兰传达了这样的信号:
无人曾经不戴手套地触及过它……
随着他手指上的烧灼感急剧增加,他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嘴里变干。他刚才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一个只有毫无经验的研究者才会犯的大错。现在……
可是他更进一步的想法却被突然响起的高音喇叭声给打断了。实验室中响起了尖锐的金属撞击声,通风孔“砰”的一声被关上了。头顶的照明灯突然熄灭,换成了红色的应急灯。
平已经按下了墙上的一个应急报警按钮,把他们两人封闭在了室内。
27
克兰呆呆地站立着。高音喇叭的声音似乎使墙面都在颤抖,应急灯的灯光则把实验室整个儿染成了血红色。
出了什么事?他抚摸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玩意——而他的抚摸触发了某种反应。哦,老天!他想,心里益发恐惧起来。我受了辐射?也许是阿尔法射线,或是弱中子辐射?剂量有多大?我该如何……
他摇摇头把这种推测从头脑中赶走,试图战胜恐惧,进行理性的思考。治疗局部身体遭受辐射的方法是什么?
他慢慢退后远离那个盘旋着的物体。“沐浴!”他大喊道,“我需要用生理食盐水洗浴,快!”
他向平望过去,看见她正俯在设备上对他说着什么——可在高音喇叭的尖叫声中他一点也听不清。
“什么?”他说。
对方一面大声喊着,一面做着手势。
“什么?”他再次叫道。
平转过身,按了一下墙上的一个按钮。突然,高音喇叭安静下来。过了一会,正常的灯光也恢复了。
“我在说,没事啦!”她大叫道,“那只是红外线!”
克兰紧盯着她。“红外线?”
“是的。我刚刚从控制台上得到了它的数据。你一摸它,这个标志物就开始发射红外光。”平对着她的仪器又多看了一会,然后从设备后面转出来,手里拿着一台便携式盖格计数器(注:一种探测放射性能量的仪器。),把它在克兰的身前上上下下地测了一遍,然后把仪器停在了他的手指处。“只有微量的背景值读数——也就是整个研究站上都存在的辐射剂量值。”
就在这时,克兰听到了高声说话和使劲的打门声。平转身小跑到一个通信控制台前,抓起一个电话听筒。“我是平博士,”她对着电话说道,“错误的报警。我重复一遍,刚才是错误报警。”
一个无形的、单调而又机械的声音传了回来。“输入确认码。”
平转到一个键盘前,在上面键入了一串数字。
“确认码验证通过,”那个声音回应道。“解除警戒。”
又是一声金属的“叮当”声,盖住通风孔的遮盖物缩了回去,新鲜空气重新吹进了实验室里。平开了门锁打开门,两名一直在捶打房门的水兵差点从门外栽了进来。
“是错误报警,”平谦恭地点头微笑道。“很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
水兵们端着枪,怀疑地朝室内到处看了看。平仍旧点头微笑着,过了一会儿——在最后看了克兰一眼后——两名水兵退回到了门外,继续守卫在门的两边。平关上门,转身向着克兰,脸上的笑容迅即变成了羞怯。
“对不起,”她说。
“你说对不起?我刚刚犯了一个连男学生都会感到丢人的错误。”
“不。我本来还以为你知道操作原则。我反应过度了,我……哦,我想我们在下面这里的人都有点神经过敏。我们做的每一项试验显示这些东西都是不活跃的和温和的。然而……”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两个人默默地站了片刻。克兰慢慢地呼了一口气,感觉心跳速度减缓下来。他的手指尖上还有点刺痛感。
平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事情。“实际上,”她缓缓地说,“我想你刚才也许帮了我一个忙,克兰医生。”
“怎么回事?”克兰一边心不在焉地按摩着手指,一边问道。
“你给我提供了别的分析对象。因为现在,这个标志物发出了两种电磁辐射。”
克兰注视着她。“你的意思是——”
“是的。”平指着她的仪器说,“除可见光以外,它还能发射红外线。”
克兰再次走近那个物体,这一次他带着几分小心。它悬浮在他的面前,波光闪烁,它的边缘微微晃动,那线条如海市蜃楼般地优雅精致、变幻无常。“它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喃喃道。
“问题就在这,不是吗,克兰医生?”
克兰凝视着它。“这会不会跟它的推进方式有什么关系——你看呢?”
“这种可能性很小。”
“自我防卫机制?”
“你的意思是,用这种方法使你放开它?同样不大可能。像这样精致的东西应该会有更有效的方式来保护它自己。我们试过想弄坏它一个——可不管我们怎么砸它,它却毫发无损、无动于衷。你的手指不可能对它造成多大的威胁。”
克兰皱着眉头,绕着标志物在室内转了转。他仍能感觉到一点因肾上腺素增加而带来的惊恐。他拿起一支塑胶试管,小心翼翼地向悬浮着的“守护神”伸过去,把它装进试管内,再用红色的橡胶塞子把试管塞紧,然后停下来审视它。那个小东西精准地盘旋在试管的正中,一副超然物我、不以为意的样子。
“阿舍认为它是某种信号,”他说,“光脉冲的开关是一种数字码。”
平点点头。“这是个符合逻辑的推论。”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克兰说,这话更多地是对自己而不是对她说的。他为没能将这事跟首席科学家联想在一起感到内疚。他跟阿舍的最后一次谈话还是在他的住舱里,当时斯巴达和他的随行水兵们闯了进来。从那以后他就忙个不停,一直没有时间跟他联系或是去找找他。
“我给他发一封电子邮件,”平说。她在她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开始打字。她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然后又继续打了下去。“真有趣,”她说。
“怎么了?”克兰朝她走了过去。
“网络出错了。”她指着屏幕说,“瞧,超过了最大允许丢弃数据包。”
“你这用的是哪种类型的网络?”
“标准的802.11g 无线网络,整个研究站上都是用的这种网络。”平又键入了一些命令。“看——还是这样。”
“我在医疗所里使用网络时从未出现过这种问题。”
“我这也是第一次出现。以前工作一直很稳定。”平重新敲入了那些命令。“好。第三次才把邮件发了出去。”
克兰还在思索着。“802.11g 无线网络使用的频段是什么?”他问。
“5.1千兆赫(注:此处原文可能有误。802.11g无线网络的频段应该是2.4千兆赫(GHz)。而5.1千兆赫则是802.11a无线网络使用的频段。)。怎么啦?”平从计算机屏幕上转过脸来看着他。“你莫非认为——”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干扰它?问得好。这个实验室里还有没有其他使用5.1千兆赫频段的设备?”
“没有。只有无线网络使用这个频段进行信息传输……”
平的声音有点疑惑。过了一会,女学者和医生相互对望着,然后——仿佛同时想到了似的——他们一齐转向克兰拿在手里的那个安详地盘旋在试管中的小标志物。
平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到旁边的一张实验桌前,在一堆仪表和手持式装置里寻找着,最终她找出一台分析仪。她向悬浮物走过来,把分析仪举到它的面前,然后看着仪器上的小屏幕。
“天啊,”她说,“它发射的信号频率也是5.1千兆赫。”
“它能以三种频率进行通讯,”克兰说。
“我们已知的三种。可突然间我愿意打赌说还有更多。也许多得多。”
“你肯定这是一种新现象吗?”
“肯定。而原来它只有一个可见光波段——再没别的。”
克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悬浮物。“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他喃喃道。
平给了他一个奇怪的微笑。“像是你把它唤醒了,克兰医生。”
然后她走回她的办公桌,坐下来,开始在键盘上兴奋地敲打起来。
28
“二氧化碳吸收剂?”
“无误。”
“伺服与框架控制?”
“无误。”
“挡流板完好率?”
“100%。”
“惯性制导指示器?”
“绿色。”
“电磁阀状态?”
“最大。”
“温度传感器?”
“无误。”
托马斯•阿德金森转向他的仪器操控板,关闭了领航员和工程师两人之间的反复询问。他自己的面板灯是绿色的,固定在弹球底部的机械手臂已经准备开始工作了。
来自球壳外面的“嗡嗡”回声已经停止,代之以微弱的“嗖嗖”噪声:进口舱盖已经焊接完毕,所有的焊缝也都做了抛光处理。一个来到钻探工场里的新来者,围绕着这个弹球转上一圈,只能看到一个毫无瑕疵的光滑球体,一点也看不出里面有3个人的迹象。
3个挤在非常狭小的空间里的不舒服的人。
阿德金森在他的小金属椅子里转动着身体,试图为自己度过未来的24小时找出一个好受些的位置。因为进出弹球非常耗费时间——进来的准备工作需要90分钟,出去则要花30分钟——为求最大效率起见,乘员们不得不把工作时间延长为通常的3倍。
最大效率,得了吧。老天爷!肯定能找到个比这更轻松的谋生方式。
通讯链路里传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弹球1号,我是潜水控制中心,”耳机里传来一个空洞的声音,“你们的状态?”
领航员格罗夫拿起了麦克风,“我是弹球1号。所有系统运行正常。”
“明白。”
阿德金森偷偷地看了一眼格罗夫。作为领航员,他是这次下潜的技术负责人,说起来这真是个笑话,因为这家伙除了看几个仪表,确保工作不被弄砸,几乎不干别的事。真正的工作都是他自己和工程师霍斯特两个人在做。即便如此,格罗夫还是那种类型的人:他时刻都意识到那些音像信息不仅要传回钻探工场,而且还要传给华盛顿郊外的一个安全基地,所以冲着摄像镜头,他也得表现得像个指挥官的样……
通讯链路里又响起了叽喳声。“弹球1号,水闸开启。可以下潜。”
“明白,”格罗夫说。
过了片刻,一切都沉寂下来。弹球旋转着离开船台移向水闸时,坐在里面的人先是感到突然颠簸了一下,接着就有渐渐的下沉感,然后,固定它的夹具松开、弹球向闸门落进去时,又突然感到一阵短暂的垂直下坠。加压门合上时,头顶上传来“轰隆”一声,跟来自外面的所有其他声音一样,这声音减弱的方式十分奇特,它荡来荡去,以古怪的方式朦朦胧胧地回响了无数次。
那都应归功于弹球非比寻常的——事实上是怪异的——结构。它的外壳是由钛金属和环氧陶瓷硬质合金经特殊层压处理制成的,内壳则用钢材做了加固。不过对潜水装置来说,采用双层外壳是很普通的事。使弹球独一无二的是两层外壳之间的填充材料。阿德金森看过示意图和照片,那里面的支撑物是成百上千个数不清的支杆。这些支杆不仅分布在两层壳体之间,也分布于支杆与支杆之间。
弹球的设计者是从大自然中得到了设计的灵感,而这正是阿德金森感到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他们阐述这一点时,他觉得他们简直是在开玩笑。复杂得难以置信的支撑杆模仿的对象是……啄木鸟。这种看上去与其他鸟类别无二致的鸟,日复一日地凿击着树干,在这种撞击的培育下,创造性地使它的大脑演变成了果冻一样的胶状物。而啄木鸟的颅骨是双层的,这中间——猜猜是些啥?——就有着许许多多微小的支杆。
阿德金森摇了摇头。一只啄木鸟。耶稣啊!而就因为有非常大的压力,还不得不把人完全密封在这么一个亮闪闪的球里……
这个压力。阿德金森总是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它。
“弹球1号,”通讯链路里又发出了嘎嘎的呼唤,“我是潜水控制中心。你们已经通过水闸。加压密封启动。”
“明白,”格罗夫说。他放下无线电话,转向霍斯特。“‘狮蚁状态如何?”
霍斯特正趴在他那有3个显示屏、1个键盘和2个小橡胶操纵杆的操控台上。“正在获取。”
闲着没事的阿德金森在旁边观看着工程师的工作。霍斯特眼睛专注在屏幕上,上面能看见3个物体的淡绿色声纳图像,每个屏幕上有1个:他们自己的弹球在第1个屏幕上;第3个屏幕上是隧道掘进机;而在中间那个屏幕上,则是俗称为“狮蚁”的远洋机器人。船上只有一个“真正的”外部摄像机,那是由无线遥控的可视区勉强比潜望镜大一点的装置,是给领航员专用的。
“锁定了,”霍斯特说。
“明白,”格罗夫在他的主控台上很快地按了几个开关,然后把一个大旋钮顺时针转了90度。“加大增益至75%。”
格罗夫的主控台上发出一个唧唧声,接着似乎到处都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然后,随着弹球突然向下猛地一沉,他觉得心窝处就像有个气球被突然拽住了似的,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全部获取,”霍斯特说。
格罗夫把无线电话从底座上一把扯下来。“潜水控制中心,我是弹球1号。我们已经锁定了‘狮蚁。现在正在下降。”
霍斯特回到他的操纵杆上。弹球再次向下猛地一冲,这次感觉稍微要温柔些,然后就开始平稳地沿着竖井向挖掘工作面降下去。
阿德金森又摇了摇头。这弹球的结构已经足够古怪,而它潜水的方式就更加奇特了。他在潜艇里干过,很熟悉潜艇的压载舱和配平控制操作。可弹球上是没有压载舱的——在外壳上开孔洞,哪怕是最小的舷窗都是行不通的。作为替代,他们使用了一种名为“狮蚁”的机器人潜水器,在竖井中,它的位置位于他们的下方,每个班次开工时它都会下行到挖掘工作面上去。它与弹球之间通过一个强有力的电磁场连接在一起:当“狮蚁”往下走时,它拖着弹球一起下行。
下潜之前,弹球上的大气压力与研究站上的一致。然后它下降到竖井的底部,通过电磁链路遥控“狮蚁”做所有的工作。到下班时,负责操控“狮蚁”的霍斯特只需把电磁链路断开,弹球就会再次向上升起,并不断寻求与周围海水之间的气压平衡,直到它安全地回到研究站内,气压在这里达到最终的平衡,弹球也停止了运动。
看起来真够奇怪的。它工作起来就像是在施魔法,一步步地越潜越深。它甚至还带有故障保险装置:如果“狮蚁”出现机械失灵或故障,工程师要做的所有工作就是早早地切断电磁链路,于是弹球就会自动升上来。阿德金森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整个这套工作程序的安排却是非常巧妙的。当你彻底了解了它的原理之后,在这个压力下,你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解决方案……
又来了——这个压力。
“相对深度负1,000英尺,”格罗夫通报道。
“电磁链路状态良好,”霍斯特说,“稳速下降中。”
阿德金森舔了舔嘴唇。为在这样的深度下进行工作,这个压力不仅迫使他们搞出了这么一个挥霍的解决方案,而且还使这工作干起来既缓慢又痛苦。首先,让坚固且自主运行、堪称牢不可破的隧道掘进机把竖井向下钻个十几英尺深,再让海水涌进来填满这个新挖出来的洞。然后,他们就操纵附着在弹球底部的极其复杂和精致的机械臂,用强化钢带对这个新挖出来的空间进行加固。这些都是他的活,还包括用真空吸尘装置把挖出的淤泥抽上来,再通过一根接在排污口上的粗导管,把淤泥排到离研究站几百码以外的海底去。这些活干起来既要快,还得一丝不苟,否则岩石和沉积物就会塌落下去——可千万别出这种事——把挖掘机掩埋掉。
“相对深度负2,000英尺,”格罗夫哼哼道。
当然,那种事不会发生,因为他们都受过极好的训练,而且整个过程也处在严密的控制之下。他的训练——这得感谢那个怪僻的老古板——尤其显得繁重、不愉快和苛刻。
到他们下班时,在研究站的正下方,中心竖井将再向下扩展300英尺深或更多一点,并且漂亮地被打上加固钢带的衬里——由于竖井里灌满了海水,钢带本身不会承受任何压力。
“我们的下降速度慢下来了,”格罗夫说。
霍斯特盯着他的屏幕,“‘狮蚁也走得慢。”
格罗夫皱起眉头,“这不像上一次,是吗?”
“上一次”指的是在前一天的任务中,“狮蚁”在接近竖井的最低点时,令人费解地停止了对命令的响应,时间有60秒。阿德金森漫不经心地想,哪个白痴给它起了这么个绰号。“狮蚁”这名字听起来像个小可爱,可这玩意的真家伙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只虫子,而且也根本不是什么小可爱:当你真正看到它之后,你会发现它是个笨重、样子狰狞的机器人。
“不,不像上一次,”工程师发话了,“只是有一个温度比降(注:温度比降(temperature gradient),也称“温度梯度”或“温度差”。这是反映传热介质与周围环境温度差值的变化率及其方向的一个参数。在容积相对恒定的情况下,由于温度与气压呈正相关关系,而海底竖井是一个相对封闭(容积相对恒定)的空间,因此气压的变化可以借助温度的变化(温度比降)来反映,也即通过温度的变化即可感知压力的变化。)。一会儿就过去了。”
阿德金森在小座位里优美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他想起今天本是个喜庆的日子。昨晚,隧道掘进机已经钻穿了基岩层——也就是地壳的第2层。他们将成为世界上第一个钻进大洋层——第3层,也就是地壳部分的最深一层——的人。再往下就是莫霍界面……不管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阿德金森对他们在大洋层里会发现什么感到很好奇。他只知道它是3层中最薄的一层,也是最少被人了解的一层。毕竟,就连海洋钻探工程也从未钻到过这样的深度。他们将到达无人到达过的地方——他有必要记住这一点。
他叹息一声,用手指懒散地抚弄着操纵机械臂的复杂扳机装置——当然,因为不能在弹球外壳上钻孔安装液压控制系统和线路,操控是以无线方式进行的。他寻思道,如果同伴们是些更有意思的人,下行过程会要快得多。可跟霍斯特和格罗夫交谈,实在是一件非常枯燥乏味的事。
“负5,000英尺,”格罗夫说。
我操你姐,阿德金森没好气地想。
10分钟过去了,只有不时从无线电里传来的上面指挥台的嘎嘎说话声,以及格罗夫不停的实况报道打破了沉默。他们终于到达竖井底部时,阿德金森来精神了。一旦他的细致活儿可以开始了——接收从研究站上用缆绳放下来的半圆形的钢带,再用由无数小杠杆控制的机械臂把它们安插到位,并做密封处理——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了。
“启动减速,”格罗夫说。
霍斯特在固定在他的操纵杆之间的小键盘上按了几个键。“开始滑行。”
格罗夫抓起无线电话。“潜水控制中心,我是弹球1号。我们已经接近挖掘工作面。开始载物准备。”
“弹球1号,收到,”喇叭里传来嘎嘎的回答。“首批载物5分钟内上路。”
格罗夫看了一眼阿德金森。那是要他接手工作的信号。他点点头表示回答,然后开始做着准备。他把声纳开关转到主动模式,预备监视放下来的钢带。他小心地握住控制机械臂的闸柄,让它弯曲了一下,以检查6个小操纵杆的状态,然后开始运行一整套测试程序,先是大动作控制,再是精细动作控制。
奇怪。机械臂对他扳动闸柄发出的控制命令反应很迟钝,几乎是懒洋洋的……
他的思考突然被格罗夫的声音所打断。
“我们停下来了,”领航员说。他转向霍斯特,“怎么回事?”
“我无法确定。”工程师在他的键盘上轻轻地敲打了一下,眼睛看着其中的一个屏幕。
“有接近隧道掘进机发出的接近警告信号吗?”
“没有,”霍斯特回答,“它按计划准时开始了工作。它已经挖下去了4英尺深。”
“那为什么‘狮蚁会停下来?”
“不知道。”霍斯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滑动着。“它对命令只有断断续续的反应。”
“天啊!我们就需要这个。”格罗夫“砰”的一掌打在舱壁上。
事情进展顺利时,这位领航员还能够让人忍受,可一旦碰到了麻烦,这家伙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混蛋。阿德金森强烈希望他们这一趟班次不会最终也成为一个记录。
“你能把增益提高吗?”格罗夫问。
“已经是最大值了。”
“哦,见它的鬼!你最好——”
“瞧,”霍斯特说,“它又动了。”
“那还差不多,”格罗夫答道,他的腔调又恢复了正常。“OK,阿德金森,准备——”
“噢,妈的!”霍斯特说。工程师突然变得急促的声音使阿德金森的心头忽然产生了一种恐惧。“它升上来了!”
“怎么回事?”格罗夫问。
“‘狮蚁。它不再下降。它朝我们来了!”
阿德金森转脸看着工程师的中间那个屏幕。的的确确,在这个以声纳探测信号进行显像的绿色屏幕上,他看到那个机器怪物正向上而来。就在他看的节骨眼上,那家伙像是正在加速。
“哎,让它停下来!”格罗夫喊道,“把它关掉!”
霍斯特拼命敲打着键盘。“我做不到。所有信道它都没有反应。”
一阵尖厉的警报声突然响起。“碰撞警报,” 喇叭里传来一个没有人气的女声。“碰撞警报……”
“情况不妙!”霍斯特大喊道,“还有50英尺。”
阿德金森内心的恐惧感更加强烈了。如果“狮蚁”撞上他们——如果它撞坏了弹球的外壳——用来保证他们结构完整性的复杂的蜂窝状结构的支杆就会遭到破坏……
在一阵恐慌中,他转着身体,伸出手去又抓又撬,毫无意义地寻找着出口。
“我要取消这次任务!”格罗夫压过警报声大声喊道,“霍斯特,把电磁链路断开,我们往上走。”
“已经断开了。可‘狮蚁还在靠近。现在只有30英尺远了!”
“见鬼!”格罗夫抓过无线电话。“潜水控制中心,我是弹球1号。我们要终止任务并返回。”
“弹球1号,重复一遍?”无线电里传出劈啪作响的回应。
“‘狮蚁失灵了——我们正在做紧急上浮。”
阿德金森紧紧抓着他的坐椅,竭力想要控制住自己。他现在能感觉到他们已经以令人讨厌的速度缓慢上升了。他的眼睛牢牢地盯在霍斯特的屏幕上。快一点,该死的东西,快一点啊……
“即将碰撞,”那个柔和的女声又开口了。“即将碰撞。”
“10!”霍斯特几乎号叫起来。“哦,基督啊!”
“预备撞击!”格罗夫大叫道。
阿德金森一下子扑在他的操控台上,咬紧牙关,尽可能紧紧地抓住强化隔板。有片刻工夫,弹球里所有的狂暴喧闹——危险逼近警报的哀号声,以及格罗夫的大吼大叫声——全都奇怪地在一阵短暂的濒死等待中戛然而止。然后,下面猛地遭到了撞击;弹球突然向上一颠,再歪向一旁,金属在摩擦和被割开时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尖啸;在弹球不受控制地向上猛地一冲的过程中,阿德金森的头狠狠地撞在了地板上……紧接着,黑暗便笼罩住了一切。
29
克兰在3层甲板迷宫一般的走廊里一路小跑着,身旁紧跟着一位剪着板寸头的金发水兵。
“怎么回事?”克兰问,“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先生,”水兵说,“给我的命令是护送你去钻探工场。越快越好。”
水兵停下来打开了一扇没有标记的门,它通向一个狭窄的维修用的楼梯井。他们沿着金属楼梯向下跑去,一步跨两个台阶,来到了1层甲板。水兵突然打开了另一扇门,他们跑进又一条容易迷路的狭窄通道。克兰一面跑,一面注意到这里的墙面——研究站的最低一层——被涂成了暗红色。
现在前面出现了两扇很大的门。在克兰跑近时,守在门边的水兵们为他把门拉了开来。门那边就是钻探工场,即他头天看到过的研究站上的巨大设备棚。有三面墙一线排开全是设备隔舱和仪器搁架,众多开着的舱门里既有实验室,也有器材库房、监测站和休息室。两层楼高的天花板上张灯结彩般地布满了起重机、行车台架、横七竖八的链条以及液压设备。到处都是忙碌的技术人员,他们小声地说着话,脸色憔悴而又焦虑。远处的某个地方,一台警报器正呜呜地响着。
在大棚的中央位置,一群人聚集在一个显然是水闸的密封上盖板的周围。人群中有斯巴达将军。克兰快步向他们走了过去。
“出了什么事?”他问斯巴达。
将军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盯着那个水闸。“弹球1号出了点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我们跟里面的乘员失去了联络,没法弄清确切的情况。显然,是牵引弹球到挖掘竖井下面去的那个机器人装置出了故障,它撞上了弹球。弹球1号的上升失去了控制。”
“哦,天哪!他们失压了吗?”
“可能性很小。伤害更可能是由……撞击而引起的。”
“钝器撞击外伤,”克兰嘀咕道。他朝周围扫视了一遍,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你说过这个弹球里有3人一组的乘员吧?”
“没错。”
“我手里现在没有任何医疗设备。”
“战地急救工具这会儿正在送来的途中。”
一只喇叭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声音:“估计碰撞时间,2分钟。”
“仅有战地救护工具是不够的,将军,”克兰说,“我需要在这里开辟急救场所。我需要毕晓普医生的帮助。尤其是如果需要做伤员鉴别分类(注:也称检伤分类,是指将受伤人员按轻重缓急和救活的可能性进行分类的过程,常应用于以有限医疗资源救治大量伤员或患者的场合。它通常分为三类:无处置即难存活者、无处置亦可存活者、处置得当即可存活者。)的话。”
斯巴达又转过来看了他一眼。“不能在钻探工场里。”
“可是——”克兰分辩道。
“你可以用4层甲板上的临时医务室。我会让毕晓普医生上那儿去。”斯巴达向站在附近的众多水兵中的一位招了招手,“去找到毕晓普医生,然后护送她到4层甲板上去,”他命令道。
水兵敬了个礼,然后迅速离去了。
“要是有脖颈损伤怎么办?”克兰问道,“我们不能轻易搬动这些伤员……”可他一看到将军脸上的表情,话没说完又闭上了嘴。
旁边一位实验室技术员从控制台上抬起头来。“将军,”他说,“弹球1号的上升速率稍微变慢了一点。”
“现在速度是多少?”
“每秒34英尺,阁下。”
“失衡状态,”斯巴达说,“该死的它还是太快了点。”
克兰一边等待,一边把一旦弹球归位后他接着就要做的稳固处理程序温习了一遍。从他的专业角度看,说到底这就是创伤急救人员都需要遵守的那套程序。现场急救的ABC三部曲是:保证气道畅通,实施人工呼吸,建立有效的人工循环。如果与那个机器人挖掘机发生的碰撞非常猛烈,就还可能有撕裂伤、挫伤和潜在的脑震荡。因为他必须把这些乘员运到4层甲板上去,他还需要颈椎固定项圈,还有短夹板用以避免——
“估计碰撞时间,60秒,”喇叭里又传出了那个没有灵魂的空洞声音。
“就没有任何办法让它慢下来吗?”克兰问。
“在它即将撞上水闸之前,我们向它释放二氧化碳气体作为缓冲,”斯巴达说,“理论上,这能减缓它的碰撞。但是时间需要把握得非常准确才行。”
他向那位实验室技术员走了过去。“在最后5秒的时刻释放气体。”
“好的,阁下。”技术员脸色苍白地说。
克兰环视了一下整个大设备棚。忙乱的工作已经停止,工场里一片肃静。每个人都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
“30秒,”喇叭里传来了声音。“解除加压密封。”
斯巴达从控制台上抓起一个无线电话。“全体注意了,准备迎接撞击!”
克兰走到旁边的一个隔墙旁,用两只手扶住墙。
“上升速率?”斯巴达问技术员。
“恒定在每秒32英尺,阁下。”
喇叭里嘎嘎地通报道:“15秒。”
斯巴达转过头去朝钻探工场里很快地扫视了一遍,依次简短地盯了每个人一眼,好像要让自己确信所有必要人员都已到位。然后他转向技术员。“释放二氧化碳。”
技术员“劈劈啪啪”地按了一通按钮。“释放完毕,阁下——”
就在这时,克兰感觉脚下传来了猛烈的撞击。研究站轻轻颤抖了一下。
就像电路被突然接通了似的,钻探工场里立即恢复了活力。在大声的命令中,身穿研究室白罩衫的技术人员和穿军用工作服的水兵们奔向他们各自的岗位。金属地板上发出一片沉重的脚步声。
“水闸完好吗?”斯巴达问技术员。
“百分之百完好,阁下。”
斯巴达拿起无线电话,使劲按了一个频道。“打开舱盖,”他厉声说道,“把我的人给弄上来!”
“外闸门开启,”控制台上的技术员说。
克兰看见3名工人把一个样子很奇怪的带轮子的装置推到了水闸的旁边:那是一个约7英尺高的钢台架,台架上安装着一个很大的有带齿圆周的金属环。圆环上装着两个像是工业强度的激光器,一边一个互成180度对角。无疑,这是一个切割装置,它能够在弹球上割出一个圆洞,打通一个出口,从而救出里面的乘员。
“弹球1号已进入水闸,”技术员说,“关闭外闸门。”
“用这激光器多长时间能割出一个出口?”克兰问。
“8分钟,”斯巴达说,“这个切割速度是通常的两倍。”
克兰的注意力被激光器台架旁闸门主入口处的一阵忙乱吸引了过去。3名水兵加入进来,每人推着一个搬运病人用的带轮子的金属担架推车,另外还有一名肩膀上背着战地急救工具箱的水兵紧跟在他们的后面。斯巴达眼睛看着克兰,然后朝弹球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那意思是告诉他,该你上场了。
克兰向激光器台架走过去,用手招呼推着担架车和拿创伤救治设备的水兵上来。然后,他开始忙着做准备工作,铺好担架,打开急救箱,拿出医疗设备,准备搬运伤员要用的颈椎固定项圈和固定短夹板,还有心理检查项目表,以等待着伤员们的到来。
“闸门封闭,”技术员说,“进行气压平衡。”
“挂上牵引器,”斯巴达命令道。
在一阵嗡嗡的噪音中,克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很大的机械夹钳向前移动到了水闸的上方。
“气压平衡完毕,”技术员说。
“打开闸门,”斯巴达说。
有片刻工夫,一切又复归寂静。克兰感觉脚下响起一个隆隆的声音。两面水闸盖板从地板上向后退去,露出了下面黑色的水面。在机械的嗡嗡声中,夹钳慢慢地向下沉去,在沉重的缆绳下它一边晃荡,一边张开了钢爪。它一直下降直到完全没入水中,嗡嗡的噪音才停止下来。克兰隐约听到有金属沉闷的“哐当”一声。钢缆又开始向上拉起,这一次速度更慢。他看到夹钳从水里露了出来。它一寸一寸地向上升着,先是露出液压拉杆,然后是沉重的钢爪……最终,非常缓慢地,被夹钳夹住的弹球1号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人群里同时发出了喘息声、叹气声,还有被压抑住的叫喊。克兰身后有人开始哭泣。
他几乎没有听见。
夹在机械夹钳钢爪中间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光彩照人、闪亮而又美丽出众的球体。那里只有一个皱缩成一团、严重下陷的金属块;骇人的压力已使它面目全非,变成了一个浅灰色的块状物,体积仅及过去的三分之一大小。它的一部分外壳已被撕开成了四分五裂的大口子,碎裂的金属片如花瓣一般向内翻着,暴露出了里面如豪猪刚毛般的穗状的支杆。其余部分则被压缩得太厉害,看上去就像被熔化了似的。没有一处破损和扭曲能让人们辨认出这个弹球原来的样子。
一种可怕的沉默笼罩着这个悬挂物,只能听到周围人们的哭泣声。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弹球就这么挂在那里,悬停在水闸的上方,操作员震惊得忘了下步的动作。
“把它放下来!”斯巴达发怒地下令道。克兰瞥了他一眼,可将军的表情实在是太可怕,他不敢多看,又把目光转回到弹球上。
在金属抗议般的一声尖响和链条的叮当声中,弹球1号的残骸被移到了水闸的一边、距离地面约1英尺高的地方停了下来,海水如急流般地从它上面落到钻探工场的地板上。而克兰不仅看到了海水,他还怀着揪心的沮丧注意到从揉成一团的废墟里,流出了黏稠的红色液体。
很明显——一切都太明显不过了——不会再需要颈椎固定项圈和固定短夹板……或者任何别的东西了。克兰转身向着水兵们,准备告诉他们收拾起医疗设备。
可即使在他这样做时,他还是发现了在钻探工场围观的惊恐人群当中,有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一位穿着褪色围兜工装裤的矮个男人,有一双锐利的蓝眼睛和一头桀骜不驯的银发。他是弗莱特,那个在他的住舱里出现的怪老头。站在两个技术员身后、很难被人发现的他,正以怜悯的表情和近乎孩子般的悲伤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然后他转脸看着克兰,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接着,他缓慢而又有意识地张开口,无声地说出了他未经邀请闯入克兰住舱时曾说过的同样一句话:
一切都很快会坏掉。
30
霍华德•阿舍在“深海风暴”研究站上有两个实验室:一个小而舒适的在8层甲板上,另一个较大些的在4层甲板上。两个房间有很大的不同。8层甲板上的这间他长期呆在里面,随意而不拘束,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而在保密区的那一间则是个备用的事务性场所,布置得十分简朴。他现在就在后者这个实验室里——两只手抱着脑袋,仔细地思考着摊在他面前的一系列复杂的图表和算式——这时房门打开,斯巴达将军走了进来。
有那么一会儿,这两个人就像是拳击场上的对手,眼睛瞪眼睛地互相对望着。然后阿舍绷紧拉长的脸稍稍松弛了一些。
“坐吧?”他用悲哀而又平静的语调说道。
斯巴达摇摇头。“磁力引导下降装置——那个‘狮蚁——已经破烂不堪了。在对它进行彻底检修的同时,我们计划用备用件。”
“这么说你打算继续往下挖?”
“当然。为什么我们不能?”
阿舍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将军,刚刚死去了3个人。”
“我明白这个。你的工程师们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关于‘狮蚁发生故障的原因?还没有。”
“在如何确保它不再出故障这一点上呢?”
阿舍以审视的眼光看了将军一会儿,然后他叹着气说:“两倍——或者更好一点是三倍——的电磁场强度,应该能够保证电磁链路在未来的下潜中维持稳定。”
斯巴达点点头,“还有别的吗?”
“是的。把在建造竖井过程中不是绝对需要的机器人和自动化工序全部关闭掉。这也包括剩下的两个弹球和‘狮蚁在内:使用最少的器械进行工作。关键性的仪器应使用备份多批次方式,并进行合法性校验。”
“这就是你的建议?”
阿舍皱起眉头,“我的建议是我们停止所有的工作,直到我们彻底弄清是什么导致了这场灾难,原因何在。”
“那样做行不通,阿舍博士。谁也不知道要弄清到那种程度得花多少时间。”
“可这些死亡——”
“一起悲惨的事故。格罗夫、阿德金森和霍斯特——在他们签署协议时他们也明白这工作的内在危险性。这一点,你也同样明白。”
阿舍还想分辩,“将军,听我说——”
“不。阿舍博士,你且听我说上几句。人类不总是乐于为探索和获取新知而献身吗?这难道不正是我们都上这儿来的原因?你看看罗伯特•法尔肯•斯科特(注:英国海军军官和极地探险家(1868—1912),1910年他率领一支5人英国探险队,与挪威人罗尔德•阿蒙森的探险队争夺最先到达南极点的荣誉,结果以后到落于下风。该探险队最终在返回途中全部丧生。尽管这次探险以失败而告终,但事后他仍被英国国王追封为骑士。),阿米莉亚•埃尔哈特(注:美国飞行员(1897—1937),第一个单独飞越大西洋的妇女,1937年她和领航员一起作环球飞行,当完成2/3航程时,飞机在中太平洋国际日期变更线附近突然失踪,下落不明。),还有挑战者号(注:美国正式使用的第二架航天飞机的名称。1986年1月28日在进行其第10次太空飞行时,因故障导致在升空后73秒时爆炸解体坠毁,机上7名宇航员全部丧生。)的机组人员。我们在这里的所有人也是为了使人类生活更加美好,才把生命置之度外,去奋发努力的。”
阿舍叹息了一声,用一只疲惫的手揉了揉眼睛,“还要考虑经验性的证据。”
“什么样的证据?”
“弹球1号刚刚进入第3层,也就是地壳的最下面一层——大洋层。这一次的反常行为刚好发生在我们到达最深位置的时刻,这难道会是巧合吗?”
“压力问题不会引起那样的故障。”
“我说的不是压力。我说的是我们越来越接近的下面的情况。大洋层是3层中最薄的一层。即使我们暂且不去考虑这些死者,难道所有那些奇怪的病症就不让你感到头痛?对大家私下里开始的议论纷纷,还有出现的严重士气问题,难道你就毫不在意?”
斯巴达还没有回答,阿舍就站起身,不安地在室内踱起步来,“多亏了克兰医生,我们才向前跨了一大步。”
“克兰医生就该只做他的分内事,”斯巴达说。
“他还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最大的突破。这些‘守护神不再只发射一种波长的信号。它们现在能发射不同的信号,波长有数千种,或者无数种。事实上,它们似乎能发射电磁波谱中的每一个波段的信号。无线电波,微波,红外线,紫外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那样一来,它们就会扰乱我们的仪器和无线网络,”斯巴达说,“如果说它有什么意思的话,大概也是在表达某种形式的欢迎。”
“有可能。但它也有可能是其他的意思。”
“例如?”
“我不知道。可什么东西会如此重要,以致他们要用尽所有可用的带宽来进行传播?”阿舍犹豫道,“我坚持认为我们应该停止挖掘,直到我们弄清这个信息的含义。你现在招了比平时多得多的海军情报员到研究站上来,如果我可以利用他们,合起来共同做事,我们就能尽快破译出这个信号。”
“他们现在有别的任务。此外,你也没有证据证明它就含有信息。”
阿舍既绝望又愤怒,“那你认为呢?它们是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注:半人马座为南天星座之一,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是该星座中的一颗一等大星,中国古代称其为南门二。它是一颗三合星,由3颗恒星所组成。其中的c星(又称比邻星)是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4.2光年)。)的最初40次广播?”他又开始踱起步来。
斯巴达向他注视了一会儿,“好吧,阿舍博士,我们就假定有信息存在。就像我说的,碰巧他们是在欢迎我们。或者也许他们是在向我们发送我们所挖东西的使用说明。我对此感到好奇吗?好奇得很。可是我打算停下一切工作,直到你发现他们想要说些什么吗?不。首先,在破解那个代码上你没法给我一个评估。你能吗?”
“我……”阿舍停下脚步,生气地摇了摇头。
“其次,那个信息是什么并不重要。正如你提到的,我们现在进入了大洋层。我们再有一周时间就能到达莫霍界面,时间也许会更短。不管那下面是什么,我们都要把它提取出来,对它们进行研究——赶在其他任何人之前。”
阿舍张开嘴正要回答,可还没等他说出口,地板就颤动起来:先是很平缓,然后变得很剧烈。书架上的手册和夹子掉了下去,一个装有实验室用具的盘子也从旁边的工作台上滑落到地下,发出了玻璃打碎的声音。走廊里传来嘈杂的说话声,远处还响起了警报。斯巴达跳起脚来,冲过去抓起阿舍的电话开始拨号,就在这时,研究站里又是一阵晃动。
“我是斯巴达上将,”他对着送话器说道,“确定震动来源。如果有任何损害,立即向我报告。”
他转身看着阿舍。首席科学家正扶着工作台的边缘支撑着身体,此刻的他站立着一动也不动,昂起头像是在听什么。“现在还只是余震,”他喃喃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舍博士?”
“我们在中央海岭上工作所付出的代价。好处是,这里的地壳很薄——莫霍界面的深度不到5英里。坏处是,海岭地带是地震的高发区。”
“地震,”斯巴达重复道。
“是的,通常是小量级的——毕竟这里是离散板块边界。”他从他的眼镜上方看着斯巴达,表情里半是悲痛,半是嘲讽,“你从未看过我给你的关于板块构造学和海洋学的白皮书?”
但将军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正集中在阿舍右肩膀后方某个模糊的斑点上。最后,他摇了摇头。“完美,”他说。“真是太完美了。”
31
4层甲板上的临时医务室,其狭小就像楼上医疗所的宽敞一样引人瞩目。这让克兰回想起了“幽灵”号潜艇上的小医务室,他在那尽是隔舱和管道的环境里辛辛苦苦地工作了大半年。然而它的微小,此时此刻看上去却让人觉得压抑般地空旷。克兰满心期待着把弹球1号上的3个人送到这里来,可现在,这些乘员们留下的东西甚至连红色医疗废物袋都装不够:弹球1号已经被用大塑料薄膜密封起来放进了低温冷藏柜里,以备将来分析之用。
他叹了口气,转身面向着毕晓普。“谢谢你下到这儿来。我很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
“别犯傻了。”
“你认识他们三人中的哪位吗?”
“我知道霍斯特,他有点睡眠呼吸暂停症,顺道来咨询过两次。”
“我从没有机会认识他们。”克兰摇摇头。
“别那样折磨你自己,彼得。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就因为我看上去像个悲哀的废物。”
他心情沉重,并不仅仅因为3名乘员的死亡,还因为他的工作进展甚微。他们几乎把医学教科书里的所有检查都做了个遍——CT扫描、核磁共振显像、心电图、全血细胞计数。结果却一无所获。所有的新理论,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新的研究途径,最终都走进了死胡同。这实在说不通:他一直遵循着诊断规程行事,答案就是顽固地不现身。感觉就好像是这里发生的疾病,全都游离于医学规律之外。
他转过身,努力想改变一下话题。“楼上怎么样?下面这里实在是太忙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下你目前的病人情况。”
“在过去24小时里有两个新病例:一个诉说有剧烈的恶心,另一个则表现为心律失常。”
“你给后者做了动态心电监测吗?”
“是的,做了24小时周期的监测。而那个厨师,卢索瓦,病又发作了一次——而且这次的情况更糟。”
“你已经把他收入院了?”
毕晓普点点头:“正是。实际上,这次是罗杰主动要求收他入院的。”
“怎么回事?”
“有七八个人找了他,症状都是一般性的精神障碍。”
“譬如说?”
“都是常见的类型。注意力不集中,健忘,情绪失控。罗杰认为这是压力累积引起的小范围暴发。”
“我明白了。”没有进一步的检查,他对发表不同意见有点犹豫。但是,根据他在隐身潜艇上与那些处于不断压力环境下的男女共事的经验,他并不接受这样一个结论。此外,在研究站的诊疗过程中,对任何可疑的人格类型都有必要进行排查甄别。“你把情绪失控的情况再详细说一说。”
“是一个在多媒体中心工作的图书管理员。他是位退休研究员,一个很腼腆的人,昨晚却在‘时代广场打了两架。等保安人员赶到时,他喝得醉醺醺的,不但蛮横无理,还满口污言秽语。”
“这可真有趣。”
“为什么?”
“因为保密区下面这里的一位病人最近的性格变化跟这非常类似。”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下,“看来心理疾病的病例正开始超过生理疾病的病例。”
“哦?”毕晓普的声音里带着怀疑,“我们全都在慢慢地变疯?”
“不。但也有可能——只是可能——这正是我们要找的共同之点。”他迟疑了一下,“你听说过菲尼亚斯•盖奇的故事吗?”
“听起来就像是霍桑(注:美国杰出的小说家,其代表作为《红字》(1850)。)讲的一个故事。”
“事实上,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1848年时,菲尼亚斯•P.盖奇是一名铁路班组的工头,负责为一家佛蒙特州的铁路公司铺设道床。后来好像是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爆炸的气浪把他的铁夯炸飞起来——一根4英尺长、13磅重、直径超过1英寸的铁棒——穿透了他的头颅。”
毕晓普做了个鬼脸,“多么可怕的死法。”
“正是如此——可他并没有死。尽管事实上那根铁棒严重损伤了他大脑的双侧前额叶皮层,可他甚至都没有怎么昏迷。没过几个月,他就又能继续上班了。但情况却有了变化: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出这起事故之前,盖奇是个能干、讨人喜欢、有礼貌、节俭而有见识的人。可之后他却变得粗俗、轻浮、性情急躁,而且据说还很放荡下流,什么责任都不再负得起了。”
“就像早先做了脑叶根切除术的一些患者。”
“正是。盖奇是第一位向我们提供了大脑前额叶与人的性格有关联的病人。”
毕晓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想从这些病例里得出些什么?”
“我还不能完全肯定。但我开始在想,也许我们这儿的问题并不属于神经病学的范畴。脑电图仪搞来了吗?”
“是的,今晚就到。为这他们也闹翻了天:那仪器整整占据了下来‘大桶的一半容积。”
“好,我们这就把它用起来。我想对最严重的6个病例做脑电图检查。症候学方面的考虑并不重要——事实上,心理与生理方面的病例都合在一起做。”他舒展了一下胳膊,揉了揉后腰。“我想来点咖啡,你呢?”
“嗯!要是你不介意充当一下送货员的话。”她皱了下眉,用手指急忙朝门的方向指了指。
“喔,是的。那当然。”克兰刚才已忘了站在临时医务室门外的水兵的存在;那名水兵遵照斯巴达的命令护送毕晓普从非保密区下来到了这里,等她离开这里时他还要负责护送她回去。显然,她并不乐意有个“保姆”在身旁跟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走出医务室,向水兵点点头,然后向餐厅走去。他对自己被放松管制,相对过去来说现在能够自由出入整个研究站,感觉还有点不大习惯。虽然还是有许多地点凭他的低安全等级仍无法进入,但在过去两天他做的医疗巡诊中,他已经走访了过去他从未见过的足够多的实验室、设备舱、办公室、住宿区,以及机械修理车间。
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休闲空间。4层甲板上的自助餐厅装饰得非常简朴,它拥有的桌椅大约只够12个人就餐。克兰还发现它的法式烘焙咖啡跟“时代广场”上的咖啡屋里做出来的别无二致。
他进了餐厅,向服务台走过去,递上他的订单。他为自己的咖啡里加了点牛奶——毕晓普只喜欢黑咖啡——然后向柜台后面的那位妇女道了谢,转身准备回医务室去,可一阵大嗓门的说话声又使他停下了脚步。
远处的餐厅角落里坐着几位男士,他们的着装杂七杂八:有两人穿着研究站上的技术人员规定穿的那种白罩衫,另外一人穿着机械师穿的连衫工作服,最后一人则身着海军军士制服。克兰进来时,他们正挤在一堆小声地说着话,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还以为他们是在议论弹球1号发生的悲剧。可就在他在餐厅里等着取咖啡的那么一会儿工夫里,他们之间的谈话显然已转变成了争吵。
“你知道个啥?”一位技术员说道,“这对人类来说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遇,它是有史以来最重大的发现。它将证明——最终证明——我们在宇宙里并不孤独。你不能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对此视而不见。”
“我知道我看见的是什么,”机械师反驳道,“我也知道我听到的是些啥。人们都在说我们本不打算去找它。”
那位技术员嘲弄道,“不打算去找它?”
“是的。这是一个意外。哦,现在去碰它还为时太早。”
“如果我们不去发现它,别人也会这样去做,”那位军士厉声说道,“我想你莫非情愿我们的敌人先出手得到这项技术?”
“什么样的该死技术?”机械师也提高了嗓门,“没人知道他妈的那下面到底是个啥!”
“天啊!恰奇,你小点声,”另一位技术员一边闷闷不乐地搅动着他的咖啡,一边说。
“我接触过‘守护神,”第一位技术员说,“我知道它的能力。这有可能是我们唯一有机会去——”
“可我刚刚才把弹球1号的残骸给封存起来,”名叫恰奇的人回击道,“那简直是面目全非。我们的3位朋友就这样死了。我告诉你,我们并不想要这个结局。我们在这里已经做得太过头了。”
“弹球1号上发生的事是很糟糕,”第一位技术员说,“悲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却不要因为悲伤忘了更重要的事: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没有一项进步是不冒风险的。那些天外来客显然是想要帮助我们,他们有那么多的东西要教给——”
“你凭什么就知道他们是想要教给我们什么?”恰奇反问道。
“如果你见过那个标志物有多么美丽、多么十全十美——”
“那又怎样?黑豹也够美丽吧……可它一下子就能把你的肠子给掏出来。”
技术员嗤之以鼻,“那是个不恰当的比喻。”
“扯淡!你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友善的,你以为你了解一切。让我来告诉你吧:大自然从来都不是友善的。我们自己的星球上就充满了生物,而所有生物都在忙着怎样杀掉对方!”机械师的嗓门再次高了上去。
“你不要用我们这个行星上的缺陷去指责其他的星球,”第一位技术员说。
“也许他们用这些玩意在整个宇宙的星球上都播了种。”恰奇脸色苍白,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我们揭露它们,它们就用光束给它们的主人发回信号——然后他们再来摧毁我们。一个消灭潜在竞争者的非常有效的系统。”
第二位技术员摇了摇头,“这种想法就有点类似妄想狂了,你不觉得吗?”
“妄想狂?那你解释一下这里发生的事。所有这些意外事件,这些没人想谈论的问题!”
“静一静,”军士低吼道。
恰奇站起身来,掀翻了他的椅子,“那为什么会有人死亡?为什么会有人患病?为什么我也得了病?因为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连我的脑袋里也有东西不对劲……”
克兰正打算走过去调解一下,那机械师突然不吭声了。他把椅子扶正,然后坐了下来,那位军士用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科罗利斯中校就在这时走进了自助餐厅,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穿黑色军用工作服、脚蹬战斗靴的军官。
有那么一会儿,一切都寂静下来。唯一能听到的就是机械师沉重的喘息声。
中校把他那张苍白的脸和不协调的眼睛转向克兰,表情严厉,带着非难的神色。然后他把目光转到坐在桌旁的那群人身上,从一个人慢慢地移向下一个人,好像在把每张脸收入他的记忆当中。之后——非常缓慢而且有意地——他转过身去,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32
3小时以后,阿舍的召唤来了。米歇┒•毕晓普已经按克兰的请求,离开4层甲板的医务室去查看脑电图仪,而他刚刚登记完上午的情况,正准备去追踪“恰奇” (注:该机械师的名字在这里被打上了引号,带有一定的揶揄成分。因为“恰奇”(Chucky)这个名字,恰好与美国一部有名的恐怖系列影片《鬼娃游戏》(Child餾 Play,б惨搿豆硗藁鼗辍)中的主角鬼娃的名字相同。),也就是那个机械师,以对他做必要的身体和心理方面的检查,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他穿过小房间,从支架上拿起电话。“我是克兰医生。”
“彼得吗?我是霍华德•阿舍。我需要你的帮助,请来一下。”
“没问题,你在办公室里吗?我这就来——”
“不。我在高压氧治疗室,在7层甲板上。你知道这地方吗?”
“当然。可是——”
“请马上过来。”电话断线了。
克兰困惑地望着电话听筒。有那么多的地方,阿舍为什么要到那里去,这真有点莫名其妙。
通过关卡并上到7层共花了10分钟时间。这个科学研究层像往常一样十分热闹,可是位于走廊尽头的高压氧治疗室的几个小房间却空空荡荡,气氛有些近乎阴森。这也是预料中的事:既然研究站上的大气压事实上一点也没有增加,也就不会有与压力有关的疾病需要治疗。克兰起初一直以为这里的疫情跟潜水病有关,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清了其中的原委。
这个治疗室包括一个很小的控制室,一个高压氧舱外面的候诊室,和高压氧舱本身。高压氧舱是一个大约直径6英尺宽10英尺长的金属圆筒,入口舱门上及另一头各有一个观察窗。舱内沿两面墙各放着一条带软垫的长椅子,两条长椅正好面对面。天花板上有两根完全一样的控制板,上面既装有照明灯的屏蔽罩,也装有紧急喷水灭火系统。
阿舍正站在候诊室里,身旁还有约翰•马里斯,也就是那位国家海洋事务部的密码分析员。马里斯的一边肩膀上背着一个大帆布包。阿舍看上去很疲惫,甚至有点形容枯槁,他的左手——他总是保护性地把它紧贴在身体的一侧——已经用纱布包扎起来。在克兰进来时,他心烦意乱地向他点了点头。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克兰说,“你睡眠充足吗?”
阿舍以冷淡的微笑表示回答。
克兰朝绷带包扎的手努了努嘴,“这怎么回事?”
“你亲自看看吧。轻柔一点,拜托了。”阿舍转向马里斯,“我们要重新运行这些通用语言例程,把层深度加倍。这样我们就可能得到一个不同的结果。”
克兰小心地取下金属蝶形夹扣,解开了绷带。纱布下面露出的阿舍手背上,已经出现了可怕的溃烂。
克兰凑近进行检查。溃烂面周围的皮肤是灰白色的,几乎跟石膏的颜色差不多,而且,阿舍的手指甲周围也令人担忧地出现了蓝黑色。
“你什么时候发现变成这样的?”他抬起头,目光严厉地看着首席科学家。
“昨天晚上。”
“哦,这可不是开玩笑。”克兰仔细地重新包扎好绷带,“这都是因为你的血管供血不足造成的。现在你的手上不仅有溃烂,而且还有坏疽的早期迹象。你必须上医疗所去报到。我们要对这只手做多普勒超声影像分析,为阻塞的血管做搭桥手术——”
“不!”阿舍狂躁地说。他深吸了一口气,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没有时间做手术。”
克兰仔细地审视着他。“这是为什么?”
“我们要破译出那段代码。刚刚死了3个人;弄清楚那个信息的含义对我们至关重要。你听见了吗,彼得?不做到这一点,我一刻也不能停下来。”
克兰皱着眉头。“可是你的手——”
“我仍在服用华法林纳。今天清晨我到医疗所包扎手时,值班医生给我开了一个疗程的抗生素治疗药。还有这个。”阿舍向高压氧舱的方向指了一下。
克兰真想知道这是否就是阿舍内心的真实想法。事实上,像动脉供血不足或坏死性软组织感染这一类的病症,高压氧疗法在临床上常常只作为辅助治疗手段。纯氧在高压环境下能更有效地渗透进组织,激活体内的白细胞以增强人体的抵抗力,然而它却不能替代更积极和更直接的治疗办法。
“你听着,彼得,”阿舍的声音变得低沉和富有说服力,“我们快成功了。这真的要谢谢你,现在‘守护神能够发射无数种频率。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飞跃。有了不同频率携带的信息,我们就能跟更多的样本打交道。瞧,问题就出在过去几天里我们一直弄错了方向。”
“怎么讲?”
“我们认为我们已经破解了它。我们认为这些‘守护神发射的是……哦,一个数学表达式。”
“一个数学表达式?”克兰重复道。他发现自己很难掩饰住语气中的怀疑。
有一会儿,阿舍的表情竟变得有些腼腆起来。“一个很简单的数学表达式。”
“什么样子?”
阿舍没有回答,而马里斯则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打印纸递给了克兰。
步骤:
方式: (循环)减法
X = l / 0
完全通过
完整性校验
机器周期:236340
克兰把纸还了回去,“用0去除1?我一开始学数学就知道0不能做除数。”
阿舍开始不停地踱起步来,“你是不能那样做。用0做除数在整个宇宙中都是不允许出现的。可它偏偏就是如此,破解出的代码运行得非常稳定,一切又都组合得那么┖谩…我们以为我们只是在转换时出了小偏差。这就是我没有告诉你的原因,也是我们一直在浪费时间运行计算机仿真和密码破解程序,试图发现我们的错误的原因。可现在我才明白整个方向都弄错了。”说到这他停下脚步,转身向克兰走来,神情异常激动,“我们要用一系列的通用语言分析程序来分析这个信号。如果我们不在那些无益的追踪上耽搁那么久,我们本可以很快地解决它。”他向马里斯手里的纸张挥了挥手,“我们浪费了时间——浪费了我们不再拥有的时间。这就是我们现在不能停下来的缘故,也是为什么我要命令你——不,是我恳请你——预备做高压氧治疗的原因。”
克兰站着没有动,“它并不是个能治愈病的手段,它只能使那不可避免的结果晚一点到来。”
阿舍显然在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时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一天——用语言分析程序分析这些信号。然后我就直接上医疗所去,听凭你采用任何治疗或手术方案。马里斯自己能照顾其他问题,至少目前是这样。”
“其他问题?”克兰问。
“马里斯认为他已经弄清了破坏分子在研究站内外传递信息的手段。”
“真的吗?那手段是什么?”
“现在没有时间解释。可一旦我出了高压氧舱,他就会验证他的理论,并设法从这个传递手段上追踪出他们的源头。同时,我已给所有的部门负责人——弗格森、康诺弗、毕晓普,以及其余的人,发了电子邮件,让他们密切注意任何可疑的迹象。”他顿了顿,“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眼下,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破译出这些信号。”
克兰叹息了一声,“好吧。可当你从高压氧舱里出来时,我希望你能在医疗所里。”
这一回,阿舍的脸上现出了短暂的微笑——克兰记得他第一天登上“深海风暴”时看到过的就是这种熟悉的微笑,“谢谢你,彼得。”他转向马里斯,“都准备好了?”
马里斯举起笔记本电脑,点了点头。
“我们在里面可以用无线方式访问广域网,”阿舍说,“所有‘守护神都在我们的下面,隔着好几层甲板;这里不会有任何干扰。”
“我去准备好高压氧舱,”克兰转过身去,然后又停了下来,“等一等。‘我们是什么意思?”
“我要跟阿舍博士一起进去,”马里斯说。
克兰皱起眉头,“这样做太反常了。你并不需要接受治疗。”
“这是让我们的工作不受干扰地继续下去的唯一办法,”马里斯说。
克兰犹豫了较长一点时间。毕竟,那只是个有氧的环境。“好吧。那就这样做吧,请走进舱里去。我会通过内建的麦克风引导你们完成治疗过程。”
他走进控制室,却发现阿舍跟着他走了进来。首席科学家把他的右手放在了克兰的手臂上。“彼得,”他压低声音说,“不要告诉斯巴达。”
“不要告诉他什么?”
“我们所走的弯路。还有我们现在离成功有多么接近。”
克兰感到很惊讶,“我以为这个工作的全部要点就是应把你们的发现告诉斯巴达。”
阿舍用力摇了摇头,“不,现在不能。我并不信任斯巴达。”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坚决,“我更不信任科罗利斯。”他把克兰的手臂抓得紧紧的,“答应我好吗,彼得?”
克兰犹豫起来。他听着这些话,同时看到阿舍的眼中异彩闪烁,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脑子里突然有了新的想法。血管供血不足也许并非折磨阿舍的唯一原因,如今员工们的遭难大概也成了困扰他的一个因素。
这真让人备感压抑和烦恼。
他小心地把手臂从阿舍的手掌下解脱出来。“好吧。”
阿舍点点头,再次微笑起来,然后他转过身,向高压氧舱走去。当克兰在控制室里匆匆浏览治疗过程时——开启压缩机,确保符合ASME(注:美国机械工程师协会(American Society of Mechanical Engineers)的缩写。这是一个有很大权威和影响的国际性学术组织,有许多工业和机械制造标准都由它制订。)规范的储水罐已被加满,检查安全阀和压力表——萦绕在阿舍眼里的那股困惑和不懈追踪的神态,还一直在他的眼前晃荡着。
33
查尔斯•瓦塞霍夫慢吞吞地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地向位于3层甲板上、俗称“底部”的餐厅走去。这倒不是因为他肚子有多饿——他觉得嘴里发干,就好像有蠹虫在里面筑了窝,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只因为他无其他地方可去。他宽大的身子骨儿打着寒战,可他又感觉身体滚烫,只好把橘黄色的连裤工作服的拉链拉开一半。但是最让他难受的位置还是在头部,那种疼痛一开始很像普通的头痛,他还以为是压力和劳累过度所引起的,可是后来它却变得十分难受:那是一种发胀的疼痛,感觉就好像脑子越长越大,头颅装不下了。他的视觉也变得模糊起来,还有手指刺痛和指尖麻木。于是他只好停下在机电修理车间的工作——他一直在那里修理撞坏的首台探矿甲虫,向宿舍走去。
但那也好不了多少。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满头的冷汗把枕头都浸湿了,床单也被他的手脚弄得凌乱不堪。他同寝室的伙伴之一佩特罗尼比他先回寝室,此时正一双大臭脚搁在共用的桌子上,观看着研究站上的内部有线电视里播放的一个烹饪节目。随着烹调师不停的唠唠叨叨变得越来越讨厌,他脑子里的那种奇怪的感觉也在逐渐增大,并使他的耳朵里响起了嗡嗡的铃声。还有佩特罗尼瞧他的那种眼神——乜斜着眼鬼鬼祟祟的一瞥,那神情就如同你看到某人自言自语时出声大了点,便会朝他瞥上两眼。瓦塞霍夫知道这两天大家都在盯着他看——他想,这与他开始头痛的时间是一致的——可自己的室友还从没有这么做过。因此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把两腿从床上挪下来,起身走到外面的过道里,一语不发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现在他发现自己的脚正带着他向“底部”走去。至少,他认为那是去往“底部”的方向,可不知怎的他却来到了一个放射实验室的门前。他眨巴眨巴眼睛,一点一点地移动着双腿,把身体又转了回来。他走错了地方:他得重新来过。他谨慎地把一只脚移到另一只的前面,开始沿着狭窄的走廊往回走。
一个手拿数字式记事板、身穿白色实验室罩衫的男子从旁边经过。“唷,恰奇,”他一边走一边打了个招呼。
恰奇又朝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近乎僵硬地转到了那位技术员的方向,那人已经沿着走廊走了一半的路程。刚才那声招呼对他来说又是一次刺激:他脑袋里的那个奇怪的、发涨的感觉使他的眼睛又变得有些雾湿,而耳朵里的铃声也增加了。他蜷缩着身子,意识全都被头颅里的疼痛和身上发作的寒战给占据了。
“嗨,”他勉强应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既含糊又陌生。他又咂了咂嘴,可却没能让嘴唇变得湿润一点。他慢慢地折回身,吃力地缓缓向自助餐厅走去,每到一个路口他都要停一停,眯着眼睛看看路标,强迫自己透过迷糊的双眼,弄清该往哪边转弯。
“底部”里面挤满了即将换班的人群。一些人聚集在贴有可供选择的晚餐菜单的一个黑板架旁,其他人则在服务台前排成一队。恰奇加入了排队的行列,他茫然地想着为什么自己的两腿会这么僵硬和笨重。小餐厅里嗡嗡的谈话声看样子使他的耳鸣变得更厉害了。谈话声是如此之大,又是如此清楚,他相信其他人也一定听到了。可似乎无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或不适当的。那噪音就像一束无形的电波,只对准了他一个人的脑袋。
它来自何方?这是谁干的?
他从堆在一起的盘子中拿了一个,拖着步子向前走去,跌跌撞撞地碰在前面的人身上,又咕哝着道了声歉,踉跄地后退。他要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够跟上排队的队伍。他拿了一罐汽水,然后又是一罐,再是一罐,心里想着也许能够用它们洗去口腔里的干燥。他端起一盘水田芥菜沙拉,犹豫不决地看了一会,又把它放了回去。他在一个肉品切制台前停下,一名厨师挥舞着一把沉重的钢刀,为他切了一厚块烤牛排,然后用叉子把它叉起放在一只盘子里,再在上面撒了一些褐色的肉汁。
他用两手端着托盘,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空座位里重重地坐了下来,几个汽水罐相互碰得格格作响。他忘了拿餐刀和叉子,不过那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他脑袋里难忍的痛楚仍在蔓延,他只感到咽喉疼痛、脖子僵硬,原有的饥饿感现在反而全都消失了。跟他坐在同一张餐桌旁的两位女士,正谈笑风生地说着话,此时停下来望了他一眼。他只记得她们是研究部门的程序设计人员,但是却叫不出她们的名字。
“你好,恰奇,”她们中的一位说道。
“星期二,”恰奇回答。他拿过一罐汽水,用力一扯打开,棕色的液体从小罐口里喷射出来,弄得他满手都是。他把汽水罐举到嘴边,长时间贪婪地吸吮着。可即使把嘴贴到汽水罐口上的动作,也会使他感到疼痛,所以他动作笨拙,汽水顺着他的下巴直往下滴。甚至吞咽也使他疼痛。
该死的!
他放下汽水罐,边眨巴眼睛,边留神听着脑袋里的铃声。原来他弄错了,那不是什么铃声,而是一个人的说话声。不,是几个人对他的窃窃私语。
突然,他害怕起来:害怕他手指上出现的麻木;害怕折磨他身体的寒战;而最最害怕的,还是他脑袋里的窃窃私语声。他的口腔又变干了,于是他又抿了一口,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他能够感觉到温暖的液体流进肚子里,但却品不出它的味道。
谈话声又大了些。而在她们说着话时,恰奇的恐惧感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腾起的愤怒。这不公平。凭什么她们要这样对待他?他没有做任何事。研究站上有的是具备条件的白痴,把电波信号射进那些人的脑袋里去吧。
坐在桌旁的两位女士皱着眉头,带着关切的眼神望着他。“你还好吗,恰奇?”另一位程序员问道。
“去你妈的!”恰奇说。她们对他满不在乎,只是坐在那里盯着他,用说话声让那信号塞满他的脑袋,一直塞到他的脑袋爆炸为┲埂…
他猛地站起身,弄翻了他的托盘,沙拉和肉汁流了一桌子。他偏偏倒倒、摇摇晃晃,努力保持着身体的直立。自助餐厅旋转起来,他脑袋里的那些声音变得更大了。可是突然间一切都清楚了:他现在知道那电波束是打哪儿来的了。它们是放射性辐射,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真蠢,以前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步履蹒跚地向肉品切制台走过去,一把抓起一柄沉重的切肉刀,刀子上还带着肉末和一片片发亮的肥肉。厨师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向他伸过手来,但是恰奇却猛地挥刀向他砍去,把那人吓得缩了回去。周围发出了尖叫,可那些声音都没有他脑袋里的那个声音大,他几乎听不见,因此他并不在意。他挥舞着菜刀,跌跌撞撞地走出餐厅,进到了走廊里。是放射线,他现在明白了:射线进入了他的脑中,使他古怪,使他患病。
他要制止它。
他踉踉跄跄,尽可能快步地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这一次他不会转错弯:他完全知道他该上哪儿去,那地方并不太远。一路上碰到的人都紧紧地把身体贴在墙壁上躲开他,不过他们现在在他的眼里都成了模糊不清的单色调的影子,他根本就不理睬他们。
就在他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地沿着走廊走了一半路程时,他身体的寒战越来越厉害,耳朵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了。他不想听;不,他不会去做他们怂恿他做的那种可怕的事情。他要制止他们;他知道该做什么。
那不是吗,就在前面了:一扇巨大的、有守卫的舱门,顶上有酒红色和黄色的发光信号,旁边站着两名警卫的水兵。看见他走过来,两名水兵开始大声叫喊,可是除了耳朵里的齐声合唱,恰奇什么也听不见。一名水兵跪倒在地,嘴里一边仍旧拼命地说着话,一边用什么东西指向了他。
恰奇又向前走了一步。刹那间,眼前出现了一道明亮的闪光,同时伴随着一声巨响,那声音响得甚至压过了他耳中的嘈杂。疼痛在他的胸膛上爆发开来,他觉得自己被一股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向后推去。然后,慢慢地,痛苦和说话声渐渐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而他,在经历了许多的苦恼之后——也终于找到了安宁。
34
研究站上的两个手术室中的较大一间,配备有进行大型外科手术所需要的全套设备和仪器,从通常的阑尾切除术到复杂的腹腔镜手术都完全齐备。可是这个夜晚,它却被派做了完全不同的用场:成了临时性的停尸房。
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躺在手术台上的查尔斯•瓦塞霍夫的尸体,微微带有一点蓝色。他的颅骨已被打开,大脑被取出来称重之后又放了回去。此刻,在克兰对付着尸体的胸骨,以便开一个Y形的切口深入胸腔和腹腔之时,手术室的金属墙壁上回荡起了斯特赖克电锯(注:一种用于尸体解剖的小型手持式电锯,也称骨锯。)发出的声响。他的身旁站着一位女实习医生,旁边是一个盛着解剖器械的托盘。稍远一点是米歇尔•毕晓普,尽管她的脸上戴着口罩,但却能看到她紧锁着眉头。
靠近房门的地方站着科罗利斯中校,那位置正好在尸体的后面。“最终的报告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克兰医生?”他问道。
克兰没有理睬他。他关掉震动着的电锯,把它递给了旁边的实习医生,然后转向一部数字磁带录音机的麦克风,继续进行口述。“枪弹贯穿伤在右胸位置,皮肤和软组织受损,未见穿孔。没有迹象显示其为近距离射击,如火药残留物或伤口烧焦痕迹均不存在。”他看了一眼毕晓普,她默默地递给他一把肋骨剪。他“喀嚓”几下剪断了剩下的肋骨,然后仔细地把胸部抬了起来。
他拿起镊子和钳子,开始研究在顶灯照射下展露出来的残缺遗体。“伤口路径由前往后,稍稍有些偏下。伤口呈圆孔状,直径约0.625英寸,边缘有擦伤和轻微的放射状撕裂伤。受伤部位有右胸前第二肋骨、右肺下叶、右锁骨下静脉以及下胃肠道。”他拿起一把肠刀,把它的球形刀身插进了肠腔里,轻轻地向下一拉,把内脏推到了一边。“变形的大口径子弹深入组织内部,抵达右侧T2椎体。”他小心翼翼地用钳子把子弹夹了起来,然后转身对着录音机。
“病理诊断,”他继续说道,“入口处枪伤经胸部上端进入右胸膜腔,并导致右锁骨下静脉破裂。死亡原因:外伤合并大出血进入右胸膜腔。性质:他杀。毒理学报告待续。”
科罗利斯扬起了眉毛,“你说他杀,克兰医生?”
“那你能把它叫做什么?”克兰厉声说道,“自卫?”他把子弹扔进一个金属盆里,子弹在里面叮叮当当地蹦了几下。
“这个人以攻击和威胁的方式挥舞着一件致命的武器。”
克兰痛苦地冷笑了一声,“我明白了,那些武装士兵身处危险之中。”
“瓦塞霍夫企图闯入一个高度保密和敏感的区域。”
克兰把钳子递给实习医生,“哦,他打算用一把菜刀划开你那宝贵的反应堆?”
科罗利斯飞快地瞟了实习医生和毕晓普医生一眼,又马上把眼睛转向克兰,“每个人在签约时都非常清楚这一点:对这个研究站的战略资产的保护工作是不惜一切代价的。而你以后说话得当心一点,医生。违反你签署的协议,后果是极其严重的。”
“去告我啊!”
科罗利斯犹豫了片刻,仿佛在掂量着这句话。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软绵绵的、像丝一般柔滑,“我什么时候能够得到那个报告?”
“等我完成它的时候。现在你为什么不出去,让我们继续干我们的工作?”
科罗利斯又踌躇了一下,嘴角边露出了一丁点微笑——稍稍露出一点牙齿。他低头看了一眼尸体,然后难以察觉地向毕晓普点点头,转过身无声地离开了手术室。
有一会儿工夫,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静听着离去的脚步声。然后毕晓普叹了口气,“我想你刚才跟他结了仇了。”
“我不在乎,”克兰答道。事实上他也确实不在意。因为备感挫折——这既有笼罩在整个“深海风暴”工程上的保密氛围和军事化的偏执行为带给他的挫折感,也有自己无力解决瓦塞霍夫的痛苦,从而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带给他的挫折感——他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要病倒了。他脱下手套,扔进那个金属盆里,再“啪”的一声关掉录音机。然后他转向实习医生。“能请你缝合一下吗?”
实习医生点点头,“好的,克兰医生。用哈格多恩氏扁头针?”
“是的,用那个就很好。”
他走出手术室,进入医疗所的中央走廊里,颓然而又疲乏地靠在了墙上。毕晓普跟出来站在他的身旁。
“你打算完成这个报告吗?”她问。
克兰摇摇头。“不。现在只要我一想起这事,就会感到无比的愤怒。”
“也许你该去睡上一会儿。”
克兰阴郁地笑了笑,“没事的。过了今天就好了。另外,我在给阿舍做治疗,再过大约3小时他就要出来了。”
毕晓普注视着他,“从哪出来?”
“你不知道?他在高压氧舱里。”
毕晓普的表情变成了某种困惑,“阿舍?为什么?”
“他的血管供血不足病。在过去两天里情况变得更糟了,他的上肢末端现在已出现了溃烂。”
“是血管堵塞引起的吗?他不该到高压氧舱里去——他应该到这儿来,做一个血管搭桥手术。”
“我知道。我也是这样跟他说的。可他坚持要那样。他正在……”说到这克兰停了一下,想起了他应该恪守的保持缄默的承诺。“他的工作显然马上就要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了,所以他断然拒绝停下来。他甚至把马里斯也带进舱里去继续做那项工作。”
毕晓普没有回答。她把目光移开,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走廊。
克兰打了个哈欠,“反正,我就是想睡也不可能。我还得去赶一些病案的文书工作。”他停顿了一会,“哦,对了,脑电图仪有结果吗?”
“已经出来了一例报告。一位叫玛丽•菲利普斯的妇女诉说她的双手和脸有麻痹症状。我把报告放你办公室里了。我准备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我让操作脑电图仪的技师把应检查的患者排了个日程表,到现在为止至少应该已经做了6个人。我会让她把打印的检查报告给你送来。”
“谢谢啦。”克兰看着她轻快地沿着走廊走去。至少,这是一桩幸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到他那狭小的办公室里。正如毕晓普所说的,她已经把一份脑电图检查报告放在了他的桌子上:那是一大叠多达20来页的脑电波数据,面上还夹着一张报告单。他很讨厌读脑电图数据:那种从没有尽头的弯弯曲曲的曲线中检测出人的大脑电波是否存在异常的技术,很让他恼火。可他又不得不要求做这种检验,因为能用的手段他都用尽了。对于他假定的“深海风暴”上的问题是属于神经病学的范畴,如果说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判断其是否正确,就只有脑电图仪可以指望了。
克兰在椅子里坐下,用一只疲倦的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把检查打印数据展开在了桌子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水平线映入了他的眼帘:那是玛丽•菲利普斯大脑内部的风景画——以各种幅度和频率上蹿下跳、起伏不停的线条。初看上去,这些线条都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是克兰提醒自己脑电图的表现形式总是这样,它们跟心电图不同,后者会以不规则的跳动把问题呈现在你的眼前,而前者的问题却往往出现在随时间变化的相对值上。
他把注意力先转到阿尔法节律(注:即α节律,也称脑波节律或阿尔法波(alpha wave)。它是人在清醒和放松状态下大脑中的一种平稳而有规律的电振动。根据脑电图仪的记录,阿尔法节律的频率为8到13赫兹。)上。它显示出的最大振幅出现在靠后的象限内;这对清醒的成年人来说是很正常的。他以焦虑的心情——或许有点换气过度——一连看了好几页上的这条节律线,都未发现有任何异常,哪怕是短暂的前后不一致也不存在。事实上,这位妇女的阿尔法后支配节律非常有条理:很有节奏,未混杂进任何频率减慢的征兆。
接下来,他把目光转向了贝塔活度(注:即β活度,也称贝塔波(beta wave)或贝塔节律(beta rhythm)。它是用脑电图仪记录的一种脑电波活动,其频率为13到35赫兹。贝塔活度的存在通常意味着患者有失眠症状。)。它出现在前部中间位置,似乎比通常的量偏大一些,但仍在正常范围之内。两种脑电波都没有出现任何非对称或无规律的现象。
在他翻阅着一页页的报告,眼睛随着那些细细的黑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看下去时,那种已经熟悉的失望的压抑感又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这个检验再次把他引到了死胡同里。
门上传来了敲门声,一名实验室女技术员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大堆报告。“克兰医生?”
“有事吗?”
“这是你要的其他人的脑电图检查报告。” 她走过来把那堆报告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克兰看着那堆足有一英尺高的打印输出的资料。“这有多少份?”
“14份,”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迅速离开了办公室。
14份,真了不得!他厌倦地转回到了玛丽•菲利普斯的报告上面。
他把目光移到西塔波和德耳塔波(注:西塔波(theta wave),即θ波,也称西塔节律(theta rhythm)。是频率为每秒4—7次的脑电波。德耳塔波(delta wave),即δ波,也称德耳塔节律(delta rhythm)。是一种平缓的脑电波,其频率略低于每秒6赫兹。它从前脑发出,与正常成年人的深睡眠状态有关。)上,从左到右扫视着,仔细地诠释着每10秒一个分点上的数值。本底活度看上去有点不对称,不过在检查开始阶段这或多或少都是合乎标准的:随着检查的继续进行,患者无疑会慢慢安静下来……
然后他注意到在西塔波形的中间,出现了一连串的额叶前部尖峰,这些尖峰虽然小,但看上去却很明显。
他的眉头锁紧了。在西塔活度中出现不规则的偏离低压波形的情况,在成年人中是极为罕见的。
他又浏览了一下后面的数据。在西塔线中的尖峰并没有消失: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们还增强了。一眼看去,就会让人联想到某种形式的大脑疾病,多半是皮克病,这是一种脑萎缩病,最终会导致“情感淡漠”和痴呆。事实上,玛丽•菲利普斯诉说的症状就是这种病症的一种早期征兆。
但克兰还不能确信这一点。这些尖峰里仍有些东西在困扰着他。
他把打印报告又翻回到开始部分,把那张绘有曲线的坐标纸放在报告的旁边。用“垂直阅读”的方法——自顶向下而非从左到右地查看脑电图数据——能够使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个特殊的脑电波及其分布情况上,而不是仅从整体上去观察左脑和右脑的曲线。他慢慢地翻动着页面,眼睛在西塔波形上浏览着。
突然,他在一个地方停下了。“怎么会这样?”他说。
他放下报告,打开旁边的一个抽屉,在里面寻找着尺子。找到以后,他迅速把它放在报告页面上,凑近了细看。他一边这样做,一边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麻刺感从他的后脖颈处开始,沿着脊梁骨一直往下延伸下去。
他缓缓地靠在了椅子里。“就是它了,”他喃喃道。
这看上去不可能——可证据就躺在他的面前。玛丽•菲利普斯脑电图中的西塔波上的尖峰,不是正常的脑电图中显示的那种断续的升降,甚至于也不是某些生理病变的随机反应。这些尖峰是有规律地出现的——而且有规律到了精确和难以理解的程度……
他把菲利普斯的脑电图报告推到一边,把技术员刚才为他送来的那堆报告中的最上面一份拿了下来。这是一位有TIA症状,也即短暂性脑缺血发作的男子。他很快查看了一下就确认了它:在他的脑电图中,也同样存在着那样的西塔波形。
查看剩下的脑电图报告只花了15分钟时间。这些患者得了一种症状表现千差万别的难以置信的疾病:从失眠到心律失常,到恶心,到明显的躁狂,可谓应有尽有。但是每一个人的脑电图都显示了同样的特征:他们的西塔波形里出现的精确而又有规律的尖峰,在正常人里是完全找不到的。
他把那堆报告推到一边,脑子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终于发现了真相:找出了这些疾病的共同特征。它确是神经病学的范畴。正常成年人的西塔波应该是一条平缓的曲线,即使有尖峰,它们也决不应该以一种精确的、可以计量的有规律的方式出现。这些东西在医学上还是全然未知的。
他心潮起伏,起身向内部电话走了过去。他要跟毕晓普商议这件事,而且刻不容缓。所有这些导致自主神经系统受侵袭、表面上却千差万别的征兆突然之间全都变得十分明朗了。他觉得自己真蠢,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这种病又是如何传播的?如此大范围的神经系统疾病,简直是闻所未┪拧…
除非……
“哦,耶稣啊!”他喘息道。
他迅速地、几乎是疯狂地抓起一个计算器,一边使劲地按着按键,一边把目光飞快地在脑电图数据和计算器上转来转去。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怀疑地盯着最终的结果。
“这不可能,”他低语道。
电话铃声响了,在安静的房间里那声音响得有些怕人。他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伸出手去一把抓起电话,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我是克兰。”
“彼得吗?”那是阿舍,从有着高饱和氧浓度的高压氧舱里传来的那个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不太真实。
“阿舍博士!”克兰说,“我已经找到了致病的共同因素!哦,我的天哪!它简直是——”
“彼得,”阿舍打断了他的话,“我要你立刻到这里来。放下一切下到这儿来。”
“可是——”
“我们成功了。”
克兰停顿了一下,心里艰难地适应着这一突如其来的换位,“那个信息破解出来了?”
“不是一个信息。是所有的信息。它们全都在笔记本电脑里。”阿舍的声音听上去不仅很弱——而且还有一种绝望的语气在内。“我需要你上这儿来,彼得。马上。因为这至关紧要,刻不容缓,我们不能——”
电话里“劈啪”一声,然后突然沉寂下来了。
“喂?”克兰抓着电话蹙起了额头。“阿舍博士?喂?”
没有声音。
克兰的额头仍然紧皱着,他挂上电话,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堆报告,然后转过身,急急忙忙出了办公室。
35
克兰上次来7层甲板离现在还不到5个小时,这个科学层当时像往常一样处于有序和繁忙的状态。但是现在,他一走出电梯,就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突发的混乱场面之中。警报器呜呜地响着,呼喊声和哭声交织在一起。水兵、技术人员还有科研人员从他的身旁匆匆跑过。空气中充满了恐慌的气氛。
克兰拦住一名维修工人,“这里怎么了?”他问。
“起火了,”工人气喘吁吁地说。
克兰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作为一名曾经的潜艇兵,他深知水下的火灾意味着什么。“在哪?”
“高压氧舱。”那人从克兰紧抓着他的手里挣脱开,一下子跑走了。
克兰的恐惧陡然大增,阿舍……
他未假思索,拔腿沿着走廊狂奔起来。
高压氧治疗室的套间里已经挤满了应急反应人员和抢险工人。克兰穿过人群向里面挤过去,这时他闻到了一股辛辣的烟尘气味。
“让医生过去!”他一面高喊,一面使劲向控制室挤了过去。那小房间里挤满了安保人员,其中有一位名叫霍普金斯的年轻医疗技师正在控制台前,科罗利斯中校站在他的身后。克兰走近时,科罗利斯看了他一眼,又一语不发地转过去盯着霍普金斯。
“出什么事了?”克兰问霍普金斯。
“不知道。”霍普金斯满头大汗,两只手在那些仪器装置上忙活着。“警报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去病理室走廊的半路上。”
“那是什么时候?”
“2分钟以前,也可能有3分钟。”
克兰看了看表,自阿舍打电话给他到现在,过去了还不到5分钟。“你已经通知急救小组了?”
“是的,先生。”
克兰透过玻璃隔墙向高压氧舱里望去,一眼就看见一团火苗正在舱室的舷窗上跳┰咀拧*
耶稣啊!里面还在燃烧!
“为什么不打开喷水灭火系统?”他朝霍普金斯大吼道。
“不知道,”这位军医一边仍在飞快地操作着,一边重复道,“主灭火系统和备用灭火系统不知为何全都不起作用,不听使唤。我正忙着做紧急减压。”
“你不能那样做!”克兰说,“舱室里应该保持高压状态!”
这回是科罗利斯在回答,“因为喷水灭火装置出了故障,唯一的方法就是打开舱门进行灭火。”
“舱室里的压力有200帕。那是我设置的。你突然把它降下来,那就会杀死阿舍。”
科罗利斯又翻起了眼珠子。“他已经死了。”
克兰张开嘴想要说什么,然后又停住了。无论科罗利斯说的正确与否,他们都不能让火继续燃烧下去:如果火势蔓延到了氧气罐那里,整个这层甲板都可能面临危险。没有别的选择。怀着愤怒和沮丧的心情,克兰猛地一拳打在防水舱壁上,然后又使劲挤回到了外面的候诊室里。
抢险人员聚集在舱室的入口处,边准备灭火器材,边检查氧气面罩跟他们的口鼻是否贴合得紧密。位于玻璃隔墙上方接到控制室里的一个小喇叭发出了嘎嘎的声音。“减压结束还剩15秒,”霍普金斯在喇叭里说。
抢险人员最后检查了一下装备,并戴上了面罩。
“减压完毕,”霍普金斯说,“舱锁开启。”
随着电动门栓发出“咔嗒”一声响,进入高压氧舱的门“砰”地打开了。顿时,一股热浪和浓烟如洪水般地涌进了候诊室里,烟雾发出的刺鼻臭味和人体烧焦发出的味道突然之间变得让人简直无法忍受。克兰不由得转过身去,眼睛被刺激得泪水直淌。从他的身后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大声发布的命令,以及灭火器喷射时发出的“嗤嗤”尖叫。
他把身子又转回来。灭火器仍在喷洒着,抢险人员此时已冲进了圆筒状的舱里,灭火剂的浓雾取代了原先灰暗的缕缕烟柱。他向前走过去,爬进舱里,努力从抢险工人中间向前挤出条道,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阿舍就躺在地板上,身体蜷曲抱着他的笔记本电脑。马里斯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们都蜷缩在地板上,试图躲避火焰和浓烟。然而这样的努力却是徒劳的:阿舍四肢上的衣服已经被烧焦成了絮状的小片,他的皮肤则变成了可怕的黑色,灰白的头发已经完全烧光了,浓密的眉毛也被燎烤得只剩下少许卷毛。
克兰连忙跪到地上,进行大致的检查。然后他改变了主意。很难想象阿舍还能够生还过来。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血不停地从他的两只耳朵里流出来。气压性创伤——气压突然降低所导致的损伤——导致他中耳破裂,在所有伤害中这只是最小的:紧急减压会在他的血管内产生以二氧化碳为主要成分的大量气体栓塞。还有吸入烟尘导致的呼吸道吸入性损伤,大面积的严重三度灼伤……
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朋友的身亡,还有这整个儿所做的纯属徒劳的努力,使克兰有一种即将崩溃的感觉;然而这样的结局,又使他对阿舍的死几乎感到有点儿欣慰,因为若是他活着的话,烧伤和血管栓塞会给他带来无法想象的痛苦……
现在抢险人员已经在回撤了,烟雾也渐渐消散。所有物体的表面都有灭火剂的液体在向下流淌着。急救小组到达时,克兰听到从舱室外面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他轻轻地把一只手放在阿舍的肩膀上。“再见,霍华德,”他说。
阿舍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有一会儿,克兰想到这是肌肉收缩的反应,人死之后,三磷酸核苷酸的代谢过程也就终止了,可是,这时阿舍的眼睛却盯住了他。
“液体!”克兰立即向急救小组大喊,“我需要大量生理盐水,就现在!要冰敷纱布!”
阿舍慢慢地、痛苦不堪地举起了一只手爪,手掌骨头上的肉还没有烧焦。这只手抓着克兰的衬衣领子,把他拉近过去。首席科学家努力想要张开自己发黑的嘴唇;那嘴唇因为用力裂了开来,流出了清亮的液体。
“别说话,”克兰轻言细语地安慰道,“静静地躺着。我们送你到医疗所去,让你好受一些。”
可是阿舍却不想静躺着,他的手把克兰的衣领攥得紧紧的。“鞭打,”他用没有生气的耳语说。
一位戴着手套的急救医生从克兰的身后走上来,开始揭开阿舍的衣服,准备给他做静脉注射。另一个人则俯身在了静止不动的马里斯身旁。
“放松一点,”克兰对阿舍说,“你马上就能从这里出去。”
阿舍的手抓得更紧了,尽管他的四肢开始抽搐。“鞭打……”
他发出一声尖声的喘气,身体颤抖了几下;他的眼睛向上翻去,严重灼伤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了几声。然后,他紧抓着的手松弛开来,手臂滑落到了地板上,就此悄无声息了。
36
克兰坐在他住舱里的书桌前,两眼紧紧地盯着计算机屏幕,可却什么也看不进去。自那起横祸发生以来,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可他还是感到意识麻木。之前他让自己在淋浴头下呆了好长时间,把身上的衣服全都送进了洗衣店,可即使这样,他的屋子里还是有一股烧焦的毛发和皮肤的味道。
他无法相信发生的一切,感觉上有些近乎麻痹。自从他给查尔斯•瓦塞霍夫做完尸体解剖以来,真的只过去了8个小时吗?当时,他们只有一份尸检报告等着要写。
现在却有3份。
他的眼里始终浮现着第一次见到霍华┑•阿舍时他的神情:那是在“风暴王”石油钻井平台的图书室里的一个显示屏上的一幅肖像,深褐色的皮肤,满脸微笑。因为我们在这里做的,彼得,是有史以来科学与历史的重大发现。而从那以后,阿舍的脸上就几乎再也没有现出过那样的笑容。现在回想起来,克兰真想知道他的那副笑脸,究竟有多少成分是为了使自己感到备受欢迎、舒适自在而假装出来的。
门上传来了轻柔的敲门声,然后门被推开,现出了米歇尔•毕晓普的身影。她那淡金色的头发被紧紧地束在脑后,这使她高高的颧骨显得十分突出。她的眼睛看上去红红的,充满了哀伤。
“彼得,”她低声说道。
克兰把椅子转了过来。“你好。”
她站在门口,那犹豫不决的样子有点一反常态。“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还好。”
“我已经好多了。”
“就因为你始终一言不发。在我们把阿舍的遗体往医疗所里运时你不说话,在尸检做到最后时你还是一声不吭。我想我有点不放心。”
“我不明白高压氧舱里出了什么错。火灾是怎么引起的?为什么自动喷水灭火装置会不起作用?”
“斯巴达已经下令进行调查。他会发现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本该做得更细致一些。我应该亲自检查一下高压舱,试试喷水系统是否完好。”
毕晓普向前走了一步,“你实在不该往那里去想。你做了你该做的一切。这是一起意外,就是这样。一起可怕的意外事故。”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毕晓普又开口道:“我想我该回医疗所里去了。我能为你从药品柜里带点什么来吗?阿普唑仑、安定之类的?”
克兰摇了摇头。“我没事。”
“那,我就晚一点再来看你。”毕晓普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米歇尔?”
她转过头来。
“谢谢你!”
她点点头,然后离开了他的住舱。
克兰慢慢地转回到电脑上,他眼睛盯着屏幕,一动不动地过了好几分钟。然后他猛地一推桌子,起身踱起步来。可这也无济于事:他回想起他发现“深海风暴”真相那一天时的情景,阿舍也是这么踱着步子。
而那仅仅在4天以前。
这真是多么可怕的讽刺啊!最终,他终于在这里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要是阿舍没死,他就会听到这个消息。而最初正是阿舍把他引入到了这里,来解决这个医学之谜。
当然,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并非只有他一个人。阿舍也同样如此。可他现在已经死了:自发性气胸,血管气体栓塞,还有全身面积超过80%的三度烧伤。
毕晓普说得对:自阿舍不幸身亡以来,他就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这并非仅仅因为震惊,尽管这也是部分原因,而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他是多么地想把他的发现告诉她,与她分享这一成果。但是她却没有必备的知情权。因为不能谈这个,他发现自己就没有别的话可讲了。
他再不能把尸检报告向后拖延了。
他坐回到电脑前,调出了桌面的画面。一个闪烁的图标告诉他有新的邮件。
他叹了口气,启动了他的邮件客户端程序,用鼠标点开了收件箱。里面有一封新的电子邮件;奇怪的是,上面没有列出发件人。
“言多兮其语也有时,寝寐兮其瞑也有日。”
——荷马,《奥德赛》,第11卷(注:这是荷马史诗《奥德赛》第11卷中主人公奥德修斯(也译俄底修斯)对阿尔基努斯说的话。考虑到引用古典诗歌本身所具有的寓意性,以及古今文体上的差异,本书译文对引用的荷马史诗均采用接近文言的译法,这与目前国内流行的中译本译文有所不同。)
阿舍博士是个话多的人,还尽说些要紧的话。现在,他只能长眠不起了。
这真是个悲剧。
死了太多的人——而我们甚至还没有到达那里。我担心发生最坏的情况。
现在重担全都压在你的身上了,我亲爱的医生。我不得不呆在这里;而你不是。找出答案,然后离开,尽快。
如果必须在黑暗中劳作,就不应该是孤身一人。寻找一个朋友。
自从我们在你的住舱里交谈以来,恐怕研究站上不理性的人又增加了不少。但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因为,毕竟,困惑你的答案就在他们的身上。
祝你早安。
弗
克兰皱着眉头看着计算机屏幕,对这封含义模糊的信件有点拿不定主意。寻找一个朋友……
门上又传来了敲门声:无疑是毕晓普,带来了他说过并不需要的药品。“进来,米歇尔,”他边说边关掉了那封信。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平慧。
克兰惊讶地看着她。
“对不起,”她说,“我希望我没有打搅你。”
“当然没有,”克兰回过神来说,“进来吧。”
平走了进来,在克兰指给她的椅子里坐下。“我刚刚听说了阿舍博士的死讯。我本该早一点想到的,可我无意中在实验室里发现了某个奇怪的东西。总之,我一听说……嗯,奇怪得很,可你是我唯一想到能够交谈的人。”
克兰点点头表示默许。
平突然站了起来,“我太自私了。毕竟,你还到那里来过。你一定觉得——”
“不,没有关系,”克兰说,“我想我也需要谈一谈。”
“关于阿舍?”
“不。”那还是个太让人伤心的话题,他心想。“关于我发现的某件事。”
平重新坐了下来。
“你知道我一直在做我能够想到的每一项检查,追踪线索,寻找导致人们患病的原因。”
平点了点头。
“我一无所获,直到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病人们诉说的症状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有些人是生理上的:恶心,肌肉痉挛,还有一大堆其他症状;另外一些人则是心理上的:失眠,精神紊乱,甚至狂躁。我总以为这里面必定牵涉到一个共同的因素,可是什么样的共同因素能够导致两样的结果呢?于是我想到这个潜在的因素一定是属于神经学层面上的。”
“为什么?”
“因为心理和身体都由大脑控制。所以我提出要求做脑电图检查。就在今天,我拿到了反馈回来的第一组检查报告。在每位患者的脑电波里的西塔波形上,都有突刺样的尖峰出现——而成年人的西塔波形理应是平缓无杂波的。更奇怪的是,每一位病人的尖峰形态都是一模一样的。于是我就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我对这个尖峰的形态进行了测算,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我无法想象。”
克兰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只马尼拉信封,把它递给了平。她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电脑打印纸。
“这是阿舍的数字代码,”她说,“是‘守护神发射的一个信号。”
“一点没错。”
她难以理解地皱起了眉头。然后,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噢,不。你不会是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西塔波形上的尖峰跟这个光脉冲是匹配的,它跟‘守护神最初发射的信号是相同的。”
“可这怎么可能?为什么我们一点也没有检测出来?”
“我不知道。不过我有个想法。我们已经知道这些‘守护神在以电磁波谱中的所有可能的波长——无线电波,微波,紫外光,红外光等等——传播它们的信息。我们也知道制造这些‘守护神的物种掌握的技术比我们的要先进得多。所以,谁说他们就不能以我们甚至连如何检测也搞不清楚的其他频段、其他类型的辐射来传递信息呢?”
“比方说?”
“夸克辐射,也许吧。或者是一种能够穿透物质的新粒子,像是希格斯玻色子(注:是粒子物理学标准模型预言的一种自旋为零的玻色子。)之类。问题的关键是它是某种未知形式的辐射,用我们的仪器无法检测到,就是它们干扰了我们的脑电波。”
“为什么它没有影响所有的人?”
“因为生物系统是不对等的。就像有些人有着更重的骨架,有些人的神经系统耐受性更强,或者也有可能研究站上的有些结构无意中充当了法拉第笼(注:以英国物理学家迈克尔•法拉第(1791—1867)命名的一种金属屏蔽罩,具有阻断外界电磁场、屏蔽无线电波的作用,常应用于防雷电、防无线电杂散干扰等多种场合。)的作用。”
“充当了什么?”
“法拉第笼,它包围在建筑物外面,以使其与外界的电磁场相隔离。不过我认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受了它的影响——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自己最近的感觉跟往常就有点不太一样……你呢?”
平想了一会儿。“对。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一阵短暂的沉默。
“那你打算把这些告诉斯巴达将军吗?”平问。
“还不想。”
“为什么不?我听起来觉得你的工作像是完成了。”
“斯巴达除了他自己的想法以外,对其他任何观点都不怎么感冒。我不想过早告诉他,以免给他提供借口把调查取消掉。我掌握的证据越多越好。这意味着还要找到另外一个筹码。”
“另外一个筹码是什么?”
“阿舍在死以前发现了什么东西,那还是在高压氧舱里。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他在电话里告诉了我。他说那东西全都在笔记本电脑里。我要拿到那台电脑,找出他的发现,因为他在弥留之际,用尽了最后一口气想要告诉我什么。他一直重复着一个词:鞭打。”
平又皱起了眉头,“鞭打?”
“是的。”
“鞭打谁?或鞭打什么?为什么?”
“这个秘密就在他的计算机里——如果硬盘还能够挽救回来的话。”
舱室里又陷入了因沉思带来的寂静。终于,克兰精神振奋地站了起来,转身面对着平慧。“想去下面的‘时代广场,来上一杯浓咖啡吗?”
平面露喜色。“当然。”
他们一块出门进了过道,“也许我能帮助你。”她说。
“此话怎讲?”
“因为我在修计算机专业学位时,曾在一个数据恢复实验室里实习了一个夏天。”
克兰转脸看着她,“你是说,你能够从损坏的硬盘里把数据恢复出来?”
“其实我并没有亲手做过那种恢复工作——毕竟我只是一个实习生。可是那个过程我看过很多次,而且也当过几次助手。”
他们在电梯前停了下来。“你先前说过你在实验室里无意中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克兰说,“那是什么?”
“你说啥?噢,是的。还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那些吸收谱线吗?就是在我的实验室里的那个‘守护神发出来的?”
“就是你说过的那些光谱只会是来自于一个遥远的星球?”
“没错。”
电梯门轻轻地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克兰按了一下9层的按钮。“喏,”平继续说道,“只是出于好奇,我把那组吸收谱线跟已知恒星的光谱数据库进行了比对。你知道,每一颗恒星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吸收光谱。你猜结果如何?我发现了一个精确的配对物。”
“在你那个小‘守护神和一颗遥远的恒星之间?”
平点了点头,“确切地说,远在140光年之外。大天鹅(注:大天鹅(或大天鹅座,Cygnus Major):此恒星(或星座)估计为作者虚构。在所有星系中并没有大天鹅座,而只有天鹅座(Cygnus),恒星中也未见有名叫大天鹅的。另M81(即Messier 81),是一个漩涡状的星系而非一颗恒星,它位于大熊座内,与太阳系的距离为1,200万光年(一说1.18亿光年),与这里的140光年也相差甚远。),也就是有名的M81。”
“你认为那些标志物来自于那里?”
“嗯,正是如此。这个大天鹅恒星只有一颗行星。那是一个巨大的气团,上面有以硫酸成分为主的海洋和甲烷组成的大气。”
克兰迷惑了,“没有弄错?”
平摇摇头,“吸收谱线信号就像指纹一样。不会弄错。”
“你认为——更重要的是——它们一直想要告诉我们它们来自于那里?”
“我看就是这么回事。”
“哦,那就奇怪了。因为一个充满了甲烷和硫酸的行星,能够看见以氧气和水覆盖着的地球?”
“一点没错。”通往员工保障部门的电梯门打开了,她转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37
高压氧治疗室的地板上堆满了垃圾:用光的灭火器筒,废弃的包扎绷带,一次性使用的手套。特伦斯•W.科罗利斯中校绕着弯地从垃圾中穿过,步子像猫一样小心翼翼。
两名身穿黑色军用工作服的特工站在门外,把住了入口,那架势就好像这里是一个突发犯罪的现场。还有一名特工守在控制室门旁。科罗利斯发现他们的队长沃本,正在高压氧舱隔壁的候诊室里跟一名技术员谈话。进入高压氧舱的门是开着的,沿着门的上缘有一圈严重烧焦的痕迹,临近的天花板上面结着厚厚的一层烟灰。
沃本一眼瞧见科罗利斯,就向那位技术员点了点头,走过来跟着科罗利斯进了控制室。中校一声不吭,直到沃本把身后的门关上才开了口。
“请你报告一下最新情况,队长,”科罗利斯说。
“阁下。”沃本那肌肉发达的躯体的举止,精确得有些近乎呆板。“安全电路被故意旁路掉了。”
“内部的喷水装置呢?”
“处于关闭状态。”
“火灾又是怎么回事?起火原因有什么说法?”
沃本用拇指朝观察窗的方向迅速地指了一下。“阁下,那位技术员相信压缩机上被人动过手脚。”
“怎么讲?”
“好像是当压缩机运行到极限位置时,自动步进降压装置失去了作用。”
科罗利斯缓缓地点了点头,“促使其每分钟转数达到了峰值。”
“于是压缩机先是过热,然后爆炸起火。就是这样,阁下。”
“实施这些破坏的地点可能在哪里?”
“在高压氧治疗室的那头有一个小配电房,就隐藏在两个实验室的中间。所有的破坏都能在那里完成。”
“那得花多少时间?”
“技术员说,如果这家伙对他要干的事很熟练,最快的话也许只需要两三分钟时间。”
科罗利斯点了点头。这家伙对他要干的事很熟练,没错,就像他熟知怎样用激光切割机割破圆屋顶一样。一个优秀的破坏分子会被训练得几乎能破坏和爆炸任何东西。
科罗利斯熟知所有那些训练手法。
他转脸看着沃本。“那个配电房里安装了摄像头没有?”
“没有,阁下。”
“好吧。”
科罗利斯停下来朝观察窗里看了一眼。那位技术员这会儿正蹲伏在高压氧舱里,脱离了他的视线范围。除了两名身穿黑色军用工作服的特工,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又转向沃本。“你把它拿来了?”尽管门是关上的,他的声音却比刚才压得更低。
沃本点点头。
“没人看见你去取它?”
“只有我们自己的人,阁下。”
“干得漂亮。”
沃本在控制台旁跪下来,伸手从控制台下取出了一个用防弹尼龙布料做的黑色的提包。他把提包连同一把钥匙一起递给了科罗利斯。
“你要我们做进一步的调查吗,阁下?”沃本问,“询问是否有任何科研人员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或人?”
“没必要那样做,上士。从现在起这里由我接管,我会把我的发现转报给将军。”
“好的,阁下。”沃本随即敬了一个非常标准而又干脆的军礼。
科罗利斯朝他端详了片刻,然后回了个礼,离开了高压氧治疗室。
科罗利斯的住舱位于11层甲板上的一个军官专用宿舍区内。他走进住舱,关上门,仔细地上了锁,然后朝他的书桌走过去。舱室里的光线比较暗淡,要是换了别人,可能会在室内挂上几幅加了外框的图片,或是点上明亮的读书灯,可在科罗利斯这里,却只有带安全装置的监视器和机要手册。
他把沃本给他的那个防弹尼龙布料的提包放在桌上,用钥匙开了锁,再拉开拉链,伸手进去取出了一台一侧已被烧焦了的笔记本电脑。
舱室里顿时充满了一股塑料和电器燃烧过后发出的刺鼻臭味。
科罗利斯把身子转到他的室内环境控制板上,把空气净化过滤器开关调到了最大。然后他在椅子里坐下,把电脑终端的键盘拖过来,在他的个人电脑上输入口令,接着又输入了一串较长的密码,进到了研究站的军网里的一个只有他才能够进入的保密区里。接下来,他运行了一个由声音还原工程师和搭线窃听者开发的音频程序,再在程序显示的一个文件列表中翻页查看着其中的条目,直到找出了他所需要的那一个。他把选中的文件加载到程序中,屏幕上出来一个声波图形:那是通过一个微型麦克风捕捉到的单声道声音文件。
科罗利斯把一副头戴式耳机插进计算机里,调整了一下音频程序的频谱滤波器,以把外来的噪声滤除掉,再把增益调大一些,然后点击了“播放”按钮。
耳机里传出了克兰的声音,虽然监听用的麦克风是低高保真度的,但偷录下来的声音仍非常清楚。
“阿舍在死以前发现了什么东西……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他在电话里告诉了我。他说那东西全都在笔记本电脑里。我需要拿到那台电脑,找出他的发现,因为他在弥留之际,用尽了最后一口气想要告诉我什么……”
然后又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经过程序自带的声纹分析器分辨,这个声音是平慧发出来的。科罗利斯一听,脸都变┖诹恕*
“这个秘密就在他的计算机里,”克兰继续说道。
科罗利斯用鼠标点了一下,停止了播放。他再点击一下关闭了那个声音文件,退出了音频程序。
科罗利斯站起身,把阿舍的笔记本电脑抱到了远处房间中的一个角落里,那里的地板上有一个灰色的带锁的柜子。他跪在地上,松开柜子的锁扣,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笨重的物体。那是一块消磁用的磁铁。
他再次检查了一下房门以确信它已经锁好,然后他——缓慢而又谨慎,并且小心地避开他自己的计算机——把那块磁铁靠近笔记本电脑,在硬盘上晃过来晃过去。就算它逃过了火灾这一劫,这样的处理也能确保其中的数据被扰乱得全都无法辨认。
在安全问题上,克兰和平慧是严重的隐患——一个都不可靠。这一步只是开始,而科罗利斯非常清楚下一步该做什么。
38
位于研究站底层甲板上的1号C冷藏库,是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地方。这里的温度被精确调整在了华氏38.5度(注:相当于摄氏3.61度。)。舱底积的污水有一英寸厚,上面铺着一层木板。暗淡的光线使这幽闭的空间里显得阴沉沉的,空气中则有一股霉味和屠宰后的肉散发出的腥味。这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滴嗒”的滴水声。
斯巴达将军站在冷藏库的中央,注视着弹球1号那被损毁得不成样子的残骸。它就像个皱成一团的锡箔球,周身缠绕着沉重的锁链,吊在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根粗大而又狰狞的挂钩上。它的旁边,躺着一大张被他刚刚揭去的厚重的蓝色篷布。
是什么错误导致了这场灾难?作为一名军事长官,他毕生都致力于在预先考虑到失败的因素之后再努力去获取胜利。这些因素——若是己方的则先发制人阻止对手钻空子,若是敌方的则努力开发加以利用。可当你在一套全然无法理解的规则中行事时,你又怎能对失败的因素做出预测?
事实上,自从弹球1号被毁以来,弹球2号和弹球3号就接替了它的工作,一点也没有耽搁。他们针对阿舍和他的科学团队的建议做了一些调整,现在看来还没有出现其他的问题。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挖掘工作甚至比预想的进行得更快了:业已证明地壳的第3层,也就是最下面一层是一种软得几乎如泥沙样的物质,挖掘起来非常快,他们现在到达莫霍洛维奇界面的时间已经可以用天来计算。
阿舍。在弹球1号被损毁及它的乘员死亡之后,首席科学家发出的警告,再次回响在将军的脑海里:我的建议是我们停止所有的工作,直到我们彻底弄清是什么导致了这场灾难。
现在,阿舍也死了。
他的身后传来一声金属发出的尖锐响声,冷藏库的门打开了,一道黄色的条纹状的光线射进了昏暗的库内。科罗利斯——他总有一股非阴即冷、像猫科动物一样鬼鬼祟祟的神态——身子一闪从门外进到了库里。
斯巴达看了他一眼,“报告带来了,中校?”
科罗利斯凑了上来,“高压氧舱里的自动喷水灭火系统被破坏了。压缩机过载后发生了爆炸,导致舱内起火。毫无疑问:这是一起破坏行动。”
“一起谋杀行动,”斯巴达说。
“正是如此,阁下。”
斯巴达转脸看着损毁的弹球。“这一次,看上去目标针对的是某个特定的人,而不是整个研究站。这是为什么?”
“对此我还没有答案,阁下。也许我们只是运气不错。”
斯巴达又朝科罗利斯看了一眼。“运气不错,中校?”
“我是针对目标而言。幸运的是,破坏分子没有选定一个更重要的战略资源。”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拥有的战略资源要有多重要才算超过阿舍?”
“阿舍对这个工程的用处过去就很值得怀疑。他变得像个卡桑德拉(注: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末代国王普里阿摩斯之女,能够预知未来的祸事,但却从不为人们所相信。)一样,阁下——他散布消极情绪,鼓吹厄运即将来临,他巴不得挖掘计划出什么乱子,这一点也不利于提高士气。”
“的确。”斯巴达心想,如果说科罗利斯这个人有什么毛病,直率这一点并不在内。
“无论如何那就是我的看法,阁下。坦率地说,我对你不这样认为感到很惊讶。”
斯巴达没有理睬他话语中的影射,而是用手指了指弹球1号的残骸。“那这个呢?”
“我们对录音带上记录的内容进行了仔细分析,还有‘狮蚁上的黑匣子。跟高压氧舱的情况不同,这里头绝对没有窜改或阴谋勾当的痕迹。事实既清楚又简单,是设备故障。”
斯巴达沉默了一会,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个面目可憎、缠结成一团的金属,然后他回过神来。“对目标人的确定上有什么进展?”
“有的。我们已经锁定了一个目标,此人在事件发生之前去过研究站外面的‘收货站和高压氧治疗室这两个地方。”
“那这个人是谁?”
科罗利斯一言不发,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信封递给了斯巴达。将军打开信封,对里面的内容看了片刻,然后又还给了科罗利斯。
“平博士?”他说。
科罗利斯点点头,“她的中国背景总是让我有点起疑心。而这不是你的观点吗,阁下,破坏者肯定是受雇于某个外国政府?”
“她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接受过彻底的审查。”
“事情有时也会有疏漏的时候,特别是在有人一心想要他们钻空子时。您对此跟我一样清楚,阁下。”
“你的建议?”
“我建议把她关在一个可靠的禁闭室里,对她进行彻底的审讯。”
听到这话,斯巴达转脸看着科罗利斯,竖起了眉毛,“这样做是不是太仓促了点?”
“整个研究站的安全现在正系于一线。”
斯巴达的嘴唇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那她享有的人身保护权呢?”
科罗利斯惊讶地回视着他,“在这种情况下,阁下,那是用不着考虑的。”
斯巴达还没有回答,科罗利斯又开了口。“还有别的情况。还记得阿舍最后说的话么,他对克兰重复说的那个词?”
斯巴达点点头。“鞭打。”
“如果他根本不是想说‘鞭打呢?如果他是想说‘慧平(注:在英文里,“鞭打”(whip)这个词与“平慧”这个中文人名的英文发音“慧平”(Hui Ping)比较接近。)呢?”
斯巴达看着科罗利斯,眯起了眼睛。
“没错,阁下。‘慧普……慧普……它听起来正好就是——‘魏普(注:这里的“慧普”(Hui P)是“慧平”(Hui Ping)的不完全拼音;“魏普”(wee P)则是英文“鞭打”的发音。二者的发音几乎一致。这是科罗利斯近乎偏执狂般的联想结果。)。”
斯巴达终于打定了主意,“好吧,但也不需要关禁闭室。只要把她限制在宿舍里,直到问题得到解决。”
“阁下,恕我直言, 我认为关禁闭能够——”
“执行命令吧,中校。”
科罗利斯的身后有个人影晃了一下,斯巴达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彼得•克兰正站在打开的门口。
“克兰医生,”他把嗓门提高了一点。“你不必拘礼,过来吧。”
科罗利斯迅速转过身去,吃惊地“嘶嘶”吸了口气。
克兰走了过来,他的深色短发和深色的眼睛与他身上穿的白大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斯巴达不知他在那里站了有多久,听到了多少他们之间的谈话。
“需要我们帮忙吗,医生?”他问。
克兰的灰眼睛从斯巴达转到科罗利斯,再转到弹球的残骸,最后又回到将军的身上。“事实上,我是在找科罗利斯中校。”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他。”
克兰转向科罗利斯,“那些你叫他们守卫在高压氧治疗室的人要我来跟你说。我要阿舍的笔记本电脑。”
科罗利斯皱起眉头,“为什么?”
“我认为在事故发生之前他刚刚发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守护神发射的那些信号的含义。”
“那台电脑在火灾中受到了严重损坏,”科罗利斯说。
“那也值得试一试,”克兰立即接口答道,“你不同意?”
斯巴达好奇地看着他们斗嘴。很明显,这两个人彼此之间都很不买账。
这时科罗利斯抬头把目光转向了斯巴达,后者几乎察觉不到地点了点头。
“好吧,”中校说,“跟我走吧。它现在放在一个物证柜里。”
“谢谢。”克兰朝斯巴达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跟着科罗利斯向冷藏库外走去。
“克兰医生?”斯巴达说。
克兰转回身来。
“如果你发现了什么,请立即向我报告。”
“好的。”
科罗利斯向斯巴达敬了个礼,两个人走出了冷藏库。可斯巴达仍然站在寒冷的空气中,沉思地目送着他们,一直过了很久。
39
克兰在平慧的实验室里找到了她,此时她正一边仔细查看着打印出来的吸收谱线,一边用一支毡尖笔在淡绿色的数据表上做着标记。在他走进来时,她抬起头来,露出了微笑。
“噢,太好了,”她说,“你把笔记本电脑拿来了。”可一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的笑容又缩了回去。“彼得,出岔子啦?”
克兰走过来,抬头看了一眼安装在天花板上的监视摄像头,然后小心地站在它的视野之外。“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去过研究站外面的‘收货站吗?”
“你是说,那个提供新鲜用品的‘大桶船坞码头吗?”她摇摇头,“从未去过。”
“阿舍死的那个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在这,我的实验室里。我一直在研究这些吸收谱线,还记得吧?我告诉过你。”
“这么说你并没有接近过高压氧舱。”
“没有。”平皱起了眉头,“怎么啦?你想要说什么?”
克兰犹豫起来。他打算冒一次有备之险——而且,极有可能违反他来这里时签署的那些冗长协议中的所有规定。的确,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为什么科罗利斯要撒谎把平牵扯进去,而帮助一个有嫌疑的破坏分子是一种叛国行为。但是他的内心告诉他,她是值得信赖的。
此外,她是唯一能够帮助他弄清阿舍的发现的人。
他舔了舔嘴唇,“听仔细了。科罗利斯说你是一个破坏分子。”
平的眼睛睁大了,“我?可是——”
“你听我说。他已说服斯巴达要把你软禁起来。特工们随时都有可能到这来,把你带到宿舍里去。”
“不可能。”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样做是错误的。”
他用手势示意她走过来,避开摄像头的监视范围。“冷静点,好了。我会让你从这逃走。”
“可是能去哪儿?”
“放松一点。我要你想一想。有没有一间实验室或别的地方你能够操作这台笔记本电脑?一个单独的、偏僻的地方,不受摄像头监视?”
平没有回答。
“瞧,我并不想让他们带走你,但是我们得从这里逃出去。现在,你知道有个像那样的地方吗?”
她点点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6层甲板上,海洋应用物理实验室。”
“很好。可我还需要先做件事。走到这儿来,离开摄像头的视野范围。”他把手伸进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无菌包装袋。平走近时,他撕开包装袋,从里面拿出一把12号的手术刀,刀身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平一眼看到手术刀,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你要用它干啥?”
“我要把植入我们身体里的射频识别身份证标签取出来,”克兰一边说,一边把其他的医疗器械放在了桌子上。“不然的话,到哪儿他们也能找到我们。”
他卷起白大褂的袖子,用消毒药水在前臂上的那个小凹陷区抹了抹,然后举起手术刀,在手臂上停顿了一下,屏住了呼吸。
他第一刀先把表皮割开,第二刀才伸入到真皮下面,挑露出了那个嵌入在黄色皮下脂肪下面的射频识别身份证标签。他用组织钳把那个射频标签拔出来,平把脸转到了一边。他把那个小标签丢在实验室的地板上,又用脚踩烂。
“好啦,”他说,“现在我就不会像有些迁徙的飞禽那样被追踪了。”
他给伤口上了药,再消了毒,然后打了一个蝴蝶形的绷带,把手术刀扔进了废纸篓里。然后——他又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套消毒手术器械——转向了她。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别紧张,”他说,“我会给你用一个麻醉包,让你的皮肤没有感觉。我不给自己用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在临时医务室的药房里不小心只拿到了一个。”
她还是有些犹豫。
“平,”他说,“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叹息了一声,点点头。然后她再度走上前来,边走边卷起了她的袖子。
40
“好了吧?”克兰把用过的医疗器械又扔进了废纸篓里。“那就带上你的必需品,我们走。”
平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她的书桌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大号的工具箱。接着她又把她的笔记本电脑从网络上断开,拔掉电源插头,把电脑夹在了胳膊底下。
“用它做什么用?”克兰边问边朝她的笔记本电脑努了努嘴。
“做备用,”她挺直了腰,“准备好了。”
“那你带路。注意避开水兵和监视的摄像头。”
他们走出放射线实验室,沿着3层甲板的狭窄走廊一路向前走去。平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处停了下来,然后选择了右边一条路以避开一个监视摄像头。他们顺着走廊走到头,在这又折向了左边。
克兰一转过弯就停下了脚步。在他们前方走廊的尽头处,一扇紧闭着的红色的门外,站着两名守卫的水兵。
他脑子飞快地思考着,这些水兵以无线电联络方式形成了一个链条,但是非常幸运,现在还没有发出搜寻平慧的通告。如果他们现在倒回去走,反而会让人产生很大的怀疑。
他从后面抓着平的一只手,做了一个短暂的、不引人注意的拉的动作,然后走上前去,以他希望的漫不经心的适度方式,轻快地把阿舍的笔记本电脑包换了个肩。片刻后,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平在后面跟上了他。
克兰从两名水兵身旁经过时,他们眼睛看着他,但却没有开腔。
他们走过半打关着的舱门,到达了又一个十字路口。向左边望去,那边驻扎着更多的水兵。
“我过不去,”平低声跟克兰说。
“你必须过去。”
她停顿了片刻,想要理清思路。“在那个名叫‘底部的餐厅后面,有一个维修用的楼梯井,我们可以从那上到6层。走这边。”她转过身,走向了右边的走廊。
自助餐厅里相对比较安静,有十来个人分成几小堆,围坐在几张铺着白桌布的桌子跟前。平沿着一面墙,引路向通往一个狭小的厨房的双开式转门走去。厨房里的拥挤程度跟餐厅里差不多,克兰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厨师长雷诺,不过后者正忙着在餐盘上准备食物,没有抬头注意他们。
平带路穿过小厨房,再经过冷藏室,然后拉开后墙上的一扇金属舱门。门那边现出一个狭窄的金属楼梯。他们猫腰钻了过去,再关上身后的舱门,迅速向上走了3层楼梯,到达了6层甲板。楼梯在这里终止了——无疑,克兰意识到,因为头顶的上方就是“关卡”,那个处于保密区和非保密区之间的真空地带。
刚上完楼梯,平就停顿下来,以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她抓着舱门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了舱门。
眼前是一条空空的过道。
她宽慰地叹息了一声。“实验室就在过道那头。”
她领着克兰经过一个维修间和一个无人的办公室,然后在一个贴着“海洋应用物理” 标签的门外停下,并迅速打开了门。克兰最后扫视了一下过道,以确信的确没有人看见,也没有监视用的摄像头。然后他跟着她走进黑暗的实验室里,无声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平“啪”的一声开了灯,一个设备齐全的大房间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房间中央的工作台上有一架带立体缩放变焦功能的显微镜和一个高压灭菌蒸锅,工作台的一边有两张整洁舒适的实验凳。后墙上有一扇开着的门,进去是一个器材库房,里面两边靠墙各有一个搁物架,架子上放着示波器、检流计以及其他克兰不认识的设备。在其中一个搁物架旁边的挂钩上,挂着一幅很大的布帘,那布帘的材料有些与众不同,在荧光灯的照耀下泛着银色的光泽。
克兰走到那幅布帘面前,用手指摸了摸。“这是什么?”他问。
“阻燃布料,以防实验发生意外。”
克兰点了点头。“那这间实验室为什么没有用起来?”
“阿舍博士原来就计划好了要抓住这个时机——我的意思是在研究站上——做一些深海科学实验,例如毛细重力波分析实验、流体沉积学实验等等。毕竟,有这么好的资源和条件,人一生中也难得碰到这样的机会。”
“那后来呢?”
“他的计划被斯巴达否决了。看来是因为需要有更多的人力投入挖掘工作。因为这,阿舍计划中的科学家舱位被砍掉了6个。”她走到工作台前,把她的笔记本电脑和工具箱放在了台上。“你可以把阿舍的电脑放在这里,”她说,“放的时候请你尽可能轻一点。这种工作实际上应该在绝对无尘的室内进行:如果我们扬起一丁点灰尘,或者灰尘落在了暴露的磁介质上面,我们把数据重新恢复出来的机会就会变得非常渺茫。”
克兰小心翼翼地把电脑包放在了台上。平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搓了一下,以确定自己如何下手。然后她开始在各个抽屉里翻来覆去地寻找,把要用到的各种各样的工具汇聚到一起:乳胶手套,外科手术用口罩,手术用刀具;一盏高亮度的工作用台灯;带桌面支架的放大镜;罐装的压缩空气。她又打开她的工具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放在工作台上。然后她在自己的手腕上套上一根接地母线,朝他看了一眼。
“我们要寻找什么,确切地说?”她问。
“我确实不知道。可我们却得想办法重建阿舍最后的发现过程。”
平点了点头。在克兰的注视下,她慢慢地打开电脑包,把损坏的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它的一端被烧毁得很严重,有部分塑料机壳已经融化,表面上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和烟尘。看到这情景,克兰的心往下一沉。
平戴上手套,又把一副口罩戴在脸上固定好。她把另一副口罩递给克兰,用手势示意他照着自己的样子做。她用罐装的压缩空气对已经一尘不染的工作台面又做了一番清洁,然后用从她的工具箱里拿出的一把螺丝刀取下了电脑的背板,接着又取下了主板和电源部分。现在,硬盘暴露出来了。
“也许我们很幸运,”她说,“硬盘远离严重烧毁的这一端。”
她搬过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又把它依次分解开来。这样的工作和挑战,看起来反倒使她镇定和平静下来。克兰一边看,一边对她迅速而又熟练地把电脑分解成零部件的技能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拿着阿舍的硬盘,用它替代了她自己电脑中的硬盘的位置。她很快地把她的电脑重新装配好,插上电源,开了机。电脑里传来“咔嗒”一声,紧跟着又是几声连续的“嘟嘟”声。屏幕上出现了一条出错信息,电脑无法正常启动。
“那是什么声音?”克兰问。
“我在数据恢复实验室实习时,他们管这叫做‘死亡咔嗒(注:电脑硬盘出现故障时发出的一种不正常声响,这种声响往往意味着故障很严重甚至是致命性的。)。这通常意味着硬盘的伺服系统出了错,或者是与此类似的情况。”
“这很糟糕,是吧?”
“我还不知道。我们得把硬盘打开来。”
她关掉笔记本电脑的电源,重新把它分解开,把阿舍的硬盘又取了出来。她小心地把硬盘放在桌上,示意克兰退后。然后她使用了一系列的小螺丝刀、医用手术刀,还有一些在克兰看来更适于牙科医生使用的工具。她慢慢揭去硬盘的顶部封壳,把工作台灯移近一些,让灯光对准硬盘,硬盘内部的工作机理暴露在了耀眼的灯光下:上下重叠在一起的一系列微小的金黄色圆柱面,各自发挥作用的微小的读/写磁头,还有外围的一块上面像绿林似的小巧的集成电路板。
平俯身在放大镜上,仔细观察着硬盘的内部。“磁头似乎没有跟磁盘发生碰撞,”她说,“盘片看起来完好无缺。”她停顿了一下。“我想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PCB板上有芯片被烧毁了。”
“PCB板?”
“就是主控板。”
“你能修复它吗?”
“也许吧。我要用我的电脑上的板子把它换下来。”
克兰皱起了眉头。“你能这样做吗?”
“研究站上的每一台笔记本电脑都是同型号的。你知道政府总是批量采购东西。”
平拿着钟表匠使用的工具,通过放大镜从硬盘的驱动机构上拆了一个小块下来。“确实烧熔了,”她一边说,一边用镊子把它夹起来放在放大镜下,翻来覆去地看着。“我们很幸运,磁盘片本身并没有烧坏。”
她把那个小部件放在一边,然后又拆开了她自己的电脑上的硬盘。她小心翼翼地把相同的部件取了下来,再装到阿舍的硬盘里,然后把硬盘的封壳装上。
“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刻,”她说。她把那块烧坏的硬盘重新装进她的笔记本电脑里,迅速连接好插线,接上电源,再用罐装压缩空气吹了吹电脑的内部,然后开启了电源。
克兰凑了上来,迫不及待地看着电脑屏幕。屏幕上再次出现了同样的错误信息。
“该死的,”他说。
“不过‘死亡咔嗒声没有了。”平答道,“而且你注意到没有,在通电自检的过程中没有出现报警的‘嘟嘟声?”
“那这意味着什么?”
“电脑现在已经找到了硬盘,这说明硬盘无问题了。它只是读不出硬盘上面的任何数据。”
克兰压低嗓子诅咒了一句。
“我们还没有搞定。”她从她的工具箱里顺手取出一只CD盒,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CD光盘。“这是一张带有一系列诊断工具的启动盘,让我们凑近来观察一下阿舍的硬盘是怎么回事。”
她把光盘放进电脑里,重新启动了电脑。这一次屏幕上有了反应,光盘驱动器转动片刻之后,屏幕上就打开了几个窗口。平在工作台前的一把椅子里坐下来,开始在键盘上敲打命令。克兰站在她的身后,眼睛紧盯着屏幕。
有好几分钟时间,平在一系列窗口里移动着鼠标,冗长而又连续的二进制和十六进制数出现在了屏幕上,它们在屏幕上一页页滚动着,然后又再度消失不见。终于,她把身体向椅背上一靠。
“硬盘是好的,”她说,“我没有检测到上面有任何物理损坏。”
“那我们为啥不能读出上面的数据?”克兰问。
慧看着他说,“因为看来像是有人把硬盘上的数据全部抹去了。”
“抹去了?”
她摘下脸上的口罩,把头发甩了甩,然后点点头。“考虑到数据存取是以电磁方式进行的,估计是有人用消磁器对它做过处理。”
“而这个处理发生在火灾之后?”
“肯定是这样。阿舍自己不可能干这种事。”
“可这是为什么?”克兰惊呆了,“这样做毫无理由。对任何知道这事的人来说,这台笔记本电脑已经被烧坏了。”
“我猜是有人想确保它就是坏了。”
克兰慢慢地拖过另一张实验台凳,在上面坐了下来。他取下口罩,把它丢在台子上。突然间,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很苍老。
“那这样一来,”他说,“我们现在就再也无法知道阿舍的发现了。”
他叹息一声,再看了平一眼。这一看让他感到惊讶无比。此刻的她正回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轻微的笑容——若是换了其他任何时候,他可能会把这当做恶作剧。
“怎么回事?”他问。
“我还有一两个妙招没使出来。”
“你在说什么?那个硬盘都已经被消了磁了。”
“是的。但那并不意味着数据就不存在了。”
他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这样。把硬盘上的数据抹去时,你实际上只是用随机的0和1覆写在那些数据上面。但是你看,当读/写磁头把这些新数据写上去时,它用来置位的信号强度只是恰到好处。这就是硬盘的工作方式:信号的大小刚好适度,不会更多。”
“这是为什么?”
“以确保临近的位元不会受影响啊。总之,因为这个信号的强度并不足以使磁盘饱和,它上面先前存在的数据——就跟鬼魂一样——仍会影响所在位置信号的整体强度。”
克兰看着她,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我们这么说吧,硬盘上有两个相互紧挨着的区域,一个里面放着0,一个里面放着1。然后有人走过来,用两个1覆写了这两个区域。但是你猜会怎么着?因为读/写磁头只用了最低限度的信号强度去写这两个1,那个原先存放了0的区域,其信号就会比原先存放1的那个区域要弱一些。”
“也就是说原先的数据会影响覆写上去的新数据,”克兰说。
“一点不错。”
“而你能够用一种方法把被覆写掉的原来的数据再现出来?”
平点点头。“这种方法用信号在硬盘上的实际值,来减去取自这个信号的一个绝对值。这样就会给我们留下原来硬盘的一个映像。”
“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可能。”克兰停顿了一下,“不过等一会,原来的数据并没有被覆写。你说过它是被消磁,也就是退磁了。这种情况你怎么恢复?”
“不管使用哪一种消磁器,它的能量都不会很大:说不定就是用手拿着一块磁铁消的磁,或者也有可能这个人在做这事时并没有考虑到硬盘内的盘片还带有屏蔽罩。总之,轻度的消磁就相当于对硬盘进行两到三次的覆写。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工具具有对被覆写过两次的数据进行恢复的能力。”
克兰听了只能摇头。
“但这个过程却是破坏性的。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另一块硬盘来转存被恢复出来的数据。我的硬盘因为PCB板被取掉,已经成了废品。”她看了他一眼,“我能借用你的吗?”
克兰笑了,“看来我们得尽快把笔记本电脑都折腾一遍。当然,我现在就去拿来。”
“我来准备做数据恢复。”平把放大镜推到一边,伸手去拿她的工具箱。
“你注意安全。”克兰转身悄悄地离开了实验室。
41
那个自称华莱士的人瘸着腿,在迷宫一般的通道中静静地穿行着,在“风暴王”石油钻井平台上改装为科研区的这部分区域里布满了这样的通道。他走得比平时更快一些:他在宿舍里刚刚收到了一条信息——那是一条通过低频无线电波传来的加密信号——他必须立即把它传递给“深海风暴”上的密探。
“大桶”20分钟后就要起航驶往海底。如果他抓紧一点,还能赶得上。
一到达他的办公室,他就打开灯,然后关门上锁。装信的邮包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等着他把它送到钻井平台最底层的回收舱去。他打开邮包,在里面翻了一下,然后从中拿出一张贴了标签的CD光盘,标签上有手写的“X光照片001136—001152”字样。
图像文件——这正是他需要的。
他把光盘插进计算机里,从中随意加载了一幅图像到内存中,再取出光盘,把它装进封套里,再放回到邮包中。然后,他又写了一个小程序,这个小程序能够把信息嵌入到X光图像文章里意义最少的像素位中。敲入这个程序并对它做仔细检查和排错,只花了5分钟时间。
他按下一个功能键,让这个小程序运行起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问号:小程序请求输入信息。他仔细地把命令他传递出去的信息录入进去,然后他停了停,一边把手指悬在回车键上,一边检查输进去的信息是否表达得准确:
如果工程未终止
在24小时内彻底破坏研究站
满意之后,他按下了回车键。屏幕上的信息消失了,在程序把这条信息转换为它对应的二进制值,再隐藏到X光图像文件里去时,程序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唧唧”响了一声,表示已经成功完成。
华莱士笑了。
他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张空白的CD盘放进光驱里,再操作电脑把那个医学诊断X光图像文件刻录到光盘上。在电脑刻录的过程中,他靠在椅子里,用衬衫下摆擦着他的眼镜片。图像文件并不大,几分钟时间那张新盘就刻录好了。他取出光盘,很快关闭了电脑,迅速消除了他做这事时产生的所有痕迹。他从开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新的光盘套,把光盘放了进去,用黑色记号笔写下收件人的名字,然后把它放进了邮包中。
他站起身,把邮包挎在肩上,看了看表。
还有12分钟。真是棒极了。
他打开门走出办公室,嘴里吹着口哨,一路向回收舱和等候着的“大桶”走去。
42
克兰悄悄走进实验室里时,坐在实验凳上的平慧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手中的螺丝刀掉在工作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天哪!”她说,“你简直吓死我了!”
“对不起。”
“你去了那么久。出什么事了?”
“我刚才回我的住舱去了,我得回几条信息。”克兰并不想费神提及在他刚才回来的途中,经过关卡时受到了10分钟的盘问:两名水兵急于想知道平博士所在的位置。没必要在她本来已经够紧张的状态下再增加她的不安。
“你进展如何?”他一边走过来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台上,一边问道。
平正在费力地操作着一个精巧而又复杂的装置。在外行的克兰看来,那东西就像是用一大堆电缆带连在一起的几台实验室仪器。看着他疑问的神情,她把身体挪开了工作台。
“刚刚完成最后的测试。”
“在我看来就跟火箭科技一样。”
“它也确实跟火箭科技差不多。一台磁力计连接上一个模拟/数字信号转换器,在一台时间码分离器的控制下轮流工作。整个这套装置能够把阿舍的硬盘上被抹去的信息,一比特一比特地拷贝下来。”
克兰吹了声口哨,“多亏阿舍把他的实验室打造得如此完备。要是你没有所有这些很酷的玩意儿,那又会如何?”
“磁力计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其余的东西我还是能做,但那样一来花的时间就相当长了。”她伸手去拿他的笔记本电脑,然后又犹豫了一下,“我会把你的硬盘上的数据全部抹去,你肯定不会在意吧?”
克兰耸了耸肩。“干吧。反正我的文件全都放在了网上。”
平开启了他的电脑,然后键入了一系列的命令。“这可能要花几分钟时间。”
在硬盘旋转的工夫里,实验室里陷入了沉寂。
“去拿我的电脑时,我一直在想,”克兰最终说道,“到底是谁把阿舍的电脑消了磁,竭力想要保证阿舍的发现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我也在想同样的事。而且这个人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是他干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否则他们本来只要把这台电脑砸烂就可以了。”
“可这个人是谁呢?这又是为什么呢?”
“破坏分子?”克兰说。
“不大可能,对不对?我并不知道他的动机,可倘若我是破坏分子,我自己就会想要得到那些数据。”平站起身来说。
“我怀疑是科罗利斯,”克兰说。
“为什么会是他?”
“据我所知,他编造了你去过‘收货站和高压氧治疗室的谎言。”他犹豫了一下,“你的简历上提到了你在数据恢复实验室实习的经历吧?”
平点点头。
“所以说他也知道这一点。我认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台电脑里的东西。”
“但愿你是错的。因为他会成为一个非常危险的敌人。”平站起身,“设定好了。”
她拆开他的笔记本电脑,给硬盘另外接上一根数据线,硬盘的电源线则没有动它。然后她给那套连在一起的装置通了电,做了几下调整,同时开启了磁力计和数字时间码分离器的电源开关。实验室里响起了设备运转的呼呼声。
“这要花多长时间?”克兰问。
“不会太久。看样子阿舍博士有点像你——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通过他的哑终端在研究站的主机上完成的。我怀疑这台电脑里除了装他的私人电子邮件、网络文件,以及在那个代码上的工作,还会装些别的什么。”
10分钟过去了,这中间两个人很少说话。平忙着监视数据提取过程,而克兰则在实验室里闲荡,拿起一件工具看看又放回去,尽量让自己不至于急躁。终于,呼呼的噪音停了下来。
“完了。”平关掉那套装置的电源,取下数据线,把硬盘又连到克兰的电脑上,然后转过来看着他,“阿舍的硬盘已经完全复制到你的硬盘上去了。准备好了吗?”
“开机吧。”
她按下电源开关,两个人凑拢过去,看着屏幕。有一会儿,它上面一直是黑的,然后“嘟”的一声响过之后,出现了操作系统的启动画面。
“成功了!”平轻声说道。
她从她的CD盘盒中拿出一张文件管理工具盘放进电脑里,开始扫描阿舍的文档。克兰在旁边静候着。
“看来一切都很完好,”她说,“数据没有丢失。”
“上面有什么?”
“就像我猜测的那样,有电子邮件,几份有关科技进展的文章。另外还有一个名叫‘解密的大文件夹。”
“就看看这个。”
平敲了一串命令。“里面有几个我不熟悉的工具——有可能是语言翻译程序或解码程序。还有3个子目录,一个名叫‘最初,另一个叫‘起点,第三个叫‘目标。”
“我们看看‘最初里面有什么。”
平把鼠标移到这个目录的图标上。“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名叫‘initial.txt,我们打开来看看。”她用鼠标点击了一下它,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文本窗口。
100000011100000000000000000001100000001000000
00000000000000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1
000000000000000000000110000011000000000000000
00000000000001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1
000000000000010000000000000011000000000000111
000000000000011000000000000010000000000000011
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1000000000000000
00010000000001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1
000001100000000000000000000011000000000000000
00000000110001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0
000010010000000000000011100010010000000000000
000010000000000000000000010010000100000000000
010100000000000000000010001000000000000000000
000000000000001000000001000000000001000000001
000000000000100001000100000010000100000000000
010000000010001000000010000000000000000001000
000000000000000010000000000100001000000000000
100001000000000100000001000010000000000000000
000010000000000010000100000000000010000000000
000000000000000000000010110000000000010000010
“从长度上判断,”她说,“我敢打赌这是钻井工人们最早发现的信号,即高频率的地震声波脉冲信号。最初就是它把我们引到了这里。”
“你的意思是,它就是从莫霍界面下面发射出来的信号。”
“没错。阿舍博士似乎并没有打算要译解它。”
“他的精力都放在了‘守护神发射出来的信号上面。那些信号比较短,容易处理一些。我想那些信号应该在‘起点子文件夹里。”
“我们来看一下。”短暂的停顿,“看来你是对的。这里面有40个文件,都是些很短的文件。”
“这么说阿舍和马里斯只对这些信号中的40个进行了破解。你敢打赌另外一个子文件夹里放的是破解的结果吗?”克兰一下子兴奋起来。
“我不跟你打赌。还是看看内容再说吧。”平在屏幕上移动着鼠标,打开了一个新文件夹,里面列出了一排“目标”文件夹的内容。
l_trans.txt
2_trans.txt
3_trans.txt
4_trans.txt
5_trans.txt
6_trans.txt
7_trans.txt
8_trans.txt
“就这些了。”平的声音近乎耳语。
“这么说在他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阿舍和马里斯已经破解出了40条信息中的8条。快把第1个打开。”
平把鼠标移过去点击了一下。一个新的文本窗口显示在屏幕上,里面只有单独一行:
x= 1/0
“等一下,”克兰说,“这里有点错误。这个是旧的,是阿舍最早的破解结果,就是他搞错的那一个。”
“我也认为是他弄错了。能够制造像这些‘守护神这样复杂的装置的人,一定知道不能用0做除数。”
“他告诉我说,破解工作开始一直进行得很顺利,后来他们发现他们犯了点小错误。于是他们费了好几天时间,想要弄清是什么地方做错了。在他们进入高压氧舱时,他们已经放弃了这个结果,选择了一个全新的方向。”克兰皱着眉头看着屏幕,“这是条旧信息。在其他地方应该还有一个文件夹。”
在平借助她的工具程序进行查询时,谈话停顿了一下。“没有。这方面的文件夹就只有这一个。”
“那就看看第2个文件。也许他只是不想花工夫删去他的错误猜测。”
平打开了文件“2_trans.txt”:
x = 00
“0的0次幂?”克兰说,“这跟用0做除数一样是无法解释的。”
他脑子里冒出了又一个想法,“你能检查一下生成这些文件的时间和日期吗?”
平用鼠标点击了几下,“昨天下午。”
“全都是?”
“是的。”
“那时他正在高压氧舱里,这么说它们都是新的。”
克兰陷入了沉默。平依次打开了其余的6个文件,它们一个个全都是简单的数学表达式,而且全都是不合逻辑、无法实现的。
a3 + b3 = c3
π = a/b
x = In (0)
“a的立方加b的立方等于c的立方?”平摇头说道,“没有三个数能够满足这个表达式。”
“而0的自然对数呢?也不可能存在。还有π是一个超越数,它根本不可能用一个数除以另一个数的方式来定义。”
“可若是这样阿舍最初的结果似乎就是对的。我指的是他破解出的那个。”
“很明显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但这些东西却是毫无意义的。为什么这些‘守护神要发送一系列不可能存在的数学表达式?而且为什么它们还认为这些表达式是如此重要,以致要用一切已知的频率来发送……而且还远不止这些?我想——”
克兰突然不出声了。他听到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了模糊的说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他转脸看着平,她也正张大眼睛回望着他。
他用手指着后面的房间。“躲到库房里去,快。”
她朝器材库房跑过去,一闪身钻了进去。克兰用手掌“啪”的一下按灭了电灯开关,然后悄悄地迅速跟了过去。
他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又返身出了库房,把挂钩上的防火布帘拉了下来。
脚步声更近了。
克兰把布帘展开,尽可能平整地盖在工作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和仪器上面。然后他跑进库房,关上了房门。片刻之后,他听到了实验室的开门声。
他透过库房门上的格栅向外望去,只见两名水兵站在实验室的门口,走廊里的灯光映出了他们身体的轮廓。
一名水兵“啪”地打开灯。克兰把身体缩回到黑暗中,他的后脖颈上能够感觉到平温暖和急促的呼吸。
外面又传来水兵走进屋子里的脚步声,然后静了下来。
克兰非常缓慢地重新凑上前去,直到他刚好能看到格栅外面的情景。只见两名水兵站在工作台前,正慢慢地检查着室内。
“这里没有人,”一个人说,“我们去下一个实验室看看。”
“等一会,”另一个人说,“让我先检查一下。”接着,这人便小心翼翼地向库房走了过来。
43
克兰把身子又缩回到黑暗里。身后的平屏住了呼吸。他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把它紧紧地握着。
走近的人影使门格栅外面透进来的稀疏光线变得更加暗淡。克兰听见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
突然,传来一声粗嘎的无线电话声响。外面的人摸索了一下,“啪”地按下了按键。“我是巴博萨,”这声回答是如此之近,简直就像是从库房里面发出来的。又是一阵短暂的嘎嘎声后,跟着又是回答:“是,是,阁下。”
“我们走,”巴博萨说。
“怎么啦?”另一名水兵问。
“是科罗利斯。那边发现了情况。”
“在哪?”
“废物回收场。快一点,我们出去。”一阵后退的脚步声,接着是关门声——然后一切又复归沉寂。
克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张开嘴,哆嗦着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然后他放开平的手,转过来面向着她。
平回视着他,她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闪闪发亮。
整整5分钟两个人未出一声。慢慢地,克兰觉得自己的心跳恢复到了正常速率。终于,他把手放在库房的门上,静静地推开了它。他拖着感觉还有点僵硬的腿,走出去打开了灯。
平缓慢而又呆板地扯下了盖在电脑和仪器上面的布帘。“现在怎么办?”她问。
克兰努力使自己的大脑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我们继续干下去。”
“可从哪开始呢?我们已经检查了所有的破解文件,可它们却都是一堆不能成立的数学表达式。”
“别的文件呢?那个‘initial.txt文件?就是来自莫霍界面下面的那个较长的信号。你确信电脑上没有它的破译内容?”
平摇摇头,“确实没有。就像你说的,阿舍博士肯定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守护神发射的较短的信号上。”
克兰踌躇了。然后他转向电脑。“他会发现些什么呢?”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他从高压氧舱里给我打电话时,简直是兴奋如狂。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东西。”
他又转脸看着平,“你能回溯出他的最后步骤吗?”
她皱起眉头。“怎么啦?”
“检查计算机里面的文件的时间和日期。找出他在给我打电话前的最后几分钟里正在做什么?”
“没问题。我们只需把所有文件按日期和时间排序列出一个表。”平转到电脑前,打开一个搜索窗口,然后——她现在的动作快了一些——键入了一条命令。
“他处理的大部分文件都在这个‘解密文件夹里。”她指着屏幕说,“但在电脑最后15分钟的操作中,看样子阿舍正在浏览网页。”
“是吗?”
平点点头。“我来把浏览器打开,看看它的历史记录。”一阵短暂的点击声。克兰手摸下巴,感到迷惑不解。我们可以用无线方式访问广域网,在他们进入高压氧舱之前,阿舍这样对马里斯说。他们当然有可能访问过互联网……但这是为什么?
“这是他们访问过的站点的一个列表,”她退到后面给克兰让出地方。
他向屏幕靠过去。列表里包含了12个网址,大部分都是些枯燥的政府部门名称。“有几个环境保护署的站点,”他轻声说,“这个是美国核能管理委员会。奥科迪罗山工程。”
“这个表是按时间排序的,”平说,“他最后访问的站点在底部。”
克兰扫视着表上的其余内容。“能源部。废料隔离试验场。就是这个。”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然后,突然间明白了。
“天哪!”他喘息道,感觉就像全身通了电一般。
“什么?”平问。
他转过身去看着她,“这个实验室的网络端口在哪里?我需要访问一下互联网。”
她默默地从她的工具箱里取出一根五类电缆线,把笔记本电脑跟研究站的网络连上。克兰用鼠标找到历史记录里的最后一个网址,在上面点击了一下。一个新的窗口打开了,这是一个偏重于文字的官方站点,顶部有能源部的图章和大字标题:
WIPP——废料隔离试验场
新墨西哥州,卡尔斯巴德
“WIPP,”平以十分平静的腔调念道。
“这就是阿舍的本意。不是‘鞭打 (注:WIPP是Waste Isolation Pilot Plant(废料隔离试验场)的缩写,它的读音与英文“whip” (鞭打)一词的读音是一致的。)。”
“可这是什么意思?”
“新墨西哥州奇瓦瓦沙漠地下深处的块状岩盐结构中,挖有一系列巨大的洞窟,储藏空间多达600万英尺。那地方非常偏僻,它将会成为美国的首个超铀废物处理场。”
“超铀废物?”
“就是核废料,冷战与核武器竞赛产生的放射性副产品。从工具器械到防护服再到用旧的宇宙飞船上的电池,可谓应有尽有。眼下,这些东西到处都存放着。但是这个新计划将会把所有这些废料全都集中存放在一个地方:很深的沙漠底下。”他看了她一眼,“位于加州东南部的奥科迪罗山是一个有重兵把守的地区,那里的地质结构很适合作为核废料和退役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贮藏所。”
他把脸转回到屏幕上,“我出席过一个有关核废料和失效武器危险性的医学讨论会。在什么地方倾倒有害性如此之大的东西是人类面临的一个巨大问题,所以才会有奥科迪罗山这样的贮藏所。可这跟‘深海风暴工程会有什么联系?阿舍的用意又何在呢?”
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还说过别的什么话吗?”平问,“我是说他给你打电话的时候。”
克兰思考了片刻,“他说这至关紧要,绝对至关紧要,我们不能……然后就断线了。”
“我们不能干什么?继续挖掘吗?”
“我无法确定。我一直都在想着这个问题。”
然后——突然之间——克兰全明白了。这一刻,成功和恐惧一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哦,不!”他喘息道。
“是什么?”
“是废料隔离试验场?还是奥科迪罗山?这么说我们正坐在这么一个地方的顶上。”
平的脸色变白了。“你不会是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一直都以为有一个仁慈的、父爱般的种族在地球的深处埋藏了某种令人惊叹的技术,想等人类发展得很先进、能够鉴赏它时再去发现它。但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事实是地球已经被当成了一个倾倒武器或有毒废物的垃圾场——即使在你那些来自大天鹅星球的先进得多的朋友眼里,这些有毒废物的危险性也是难以想象的。”
“这就是阿舍想要告诉你的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不会有别的答案。它不就是埋在莫霍界面之下、眼下斯巴达正在挖掘的那个东西吗?那是个定时炸弹。”
他停顿了一下,思维开始加快,“我刚才说过的那个医学会议,为核废料寻找一个储藏所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些废料仍会继续辐射下去,其持续时间会比人类有史以来记载的时间还要长。我们要怎样做才能够提醒一万年以后的后人,让他们尽可能远离卡尔斯巴德或者奥科迪罗山?到那时候,我们熟知的文明社会的形态将会发生彻底的改变。所以能源部就需要为这些地方播撒一些他们称之为‘被动制度控制的标记。”
“警告标志物。”
“没错。并且不止一两种,而是形式广泛而又多样——图画、符号、文字等等。以此告诉我们的后人这个地方是隔离地带,有充分的理由被隔离了。也会有主动控制下的传闻。”
“可是我们怎么能够确定埋在我们下面的东西就是危险的呢?”
“你还不明白?我们在挖掘工作中发现的这些‘守护神——它们就是以它们自己的方式设置的‘制度控制(注:指出于保护人类健康或环境之目的,制定的针对某一特殊地域的限制进入或进行人为活动的一种法律或制度上的措施。通常情况下,制度控制能够促使一个污染地区(或污染物)较快恢复为正常可利用状态。)。它们发射的那些信号就是警告信息。”
“它们只是一些数学表达式。”
“可你想想看,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数学表达式。它们都是不可能实现的。阿舍第一次破解了那条信息时,他还以为是他们弄错了。你知道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吗?‘用0做除数在整个宇宙中都是不允许出现的。关键就在这个词上:不允许出现。这些‘守护神发射出来的每一个表达式——不管是0的0次幂还是其他——它们全都是不允许出现的。”
“因为做这件事的人不能用语言来传达警告信号。”
“正是如此。只有数学公式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他摇了摇头,“再想想弗莱特,还有他所说的无理数。我觉得他比他所知道的还要深刻得多。”
“谁?”
他温和地笑了笑,“没什么。”
平思考了一会儿,“为什么它们开始只用一个表达式,后来又用上了无数种?”
克兰耸了耸肩,“也许它们认为用0做除数是最简单也最基本的——这也表明这个表达式最能说明问题。或许我的触摸触发了‘守护神新的行为方式。要不就是我们不停止挖掘使这些装置确信我们没有领会它们的提示——需要加大对我们的警告。”
他猛地一转身,朝门那边走了一步。突然间,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感觉:每过一分钟,挖掘工作都在使他们离无法想象的灾难更近了一步。
“你要上哪去?”平问。
“你看到了一个终于领会了这个警示的家伙。”
“我怎么办?我该上哪儿去?”
“呆在这里。这里跟其他地方一样安全——也许还更安全一些,因为这里已经被他们搜查过。”他再次拿起她的手,用力握了握以使她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的。也许我可以再看看最初的那个发射信号,就是阿舍没有破译的那一个。”
“好主意,”克兰微笑道。他快步走到实验室门口,停下来听了听,然后一闪身钻进了过道。
44
斯巴达将军默默地站立着,眼睛看着克兰。此时他们正站在观察室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唯一的照明就是从俯瞰钻探工场的长玻璃窗外透进来的灯光。那光线很弱,遮掩住了将军脸上的表情。
克兰看了一眼那些坐在监测台前的技术人员和工程师们,然后向下望着大棚。一组工人正在为剩下两个弹球中的一个做着下潜的准备工作。即使从这个角度看去,也能感觉出工场的气氛中带着明显的兴奋情绪:看来现在他们再有几天,或许几小时,只需再做几次下潜,就能够取得突破,成功到达莫霍界面。
他把目光转回到斯巴达身上。
将军像是从深思中清醒过来,他把两只背在身后的手紧握在一起,“你说什么?所有这些神秘的疾病,这些心理上的问题,全都是因为一个信号造成的?”
“就是‘守护神以光波形式最早发射的那个数字信号。除此之外,其他信号的传输模式以我们目前的技术还无法获取。这个信号会在大脑的西塔波上,产生一串十分反常的尖峰脉冲。哦,就是人的脑电波,”克兰解释道,“当这种异常出现时,就会影响人的自主神经系统。接下来就会引起恶心、视野缺损、心率失常——包括我们看到的所有神经功能受损征兆。它还会影响大脑前额叶,这又可以解释健忘和注意力不集中,还有性格变化,甚至精神病发作等等问题。”
“我们要怎样才能够对付它?消除它的影响?”
“对付这个信号?我们甚至连追踪它也谈不上。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它,停止挖掘,让人们回到陆地上去,远离这个信号源。”
斯巴达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可这个信号发射的是一个数学表达式。”
“阿舍破译出了几个信号。它们全都是数学表达式,而且全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你说它们是某种警告信息。”
“这些表达式全都违背了宇宙间的普遍规律。当语言不能成为一种选择,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够用来发布危险信号?”
“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医生?更清楚、更直接的方法?”
克兰相信自己听出了斯巴达语气中的质疑,“不管是谁把这些东西埋在了莫霍界面之下,也不管是谁制造了这些‘守护神,明摆着他们比我们要先进得多。既然如此,谁说他们就没有采用,就像你说的那样,更清楚的方法来发射信号——只不过我们还太落后,还无法把这样的信号探测出来?”
斯巴达撅起了嘴唇,“而我们竟然荣幸地成为了一个星际有毒废料的倾倒场。或者,也可能成了来自遥远太空中的某场武器竞赛产生的末日武器的贮藏所。”
克兰没有回答,沉默在继续。他能够听见远处人们轻声的谈话和敲打键盘的声音。
终于,斯巴达缓缓地呼了口气。“我很抱歉,医生。可这一切在我听来都太不着边际了。事实上,我倒真想知道你自己的西塔波上有没有出现尖峰脉冲。一个外星球的文明把地球当做了垃圾贮藏所,然后又发射信号来警告我们。”
“不,不是警告我们。他们才不会在乎我们——最初那个埋葬事件的血腥场面就证明了这一点。在他们眼里我们就像昆虫一样。干这件事的那个文明或许来自于一个充满了甲烷和硫酸的世界,氧和氮对他们很可能还是有害的。他们不是关心我们;对他们来说地球只是一个没有价值的星球,而我们则太原始太低等,根本就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我们最初发现他们的信息仅仅是出于机缘巧合。他们只关心比我们先进得多的文明。他们是在向他们发出警告,让他们远离地球。”
斯巴达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克兰叹息了一声,“你说得对,这是有点太不着边际。不深入到莫霍界面下面去,就没有办法最终证明那下面到底是个啥。可这就好比说一颗手榴弹是不着边际的,直到你把它拉响。”
斯巴达还是没有回答。
“瞧,”克兰继续说道,他的声音急促起来,“我确实不知道那下面到底有什么——我只知道那里有无法预料的危险。为弄清那下面埋着什么,甚至不惜给地球带来危害,这样做值得吗?这赌注无论如何也太高了吧。”
终于,斯巴达打破了沉默,“你能确信这一点吗?”
“我愿用生命来打赌。”
“那么阿舍硬盘上的信息是被人故意抹去的——你对此也深信不疑?”
克兰点点头。
“你的才干似乎远远超出了医学专业。是你自己把数据恢复出来的?”
克兰犹豫了一下,“我有个帮手。”
“我明白了。”斯巴达回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深奥莫测。“你知道平慧在哪里吗?”
克兰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平淡。“不知道。”
“好吧。谢谢你,医生。”
克兰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你可以走了。我现在非常忙。”
“可我刚才说的一切——”
“我会予以考虑的。”
克兰怀疑地看着斯巴达,“你会予以考虑?再下去一次,或许两次,考虑问题就太迟了。”他顿了顿,“将军,比起你的使命来,比起竖井下面的未知物来,这才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还有研究站上每一个人的生命。你对他们同样负有义务,负有责任。就算我分析的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你也有责任让他们审核一下我的发现,和我预备提交的报告。因为比起做别的事情来,这个危险才最值得你去考虑。”
“你走吧,克兰医生。”
“我已经尽到了我的职责——我已经解开了这个谜团。现在该你尽好你的职责了!把这个愚蠢的任务停下来,挽救研究站,否则我就要——”
克兰意识到自己的声调越来越高,并隐约注意到周围的人把头转了过来。他突然闭上口不吱声了。
“你就要怎么样?”斯巴达问。
克兰没有回答。
“我很高兴你尽到了你的职责。在我下令让卫兵护送你出去之前,我劝你现在主动离开钻探工场,医生。”
有一会儿工夫,克兰带着满腔的愤怒和疑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然后,他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去,走出了观察室。
45
米歇尔•毕晓普坐在她整洁的办公室里的书桌旁,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上的一张X光图片,深金色的头发垂拂在她的眼前,精心涂了指甲油的指尖轻轻地托着她的下巴。门外,医疗所沉浸在一片肃静当中。
离她手肘很近的电话响起的铃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毕晓普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然后伸手拿起电话。“我是医疗所,毕晓普医生。”
“米歇尔吗?我是彼得。”
“你是克兰医生?”她皱起了眉头。那声音听上去的确是他的,可他平常那副镇静和慢悠悠的腔调这会儿却变得急促和气喘吁吁。她按了一下屏幕下端的电源开关,然后坐回到椅子里,看着屏幕变黑下来。
“我在4层甲板上的临时诊所里,我急需要你的帮助。”
“好吧。”
那边停顿了一下。“你好吗?听你的声音……好像有点心神不宁。”
“我很好,”毕晓普说。
“我们正处在危机之中,”又停顿了一下,这次比刚才稍长一点,“注意,我没法把一切都告诉你。可埋在我们下面的——那不是什么亚特兰蒂斯。”
“我也猜出了个大概。”
“我发现我们正在挖掘的东西存在着巨大的危险。”
“那是什么?”
“我没法跟你说,总之现在还不行。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无论如何,我们得让斯巴达停下来。瞧,我需要你去做一些事。你去把你最熟悉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召集起来,要找那些明事理的,不要找军人。找那些你信得过的理智的人,人脉关系良好的人。你能想得起一两个来吗?”
她犹豫了片刻,“是的。吉恩•范德比尔特,他是海洋学研究室的负责人。还有——”
“那就好。等把他们召集起来以后,你就给我打手机。我会上来解释这一切。”
“你怎么样,彼得?”她问。
“我已经弄清楚了导致人们患病的原因。我告诉了斯巴达,可是他不听。如果我们说服不了斯巴达,就只有把信息传递到海面上去,告诉他们下面这里发生了什么,让他们通报到更高一层。你能做这事吗?”
她没有回答。
“米歇尔,我知道我们并不总是意见一致。但是我们现在谈论的却是关系到整个研究站的安危的大事——有可能比这还要大得多。因为阿舍死了,我需要得到他手下人的帮助——那些尊重他和信赖他的人。而斯巴达的人离他们的目标,只剩下几天或者几小时的时间了。我们是医生,我们宣过誓。我们要照看好这些男人和妇女,使他们不受伤害——起码我们要尽力去做。你能帮助我吗?”
“是的,”她喃喃道。
“你需要多长时间?”
她停下来,眼睛向房间里扫视了一下。“不会太久。15分钟,也许半小时。”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做的。”
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这么说斯巴达不打算停止挖掘?”
“你知道斯巴达。我已经尽了全力了。”
“如果他自己不打算停下来,就没人能够说服得了他。”
“我们只能试一试。记住,给我打电话,好吗?”
“我会的。”
“谢谢你,米歇尔。”电话突然就挂断了。
寂静又回到了办公室里。毕晓普静静地坐在椅子里,眼睛看着电话,这样过了大约有一分钟。然后,她慢慢地把电话放回到支架上,沉思的脸上现出近乎听天由命的表情。
46
以研究站上的标准来衡量,斯巴达上将位于11层甲板上的舱室是相当宽敞的,再加上室内陈设少得可怜,几个舱室就显得更为宽大。整个套间——办公室、卧室和会议室——的装潢都带有一种刚硬的军人统治的格调。墙壁上没有油画,而是挂着荣誉和奖状。一面美国国旗搭拉在擦得锃亮的办公桌旁。在桌后仅有的一个书架上,放着许多海军手册和有关战略战术的论著。此外,书架上也有五六本唯一能够显露斯巴达个人爱好的古代文献译本:塔西佗的《编年史》和《历史》,毛莱斯皇帝(注:东罗马(拜占庭)皇帝,其所著《战略学》一书被认为是西方第一本战略学著作。书中对诸兵种协同作战理论的阐释,据称是直至二战以前西方最出色的阐述这一战术的学说。)的《战略学》,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科罗利斯很熟悉这一切。他的那只好眼睛把室内尽收眼底,另一只眼睛则因近视的朦胧感而飘浮不定。他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然后走了过来。
将军正站在办公室的中间,背对着科罗利斯。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科罗利斯惊讶地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在斯巴达的身后,有一个在发掘过程中发现的“守护神”。那东西平稳地盘旋在房间的正中位置处,白色的光束笔直地指向金属天花板上的管道系统。显然,将军正在琢磨它。
科罗利斯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诧异。过去一两天里,将军的行为有点反常。通常,斯巴达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会爽快地采纳他的建议。可是最近将军却无视他的意见,甚至还在一些问题上责备他。例如把平慧关起来的提议。他的反常行为像是从弹球1号出事后开始的。或者难道是,将军也染上了┎…
不过科罗利斯还是没打算顺着这个思路出发去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
斯巴达朝科罗利斯点点头。“坐吧。”
科罗利斯从“守护神” 的旁边走过去,眼睛都没有再转过去看它一下,然后在将军的大办公桌旁的两把椅子中的一把里坐了下来。斯巴达绕着办公桌转了一圈,慢慢地坐回到自己的皮革扶手椅里。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科罗利斯说,“事实上还比计划远远提前了。采用新的工作方案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啊,小故障。的确,人工操作方式加上对关键进程的校验检查,确实使挖掘进度有所减慢,但这个因素却被沉积物中捕虏体(注:地质学名词。指岩浆在侵入作用过程中捕获的围岩碎块。)的减少大大抵消了,而且——”
斯巴达举起一只手,打断了科罗利斯的话。“行了,中校。”
科罗利斯再次感觉到了因惊讶而带来的眩晕。他还以为像往常一样,将军召见他是为了要进度报告。为掩饰自己的窘困,他拿起桌上的一块镇纸——那是一块金属板,是革命战争时期护卫舰“警惕”号上的遗物——在两只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中,斯巴达用一只大手把他青灰色的头发向后梳了梳。“弹球2号预定什么时候从挖掘面上返回?”
“预计到达时间是10点。”科罗利斯放下镇纸,看了看表,“离现在还有50分钟。”
“让回收装置做好回收准备,保证弹球2号安全返回。告诉弹球3号的乘员暂停工作,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科罗利斯皱起眉头,“我不知道我是否听清楚了您的话。阁下。让弹球3号停下来?”
“正是。”
“要停多久?”
“这我还无法回答。”
“出了什么事?您接到了五角大楼的指示?”
“没有。”
科罗利斯舔了舔嘴唇,“请您原谅,阁下。可若是要我去命令他们停止挖掘,您若能给我解释一下其中的原因,我将感激不尽。”
斯巴达像是在考虑这个请求。“克兰医生来找过我。”
“克兰,阁下?”
“他认为他发现了产生病症的原因。”
“还有呢?”
“这与一种异常的发射信号有关。他预备提交一个报告,那时我们就会知道详情。”
科罗利斯犹豫了一下,“我恐怕难以明白这一点。就算克兰是对的,那病因与挖掘工作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研究过程中还有另外一个发现。他解出了那个外来信号的一个译文。”
“一个译文,”科罗利斯重复道。
“他认为它们是一种警告信号。”
“阿舍也是这么认为的。克兰永远都是他的役童。他们从没有拿出过任何证据。”
斯巴达以评价的眼光看了科罗利斯一会。“他们现在可能有一些了。有趣的是你竟然提到了阿舍。事实上,就是他的笔记本电脑上的数据给克兰提供了材料。”
“那不可能!”科罗利斯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
“真的吗?”斯巴达的声音变得温和甚至和善起来。“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火灾已经把它彻底烧坏了。那台电脑已经不可能再运转了。”
“事实上不仅仅是火。按克兰的说法,还有人对电脑的硬盘进行了消磁。”将军的脸上仍是一副评品的神态,“你对此一点也不了解,是吗?”
“我当然不知道。总之,克兰不可能从那硬盘里把数据恢复出来。那台笔记本已经被烧坏了。”
“克兰有帮手。”
“那是谁?”
“克兰没有说。”
“在我听来这纯粹是胡扯。你怎么知道他这些话不是编造出来的?”
“如果他想这样做,他就不会拖那么久才告诉我。此外,我也说不出理由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不管怎样,他那些发现的一致性已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
科罗利斯感觉自己的呼吸加快了。一种不快的寒意流过了他的全身。接着,他又感觉到身体里涌起一股燥热。汗水从他的额头上“刷”地冒了出来。
他把坐着的身体朝前倾过去。“阁下,”他说,“我要求你重新考虑这一决定。再有一两次挖掘作业我们就能到达莫霍界面了。”
“现在更有理由需要小心谨慎,中校。”
“阁下,我们已经成功在望了。我们不能停下来。”
“弹球1号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我们用了整整18个月才到达现在的位置;我不能让所有这些进展陷入危险之中。再多耽搁一两天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每个小时都有很大的差别。谁知道有没有外国政府在对我们搞阴谋破坏?我们必须到达那里,赶在破坏分子再次下手之前,尽快获取我们能够得到的东西。”
“我不允许有危及整个项目的鲁莽或浮躁的行动。”
“阁下!”科罗利斯叫嚷起来。
“中校!”斯巴达的声音虽然只稍微提高了一点,但是效果却很惊人。科罗利斯被迫闭了嘴,可他仍然呼吸急促。
斯巴达再次瞪眼看着他。
“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将军平和地说,“我不得不怀疑,也许是研究站上蔓延的疾病也把你给传染上了。”
斯巴达对他的这番猜测——跟他自己先前给斯巴达下的诊断居然不谋而合,这不啻是一个辛辣的讽刺,使科罗利斯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自己最近出现的逐渐加重的头痛;他确信这仅仅是因为紧张而造成的。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紧紧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相信我,我跟你一样也满心希望能够得到那个稀罕物,”斯巴达继续说道,“但是我们让克兰医生到这里来却是有理由的。我也参与了对他的挑选工作。而现在我除了倾听他的发现外,别无其他选择。我要把我们的顶尖军事科学家召集起来,对他的结论进行审查。我们可以以此为起点。与此同时,我要你通知毕晓普医生,要她做一次全面的——”
一半是出于本能,一半是出于潜意识,科罗利斯从椅子里突然跳了起来,他抓起桌上那块沉重的镇纸,对着斯巴达的太阳穴砸了下去。将军的脸一下子变得非常苍白,两只眼睛翻起了白眼;他从椅子里跌落下去,重重地倒在了地板上。
科罗利斯呼吸急促地俯视着他,差不多有一分钟之久。然后,他平复下来,把镇纸放回桌上,平整了一下衬衫的前胸。他朝电话瞥了一眼,整理了一下思绪,拿起电话拨了号。
回答在铃响第2声的时候传了过来。“我是沃本。”
“上士。”
“阁下!”科罗利斯几乎能够听见这位秘密特工队长发出的“啪”的敬礼声。
“斯巴达将军丧失了心智能力,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因此,我已暂时代行了指挥权。请你在他的舱室外面安排一名警卫。”
“好的,阁下。”
“到钻探工场跟我会合,要快!”
47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罗杰•科贝特正在他的办公室里,记录刚才来看病的病人诉说的恐慌症和广场恐惧症。他把他的数字记事本和光笔放到一旁,伸手拿起了电话。
“我是科贝特医生,”他说。
“罗杰吗?我是彼得•克兰。”
“嗨,彼得。让我猜猜看——是我的鼾声通过我们的共用浴室传到你那边了,对吧?”
这本来是一句逗乐的话,可不知怎的克兰对开玩笑却一点也没有兴趣。“我一直在等米歇尔的回音。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不。我已经有些时候没看到她了。”
“她本该在45分钟以前回我的话。我打了她的手机,可她一直没接电话。我有点着急。”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她。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对方停顿了一下,“不,谢谢了,罗杰。我只想麻烦你看看是否能找到米歇尔。”
“没问题。”科贝特放下电话,然后起身出了办公室,沿过道走去。
候诊室里有4个人在等着看病。这本身就很不寻常——毕晓普的管理既严格又高效,在通常情况下从不会有一个以上的病人在这坐等。科贝特走进护士站,他的精神科实习医生——一位名叫布赖斯的满脸严肃阴沉的人——正坐在接待护士的旁边,填写一张用品申请表。
“你知道毕晓普医生在哪儿吗?”科贝特问。
布赖斯摇摇头。“不知道。”
“她出去一个多小时了,”护士在一旁说。
科贝特转向了她,“她说过她要上哪儿去了吗?”
“没有,医生。”
科贝特盯着外面的候诊室看了一下,然后沿着过道回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调出数字记事本上的内部电话号码簿,从中找出一个分机号码,拿起电话拨了号。
“我是监控台的沃尔弗顿,”一个生硬的声音从听筒里冒了出来。
“我是医疗所的科贝特医生。我需要你追踪一下米歇尔•毕晓普。”
“你能把密码告诉我吗,医生?”
科贝特告诉了他。电话里传来一阵隐隐约约敲击键盘的声音,然后沃尔弗顿又回了话。“她此刻正在8层甲板上的环境控制区里。”
“环境控制区?”科贝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愕。
“还有别的事吗,医生?”
“这就够了,谢谢!”科贝特沉思着慢慢挂上了电话。他拿起手机,简单交代布赖斯临时负责一下,然后离开了医疗所。
环境控制区位于8层甲板上的一个偏远的角落里,它实质上是一个被划成几个隔间的光线昏暗的无人大杂院。那里面装满了加热炉、压缩机、加湿系统、静电除尘器,以及其他用来保证研究站各层甲板上的空气尽可能舒适和无菌的设备。尽管地板和墙面沉浸在成打的涡轮机旋转发出的嗡嗡声中,但却没有很明显的噪音。静谧中仿佛有无数双耳朵和眼睛在倾听并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让科贝特备感压抑。他张嘴想喊毕晓普的名字,可这寂静中的某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又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悄悄地走过第一个隔间,进入第二个,然后又是第三个。
最后一个隔间里布满了巨大的通风管道,和从地板下直通到天花板上去的带有钢罩的“过滤器”。这里的光线比前面两个隔间更暗,科贝特小心翼翼地在管道之间慢慢穿行着,眼睛从一边望向另一边。莫非毕晓普已经离开了?也许是监控台的技术员弄错了,她根本就没上这儿来过。她在这个地方的可能性确实太小了,而且……
突然,科贝特看到了她的身影。她正跪在这个隔间远处的舱壁下,背对着他,全神贯注地做着什么事。有片刻工夫,他还以为她一定是在对什么人做心肺复苏;可是随后,透过昏暗的光线,他意识到他刚才以为是人体的东西实际上却是一个超大号的黑色行李袋。他又走近了一步,奇怪:她的手肘来回地摆动着,就好像正在做心脏按摩。科贝特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不管怎么说,从她发出的轻微哼哼声来判断,她肯定是在干着什么。
科贝特再朝前走了一步,现在他能够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她在干什么了。她正在揉捏着一个粘土样的长砖块,把它拉伸成一条约有2英尺长的白色的粗绳索。
另外还有两条这样的长绳索已经紧紧地贴到了她前面的钢制防水舱壁上。
科贝特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转眼间,毕晓普丢下手里的胶泥样砖块,跳起身来,转过来一下子面对着他。
“你就是那个破坏分子,”科贝特明白无误地说,“那个企图弄坏圆屋顶的家伙。”
她的嘴巴张了张,但却没有说话。
科贝特明白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跑开去寻求帮助——可是震惊之下,他却感到茫然无措,乃至迈不开步子了。“那是什么?” 他问,“塞姆汀塑胶炸药?”
毕晓普还是没有吭声。
科贝特脑子里更乱了。尽管他跟她共事了好几个月,实际上他对米歇尔•毕晓普却知之甚少。可即使这样,这一切似乎仍是不可能的。不会的,不会的,也许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你在干什么?”他问。
这一回她终于开腔了,“我倒觉得这是明摆着的。南边的压力平衡轮辐正好就在这面舱壁的那一边。”
不知何故,一听到她说话,听到这种变节背叛的话语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科贝特心智上的障碍便被打破了。“压力平衡轮辐里充满了海水,”他说,“你想要炸开外壳,让海水淹没研究站。”
他向后退了一步。
“站在那别动。”她声音里的某种东西使科贝特呆住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一边说,一边尽可能若无其事地把手放到了身后。
毕晓普没有回答。她似乎正在思考她下一步的行动。
科贝特缓慢而又偷偷地从后裤兜里掏出了他的手机。他尽可能静悄悄地打开它,然后用他的拇指尖拨号码“1231”。这是他的实习医生布赖斯的电话号码:输这个号码既不需要看,而且又快又容易。他摸索着寻找静音开关,但却没有找到,于是他把拇指按在手机的扬声器上,以免它传出声来。
“在关卡的这一边没有任何C—4合成炸药,”他说,“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这会儿毕晓普脸上的犹豫不决全都消失了,她对这个问题付以阴森的一笑,“‘大桶来来回回运送过很多医疗用的副产品,这你是知道的。卫兵才没有心思去翻看那么多的红色垃圾袋。采用这种方式可以得到所有的东西。就像这个一样。”她把一只手伸进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了一支手枪。
因为震惊而呆立着的科贝特,怀着几分超脱的神情看着那把枪。那是一支模样可憎、有着不寻常光泽纹理、枪管上还装着消音器的小手枪。他本想问问她是如何让这东西通过金属探测器的,可是那枪身上的光泽已给出了答案:这是一支用陶瓷聚合物制作的手枪,这样做既很昂贵,同时也是非法的。
“如果你淹没了研究站,你自己也活不了,”他说。
“我把雷管设置在10分钟后爆炸。那个时候我将在12层甲板,进入逃生舱里。”
他摇了摇头,“米歇尔,别这样。你不要如此背叛你的国家。我不知道你在为哪个国家工作,但这不值得。这样做没有出路。”
毕晓普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你凭什么认为我是在为外国政府工作?”她愤怒地问道,“你究竟凭什么认为我是在为政府工作?”
“我——”科贝特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她的突然爆发使他大吃一惊。
“决不能让美国在这个地方得手。美国的行为已经一再地向世人表明,它是如何滥用它所拥有的能力的。我们造出了原子弹,却用它干了啥?造出来还不到6个月工夫,我们就毁灭了两座城市。”
“你不能做那样的比较——”
“你以为美国会利用埋在下面的技术干出什么勾当?把这种能力托付给美国是靠不住的。”
“技术?”科贝特带着诚恳的困惑问道,“我们在谈论什么样的技术?”
毕晓普的感情爆发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没有回答,只是生气地摇了摇头。
寂静中,突然冒出一个男子粗嘎的说话声。
这一次才实实在在地把科贝特给吓坏了。在跟毕晓普一来一往的对话中,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把紧按在手机扬声器上的拇指给松开了。
毕晓普的表情变得更加冷酷了。“把你的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科贝特慢慢地举起了双手,手机握在他的右手里。
“你……”毕晓普就像一条快速出击的蛇一样,突然把枪对准他,扣动了扳机。
那手枪发出打喷嚏般的一声响,然后飘起了一缕轻烟;科贝特感到一阵剧烈的烧灼感在胸膛上炸开来。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狠狠地向后推去,撞在一台通风机的外壳上。他倒在地板上,喘着粗气,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在无法抗拒的黑暗笼罩住他之前,他朦胧地看见毕晓普凶残地用脚使劲地践踏他的手机,然后又跪下来,继续加快赶制用来炸毁外部防水舱壁的塑胶炸弹。
48
克兰走进电梯,按了按标签“1”的按钮。电梯门还没有合上,他就紧张地在里面踱起步来。
米歇尔•毕晓普怎么会耽搁那么长时间?自他给她打电话以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多。她说过用不了半小时她就能够把科学家们召集起来,难道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终于,他实在不愿再呆在临时诊所里这样空等下去了,于是他决定再去找斯巴达将军,尽可能地说服他。他必须再试一下,对他来说,不去尝试的危险性真是太大了。做任何事——哪怕是吵架——也比坐等要强得多。
电梯门再度打开时,他想起了一件事。他走出电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服务中心的号码。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女声问道。
“是的,我要跟一位名叫范德比尔特的人讲话。他的名字是吉恩•范德比尔特,在海洋学研究室工作。我没有电话簿。”
“等一会,我给你接过来。”
在克兰沿着浅红色的走廊快步向前走去时,他的手机“嘀嘀”响了几声,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是海洋学研究室的范德比尔特。”
“是范德比尔特博士吗?我是彼得•克兰。”
对方短暂停顿了一下,“你是克兰医生,对吧?你是阿舍的人。”
“正是。”
“他的死太令人惋惜了。”
“米歇尔•毕晓普跟你联系过吗?”
“毕晓普医生?不,最近没有。”
克兰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没有跟你联系?你一直在你的实验室里吗?”
“是的,过去几个小时里我都在。”
克兰又迈开了步子,但这次却慢了下来。“听我说,范德比尔特博士。出事了,可我不能跟你在电话里谈。我需要你的帮助,还有其他顶级科学家的帮助。”
“怎么回事?是医疗紧急事件吗?”
“你可以这么说。详细情况我要当面告诉你。现在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关系到整个研究站的安危,也许比这还要大得多。”
又是短暂的停顿。“好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尽快而且悄悄地把你的资深同事们召集到一起。等你一做完这事,就给我来电话。”
“这大概要花几分钟时间。他们有些人在保密区。”
“那就尽快召集他们。告诉他们不要对其他人说任何话。相信我,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范德比尔特博士——等我们会面时我会向你解释。”
“好的,医生。”范德比尔特的声音变得缓慢而又若有所思。“我看我是否能把人召集到12层甲板上的会议中心。”
“打我的手机,电话簿里有。我就会上来。”他挂掉电话,然后把手机别在自己的白大褂口袋上。如果斯巴达的工作做通了,我就只需告诉范德比尔特博士一切事情都解决了,他心想。
前面就是钻探工场的双扇门。让克兰吃惊的是,他注意到门旁站岗的已不再是水兵,而是换成了两名身着黑衣手持M16步枪的秘密特工。在克兰走近时,一名特工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然后仔细查看了一下克兰的身份牌。终于,他退后一步,拉开了一扇门。
工场里忙乱不堪。克兰刚走进去就停了下来,环顾四方。要害的部位上都布置着水兵和秘密特工的岗哨。技术人员和维修工人在拥挤的大棚里快速穿行着。最活跃的地点在中央位置处,那里的机械夹钳上正吊着剩下两个弹球中的一个,它的旁边是激光切割台架。
安装在天花板角落里的喇叭发出了“喀喀”的静电干扰声。“注意,”一个断续的声音响了起来。“弹球3号10分钟后开始下潜。潜水管理人员各就各位。”
克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那个弹球走了过去,那里有3名乘员——他们身穿十分显眼的白色连衣裤工作服——被一群技术人员围在中间。如果斯巴达不在附近,起码也会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在他走近时,一名乘员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克兰吃惊地停下了脚步。从白色连衣裤工作服上方那皱纹满布和一头狂放不羁的白发上,他认出此人正是弗莱特博士。
一看到他,弗莱特的眼睛睁大了。他分开众人,向克兰走了过来。
“弗莱特博士,”克兰说,“你怎么也穿上了一套制服?”
弗莱特博士回视着他,他那长得像鸟似的瘦削的脸上显得既憔悴又心神不宁。“我并不想穿它——哦,不想!我的工作是修理和改进机械臂,把它的奥秘教给其他人,而不是亲自去操纵它。可是他非要这样。‘惟彼神祇,难以抗兮。(注:此语出自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他回过头去偷偷地望了望,压低声音说,“我只能呆在这儿,可你不是。你必须离开这里。就像我告诉过你的那样:一切都坏掉了。”
“我要找——”克兰刚一张口就突然不吭声了,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那是科罗利斯中校。克兰再度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他也穿着一身弹球乘员们穿的白色连衣裤工作服。
“回到弹球那里去,”科罗利斯对老头说。然后他用他那双向外突出的灰白色眼睛看着克兰。“你在这里干什么?”他说。
“我在找斯巴达将军。”
“他不在。”科罗利斯免去了原来那套用虚伪装饰起来的礼貌,他现在的声音、表情和态度都充满了猜疑和敌意。
“我要跟他谈一谈。”
“不可能!”科罗利斯厉声说道。
“这是为什么,中校?”
“他已经崩溃了。现在一切由我指挥。”
“崩溃了?”莫非毕晓普就是忙这个去了?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马上又否定了它。如果研究站的负责人神智崩溃或疾病发作,不论是科贝特,还是医疗所里的任何一位实习医生,或是毕晓普自己,都会把情况告诉他。
这意味着只有一件事:医疗所里无人接到通知。
他脑子里的警钟轰然鸣响起来。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多么的危险。
“注意,”喇叭里响起了通知,“乘员开始进入。密封焊接小组准备做弹球复原和外壳完整性检查。”
“别这样做,”克兰听见自己在说。
科罗利斯皱起了眉头。“别哪样做?”他眼圈发红,声音不像平时那样软绵绵的,而是既大又急促。
“不要下潜。”
“阁下!”监控台上的一名工作人员大声地喊科罗利斯。
中校转身对着他。“什么事?”
“有人要跟您说话。他叫布赖斯,是医疗所里的一名实习医生。”
“告诉他我很忙。”
“阁下,他说这事极端重要——”
“它——”科罗利斯突然伸出手臂,指着弹球3号——“才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
“好的,阁下。”那人挂断电话,回到了他的岗位上。
科罗利斯转回身向着克兰。“为什么我不能下潜?”
“那太危险了。这是一项愚蠢的差使。”
科罗利斯走近了一步。他额头和鬓角上有成串的汗珠。“我听说过你的那套小理论。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医生?我认为你就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一个破坏士气的人。一个威胁这项非常使命的家伙。”
他盯着克兰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转向两名水兵。“霍金斯!梅内德斯!”
两个人立即立正答道:“阁下!”
科罗利斯用拇指朝克兰一指。“这个人被军方逮捕了。一旦弹球3号顺利下水并发出解除警报信号,就把他押到禁闭室里去,在他的监号外面派一名武装警卫。”
克兰还没有来得及抗议,中校就向弹球3号走了回去。而在那里,满面愁容的弗莱特博士和他的乘员同伴,已经进到了银光闪闪的弹球的胃囊中。
49
罗杰•科贝特躺在由自身温暖的血液蔓延而成的血池中,被迷迷糊糊的疼痛笼罩着。有时,他感觉像是在做梦;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已经死去,正漂浮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思维、感觉,还有联想,飘然而来,又飘忽而去,似乎全然不受他的支配。这种状况持续了多久,一分钟?还是十分钟?他浑然不知。只有一件事他能够确定:他不能让那个手里有枪、蹲在那里的人知道他还活着。
现在疼痛感变得强烈起来,然而疼痛却是件好事:它有助于他与一直试图把他拉进无底深渊的可怕的困乏进行抗争。
他躺在那里,心里备感内疚。3点钟的约会还在等待着他。她现在大概已经到那里了,正踏着碎步,不停地看表。一想到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情绪的神情,就让他感到真是对不住……
晕眩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感觉涤荡着他,把他拖回到黑沉沉的梦里。梦中的他成了一个潜水者,游得很深很深。水面现在仅剩下光线黯淡的一个斑点,既遥远又高高在上。他奋力踩水向上游去时,肺迸裂开来,他尽可能快地游着,可路途却是如此漫长……
他强迫自己恢复了意识。角落里的那个人已经把事情干完了。
她从黑暗中站起身,转过来向着他,她的眼睛在临近隔舱里的灯光照射下现出了星点微光。科贝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皮只张开了一条缝。她不顾地上的行李袋,朝他走了一步,又是一步。然后她再次停下。在她把枪举起来对着他时,枪管隐约闪现了一下。
突然,她急忙扭回身去。过了一会,科贝特也听到了:那是人的说话声,还有微弱的压缩机运转声。此外——至少有两人,或许还更多——进入了环境控制区的第一个隔间。突然而来的希望使他的神智更清楚了一些,也使他衰弱的感官得以稳定下来。他先前的行动起作用了,布赖斯招来了援兵。
说话声更近了。
她从他身上跨过去,溜到通往第二个隔间的舱门旁,举起枪准备射击。科贝特把眼睛张大了些,看见她正躲在那角落里窥视着。她头发的波浪线,手枪的枪管,都在黄色的光晕映衬下显得轮廓分明。然后她又穿过舱门溜进了第二个隔间,躲在一台涡轮机的后面,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说话声仍在继续。看样子他们似乎不打算再走近一点。他猜测他们仍在第一个隔间里,位于毕晓普和环境控制区的主出口之间的某个地方。从他能够辨别出的只言片语里判断,听起来他们像是维修工人,正在对那无数设备中的一个进行检查。
这意味着救兵并没有到来——至少是还没有到。也许就不会来。
科贝特伸出一只手,试图撑着让自己坐起来,可是这只手一滑,落到了地板上的血泊中。他感觉胸膛上就像被长矛刺穿了似的发出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只好狠命地咬紧上嘴唇,以免自己叫出声来。
他躺在那里,微微喘着气,以减轻疼痛。然后,他把两条腿收拢踩到地板上,再向后蹬,推着自己慢慢向远处的舱壁移过去。
速度缓慢得让人难受。一英尺,两英尺,然后是一码。他的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泡。他的衬衣和外套全都被鲜血浸透了,由此而产生的阻力使他前进的速度变得更慢。移动到一半距离时,衰弱的威胁再次向他袭来,他只好停下来喘一口气。可是他又不能停留时间太长;他知道那样一来,他就会再也动不了了。他再次蜷起了腿,蹬着自己一次几英寸地向前移去。
现在,至少他的头已经挨着那堵墙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强迫自己向上看去。就在他的头顶上方,整整4根捏成粗索状的塑胶炸药,平行地紧贴在金属舱壁上,每一根塑胶炸药上都安放着一个雷管。科贝特集中全力举起一条手臂,摸到了最近的一个雷管上,把它从成形的炸药上扯了下来。胸口上再次出现了剧烈的疼痛,他的手臂落下来,大口地喘着气。他能够听到血从他的手肘和手腕上滴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他仰躺在地板上,检查了一下那个雷管。他模糊地辨认出上面有一节电池,一个手动定时器,两块用箔纸隔开的薄金属片,以及一个用光纤绕制的线圈。所有这一切都是微型的。他对爆炸装置只了解一点点,但这东西看上去像个长延时的“拍击式”电雷管。当延迟时间结束时,箔纸会被电流击穿,于是两块金属片碰到一起,把炸药引爆。
他尽可能轻柔地把雷管放到地板上。十分钟,她说过;他估计自己也许还有四五分钟的时间。
还有三个雷管要取。
他聚积起自己的力量,再次举起手臂,勉强摸索到下一个雷管,把它扯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以免碰到定时器,然后手臂再次重重地落在地板上。
这一次的疼痛更加剧烈,他差一点就昏迷过去了。血在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响着,他被窒息得咳嗽起来。过了整整一分钟,他的力气才恢复到了能够继续做下去的程度。
他的手够不到第三根成形炸药的高度。他再次把脚后跟收拢,把自己往舱壁上蹬去,直到他靠近了那根炸药。然后他第三次向上举起手,把雷管抓了下来,使它落在了地板上。
这一次的剧痛是如此强烈,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去对付第四个雷管了。他躺在黑暗之中,挣扎着不让自己失去知觉,耳朵听着外面低声的谈话。听起来他们像是陷入了对某个工程上的琐事的无休止的争论。
他还剩下多少时间?一分钟?还是两分钟?
他不知道毕晓普的确切位置。无疑她正蹲伏在某台机器的后面,焦虑地听着外面的闲谈,一心等待着工人们走开,这样她就能够安全逃离。
她为什么不对他们开枪?那把枪可是带有消音装置的。理由只可能有一个:这把特制的武器弹仓很小,也许只能容纳两发子弹。而且她也无法从他们身旁跑过去,这样做会使她露出马脚。尽管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有逃跑的机会,可若是外面两个或更多的人叫喊追赶起来……
不。她是不会从他们旁边跑走的。她会退到塑胶炸药这里,重新调整雷管上的定时器,为自己留出逃生的时间。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一心都放在了拆除炸弹和克服疼痛上,根本没有顾及到这一点。她还会回到这里来——随时都会。
绝望给了科贝特新的信念。他用自己仅剩的最后一点力气,再次举起手臂,向第4个也是最后一个雷管伸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通往第2个隔舱的舱门处,黑暗中那影子的轮廓十分显眼。一看到他,她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朝他扑了过来。
意外和惊慌使得科贝特身体一缩,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拢了。雷管上发出“啪”的一声响,继之腾起了一缕轻烟——可怕的停顿仅仅持续了短短的一毫秒,在科贝特眼里则根本没有任何延迟——紧接着,在一声难以想象的猛烈呼啸声中,他们眼前的整个世界,便在一片火焰与钢铁碎片的飞舞之中,全都崩溃瓦解,继之而来的是汹涌的┖K。
50
“外闸门关闭,”喇叭里传来了单调的声音。“加压密封启动。弹球3号正在下潜。预计到达挖掘工作面时间:19分30秒。”
从所在的很远的角落里,克兰怀着失望的愤怒注视着巨大的机械爪——现在它的负载已经空空如也——旋转着从水闸上移开,又回到了它的栖息地。在弹球做着细致的密封工作以及下沉穿过水闸门的过程中,他的双眼一直盯着钻探工场的人堆看过来瞧过去,期待能从中搜寻出同情的一瞥,或偷偷的点头招呼,以及任何显示某人可能是潜在的同伴的迹象。但是却一个都没有:那些工程师、技术员和后勤保障人员,全都回到了他们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正用他们熟悉的手势忙着完成挖掘进程的每一个步骤。没有一个人朝他这边张望一下。
只有站在他身旁的两名水兵除外。解除警报声响了,一名水兵用手肘推了他一下。“好啦,医生。我们出去吧。”
他们朝通往1层甲板走廊的大门走过去时,克兰的脑子里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幻觉。所有这一切肯定全都是一个梦,所以它才会整个儿如此扭曲,逻辑混乱。他真的正被两名水兵押解着去往禁闭室吗?他们的确仍在朝那可怕的祸患之地挖下去吗?科罗利斯确实接管了研究站的军事指挥权吗?
科罗利斯……
“这不是你们想要做的事,”他低声对两名水兵说。他们的反应是拉开双扇门,押着他走了出去。
“不是将军病了不能指挥,”他们沿着走廊走去时他继续说,“而是科罗利斯发病了。”
没有回答。
“你们看到他那张苍白的脸了吗?还有多汗症——就是满头大汗?他得了这里的流行病。我是医生;我受的专业训练能够看出这些征兆。”
走廊在前面有个分岔。一名水兵用枪托推了推克兰的肩膀。“往右走。”
“自我到研究站以来,我已经见识过很多病例。科罗利斯的症状非常典型。”
“你要是闭上那张嘴,你的情况可能会好点,”那名水兵说。
克兰看了一眼暗红色的墙壁和关着的实验室房门。他的思维又回到了他经历过的另一次强行军:那一次是跟斯巴达一道,他被批准进入保密区的经历。而这一次,他却不知道他将被带往哪里。这一次是不同的,不真实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也在军队里呆过,”他说,“你们是军人,你们宣过誓要效忠你们的国家。科罗利斯是一个危险和反复无常的人。你们听命于他的做法无异于——”
他的肩膀上猛地挨了一枪托,这一次比上次要厉害得多。克兰被砸得膝盖着地扑倒在地,脖颈也被扭痛了。
“悠着点,霍金斯,”另一名水兵生硬地说。
“我讨厌他那张嘴,”霍金斯说。
克兰从地上爬起来,他擦了擦手,狠狠地瞪了霍金斯一眼。他的肩膀上仍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痛。
霍金斯用枪管朝他指了指。“快走。”
他们继续顺着走廊向前走去,向左转过一个弯,前面是一部电梯。他们走过去,霍金斯按了一下上行按钮。克兰还想开口跟他们理论,但想了想又忍住了。也许禁闭室的看守能听得进道理……
在一声悦耳的铃声中,电梯门滑了开来。
就在这一时刻,头顶上方远远地传来了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整个研究站仿佛被短暂地掀离了基脚。照明灯暗了一下又亮起来,然后又暗淡下去。接着,第二次爆炸使研究站猛烈晃动起来。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一块从天花板上落下的灰色金属导管,把霍金斯砸倒在了地板上。
克兰未及思考就做出了反应。他迅速朝第二名水兵的膝盖狠狠地踢了一脚——这一脚足以使他丧失行动能力——然后冲进电梯,随意按了一层甲板的按钮。他的白大褂被金属格栅撕了个大口子,他的手机则从夹子上落下,在地板上滚出老远。
应急灯点亮了,在橘黄色的灯光下,他看见霍金斯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血从他头上的伤口里往下流着,一直流到了他的鼻子和嘴巴上,但他现在却站立起来了,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可怕。随着远处的警报器开始“呜呜”地响起来,他端起步枪进行瞄准。克兰急忙往正关闭着的电梯门后一躲,一颗子弹从他的身旁飞了过去……然后,电梯门完全合拢,他感到自己向上升了起来。
51
一级机械师戈登•斯坦珀从9层甲板上两步并作一步地向下跑去。他穿着沉重的黄色消防服,尼龙皮带上挂着固定身体用的挂钩、手持无线电通话器和其他设备,每跑一步,他身上的这些东西就会发出“叮当”的声响。跟在他后面的其他抢险队员,带着氧气设备、管状扁带、尖头斧以及其他辅助设备。
通过紧急频道发来的通知说,这不是一场演习。可斯坦珀还是不大相信。哦,显然是出了点什么事:要不怎么会有那讨厌的爆炸,还有短暂的停电。可灯光随后又亮了,研究站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损坏。他完全相信,就为了检验一下救援工作是否反应及时,让动力电出这么个故障,也不是没有可能。高官们总是喜欢寻找各种方法把下属折腾来折腾去。
他猛地把通往8层甲板的舱门推开,空旷的走廊呈现在了他的眼前,走道两边的门全都是关着的。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下班时间就要到了,在这层甲板上工作的绝大部分管理人员和研究人员都会到别的地方去,要不就是在“中心食堂”里匆匆就餐,或者更有可能是在7层甲板的会议室里开总结会。
他用拇指把别在他一侧肩带上的手持无线电通话器的麦克风按了一下,开启了它。“斯坦珀呼叫救援中心。”
无线电里传来嘎嘎的回音,“我是救援中心,听到了。”
“我们已到达8层甲板。”
“收到。”
斯坦珀带着冷冷的满足感关掉了无线电。他们当然无法抱怨这样的回答:通知才发出4分钟,他们就已经到达了现场。
他们的目标是环境控制区,它位于这层甲板的另一头。斯坦珀回头看了看他的队伍,确信他们都已经整装就绪,然后做了个开始行动的信号。
他越想越相信这不过是一次演习而已。那个通知上说——按照他的理解,就只发了一次,语气既慌乱又不连贯,而且话没说完就提前结束了——有什么地方出现了裂痕,进了水。显而易见,这简直是胡扯。人人都知道在研究站和北大西洋之间有一个起保护作用的圆屋顶,而圆屋顶和研究站之间的空间是密封干燥的。如果这不是演习,那大概也只是某根水管破裂了;这层甲板是由一帮弱不经风的科研人员和文员们掌管的,一丁点水珠子冒出来就把他们吓得够戗,大喊着狼来了。
他们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身上的装备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在一个丁字路口,他们停顿了一下。左边这条路通往行政部门,那是一片由错综复杂的办公室和狭窄的过道组成的区域。右拐经过多间研究实验室,能够更快到达环境控制区,而且——
前面研究实验室的方向传来一声金属碰撞的“哐当”声,接着就是一片狂乱嘈杂的说话声。他停下来听了听。那些声音低了下去,但似乎也更接近了一些。
他举起一只手做成杯状放在嘴边。“喂!”
说话声停止了。
“我们是抢险队!”
紧张而又亢奋的说话声又出现了,现在斯坦珀听到了奔跑的脚步声。他转身向着队员们,用手朝说话声传来的方向猛地指了一下。
绕过拐角进入研究室区域,斯坦珀一眼就看到了他们:有五六名科研人员正向他们跑过来。他们惊慌失措、衣衫不整。其中一人是位中年妇女,她一边跑一边低声哭泣着。他们的领队是一位高个、瘦削,长着一头金色鬈发,半身湿透的男子。
在他们身后大约50英尺远的地方,防水舱门已经被封死了。
斯坦珀迎着跑来的这群人走了上去。“我是戈登•斯坦珀,抢险队长,”他以最具威严的声调说道,“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我们所有人!”高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说。那位妇女的哭声加大了。
“这究竟是怎么——”
“没有时间解释了!”那个男人打断说。他的声调既高又紧张,有点接近歇斯底里。“我们已经尽可能拼命关上了所有能关上的舱门,可那压力实在是太大了。那些舱门顶不住,它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冲开——”
“请等一等,”斯坦珀说,“喘口气,镇静一下,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男人转向其他科研人员。“你们上9层甲板去,越快越好!”
那几个惊慌失措的人根本用不着进一步的提醒,他们一语不发,拔腿就从救援队员们身旁跑了过去。他们跑过走廊,直奔楼梯井而去。
斯坦珀冷冷地看着他们狼狈逃走,然后转过来面对金发男子。“说来听听。”
这男人咽了口唾液,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当时我正在震声声纳实验室外面的走廊里。我要去开一个下班前的小结会,在准备下7层甲板去之前我只是想核实一下会议室的位置。结果就发生了……”他的声音打起颤来,于是他用袖子擦了擦嘴。“巨大的爆炸。我摔倒在地,等我爬起来时,我看见……一堵水墙把走廊尽头的环境控制区全给吞没了。那洪水里还有血和人的肢体,很多人的肢体。”
他又吞咽了一下。“一位同事和我一起向环境控制区的外舱门跑过去,费了很大的劲把它关上。然后我们又沿着走廊退回来,检查实验室并把能找到的人都聚集起来。我们正准备离开时,我们刚才关上的那扇舱门就被冲开了,水灌了进来,研究实验室开始被水淹了。我们在撤离的过程中,拼命想把研究部门的内舱门都给关上,可是水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舱门随时都会被冲开的,而且——”
突然,他的声音被头顶上方的空间里传来的一阵令人恐怖的“隆隆”声给淹没了。
这位科学家小声地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喊。“你们看!舱门被冲开了!我们必须出去,现在就出去!”然后他转身就向后面的楼梯井方向飞也似的跑走了。
斯坦珀看着他安全地逃离,然后,他非常镇静地重新把他的麦克风开启到了通话状态。“斯坦珀呼叫救援中心。”
“我是救援中心,你的信号很清晰。”
“我们在途中碰上了从研究部门撤出来的人,他们已经从B2楼梯井安全向上撤离。据他们提供的8层甲板的情况,在环境控制区附近有一处大范围的裂口。”
对方停顿了一下。“能请你重复一下你刚才最后说的内容吗?请回话。”
“有一处大范围的裂口。我建议你们把这整个方格区封闭起来,再派堵漏人员下来修补这个裂口,以挽救这层甲板。”
又停顿了一下。“你亲自核实了吗?”
“没有。”
“请你亲眼去看一下,再给我们来报告。请回话。”
“明白了,完毕。”你这臭狗屎!
斯坦珀凝视着前方的走廊,那边就是正顽强抵御着水压的舱门。说他不紧张,这倒也不尽然;像这样的训练他经历过许多次,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哪怕现在也是如此。但是这里面还是有了点由那群科研人员带来的可怕的气氛,以及那位金发男人眼中毫无掩饰的恐惧……
他向他的队伍转过身去。“我们走。”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了来自研究部门上方的另一个声音:那是一种低沉的吱嘎声和汩汩声,那种奔涌的声音与他过去听到过的都不相同。它的音调突然高亢上去,使他脑后的头发都竖立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斯坦珀?”他身后的一名抢险队员说。
接着,在一声似动物发出的长声尖叫中,他们前方紧闭着的舱门上的卡扣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从它们的座子上飞脱开来,发出如开枪一般的爆裂声。从门框上崩脱开的舱门,就像一个个脱口而去的香槟酒瓶塞。大股的水流翻滚着向他们扑了过来。
有一瞬间,震惊和恐惧使斯坦珀僵立在那里,他完全看呆了。
那呼啸而来的洪水带着一种可怕的、宛若饿虎扑食一般的气势。它一路吞噬着遇到的一切,发出急流奔涌的嘶嘶声和吮吸声。斯坦珀没想到水还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而且,水的颜色也让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种光滑的红黑色,血红色的泡沫激起阵阵雾状的浪花。其暴虐的程度使人惊骇万分。水面上漂浮着各种物体:椅子,实验桌,仪器,计算机以及他无心细看的其他东西。他的鼻孔里充斥着一股寒冷咸湿的铜臭味——这意味着洪水来自于漆黑一片的大洋深处——在某种程度上这比单独看到它更为可怕……
……接着,禁锢住他的魔咒消失了,他开始身不由己地向后倒退,水把他和其他队员们冲倒在了地板上。他们爬起来,一边滑跌和咒骂着,一边摇晃着身体拼命向楼梯井跑去,急于摆脱紧跟在身后的可怕洪流。
他的无线电又嘎嘎地响了,但是他没有理睬它。在一名抢险队员奋力关上一扇通向后面走廊的舱门时,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哐当”声。斯坦珀甚至懒得回头去看一眼。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关上半打舱门;但最终的结局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对他来说,现在一切都太明显不过了,这样的裂口根本就没有办法封堵——或者说8层甲板根本就没有办法进行拯救。
52
克兰沿着6层甲板上的走廊尽可能快地向前跑着。每到一个路口他都会慢下来;一旦走过去,他又马上转为慢跑。走廊里很安静:他一路上仅遇到了一位推着手推车的维修工人,和两名低声交谈的科研人员。几分钟以前撼动整个研究站的猛烈巨响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惊慌。警报器已经沉寂下来,在他碰到的人们的脸上,并没有看到焦虑和不安。
前面的死胡同里就是海洋应用物理实验室。他在门外停了一下,朝身后的走廊看了看:仍旧空无一人。实验室看上去也很安静。他打开门,迅速溜了进去。
平慧正站在实验台前。“你上哪里去了?”她问,“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出事了。再后来就听到了刚才的那声爆炸……”
“很抱歉,平,是我耽误了。这里怎么样?”
“一直很平静,直到一分钟以前。”她对他忧郁地笑了笑,“实际上,并没有浪费时间。在等待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破解出了最初的那个信号,就是来自莫霍界面下面的那个信号。等你看到它时——”
“没有时间管它了。我们要从这里出去,尽快。现在监控摄像头大概已经把我给识别出来了。”
“监控摄像头?出了什么事?”
“我碰上了科罗利斯。他已经接管了研究站的指挥权。”
“斯巴达怎么啦?”
“上帝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事态变得很糟糕:科罗利斯坚持要按原计划继续挖下去。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居然要亲自驾驶弹球3号。我认为他也受到了疾病的侵袭。当我试图阻止他时,他把我抓了起来。”
“什么?”
“我在被押进禁闭室去之前设法逃了出来,现在我们必须上12层甲板去。我已经动员了一些顶级的科学家——他们正往那里的会议中心集合。我要向他们解释一切:挖掘情况,阿舍的发现,还有科罗利斯——所有的一切。我们必须把消息传递到水面上去,以引起那些能够制止这场愚蠢行为的人们的注意——”
他突然停住了。“喔,妈的!”他的肩膀垂了下来。
她以询问的眼光无声地望着他。
“关卡,”他解释道。
匆忙中,他忘了阻隔在保密区和非保密区之间的那个检查站。那些可能仍然在寻找平博士的警卫如今肯定也在搜寻他。
“真该死!”他转过身去,失望地一拳砸在实验台桌上。“我们永远也不可能通过那道关卡。”
他又转回身来看着平,这一看却使他吓了一跳。这位计算机专家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当然,她也不会忘记那道关卡……不是吗?
“怎么回事?”他问。
她回答的时候声音很低很低。“还有一条路。一条可行的路。在2层甲板上有一个紧急出口。”
“紧急出口?出研究站?”突然,克兰回想起了在他爬上人行天桥去见识“大桶”时,曾见过的那些用螺栓固定在研究站外壳上的横格子。
“那有守卫吗?”他问。
“我想没有。那是一个单方向的舱门——出去了就不能再进来,所以不存在绕过关卡那样的安全问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舱门。我之所以知道它,是因为它正好位于我所在的实验室下方的维修车间里。”
他只停顿了一秒钟。“我们走。”
平沿着今天早些时候的来路往回走去时,克兰紧跟在她的后面。真的只过去了7个小时吗?他苦涩地思索着。而若以他们发现的一桩桩事实来看——这期间研究站的变化几乎是急转直下——看起来真像是过去了好几年。
到达楼梯井后,他们悄无声息地小心向下走去,每下完一层都停顿一下,以确信没有人尾随或发现他们。经过3层甲板时,他们清楚地听到了从“底部”餐厅里传来的餐具碰撞的“叮当”声。再下一层后,平把她的手放在了出口的门闩上,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推开了它。
克兰向外望去。眼前是一条不长的过道,尽头有一个丁字路口。在他们与丁字路口之间有一群身穿实验室罩衫的男人,正站在一个标签上写着“沉降地层学”的房门外。听到楼梯井门被打开的声音,他们转过头来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克兰感觉到了平的犹豫。“继续走,”他低声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平走进了过道,克兰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在后面,并向他经过的这群人点了点头。这些面孔都是他不熟悉的,他真希望这群人中无人在钻探工场他被逮捕的现场出现过。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不过后面并没有跟上来的脚步声,也没有人叫他们停下来。到丁字路口时,平转向了左边,从一系列小实验室和办公室旁走了过去。然后她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克兰问。
她一语不发,用手朝前指了指。在约10码远的前方,天花板上装着一个监控摄像头。
“有别的路绕过去吗?”他问。
“那要绕很远。即使这样,我们也很可能会碰到别的摄像头。”
他考虑了一会儿。“还有多远?”
“转过下个拐角就到了。”
“那好。尽快跑过去。”
他们向前跑去,在经过摄像头时都埋下了头。平转过又一个拐角,在一个灰色的舱门旁停了下来。她拉开舱门,两个人低头钻了进去。
克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设备仓库里;在从地板一直通到天花板的一排排很深的金属货架上,放着许多工具和轻工机械。平向后墙走去,那里有一扇没有标记的沉重的舱门。
“你帮我一起打开,”她说。
他们齐心协力把4个沉重的下拉式螺栓从滑道上推开来,然后打开了舱门。门那边是一个小而昏暗的舱室,只有一盏装在笼子里的红色灯泡提供照明。室内还有一扇舱门:那是一扇圆形的、小得多也沉重得多的舱门,上面带有伺服控制的开锁机构,门上写着:警告:仅作紧急出口使用。此出口不能返回。
克兰把手放在了舱门上,感觉既冷又潮湿。舱门外隐隐约约有微弱的轰鸣声,但他无法完全确定那声音是什么发出来的。
站在他身后的平呼吸加快了。他转过来看着她。“你准备好了吗?”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能否这样做。”
“你必须这样做。这是我们绕过关卡的唯一机会。到了12层甲板,跟科学家们在一起,远离保密区,你的安全会更有把握。要是呆在这里,科罗利斯的打手迟早都会找到你,并把你关起来。”
她稳住自己的情绪。“好吧。我们走。”
等她把进来的舱门一关上,克兰就把手放开——然后,他把双手放在了舱门中央的辐条轮上——逆时针转动它。一圈,两圈;然后,在一阵“嗤嗤”声中,握在他手里的辐条轮突然松动了。
舱门旁有一个小控制箱,里面有一个红色的按钮,上面标着“开启”字样。克兰看了一眼平,她点了点头。他按下这个按钮,伺服电机“嗡嗡”地转了起来,舱门被向内朝他们这边拉开了。
外面的轰鸣声突然提高了一个数量级。一股船舱底部的浓烈的盐卤味随着一阵寒冷的微风飘了进来。在圆屋顶内壳上奇妙的微光照耀下,一个不超过4平方英尺大小的狭窄的平台展现在了他们的眼前。克兰背对着平台迅速钻了出去,一边帮助平跟着钻出来。看到她在平台上站稳之后,他放下心,转过身去。
震惊和难以置信使他一下子呆住了。
53
“我们离挖掘面还有6分钟路程,先生。”
“谢谢你,拉弗蒂博士。”科罗利斯中校在领水员的小坐椅里转了一下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赞许地看了这位潜水工程师一眼。他不仅非常忠诚,而且也是研究站上的一名顶级军事科学工作者,一位受过专门训练的物理学家。他是他亲手挑选的,百分之百可靠。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足以胜任这次特殊的下潜。
第241次下潜正在顺利进行中,这一次绝不能搞砸。
科罗利斯又瞥了一眼控制台。他在模拟器里已经对它的操作练习过十几遍,不管怎样,它们跟潜艇上的操作并无多大不同,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正看着计量表,忽然感觉太阳穴上发出针扎一般的疼痛。他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倘若他事先想到了这一点,他就会在登艇之前抓上一把扑热息痛片。他挺直身体,强忍着疼痛:从现在起绝不能因头痛而分心走神。
他转回来看着拉弗蒂。“‘狮蚁的状态?”
“工作一切正常,先生。”
“好极了。”
下潜进行得非常顺利。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能到达挖掘工作面。然后,运气好的话,很快……很快……
他又对拉弗蒂发话了,“那些读数都确认了吗?”
“是的,先生。根据弹球2号在上次下潜时的声纳报告显示,大洋层的钻深已达到最大程度。”
最大程度。他们已经干成了。他们已经钻通了第3层——也就是地壳的最深一层。
不,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除非是得到了那个最重要的东西:埋藏在莫霍洛维奇界面下的宝藏。
有人说自由的代价就是永远保持警觉——这话是没错。可是科罗利斯却比这理解得更深,也更多。仅仅保持警觉是不够的——你还要行动,迎难而上。如果机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困难再大你也要抓住它。美国是如今唯一剩下的超级大国;而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对美国不管是妒忌的还是仇视的,都合起来算计她,希望她垮掉。那些怀有敌意的政府,一方面想通过贸易不平衡把美国的血榨干,另一方面又增加他们的军费开支,加快改良他们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这样危急的氛围下,他的职责——这也是所有人的职责——就是要尽一切努力保证美国继续强大下去。
核俱乐部很大,而且还在继续扩大。核武器的威慑、强迫或牵制作用已经不再那么管用了。现在需要有新的玩意儿——需要那种威力巨大、能够确保美国未来的地位永不动摇的新东西。
而这就意味着要借用——以任何和一切必要的手段——某种技术来维持美国的老大地位。这种技术现在就躺在他们的脚下。这种技术能够从地壳之下向外发送信息;这种技术能够把几乎无限大的能量储藏在一个小小的、闪闪发光的薄片里。
放弃这样一种技术的想法真是让人难以想象。让他人染指它更是无法让人接受。
“还剩4分钟,”拉弗蒂说。
“很好。”科罗利斯把目光从这位工程师转到弹球3号的第三位乘员身上:他就是长着一头如霜雪般桀骜不驯的白发、瘦长结实的老头。这位弗莱特博士,可真是一言难尽,科罗利斯皱着眉头想。对研究站来说,这地方需要他可真是一种不幸:作为一位最具权威的控制论和微型化专家,他是发明弹球操控的复杂机械臂的不二人选。这家伙可能确实是个天才,可是他的古怪也臭名昭著,而且他——在科罗利斯看来——在安全上也是个不利因素。最终,他被秘密地留在了研究站上,这多少有违他的意愿,但看来却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这既阻止了这个多嘴的老家伙跟不该说的人说话,又能让弗莱特在研究站上做维修机械臂和训练他人的复杂工作。
科罗利斯在椅子里转了转身。他选择弗莱特参与这次下潜是因为——拉弗蒂也一样——他需要最棒的乘员。在掌控机械臂的人选上,还有谁能比得上它的发明者?
太阳穴上又传来一阵烧灼般的剧痛,可科罗利斯用意志力把疼痛抛在了脑后。什么东西也阻止不了他完成这次下潜任务;他绝不允许身体虚弱妨碍他的工作。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就要发生了。
而他能够亲自在这里做出这样的发现,这真是多么地适宜。毕竟,此时别无他人可以指望。斯巴达将军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软弱——而且是危险的软弱。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容不得软弱无力或放马后炮。最近,斯巴达在这两方面的表现都太糟糕,还让他呆在如此重要的一个军事工程的领导岗位上,是有些不太合适了。
最近几天来,科罗利斯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将军已经不再适宜担任指挥官。他对阿舍的死感到吃惊甚至惊慌失措——而那老头却是他们前进道路上的最大障碍——这是他表露出来的第一个迹象。而在弹球1号失事上他表现出的怯懦的忧伤,实在地说那不过就是战场上的伤亡。可将军居然就听信了那个彼得•克兰恶毒而又叛逆的话——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想起克兰,科罗利斯的脸就沉了下来。自打在医疗所里第一次看到他,他就知道克兰是个惹麻烦的人。监视这个医生的住所,偷听他跟阿舍的冗长谈话,只不过使他更加坚信了这一点。还有那些有关危险呀、取消这一使命呀的懦夫的谈话……通过亲手抹去阿舍的硬盘上的信息——对同样可疑的平慧实施隔离,这样在数据恢复上她就帮不上任何忙——本来足以阻止这个怪物用他的奇谈怪论和他那危言耸听、自以为是的理论去影响其他人。那个杂种克兰怎么可能懂得把那些数据恢复出来的技能?如果他真的有这本事,如果这确实不是撒谎;这家伙定是无所不能……
现在这家伙终于被关进禁闭室里去了,他用这想法使自己宽慰下来。后面有的是时间收拾他。
无线电里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潜水控制中心呼叫弹球3号。”
科罗利斯拿起麦克风,“潜水控制中心,说吧。”
“阁下,有个情况需要向您做简要汇报。”
“说下去。”
“几分钟以前,研究站上发生了一次爆炸。”
“一次爆炸?”
“是的,阁下。”
“什么样的爆炸?机器故障?还是爆炸物?”
“眼下还不清楚,阁下。”
“在什么位置?”
“8层甲板,阁下。”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破坏报告还没有返回来,阁下——自动探测装置断线了,情况还不完全确定。供电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看样子是环境控制区出了点问题。损管控制和抢险队已经派出,我们正在等他们的情况报告。”
“很好,等你收到后就告诉我。同时,要沃本队长派一个小组专门去侦察一下。”
“好的,阁下。”
“‘惟哈得斯兮无情且不挠,(注:此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9卷中的一句。哈得斯(Hades)是古希腊神话中冥府里的王。)”弗莱特博士说,这句话更像是对他自己而非对别人说的。然后他又陷入了单调的默默吟诵之中,科罗利斯猜测那是古希腊诗。
“通话结束。”科罗利斯把麦克风放了回去。他相信沃本能够有效地处理这一情况——在可靠和忠诚度方面,他和他的特工们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而且在过去数年里经历过执行无数次秘密使命的考验。
现在他已从内心深处意识到,他很清楚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他需要秘密特工队的忠诚和支持;在最后一刻他会身处弹球之中,夺得这个战利品。
拉弗蒂从他的座位上抬起头来。“离挖掘面还有2分钟时间。”
“让隧道掘进机加速运行。”科罗利斯转向老人。“弗莱特博士?”
自动控制工程师没有吱声,只是用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回看了一下。
“烦请你现在开始对机器人阵列做最后的诊断。”
回答他的又是一句引用语。“‘阿特柔斯之子,汝口中安得出此妄语?(注:此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4卷中的一句。阿特柔斯之子指的是进兵特洛伊的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但是——带着几分勉强地——弗莱特还是在他的岗位上忙了起来。
科罗利斯转回到他的控制台上,脸上现出一丝冷酷的微笑。就让沃本队长去收拾上面的那堆残局吧。他自己的命运就在底下——他们脚下300米的位置。
54
克兰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肩膀重重地撞在了研究站的金属墙面上。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他们站立的根基嵌在研究站墙体上的这个突出的平台,离海底大约有30英尺高。在他们的下方,则是延伸到圆屋顶的如月球景观一般奇异的海床。海床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遍布着奇形怪状的小山、沟谷和皱褶地带,部分地域淹没在水下。海床的颜色是一种巧克力的黑色调,在圆屋顶上的微光照耀下泛着奇异的冷光,看上去它就像是用细腻、肮脏并且散发出恶臭的淤泥造出来的。
但引得他以恐惧的目光瞪眼凝视的因素并不是这些,而是头顶上的景观。
包围在外面、用来保护研究站的圆屋顶,以平缓的曲度拔地而起,一直向上升到视野几乎无法触及的遥远的上方。在他们所站的小平台的一边,许多根以螺栓紧固在研究站外墙上的巨大横档形成了一条垂线。这些横档一根根向上排列着,连续而无间断,紧贴在研究站的金属墙面上。在接近研究站顶部的位置处,克兰勉强辨认出了那座通往“大桶”收货站平台的狭窄的天桥——一周前他还从那上面走过。在天桥和他们所在的小平台之间,克兰看到有一个横跨在圆屋顶和研究站之间的巨大的管状压力平衡轮辐,那样子就像一根中空的烤肉叉子。这也是他以前见到过的。
但现在的它看上去却迥然不同。在这个轮辐与研究站墙壁的连接处,湍急的水流正沸腾地向外喷吐着滚滚而下,泡沫飞溅,激起巨大的浪花。可怕的轰鸣声就来源于此:那水流就像开火的机关枪一样,以势不可挡的力量从压力平衡轮辐的裂口处喷射出来,形成一道强烈的水瀑。即使在他盯着看的这会儿,那裂口看上去也像是在变宽,涌出的海水也像是在增多。
虽然这一可怕的景象使克兰感到头脑晕眩,他还是马上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不管是结构缺陷还是因破坏导致的问题,这一幕肯定是他听到过的那声爆炸引起的。尽管研究站里的气氛仍一如往常,实际情况却非常不妙;如果损管控制部门到现在还不知情,他们也马上就会知道的。
就是这么仅有的一瞥,克兰心中所有的恐惧、希望和目标,一瞬间全都被改变了。
一时间,他本能地转向舱门,想要钻回去警告钻探工场里的人们,告诉他们所面临的危险。然后,他想起这个逃生舱口是单向的:想从这里再返回去是不可能的。此外,他们下方的海床此刻已几乎全被黑色的海水所淹没,而在他们的周围,雨点般密集的海水仍在从上面那个不断扩大的裂口中倾泻下来;用不了几分钟,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小的平台和那个逃生舱口,肯定都会被海水淹没……
他突然感觉到手心里一阵刺痛。他转过头去,才发现是正拉着他的平慧把他抓痛了,她两眼紧盯着头顶上方奔涌着的变化莫测的水流,脸和头发都被水雾给弄湿了。
他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挣脱开。“快一点,”他说,“我们不能呆在这儿。”
“我不能这样做,”她喃喃道。
她在出这扇气密舱门之前也曾说过不少这样的话。“我们别无选择,”克兰回答。
她望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垂下了眼帘。“我有恐高症,”她说。
克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妈的。哦,真他妈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试图不理睬头顶上方狂暴的水瀑和他们周围落下的冷雨——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温和的目光凝视着她的眼睛。“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平。你必须这样做。”
“可是——”
“只有这条路可走。我会紧跟在你后面。我发誓。”
这次她朝他看了更长一点时间,水流沿着她的两颊滴落下来。她咽了一口口水,微微点了点头。
他引着她转过身子紧贴着研究站灰色的金属墙,把她的右手放在最低一根横档上。“你只消一次往上爬一步。”
有片刻工夫,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克兰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心中害怕而不能动弹了。然后——缓慢而又试探性地——她把左手放在了下一根横档上,试着抓紧了它;再拉起她的身体,把左脚放在了最低的那根横档上。
“就是这样,”他压过水流的咆哮声大声鼓励道,“就是这样。”
她又向上爬了几级横档后,他也开始向上攀爬,使自己尽可能地离她近一些。那些横档既冰凉又光滑得难以抓牢。他的鼻孔里充满了浓浓的海水味。
他们爬得很慢很慢,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彼此之间只能听到平用力时发出的微弱喘息声。水流的咆哮声变得更大了,克兰壮起胆子又向上瞥了一眼。他现在能看到那巨大的水瀑亮闪闪地从裂口中涌出,再翻卷扭动着盘旋泻下。那腾飞的激流因雾化的作用,在蓬乱不堪的水帘上罩起了一道薄薄的水雾;在昏暗的钠灯照耀下,那水雾看上去既轻盈又奇异,透出一种危险的美。
平的脚滑了一下,她的鞋子差点踩到了克兰的脸。她尖叫一声,把身体紧紧地贴到了横档上。
“我不行了,”她说,“我不行了。”
“放松一点,”克兰安慰她道,“慢慢来。别往下看。”
平点了点头,脑袋并没有转过来。她重新抓稳横档,喘着粗气,再次向上爬去。
他们继续向上攀去,步履沉重而又缓慢。克兰估计他们已经向上攀爬了大约40英尺。激流变得更大了,水滴飞溅到他的双手和脸上。他心里清楚,他们越接近那个裂口,激流的威力也越厉害。
他们又向上爬了一两分钟后,平停下来喘息道,“休息一下吧。”
“没问题。只要把两手抓牢,然后靠在横档上就行。你干得非常棒。”从心里讲,克兰也很高兴能休息一会儿:他自己胸脯也起伏个不停,手指则因抓握冰凉的金属横档久了而感到一阵阵疼痛。
他猜测他们现在也许刚刚越过了“关卡”。他们身旁的研究站外壳向四周伸展开去,就像一堵巨大的整块灰色金属悬崖面。克兰朝两脚缝隙中的下面看了看,他们攀爬过的横档向下延伸,呈一条直线一直伸进下方的浪花和水雾中。那个位于他脚下很远处他们最先踏进的小平台,现在只比一个斑点大不了多少,他勉强才能看到它。再往下直到他视野的终点处,整个海床上现在全都被无休无止、翻滚激荡的海水淹没了。
“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大声盖过水流的咆哮声说。
平把目光固定在金属横档上,“什么事?”
“我们从什么地方再进到研究站里去?”
“我也说不准。”
这话使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知道在上层甲板上有一个、也许两个入口。可我不知道它们位于哪层甲板上。”
“真是好。”克兰用手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水滴,又把头发上的水擦了擦。
他估计他们也许还要再爬100多英尺。从他现在并不可靠的有利位置,他不安地向上面破损的压力轮辐瞟了一眼。那地方现在离他们的距离大概只有2层甲板高,呈水平方向的那根巨大的管道,就半淹在它周身裂口喷射出来的水瀑之中。水柱是如此地猛烈,以致克兰也不清楚研究站里是否也产生了裂口。他把目光向更高的横档线上望去,幸运的是,以螺栓固定的它们离那根轮辐都有一定的距离。即便是这样,这些在他们头顶上的横档也处在一波又一波黑色海水的冲刷和蹂躏之下。
只有狗娘养的才能从那上面爬过去。
他感觉自己心跳加快了,两腿的肌肉也开始痉挛。他匆匆朝旁边看了看,觉得视力也有些麻痹;如果他不马上再次行动起来,他就会再也动不了啦。
“我们走,”他大声喊道。他们又继续向上爬去。他们每攀上一级新的横档,冲击他们的水流的力量就会变得更强一些。当他们感觉那滋味就像倾盆大雨扑面而至时——这会儿他们的位置已与轮辐的裂口接近水平——冲击他们的水流已益发呈现为水平方向的激流。
克兰几乎看不到平浸泡在水中的两条腿。“小心!”他大喊道,“确保安全后再迈下一步!”他张开口还想说什么,可海水猛地灌了他一嘴,他转过脸去,被呛得咳起嗽来。
拉起身体……踏稳脚……伸手抓住横┑怠…再拉起身体。除了攀爬,克兰尽可能什么也不去想,以使自己完全沉浸在向上爬的节奏里。水流对着他直端端地喷过来,灌满了他的眼睛和耳朵,拉扯着他的手指,想要把他的身体从研究站的墙面上拽脱开去。他已经弄不清他们到底攀登了多高,因为他的周围现在全都是水——水在他的肢体间肆意横流,他两眼迷糊,只觉得寒冷彻骨——靠眼睛根本辨不清方向。他整个的世界似乎全都被水占据了,艰难的呼吸中吞下去的海水比空气还要多。他开始感到头昏眼花,失去了方向感。
他停下来,摇摇头以使自己清醒一些。然后又伸手向上,去抓另一根横档。他感觉手开始打滑,他不得不把横档抓得紧紧的,以稳住自己的身体。他把脸转向一边以避开水流,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再把身体向上拉去。我们现在一定已经跟轮辐正对着了,他心想。水流不会再继续大上去了,再也不会了。
突然,他听到他的正上方传来一声尖叫,那声音差一点就被轰鸣的水流声所掩盖。顷刻间,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头和肩膀上,他的手差点就从紧抓着的横档上脱了开去。一个重物挂在了他的脖颈上,既沉重又晃来晃去。他两眼一抹黑地站着,被水流冲击得透不过气来,竭力抓着横档死不松手。
接着又是一声叫喊,那声音几乎就在他的耳边,他突然明白过来,是平从上面踩滑掉下来了。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
“平!”他大叫道。
55
“平!”他再次大喊道。
她呻吟了一声,把冰凉而又湿漉漉的脸颊贴到了他的身上。
“坚持住!抓紧了!我会从这里爬出去!”
他在横档上稳固住自己的身体,手臂和腿上的肌肉被额外的重量压得发痛。他聚集起全身的力量,腾出一只手来向上抓去,摸到了下一根横档。她绕在他脖子上的双臂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用指尖触摸到那根横档,然后手滑脱开来。他喘息着又试了一次,这次抓到了它。他一半靠手的拉力、一半靠腿的蹬劲,使身体上移,又抓住了另一根横档。他感觉到她的双膝紧压在他的臀部上,她双腿的脚踝则把他的一条膝盖夹得紧紧的。
每抓住下一根横档,就是一次往上冲刺的壮举。突然间,他感觉到那股可怕的激流减弱了一些。这使他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于是他再次把身体向上拉去。现在他的头和肩膀都到了水流的上方了。他停下来歇了口气——他的胸腔不停地起伏着,肌肉则颤抖不止——然后他把他们两人一起又拉上了两级横档。
现在他们完全站在水流之上了,那奔腾在他们脚下仅几英寸远的水流看上去就像一条激荡的河流。克兰尽可能稳住自己的身体后,他用一只手抓着平的手,引导她去抓最近的横档。缓慢而又小心地,他帮助她重新站稳了身体。
他们站在那儿——气喘吁吁的同时还在啜泣——看着脚底下咆哮轰鸣着的大瀑布。
他们紧贴在研究站的外壳上,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就这样仿佛过去了几个小时。但克兰知道实际上这时间不会超过5分钟。终于,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来吧,”他大声喊道,“我们就要到了,我们得上去。”
平没有看他。她的衣裳和实验室白罩衫像泥灰一样紧贴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她全身一直抖个不停。
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平!我们得继续爬上去。”
她眼睛眨了眨,然后茫然地点了点头。她眼里的恐惧已经全都被惊愕和疲惫取代了。
他们慢慢地继续向上爬去。因为寒冷和疲倦,克兰感到昏昏然然。他又朝下面望了一次——仅此一次。脚下的横档直通向混沌一片的海水中,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居然设法爬着穿过了这一苦境,这真是太难以置信了。
在他的头顶上,平正在说着什么,可是他没有听清。仿佛做梦一般,他疲倦地抬起头,看到她正用手指着她上面约10英尺处的一个地方,那里又有一个嵌在研究站墙体上的小平台。
他们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爬到了这个小平台上。平台上也有一个没有标记的舱门。克兰抬起手去开启它,然后又停了下来。如果它是密封的该怎么办?要是他们回不到里面去,他们就死定了。就算上涨的海水淹不着他们,他们也会被冻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抓住了门栓转盘。门栓开始缓缓转动起来。他把转盘转到位后,把他的体重全都压到了舱门上。随着橡胶发出的“嘎吱”一声,密闭的舱门向里打开了。克兰帮着平先从这个气密舱口钻了进去,然后跟上她,从后面关上了舱门。
他们又回到了研究站里面。
56
他们穿过气密闸门,进入一个狭小而又黑暗的舱室。克兰停顿了片刻,让自己喘过气来。远处传来了鸣叫声,那是警报器的鸣叫。
克兰打开舱室门,他们进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这里听到的警报器叫声要响得多。
“这是11层甲板,”平朝周围很快地看了看,“员工宿舍区。”
“我们要到12层甲板上的会议中心去,”克兰说,“范德比尔特博士在那里等我。”
克兰随意找了一间舱室钻进去,从里面的浴室里抓了一条毛巾,把它围在了平的肩膀上。然后他们就向最近的楼梯井跑去。这一层看上去似乎渺无人迹,他们一路上只碰到过一个人:那是一位身穿维修工装服的男人,他们浑身湿透地往下滴着水从他身旁经过时,他停下来盯着他们,惊讶地张大了嘴。
一进入楼梯井,他们就飞跑着向研究站的顶层冲去。与11层甲板不同,12层甲板上人流拥挤:走廊上和敞开的舱门里全都站满了人,一个个脸色凝重而憔悴。
会议中心由一个类似演讲厅的中央大厅和周围一圈几个小分会议室所组成。有6个人聚集在中央大厅里,正小声地说着话。当克兰走过去时,他们全都默不作声了。一名男子走出人群,他是个瘦高个,长着一头红发,胡须仔细修剪过,实验室罩衫口袋里露出一副黑色眼镜。
这人向他们走了过来。“是克兰医生吗?”他问。克兰点了点头。
“我是吉恩•范德比尔特。”海洋学家朝他们迅速打量了一眼。看到他们这副外表,他的眼睛睁大了些,但却未作评论。“来吧——我把你给其他人介绍一下。”
他们向那群人走过去。克兰焦急地等着他逐个介绍,然后很快跟他们一一握手。
“坦白地讲,看到你我非常惊讶,”范德比尔特说,“我真没想到你还能赶到这里来。”
“为什么不能?”克兰问。他怀疑范德比尔特是不是已经知道他被通缉了,因为他根本不可能通过“关卡”。
“因为8层甲板完全被海水淹没了。防水闸门全都封死了,电梯也关闭了。”
“完全被洪水淹没了?”克兰十分震惊。这么说研究站真的出问题了,他心想。现在,身处保密区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上到高层甲板上来了。
“7层甲板上的一些舱室也进了水。不是吗?”范德比尔特转向一位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机械师,前面介绍过他的名字叫戈┑•斯坦珀。
斯坦珀用力点了点头。“7层甲板目前大概有60%已被水淹。在过去5分钟里,712和714舱室进了水。”
“看来你们找到了另外一条路,”范德比尔特以钦佩的眼光看了克兰一眼。
“那条路现在也不通了,”克兰答道,“有一根压力平衡轮辐破裂了,灌进研究站和圆屋顶之间的空间里的海水一直在上涨,位于2层甲板上的紧急出口已经被水淹没了。”
“是的,我们知道那根轮辐,”范德比尔特说,“堵漏人员已经赶过去了。”
“那裂口非常严重,”克兰怀疑地说。
“就是嘛,”斯坦珀回应道,“如果你们都不介意的话,我得回到我的抢险队里去。”
“15分钟后再给我来个报告,”范德比尔特说。
“他向你报告?”克兰问。
范德比尔特点点头。“8层甲板以上就属我的科学资历最高。”
“那些军人呢?”
“都分头散开去了。他们正在努力控制裂口,以确保外壳的完整。”
克兰转身看了一眼斯坦珀离去的身影。“你说你清楚那个裂口的整个情况。你知道它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破坏,”范德比尔特说。
克兰回视着他,“你能肯定?”
“看样子是在破坏分子安放炸药的时候,罗杰•科贝特撞上了她。”
“她?你的意思是说破坏分子是个女的?”
“是米歇尔•毕晓普。”
平慧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克兰说,“这不可能。”
“科贝特在跟毕晓普对峙的过程中设法拨通了他的实习医生布赖斯的手机。他听到了她亲口说的话。”
在短短的时间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而且发生得如此突然,对克兰来说,他甚至不知该如何接受这样可怕的现实。他只感到全身起了一阵寒颤,而这寒冷并非源于他湿透的衣服。米歇尔?不,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现在在哪?”他机械地问。
“他们谁也没有从8层甲板上逃出来。我们认为他们两人都被炸死了。”
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克兰意识到他不能再去想这个问题。现在不能。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念头撇在一边,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个裂口并非我们面临的唯一问题,”他说,“事实上,它甚至有可能不是最大的问题。”
“我想这就是你到这里来想要告诉我们的原因。”
克兰朝聚在周围的科学家们扫视了一下。“你们这里有多少人具有进入保密区的许可证?”
两个人——包括范德比尔特在内——举起了手。
透过满脑子的震惊和全身的疲劳,克兰明白他将突破他签署的所有保密协议的限制,他同时也意识到他毫不在乎这一点。
他很快向他们描绘了当前的状况:挖掘的真实本性;阿舍的猜疑;医疗问题和解决方案;破解出来的信息内容。平偶尔插上几句,或是阐释某个问题,或是补充她自己的意见。克兰一边说一边看着科学家们的表情。有几个人——包括有保密区进入许可证的——不时地点点头,就好像他们私下的一些猜疑被证实了似的。其他的人看上去则很惊愕,甚至有些不相信的样子,而且对其中的一两件事表示怀疑。
“科罗利斯已经接管了研究站的军事指挥权,”他最后说,“我不知道他把斯巴达将军怎么样了。但科罗利斯现在正在弹球3号上,不顾一切地要钻透莫霍界面。据我所知,这很快就能办到——事实上,随时都可能发生。”
“那你建议我们做什么?”范德比尔特问。
“我们要跟海面上取得联系。找阿马谢尔,或更好的办法是找五角大楼。跟那些负责的人取得联系,找那些能够制止这种疯狂行为的人。”
“那很难办到。”
克兰朝海洋学家瞥了一眼,“为什么?”
“我们没法跟海面上取得联系。现在还做不到。我已经试过了。”
“怎么回事?”
“研究站与海面上的通信联络设备位于7层甲板上。那里已经被水淹没了。”
“真该死,”克兰抱怨道。
有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有逃生舱,”平说。
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去。
“那又怎样?”一名科学家问道。
“如果我们没法跟海面上取得联系,那我们就只能靠人把消息送上去。”
“她说得对,”另一位科学家说,“我们不能呆在这里,如果克兰医生说的都是事实。”
“还有别的因素,”平补充道,“如果他们补不好那个裂口,外面的海水就会越涨越高。”
“研究站的结构并不能承受这个深度下的海水压力,”有人补充说,“它会被挤压得向内爆裂开来。”
“逃生舱能够容纳100来个人,”范德比尔特说,“足够装下上面几层甲板里的所有人。”
“保密区里的那些人怎么办?”克兰问。
“这是让我们尽快到达海面上去的又一个理由,” 范德比尔特说,“因为通讯系统坏掉了。我们上去得越快,他们就能越早下来开展救援和维修。”
克兰朝大家望了一眼,所有人都点头认同。
“那就这样决定了,”范德比尔特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向逃生舱转移人员。我需要几位志愿者去通知9到11层甲板上的人,把所有分散的人员全都带到这里来。”
“我去通知9层甲板,”克兰说,“在这几层甲板中,我对它最熟悉。”
范德比尔特点了点头,“你要尽快回到这里来跟我们碰面。”
克兰转向平,“你来引导大家登上逃生舱吧?”
她点头应允。
“我很快就会回来。”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以让她放心。然后他转过身,快步走出大厅,从大家的视野中消失了。
57
在狭窄幽闭、汗流涔涔的弹球3号中,拉弗蒂把他毛发蓬乱的脑袋转到一侧。“先生。”
科罗利斯瞥了一眼工程师。
“传感器记录到在沉积基岩中有一个异常的物体。”
“在哪里?”
“在当前挖掘工作面下不到两米的位置。”
“隧道掘进机的情况如何?”
“不是很好,先生。我们现在正在对数据包每间隔一个做一次校验。”
“把掘进速度缓慢降低到一半位置。我们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半速工作,明白。”
“那个异常物的读数有什么特征吗?”
“还没有,先生。海水里的沉积物太多了;要靠近些才行。”
“超声波探查的情况怎么样?”
“有来自下面的未知干扰,先生。”
科罗利斯一边揉着他的太阳穴,一边对设备的局限性诅咒了一声。他们离那个异常物越近,他们的仪器工作得就越不可靠。
弹球里闷热难耐,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以使眼睛能够很好地贴到外部观察孔的橡胶封圈上。他打开了弹球下面的探照灯,小窗口上刹那间便现出了由淤泥和岩石形成的十足的乱象:由于钻机不停地挖掘着下面的沉积岩,真空管吸尘器又不断地把挖下来的岩石和淤泥吸走,再输送到远处的海床上,他们周围的海水全都是混浊不透明的。这该死的沉积物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啪”的一声关掉探照灯,收回身子,用手指不耐烦地轻叩着观察孔的把手。
外面传来一阵沉闷的嗡嗡声,好像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弗莱特博士已把又一块加固钢带装到了位。
无线电又嘎嘎地响了起来。“弹球3号,我是潜水控制中心。”
科罗利斯从架子上猛地抓起无线电话。“说吧,潜水控制中心。”
“有关爆炸的情况报告,阁下。”
“是怎么回事?”
“很明显,是南边的压力平衡轮辐出现了一个裂口。”
“研究站情况怎么样?”
“8层甲板已被海水吞没了。7层甲板差不多有一半已被水淹。”
“7层甲板?那不可能——每一层的设计都是密不透水的。”
“是的,阁下,可是因为那裂口所处的位置,海水顺着通风井源源不断地灌了进去。有报告说这起爆炸是由——”
“维修队在干什么?已经控制住了吗?”
“所有甲板位于裂口上下方的防水舱门全都被关死了。进水已经停止了。”
“干得好。”
“可是圆屋顶内部空腔里的海水一直在上涨,阁下。如果7层甲板再有其他部分被水淹没,‘关卡就可能会受到海水的重压。”
科罗利斯感觉到头皮一阵跳痛。“这么说就必须修好压力平衡轮辐上的那个裂口,要快。”
“阁下——”
“我不想听到任何借口。需要多少维修人员你只管派。把这事搞定。”
“中校,”拉弗蒂在他耳边低声说。
“行动去吧,”科罗利斯“啪”的一声关掉无线电,“什么事,拉弗蒂博士?”
“我发现有入侵动作。”
“在哪?”
“我还不能确定,先生。一分钟以前还什么都没有。它们只是刚刚出现。”
科罗利斯眨了眨眼睛。“是‘守护神?”
“不清楚。如果是它们,它们的动静会比这些东西要大不少,先生。而且移动得也快一些。”
科罗利斯把脸重新贴到观察孔的目镜上,然后突然打开了外景探照灯。“把掘进机停下来。这么混浊的水里我连个鬼都看不到。”
“是,是。关掉隧道掘进机。”
科罗利斯凝视着观察孔外面。泥沙和沉积物卷起的狂潮慢慢平息下去,然后它们出现了,那样子就像是从尘雾中浮现出的幽灵。
它们有两个。跟它们在研究站里更小的同胞一样,它们有着难以形容的外观:让人眼花缭乱的外表像万花筒般不断地变换着怪异的色彩,颜色有琥珀、鲜红、紫蓝及其他无数种;在漆黑一片的地壳深处,如此明亮的光芒很可能会使摄像机的CCD传感器镜头过载烧毁。不过这两个东西体积要更大一些——长度大约有三四英尺,各自有一个如水晶般发亮透明、不停地扭摆抽动的尾巴,身体上还长着十几根漂浮的卷须。它们漂游过来,一边一个停在了弹球的下方。科罗利斯盯着它们看时,它们懒洋洋地漂浮着,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科罗利斯从未见到过这么美丽的玩意儿,他感觉自己的头痛,笼罩着他的不愉快的热辣辣的刺痛,还有所有身体上的不适,全都在它们的魅力面前渐渐消失了。
“它们来欢迎我们啦,”他小声说。
他的无线电又嘎嘎地响了。“阁下?”
科罗利斯强迫自己从观察孔前移开身体。他这么一做,头痛就又回来了,这次的疼痛非常厉害,他突然恶心得想吐。带着强烈的愤怒,他猛地抓起了电话。
“什么事?”他厉声说道。
“阁下,我们收到了来自上面几层甲板的报告。一些科学家正在有所动作。”
“有所动作?”
“是的,阁下。他们正把科研人员和员工们召集到一起,指导他们向逃生舱外的集结区转移。看样子他们是打算做大规模的撤离。”
此时,弗莱特欣喜地笑出了声。“灰眸雅典娜(注:此为荷马史诗《奥德赛》第2卷中的一句。雅典娜是古希腊神话中司掌战争、工艺和智慧的女神,她也是雅典城的守护神。),助彼和风兮,”他安详地引用了一句诗。
科罗利斯把麦克风贴到嘴边上,压住嗓音说,“让哨兵们守好岗位,谁也不能弃研究站而去。上面那几层甲板里没有沃本队长的人吗?”
“有的,阁下。他们正在通往8层甲板的楼梯井里,协助抢修破损的管道。”
“好吧,让他们去对付这一情况。我的话完了。”
“好的,阁下。”无线电里“喳喳”地响了几下,然后就寂静无声了。
科罗利斯转向拉弗蒂,“离那个异常物还有多远?”
“就在挖掘面下面一米的位置。”
“能读到它的一点信息吗?”
“正在校验。”工程师把身体趴在了他的仪器设备上。“看样子它像是由某些超密度的物质所组成的。”
“大小呢?”
“不知道。它一直延伸到四面八方。”
“是一个新的地质层?”
“可能性极小,先生。它的表面看上去是非常规则的。”
非常规则。就在下面一米的位置。这些话让科罗利斯的心跳速度加快了。
他一边再次心不在焉地擦着他的额头,一边咂了咂嘴。“空气喷射系统的状况如何?”
“百分之百完好。”
“很好。让隧道掘进机做横向挖掘。然后操纵它和‘狮蚁进入隧道,把稳固支架展开。”
“是,先生。”
科罗利斯把目光从工程师转向弗莱特博士,然后又转了回去。然后,他一声不吭,转身把眼睛又贴到了目镜上。
58
克兰把整个9层甲板搜巡完毕,一共花了20分钟时间。平日里任何时候都是熙熙攘攘的这层甲板,现在看上去却像是个鬼镇。影剧院成了由一排排空座椅组成的墓地;图书馆里也是空无一人。员工服务社的门是关着的,窗子里黑咕隆咚;人行道旁小咖啡屋的桌子孤零零地无人光顾。克兰在多媒体中心的小卡座里发现了一名正在睡觉的工人,还在医疗所里找到了一位孤独的医疗技师,并顺便停下来从这拿了一个便携式医用工具箱。他让他们两人都去了12层甲板。
他一猫腰钻进了洗衣店,里面空空如也。他从里面抓了条毛巾,回身向“时代广场”走去,以对那些店面再最后巡视一眼。寂静让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空气中飘荡着焙烧咖啡的气味,音乐声也从咖啡屋里飘然渗出。但是在这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声音:一种微弱的吱嘎声,就来自脚下的8层甲板。这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潜艇上服役时的情形,和那种奇怪的——近乎不祥的——当压载水舱被海水灌满时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响。
沿着楼梯井往上爬时,他的脑子又回到了米歇尔•毕晓普的身上。他就是不愿相信那些话,可另一方面他又意识到事实就是那样,也许,最好的解释就是她为什么没有亲自去召集那些科学家;为什么她答应了他又没有给他回电话。也许有一天,他会弄清楚她的动机。眼下,他却是茫无头绪。
他又回想起了他们最后那次简短的电话交谈。这么说斯巴达不打算停止挖掘?她这样问。至少,有一件事让他痛心地明白:她问这个问题,决不会是出于没来由的好奇。
一回到12层甲板,他就沿着现在已经静寂下来的走廊快步向前走去。通往逃生舱的集结区是一个很大的舱室,与加压复合体相邻。走进去时,他看到里面有20多个人正排队等候在一架用螺栓固定在墙体上的金属梯子旁边。那梯子向上延伸,消失在天花板上的一个舱口里。一道微弱的浅蓝色光线从上面洒下来,使梯子上凸现出一道怪异的光影。
范德比尔特正在指挥大家登上逃生舱,平慧站在他的旁边。他们一看见克兰进来,就朝他走了过来。
“那里有人吗?”范德比尔特问。
“只有两个。”
海洋学家点点头。“那就都到齐了。其他3层甲板都已经搜寻完了。”
“一共有多少人?”克兰问。
“112人。”范德比尔特朝正迂回向着梯子走去的队伍努了努嘴。“等最后这些人一上去,我们就按计划开始启航。”
“斯坦珀在哪里?”
“他跟他的队员已经登舱了。他们对那裂口再也做不了什么工作了。”
范德比尔特转身向梯子那边走去,克兰则转向了平慧。“你为什么还不登舱?”他一边问,一边把她肩膀上的那条湿毛巾拿下来,再把他带来的那条干的给她围上。
“我在等你。”
他们默默地站到了队伍的最后面。他们这样等着时,克兰发觉米歇尔•毕晓普的影子又悄悄地溜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又转向了平。
“你那会儿想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他问。
平正心不在焉地抓着那条毛巾,眼睛看着远处。“你说什么?”
“早先,你说过你破解出了那个发射信号。就是比较长的那一个,那个他们最早从莫霍界面下收到的信号。”
她点点头。“是的。嗯,总之,那只是个推论。我并不能证明这一点,但看起来就是那么回事。”
她把手伸进实验室罩衫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往下滴着水的掌上电脑。“这东西都湿透了。真不知它还能不能工作。”可当她按了一下电源按钮后,显示屏上却现出了光。她拿起光笔,在屏幕上打开了一个充满了二进制代码的窗口:
1 0 0 0 0 0 0 1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0 0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1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1 1 0 0 0 1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1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1 0 0 0 1 0 0 0 0 0 0 1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1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1 1 0 0 0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0 0 1 0
“瞧,”她说,“这就是阿舍博士保存为‘initial.txt文件的那个数字序列,他从未破解过的那一个。等你的那段时间里,我尝试用各种密码攻击手段去破解它,却毫无效果。它看起来与所有阿舍破译得到的数学表达式毫无共同之处。”
梯子前排着的队伍正慢慢地缩短着,现在他们前面大约还有10个人。“说下去,”克兰说。
“我正打算放弃它时,忽然想起你说过的有关WIPP的情况,还有他们为何要用几种而非一种类型的警告标志。‘图画,符号和文字,你这样说过。于是我开始思考,不管是谁把这些东西埋在了莫霍界面之下,他们有可能也会使用几种警告标志。也许这些标志并不只是无法成立的数学表达式。因此我就开始尝试。首先我试图把这个信息当做一个声音文件来播放,结果没成功。然后我又想它会不会是一幅图片,或者图像。我用了各种办法把它分解开来。这个序列前半部分中重复出现的那些一对一对的1把我给迷住了。于是我把它划分成了两个相等的部分。你会注意到前一张图是以1来分界的。这两张图各自的1和0的比率有着精确地一致。这似乎表明它本来就是要划分成两半。”
她用光笔在屏幕上轻轻地叩了叩。二进制序列又重新出现了,但这次它却被分成了两部分:
100000011100000000000000000001
100000001000000000000000000001
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
100000000000000000000011000001
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
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
100000000000001000000000000001
100000000000011100000000000001
100000000000001000000000000001
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
100000000000000000010000000001
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
100000110000000000000000000001
100000000000000000000000110001
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
000001001000000000000001110001
001000000000000000001000000000
000000000001001000010000000000
001010000000000000000001000100
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
100000000100000000000100000000
100000000000010000100010000001
000010000000000001000000001000
100000001000000000000000000100
000000000000000001000000000010
000100000000000010000100000000
010000000100001000000000000000
000001000000000001000010000000
00000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
000000010110000000000010000010
她瞥了克兰一眼。“跟前面那张图比较,你看出有什么不同没有?”
克兰盯着屏幕,“这些1都聚集到了一起。”
“一点不错。”平用光笔在屏幕上画了几个把1分成几组的圆圈。
“现在,你能从这上面得到什么启发?”她问。
他摇摇头。“不。没看出来。”
“好,可它却启发了我。我认为这是一幅太阳系内部的景象。”她用光笔指了指那个大圆圈。“瞧,正中间的这个是太阳,围绕它的是太阳系内部的5个行星。我敢打赌,如果你去查看一下星相图,你会发现这就是它们600年前所处的位置。”
“那是埋葬事件发生的时间。”
“正是如此。”
“那第二张图又是什么呢?”克兰问。“它看起来很混乱,就像噪声一样。”
“说得非常对。它是混乱的——而且事实上,它是完全不规则的,我检查过。”
克兰皱着眉头看着那个由1和0组成的图像。然后突然间,一个恐惧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你认为它的意思是……世界末日?”
她点点头。“我认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如果我们扰乱了下面的什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从屏幕上抬起头来注视着她。“太阳系会被炸得粉碎。”
“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他们的前面只剩下一位女科研人员,范德比尔特正在帮助她爬上通往逃生舱的梯子。平走过去抓住梯子时,克兰叫住了她。“这真了不起,你知道。”
她向他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你藏在那个实验室里,不仅镇定自若地研究这个问题,而且还把它给解决┝恕…”
就在这时,进入集结区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名身穿黑色军用工作服的水兵,手里端着M16突击步枪走了进来。他注视着克兰,再把目光转向平、范德比尔特,最后落到那位一半身体已经进了上面舱口里的女科研人员身上。
“从梯子旁离开,”他厉声说。
克兰转向了他。“我们正在从这个站台上撤离,去寻求帮助。”
“不能撤离。所有人都要从上面下来,回到他们的岗位上去,逃生舱不允许使用。”
“这是谁的命令?”范德比尔特问。
“科罗利斯中校。”
“科罗利斯病了,”克兰说。
“我是这里资历最高的科学家,”范德比尔特说,“因为去下甲板的路已经不通了,这里现在由我负责。撤离行动要继续进行。”
水兵举起武器把枪口对准了他们。“我只服从我得到的命令,”他说,声音听上去非常平淡和冷静。“总而言之,所有人都必须离开逃生舱。”
克兰看着那支枪的枪管,再把目光转到这个士兵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上。他心里非常清楚——毫无疑问——这绝不是没有来由的恐吓。
站在梯子上的那位女士先前已经僵立在了那里。现在,慢慢地,她低声啜泣着,又开始从梯子上往下爬。
59
克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水兵。这家伙站在门的里面,距离大概有15英尺远。
他感觉自己的双手捏成了拳头。不知不觉地,一个计划在他的心里逐渐成形。他瞥了一眼范德比尔特,海洋科学家回看了他一眼,一种无声的理解在他们之间传递着。范德比尔特几乎察觉不出地点了点头。
克兰的眼睛又回到那支自动步枪上。他知道,自己在中枪倒地之前没有办法够到它。但如果他能够吸引住这个水兵的注意力,这至少可以给范德比尔特一个机会,使他接近那个水兵。
他向前迈了一步。
黑衣特工转向了他。特工的眼睛略微睁大了些,仿佛意识到了他们的计划。他迅速把枪口转过来指向了克兰的胸膛。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集结区外面的走廊里朝这边走了过来。“把武器放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地说道。
特工转过身去。斯巴达将军站在门口,前额上有一个很大的伤口。他身上穿的制服的上半部分,有许多已经凝结成块的变干的血迹。一把大号手枪握在他的右手里,他看上去虽然脸色苍白,但却神色坚定。
“我说了叫你放下武器,士兵,”他平静地说。
有一会儿,大家都僵立在了那里,然后那个黑衣特工突然把M16步枪转向了斯巴达。斯巴达眼疾手快,把枪向上一扬就开了火。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那声枪响听上去简直是震耳欲聋。强大的冲击力使水兵的身体向后飞去,他的步枪在地板上滚动着,发出一阵叮叮咣咣的乱响。站在梯子上的那位妇女尖叫起来。
斯巴达继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手枪对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体。然后他走过去,捡起了地上的自动步枪,再转身看着克兰。范德比尔特默默地又帮着那位妇女重新向上爬去,然后打手势叫平慧跟上。
克兰打开他的医疗箱寻找包扎用具,但是斯巴达挥手阻止了他。“你上哪儿去了?”克兰问。
“被锁在我的住舱里。”
“你是怎么出来的?”
将军带着阴郁的笑容挥舞了一下手枪。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差不多都知道。所有人都上逃生舱了吗?”
“9层到12层甲板上的所有人都上去了,一共112人。8层甲板全都被水淹了。下面的人一个也上不来。”
斯巴达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现在最关键的就是,你要带这些人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这没什么可说的。我们登舱吧。”
将军摇了摇头。“我要呆在这里。”
“你不能这样。救援人员能否及时赶到是无法保证的。再说科罗利斯现在正在下潜的弹球3号里,他随时都有可能到达莫霍界面。上帝才知道那时会发生什么事。”
斯巴达用手枪指了指那个躺在地上的水兵。“还有更多像他这样的人正在来这的路上。他们会中断逃生舱的脱离过程,阻止你们离开。我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况。”
克兰皱起了眉头。“可是——”
“这是命令,克兰医生。你还要拯救更多的人。现在就请你登舱吧。”
克兰又犹豫了更长的时间,然后他“啪”地一个立正,向将军敬了个礼。斯巴达回了个礼,脸上现出一丝悲凉的微笑。克兰转身跟着范德比尔特爬上了梯子。
“医生?”斯巴达喊道。
克兰转过头来。
斯巴达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把它递给了他。“等你到了‘风暴王平台上后,给这个人打电话。把一切都告诉他。”
克兰朝名片看了一眼,上面有一个国防部的浮雕印章,并简单地印着一行字:麦克弗森,(203)111—1011。
“好的,先生,”他说。
“祝你们好运。”
克兰向将军最后点了点头,然后迅速爬上梯子,进了上面的舱口。
他来到了一个小而垂直的隧道里,墙壁上内嵌的蓝色发光二极管照明灯发出了蓝幽幽的光。梯子继续向上延伸,两边都是粗大的管道系统。斯巴达把外舱口关上时,下面传来一声空空的“哐当”声。
再向上爬了20多级后,克兰从一个巨大而又厚实,样子有点像衣领似的入口钻进去,来到了一个低凹的水滴状的封闭舱里。这里的照明灯像进来的隧道里那样发出昏暗的蓝光。当他在梯子尽头站定,让眼睛适应之后,他看见有两排圆形的长凳围绕在他的周围,其中后面一排比前面的位置要高一些,在舱里围成了一个圆圈。每张长凳的前面都有安全栏杆。两排长凳上现在全都坐满了人,有些人手牵着手。舱里的气氛寂静得有些奇怪;极少有人说话,即使有也是在悄悄地耳语。克兰的眼睛从一张张脸上扫过去,再转到熟悉的人的面孔上。精神病科的实习医生布赖斯,机械师戈登•斯坦珀,实验室技术员,做比萨饼的厨师,修理工人,图书管理员,员工服务社收银员,餐饮服务人员:这些人里面既有他诊治过的研究站上的工人,也有和他一起工作的同伴,还有在过去10天里他曾经接触过的人。
有两个人明显缺了席:罗杰•科贝特和米歇尔•毕晓普。
在他的右边有一个小操控台,范德比尔特和一位克兰不认识的技术员正在操作它。范德比尔特起身向他走来。
“斯巴达将军呢?”他问。
“他要留下来,”克兰回答道。
范德比尔特点点头,然后跪在地板上,仔细地关死了舱门。然后他转过身,向那位技术员点了点头,后者在操控台上简短地操作了几下。
头顶上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脱离过程开始了,”技术员说。
范德比尔特站起身,把两只手在他的实验室罩衫上擦了几下。“在压缩进程完成后,有5分钟的倒计时,”他说。
“到达海面的时间呢?”
“一旦我们脱离圆屋顶,只需要8分多钟。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克兰把医疗箱挎在肩膀上,向坐在两排长凳上的人们看过去,检查是否有人受伤。然后他又把目光转回到操控台上。平慧就坐在范德比尔特的身后,当克兰在她身旁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时,她略微笑了笑。
“准备好了?”他问。
“不。”
在进来的舱门上装有一个小圆舷窗,它看上去跟克兰最初乘坐深海潜艇下来时紧挨着的那个舷窗几乎一模一样。他把身体靠过去,透过它向下看去:在朦胧的蓝光照耀下,那梯子向下一直通到了密闭的外舱盖上。
“还有两分钟,”坐在操控台旁的技术员说,“我们已经拥有了适宜的压力。”
坐在克兰旁边的平动了一下身体。“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
“说吧。”
“还记得你跟我解释奥科迪罗山时的情形吗?你当时说,有两个办法能够阻止任何人有意无意地闯进一个装满了废弃核武器的地下墓穴——一种是被动的安全防范措施,另一种是主动的。”
“没错。”
“我能理解被动防范措施就是设立一些警告标志,在金属上蚀刻图片,等等诸如此类的方法。可主动防范措施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在那个会议上除了提到存在这种手段外,几乎没有谈论这个话题。我推测有关这方面的内容是保密的。”他转身看着她,“你为什么问这个?”
“被我们发现的那些‘守护神——就像你说的,是以它们自己的方式设立的被动防范措施。它们只是用光束来向我们发出警告。而我一直很想知道的是它们会不会也有主动防范的方法。”
“我不知道,”克兰缓缓答道,“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
“还有一分钟,”技术员低声说。紧接着舱里全都沉默下来,克兰现在清楚地听见了——那是从脚下的地板透进来的——激烈的、持续不断的、有节奏的自动武器射击声。
60
隧道掘进机和“狮蚁”已经在横向隧道中可靠定位。稳固支架也已经展开,把弹球3号直接固定在了那个异常物的上方。最后这几步已经模拟练习过很多次,所以实际操作起来可谓做得完美无缺。从现在起,他们的工作将会像外科医生那样,只使用压缩空气和机械臂。弹球里死寂一般的沉默现在没有了。
“再给它来一下,”科罗利斯低声说,“要轻些,再轻些。”
“好的,先生,”拉弗蒂小声回答。
三个人用眼神和轻言细语相互交流着,甚至弗莱特这会儿也像是受到了感染。科罗利斯又擦了擦他脸上发亮的汗珠,然后把眼睛贴到了小观察孔上。空气里有一种让人敬畏的气氛,仿佛他们是一帮正在发掘某个至上圣墓的考古学家。科罗利斯感觉自己那剧烈的头痛,还有舌头上那种奇怪的、像是盖着一层金属膜一样的滋味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正看着时,拉弗蒂向隧道的底部又喷了一次压缩空气。被激起的沉积物和松散的岩石产生了一阵小风暴,遮挡住了弹球3号外景灯的黄色光线,然后又很快地被真空吸尘设备吸走了。
“小心一点,”科罗利斯低声说,“距离多少?”
“已经靠上了,先生,”拉弗蒂回答。
科罗利斯转回到观察孔上,“再喷一次,”他说。
“再喷一次,好的。”
他注视着又一股压缩空气向挖掘面的底部喷去,然后他看见两个大一些的“守护神”一边一个漂浮在两侧,闪闪发亮的尾巴不停地前后来回摆动着,卷须懒洋洋地摆来摆去,看上去就像是两个观众。为什么不呢?它们就应该出现在这里,这样才对。它们在这不但可以见证他的成功,同时还能引导他得到正期待着他到来的神话般的技术宝藏。他能够亲自参加这次最关键的下潜作业,靠的不是机会,而是命中注定。
“再来,”他小声说。
又是一股压缩空气流喷了出去,激起又一阵灰色的风暴。随着真空吸尘器把那些灰尘吸走,观察孔很快又变清晰了。科罗利斯抓着控制手柄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的控制台上的无线电又嘎嘎地响起来了。“弹球3号,我是潜水控制中心。弹球3号,我是潜水控制中心。请回答——”
科罗利斯眼睛贴在观察孔上没有动,他用手摸到无线电话,“啪”地关掉了它。他现在看到什么东西了——那里有一道明亮的光泽,就像是金属的反光。
“再喷一下,”他说。“要非常仔细,拉弗蒂博士。真是平滑如镜。”
“好的,先生。”
一股压缩空气向他们脚下的黑色海水喷了过去,掀起一阵灰褐色的尘埃流。然后,等海水变清时,科罗利斯倒吸了一口气。
“天啊!”他喘息道。
喷气系统已经把竖井的底部完全清干净了,下面露出了一个平滑得像玻璃一样的表面。科罗利斯把眼睛紧贴在观察孔上,在他看来,那就像是扫去了灰尘的一个桌面。深藏在地壳中的一个幻影——至少,他认为它就是个幻影——深度近乎无限:黑糊糊地向四周无边无际地延伸开去。探照灯光从玻璃般的外表上反射回来,照得人眼花缭乱,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从这明亮的光晕中,辨认出了另外一个模糊而又奇妙的光源。
位于弹球两侧的两个较大的“守护神”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它们不再满足于简单地漂游,而是开始沿着隧道的直径来回地穿行起来。
“把灯关掉,”科罗利斯说。
“先生?”拉弗蒂说。
“请把灯关掉。”
现在科罗利斯看得更清楚了。
他们正悬浮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上面,显露在他们眼前的只是这个洞穴的极小的一部分。这个洞穴会不会是中空的?或者说他们下面的这个像玻璃一样的外表底下,装的会不会是些像胶水一样的物质?他无法确定。那如丝绒般光滑的黑暗的外表,除了深奥无比外,没有任何明显的标记。
但是且慢……下面的深处出现了一道微弱的光。他呆呆地看着,差一点连呼吸都停止了,那光慢慢地亮了起来。
它正向他们靠近。
“先生!”拉弗蒂原本含蓄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
科罗利斯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它们已经停止广播它们的信号了。”
“所有的仪器全都恢复正常了?”科罗利斯问。
“是的,先生。无线电和遥控系统也恢复了。还有传感器,超声波探测仪,辐射计,磁力计,所有的一切全都恢复了。”
科罗利斯又转回到观察孔上去。“它们正向我们展示它们自己,”他喃喃道。
那亮光更近了。科罗利斯注意到它正在轻微地摇晃:不是“守护神”的那种懒洋洋的波浪状的摇晃,而是强烈的、几乎是剧烈的跳动。它的颜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种金属深色,就像是一块刀片上发出来的暗光。跟看到它的感觉相仿,他仿佛也品尝到它的滋味。那是一种奇怪的、让人不安的感觉,它的某些说不出来的东西使他感到颈后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先生!”拉弗蒂又发话了,“我收到了来自下面的一些辐射信号。”
“是什么样的辐射信号,拉弗蒂博士?”
“各种各样的都有,先生。红外线,紫外线,伽马射线,无线电波。传感器都快给折腾失灵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频谱。”
“那就分析一下它。”
“好的,先生。”工程师转回到他的工作台前,开始输入数据。
科罗利斯又转回到观察孔上。那个发光物仍在无边的黑暗中向上朝他们靠近过来。它那奇怪的颜色变得更深了。它的外观就像个圆环,轮廓在跳动中显得益发灿烂。他张大嘴呆呆地望着,这来自冥间的轻轻摇曳的精灵,突然唤醒了他早已忘却了的童年的记忆。在他8岁那年,他的父母带他去了意大利,参加那里的圣彼得大教堂举行的一次教皇弥撒。罗马教皇把圣饼拿出来分发给会众时,科罗利斯感觉自己全身就像是触了电一般。不知何故,这一巴洛克风格式的热烈场景,在他那颗幼小的心中,第一次使他真正有了回到家的感觉。住在那里的临时居所期间,教皇把宇宙中最好的礼物给了他们:圣体的神圣之秘。
当然,对科罗利斯来说,有组织的宗教信仰早已失去了它的效用。可是,眼前的这个让人惊叹的发光的东西,却使他产生了同样的激情。他是上帝的宠儿,眼前的这个东西,就是上苍赐予他的奇妙无比的礼物。
他嘴里发干,口腔里又有了那股铜锈味道。“你们两人谁想来看一眼?”他哑着嗓子问。
拉弗蒂还趴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弗莱特博士点了点头,然后挪动身体穿过狭窄的空间,来到了观察孔的旁边。有一会儿,老人什么话也没说,然后他下巴动了动。“‘没有光明,只是一片可以照见的黑暗,(注:这是17世纪的英国诗人弥尔顿的杰出长诗《失乐园》(Paradise Lost)第一卷中的一句。)”他喃喃道。
拉弗蒂突然从他的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来。“中校!”他大声叫道,“你该来看看这个,先生。”
科罗利斯朝屏幕凑过去,上面有两幅图像,每幅上都有许多如雪丝般的细垂线。
“开始我没有鉴别出这个电磁辐射的光谱,”拉弗蒂说,“它莫名其妙,看上去完全不可能。”
“为什么?”科罗利斯的目光忍不住又偷偷溜回到观察孔上。
“因为这个光谱中包含的波长既有物质的,也有反物质的。”
“这怎么可能。物质和反物质不可能共处在一起。”
“确实如此。可你看到屏幕上的那个东西了吗?传感器报告说它是由这两种物质组成的。于是我把物质特征和反物质特征分隔开,结果就得到了这个。”拉弗蒂用手指着屏幕说。
“这是什么?”
“霍金辐射(注:由当代著名英国理论物理学家霍金在1974年提出的理论,意指从一个黑洞的视界外放出的辐射。),先生。”
听到这话,弗莱特博士惊讶地从观察孔上转过头来。
“霍金辐射?”科罗利斯重复道。
拉弗蒂点点头。汗水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从一个黑洞边缘散发出来的热辐射。”
“你开什么玩笑。”
工程师摇摇头,“任何一位天体物理学家都会立即辨认出这个光谱。”
科罗利斯发觉自己不断滋长着的欣快感开始散失成了怀疑。“你说我们正看着的这个东西是个黑洞?由物质和反物质所组成?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弗莱特已经把眼睛转回到了观察孔上去。现在,他又转过身来,一双蓝眼睛在苍白的脸上闪闪发光。“恶慧(注:佛教词语,意为邪恶的智慧,也指狡黠之心。)!我总算明白了。”
“那就请你解释一下,弗莱特博士。”
“先生们,先生们。下面那个圆环状的东西不是一个单独的黑洞,而是两个。”
“两个?”科罗利斯重复道,他愈加疑惑了。
“两个,是的!想象一下两个黑洞——它们每一个都非常小,也许只有一个弹珠那么大——两个处在彼此紧紧地围绕着的轨道上的黑洞。它们的轨道速度高得惊人,有每秒1,000转甚至更高。”
“什么样的轨道运动?”科罗利斯问。
“就是我也没有全部的答案,科罗利斯中校。它们必定是靠了某种力量才能够保持在轨道上,某种我们不了解的技术。从肉眼上看,它们似乎是一个单一的物体;但是在拉弗蒂的仪器下,它们的表现就是同时以物质和反物质的形式向外发出霍金辐射。”
“但实际上它们是两个独立的实体,”科罗利斯说。
“当然啦,”拉弗蒂喘息道,“正如我的笔记本上所显示的那样,它们有各自的光谱。”
忽然间,科罗利斯明白了。它们的能量大得无法想象,其结构又是如此简单优雅。他的欣快感又回来了。“两个黑洞,”他这话不像是在对别人说,而更像是自言自语,“一个物质,一个反物质。锁定在一起却不接触。要是把保持它们在轨道上的力给去┑簟…或者,可以说,把它给关掉……”
“那样的话物质和反物质就会碰撞,”拉弗蒂冷冷地说,“使物质完完全全地转化为能量。其单位质量释放出的能量,将会比目前科学所知的任何反应都要大得多。”
“让我瞧瞧。”科罗利斯取代了弗莱特博士在观察孔上的位置。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的双手汗涔涔地握着控制手柄,怀着新的崇敬之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下面的那个发光的脉动物体。
这次下潜开始时,他就盼望着能发现点新的具有天启意义的技术,这种技术无与伦比、令人恐惧,能够确保住美国的霸权地位。现在,哪怕是自己的最疯狂的梦想,他也已经成功地超越了。
“一个炸弹,”他低语道,“宇宙中威力最大的炸弹。而且它能装在一个火柴盒里。”
“一个炸弹?”拉弗蒂说,他的腔调里带着担忧,甚至是恐惧。“先生,若是把它当做一种武器,我们眼前的这个东西没有一点实用价值。”
“为什么没有?”科罗利斯说,他的眼睛并没有从观察孔上离开。
“因为永远也不能使用它。如果这两个黑洞发生碰撞,产生的爆炸威力是无法想象的。它会把整个太阳系都摧毁掉。”
可是科罗利斯已经再也听不进去了。因为在他观察孔里的这个无边的黑暗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原来的漆黑一片——中间只有那个忽闪忽闪发光的单一人造物——下面的整个空间里现在全都被一种微弱的、如同一抹红晕般的辉光充满了。那辉光就像黎明前的朝霞。科罗利斯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变化。那里现在不是只有一个人造物,而是有数百个——或者数千个——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他的下面,向周围伸展开去。离得近的那些发着奇异而又神秘的光芒,最远的那些则只有针尖大小,肉眼几乎看不见。而在这两者之间的所有那些“守护神”,则以警戒的姿态不停地游弋着,卷须拂动、荡起阵阵涟漪。
这真是无与伦比的奖品,它超过了他所有的期望、想象和估量。
科罗利斯身体后仰,用手背擦去眼睛周围的汗水,然后又俯身向前。“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他对弗莱特说,“准备好机械臂。”
控制论专家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准备好机械臂。把它放下去一米远。”
“可这样一来就会使它碰到那个表面——”
“没错。”
对话停顿了一下,然后拉弗蒂开口了。“请原谅我插句话,先生,可是你能确信这样做很明智吗,况且我们已经清楚——”
“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想要接受他们的礼物。”
又停顿了一下,然后,弗莱特一边嘴里用希腊语喃喃着什么,一边回到了他的位置上,握住了机械臂的操纵杆。
通过显示屏上的画面,科罗利斯看到机械臂出现在弹球的下方。它迟疑地向前运动着,动作一颠一簸的,伸出了一只钢手指。他的脑海里再次回想起了他童年时去罗马的那次旅行。他记得他站在西斯廷礼拜堂里,大张着嘴,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上帝造亚当》:上帝和亚当正欲接触的手指——生命的最初时刻——万物之始……
机械臂接触到了那个玻璃一般的表面。接触之处荡起了阵阵向内的涟漪,就好像碰到了透明的凝胶。
科罗利斯觉得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歌声,就像是从远处的山巅之上传来的一个唱诗班的低吟浅唱。至达来世的感觉就是这般滋味吧……
漂浮在弹球两侧的两个“守护神”眨眼间就从视线里消失了。片刻之前它们还在那里,可现在却不见了,它们那鬼魅一般的形象如今只存留在了记忆里。在他盯着看时,从他们下面的洞穴深处绽放起一道亮光,金色的光芒就像是来自于一个小太阳。那深坑下面的秘密在它炽热的光芒照耀下突然显现了出来。科罗利斯气喘吁吁,差点被眼前规模巨大的邪恶之物吓晕过去——装在那里面的数量庞大、数不胜数的人造物——一下子全都展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这是一个足以毁灭整个宇宙的死亡之穴。
“如果只用一个就能够把一个太阳系摧毁掉,为什么他们会需要无数个?”他喃喃道。
在突然降临的沉默中,弗莱特问了个问题,“你知道帕台农神庙(注:雅典卫城供奉雅典娜女神的主神庙,建于公元前447—前432年。)的遗迹为什么会是那样一副模样吗?”
这个问题非常古怪,科罗利斯不情愿地转过身去看着这位老头。
“因为土耳其人,”他继续说道,声音再次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在18世纪时把它当成了一个军需品仓库。结果一发偏离方向的炮弹击中了它。这是同样一回事,中校。这是个武器库,是某个银河系间的军备竞赛产生的结果。其技术程度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那是胡说八道,”科罗利斯说,“克兰医生跟你这么说的?”
“恐怕这不是什么胡说八道。我们从未打算过要寻找这种东西。这些武器被埋葬在这里,其目的绝不是为了让人发现和使用它们。因为它们不仅能够完全摧毁掉整个世界,还能把我们所在区域的这部分宇宙给毁灭掉。”
“先生!”拉弗蒂说,“我正获取到一些非常奇怪的数据。”
“什么样的数据?”
“是我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能量信号。它正以极高的速度向我们飞过来。”
“‘生如叶兮终落去,”弗莱特以唱挽歌的腔调,悲伤地轻声吟唱起来。“‘春风起兮新旧替(注:此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6卷中的诗句。)。”
科罗利斯再把头转回去对着观察孔时,他才意识到从他们下方很远的地方升起的那个太阳其实并不是很小。那歌声也越来越大,变成了怪异的尖叫。过了一会儿,科罗利斯发现那个像太阳一样的物体正在移动——它越过那些“守护神”和外星人造炸弹时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它们的颜色看上去只是模糊一片。片刻之后,它那矢志不移的运动轨迹使他醒悟过来这其实是一枚防空导弹。然后,当它益发靠近、变得更加清晰时,它的样子跟他前面看到的也完全大相径庭:那东西划过虚空向他直飞过来,带着愈来愈大、直至充满了整个观察孔的炽热火焰,那怒气冲冲翻卷着的明亮火舌,看上去就像熔化的金属碎屑……
……接下来——在毫秒级的时间内,它吞噬掉了弹球3号,把隧道炸成了一片火海,同时也汽化了科罗利斯的肉体,并使他的骨头完全碳化——以致他连感受惊愕、恐惧乃至痛苦的时间,都不复享有了。
61
“30秒,”操控台上的技术员说,“已达到最大浮力。”
范德比尔特从仪器上抬起头,“坚持一下,各位。这是一段艰难的旅程。”
下面的枪声这时已经停止了。
克兰四下看了看,逃生舱里现在已经鸦雀无声,在微弱的蓝光下,一张张面孔看上去都显得憔悴、紧张和不安。
“10秒,”技术员说。
“启动弹射装置,”范德比尔特说。
现在克兰听到了——那是通过入口隧道传上来的回音——金属物敲打外舱盖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他的身后有人大声祈祷起来。克兰伸出手去,握住了平慧的手。
“开始弹射,”技术员说。
在一阵剧烈的震动和摇晃中,响起了金属相互摩擦发出的刺耳声音,紧接着,逃生舱像个软木塞似的“嘭”地向上弹了起来。他们急速向海面上冲去时,克兰感觉自己被紧紧地压在了他的座位上。他透过舷窗向下望去,可除了被逃生舱航行灯照亮的一片泡沫外,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很低,像是来自于遥远的海底,勉强才能够听到。那声音听上去就仿佛是地球本身在痛苦中哭泣。逃生舱颤抖起来,但这颤抖却与它的迅速上升无关。
舱里突然响起一片混乱的叫喊和呻吟。坐在他身旁的平猛地扬起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我的耳朵,”她说。
“这是气压变化造成的,”克兰告诉她,“设法做吞咽动作,或者把嘴张大。也可以做瓦氏动作(注:也称瓦尔萨尔瓦动作,或堵鼻鼓气法。即将口鼻闭住做深呼气动作,以此增加胸腔内压。该动作常用于耳鼻喉科检查中。)。”
“什么?”
“捏住你的鼻子再闭上嘴,然后强行对鼻孔用力鼓气。这样就能够帮助你平衡耳膜受到的压力。”
他又透过舷窗向下面望去,以寻找那个奇怪的声音的来源。翻滚的泡沫已经消失了,现在他依稀能够辨认出弯曲的圆屋顶,它现在离他们的脚下已有几百英尺远,屋顶上的那些成串的灯泡看上去就像是夜空里的昏暗星星。渐渐地,那些灯泡在他的眼里全都黯淡下去、消失不见了。
他刚准备把视线移开,下面爆发出了一道闪光。
仿佛整个海洋突然间全都被照亮了似的,有片刻工夫,克兰看到了海底的景象——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的海底看上去就像月球上的浅灰色平原,数不尽的奇形怪状的深海鱼在他的下面漂游着。然后那道亮光变得炫目刺眼起来,他不得不把脸转了开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听见范德比尔特说。
那舷窗现在就像个灯泡,把逃生舱里照成了一片明晃晃的黄色。可在克兰去看它时,他注意到这道亮光已经开始在减弱了。更多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强烈的隆隆声,还有像点燃大量鞭炮时响起的经久不息的“乒乒乓乓”声。他再次把身体朝前凑过去,透过舷窗向下面窥视,这一看不由得吓了他一大跳。
“噢,天啊!”他喘息道。
借着海底反射上来的光,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圆屋顶。它已经被炸裂开来,剥离的外壳使它看上去就像根香蕉。在它的内部,他看见有红色、棕色和黄色的亮光怪异地闪着,一连串猛烈的爆炸已经把研究站炸得分崩离析了。
它还带来了别样的东西:强烈的冲击波——它旋转翻滚的样子就像个活物——正以极高的速度向他们翻卷着扑过来。
他立即在位子上坐好,一只手抓住平慧,另一只手抓紧了安全栏。“注意撞击!”他大喊道。
可怕的期待转瞬即逝……逃生舱突然向一侧抛了起来,几乎被冲击波的力量掀得翻了个。舱里发出一片哭喊和尖叫声。灯全都熄灭了,仅有的照明就是来自下面的垂死的黄光。克兰死死地抓着平,任凭身体前后左右猛烈地晃动。有一个人从座位上跌了出去,身体撞在安全栏杆上,躺在地板上不住地呻吟。更多的人则是在高声尖叫、呼喊救命。舱里“砰”地响了一下,然后就听到了水流的嘶嘶声。
“把那个裂缝堵住!”范德比尔特压过嘈杂对技术员大喊道。
“那是什么?”平问,她的脸紧贴在克兰的肩膀上。
“我不知道。不过还记得你前面问过的那些主动防范措施吗?我估计刚才可能就是科罗利斯碰上了它们。”
“那么——研究站呢?”她问。
“不在了。”
“哦,不。不,不!那么多的人……”她开始轻声哭泣起来。
震颤慢慢地减轻了。克兰向昏暗的舱里来回瞅了瞅。有很多人仍在啜泣或呻吟;还有些人受了惊吓或焦虑不安,旁边的人正在安慰或使他们镇定下来。受伤的看样子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从座位上滚出去的人。克兰轻柔地把平抓着自己的手掰开,走过去照料那个人。
“还有多远?”他大声问范德比尔特。
海洋学家正在帮助那位技术员处理裂缝。“不知道,”他大声答道,“电力中断了;所有系统都停止工作了。我们现在正靠自身的浮力往上升。”
克兰在那个受伤的男子身旁跪了下来。那人神思恍惚,但意识还算清醒,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克兰帮助他坐到了一个座位上,再为他清洗和包扎了额头上的一道深而长的伤口,还有右手肘上的一处伤。来自海底的光线现在全都消失了,逃生舱里一团漆黑。克兰踩着深及脚踝的积水,摸索着回到了平的身旁。
他刚在座位上坐定,就感觉到有人在黑暗中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我们没有办法堵住那个裂缝,”那是范德比尔特的声音,“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尽快到达海面。”
“已经过去8分钟了,”那位技术员说。“肯定有那么久了。”
即使在他刚才说话时,克兰也注意到——或者说他觉得自己注意到了——在舱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黑暗中,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亮光。他感觉平捏了一下他的手:她也注意到了。向上浮起的速度似乎减慢了,逃生舱摇晃起来。一道摇曳的光线开始渗透进整个船舱,那光线忽隐忽现,在舱里映出了绿色和深蓝色的图案。
接下来的感觉是毋庸置疑的,他们已经漂浮在微微起伏的波浪上面了。
逃生舱里爆发出一阵参差不齐的欢呼声。平仍在哭泣,但是现在,克兰知道那是喜悦的泪水。
范德比尔特从积水中蹚过去,来到舱顶位置处的舱盖旁。甚至在他走过去的途中,也能听到从上面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呼喊。顶上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舱盖的手柄转了起来;当舱盖最终向上打开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金属声响。
此时,克兰看见了——这是近两周以来的第一次——明亮的阳光和灿烂的蓝天。
62
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房间和隔开的小工作间,还有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有人用明亮的灯光照了照他的左眼,又照了照他的右眼。一件厚实起绒的长袍披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仿佛做梦似的兜了一大圈——克兰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风暴王”钻井平台上的图书室里,独自一人,面对着一台电脑显示屏。而这个屏幕,正是12天以前他初来乍到的那个下午,曾经面对过的那台。
他咂了咂嘴。也许这就是一个梦;也许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从最初那些天花乱坠的光环和允诺,到后来慢慢演变成为一个噩梦,整个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些如神话般精工酿造的精神甜点。如今意识即将回归;那些支离破碎的幻觉如同一幢陈旧建筑的外表,终会剥落而去;强调支持它的理由还会回来;而整个这套东西也会以它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荒谬的幻景重新展现。
显示屏亮了起来,现出一个身着黑衣,戴无边眼镜,坐在一张书桌旁的满脸疲惫的男人。事实上,克兰很清楚,这并不是在做梦。
“克兰医生,”那个人说,“我叫麦克弗森。我听说斯巴达将军把我的名片给了你。”
“是的。”
“你边上没人吧?”
“是的。”
“那你就从头开始讲起,好吗?一点也不要遗漏。”
克兰开始有条不紊地缓缓叙述过去两周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在大部分时间里,麦克弗森只是在静静地听,他偶尔提出的一两个问题,也只是为了使克兰把情况阐述得更清楚,因为其中的大部分内容他并非全然不知悉。在克兰的叙述接近尾声时——阿舍观点中的论据所在,科罗利斯的行为,还有跟斯巴达的最后一次会面——麦克弗森那张疲惫的脸变得更加疲惫了。他的眼袋看上去显得更黑,他的肩膀也垂得更低了。
克兰停止了叙述,有那么一会儿,房间里陷入了死寂一般的安静。终于,麦克弗森清醒过来。“谢谢你,克兰医生。”他把手向他身旁的一个控制盒伸过去,预备关掉视频连接。
“请等一等,”克兰说。
麦克弗森回过头来。
“你能告诉我那些破坏分子的一点情况吗?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做那样的事?”
麦克弗森疲倦地朝他笑了笑。“有人要那么做恐怕有很多原因,克兰医生。而要回答你的问题,是的,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你知道吗,我们一直在追踪他们的通信方式,就像马里斯打算做的那样。就在一个小时以前,我们在‘风暴王平台上刚刚逮捕了一个人。”
“在这里?”克兰说,“在石油钻塔上?”
“他是毕晓普医生的联络人。我们还没有掌握全部情况,但我们知道我们正在跟一帮意识形态极端分子打交道,他们强烈反对美国的利益,一心想要削弱我们用来保护我们自身的能力。他们的成员大部分是从学院和大学里招募的,跟金•菲尔比(注: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的英国情报官员,因其为前苏联所做的特殊贡献而成为二战和冷战期间极有名的双料间谍。)、盖•伯吉斯(注: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的英国情报官员,菲尔比的同事,为前苏联工作的双料间谍。)和其他被招募为间谍的剑桥学子很相像——年轻,敏感,充满了崇高的理想,很容易被人左右和利用。这个组织有雄厚的财力,我们还没有确定他们的背后是否有外国政府或私人的支持。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发现的。不管怎样,他们就是想阻止我们得到埋藏在那下面的任何技术。”
一阵短暂的停顿,“那现在会怎么样呢?”克兰问。
“你们会跟我们一起呆上几天。你,平女士,还有其他一些人。一旦完成调查并拿出述职报告,你们就可以走了。”
“不。我的意思是,这个工程怎么办?‘深海风暴工程?”
“克兰医生,不再有什么工程了。‘深海风暴已经完结了。”说完这话,麦克弗森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然后切断了视频。
克兰离开图书室,沿着浅褐色的金属走廊向远处走去。在他经过的一间办公室里,有一小群人正坐在一起低声地交谈着。另外一间办公室中,一位妇女坐在一张办公桌旁,双手紧扣,正埋头沉思或做着祈祷。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很震惊。一位技术人员从他身旁步履迟缓地走了过去,茫然没有目的地。
到达走廊尽头时,克兰拉开了舱门。外面,远在人行通道栏杆之外,深蓝色的海洋浪花翻卷,一直伸向无尽的远方。他走到外面的海风中,沿着扶梯攀爬了几段楼梯,来到上层建筑的顶层。大约有十几名“深海风暴”上的生还者正聚集在这里的直升飞机停机坪旁,等着从冰岛飞来的下一班阿马谢尔公司的直升飞机。离他们不远处,一名皮肤苍白、戴着厚厚玳瑁眼镜的男子,手脚上都戴着镣铐,被用锁链拴在一根柱子上。他的身旁有两名持枪的水兵。
平慧离大家远远的,一个人站在平台的边上。她正在眺望远方,看着太阳下沉进片刻也不安宁的波涛中。克兰走到她的身边,跟她一起默默地站了一会。脚下的远处,一圈油污围绕着的钻塔支架旁,两艘来回游弋着进行残骸搜寻的海军快艇,不时地停下来打捞着什么东西。
“完了?”平终于开口道。
“暂时是完了。”
“下一步呢?”
“我们要以政府的客人身份在这呆上几天。然后,我想我们就可以回家了。设法继续我们的生活。”
平把一绺随风飘拂的头发梳理到耳根后面。“我一直试图弄明白这一切。我想我能理解毕晓普医生为什么要杀害阿舍——当她听说他和马里斯正在追踪破坏分子的通信手段,她肯定是觉得她别无选择。她不能让别人先发制人抓住她。”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阿舍告诉我他要求所有的部门负责人提高警惕——其中也包括她在内。这等于是给他自己下的死刑执行令。”
“可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都还在这里?”
克兰转脸看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研究站被一次巨大的爆炸摧毁了。这意味着科罗利斯一定找到了那个异常物。如果我们有关下面那里的埋葬物的推论是正确的,为什么我们还能好好地活在地球上呢?”她用手指了指天空,“为什么我还能看见地平线上的金星?”
“我也一直在想同一个问题。我能提出的唯一解释就是这跟我们谈到过的主动防范措施有关。”
“这么说摧毁研究站的爆炸只是一种保护性的机制。”
克兰点点头。“没错。目的是为了避免储藏库受到破坏。无疑,这是一次可怕的爆炸,可若是跟那个埋葬物的威力比起来,它最多只能算是用针扎了一下。”
他们又沉默无语了。平的眼睛仍然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这夕阳多美啊,”她最终说道,“你知道吗,在下面时,有那么一阵子,我想我再也无缘看到了。即使是……”她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什么?”
“我忍不住还是感到有点失望。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再也无法看到那种技术了。即使我们曾经接触过的那种——多么神奇的小不点。现在它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克兰没有马上回答。他回身面向着栏杆,把手伸进了衣兜里。“哦,我倒没有你那么肯定。”
现在轮到平转过来看着他了。“为什么没有?”
他慢慢地把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在他的手掌心里,躺着一支带红色橡皮塞子的塑料试管,橙色的落日余晖亮闪闪地映照在试管上。那个懒洋洋地悬浮在管子里的小东西,正以期待中的奇妙而又令人着魔的方式,灼热地放射着红光。
尾 声
克兰用热水冲洗了一下他的剃须刀,又在浴室的镜子前匆匆检查了一下他的脸,然后收拾好他的洗漱用具,回到了卧室里。他很快穿好白衬衣,系好棕色领带,再套上棕褐色的斜纹棉布裤:能够在海军里弄到这样一身平民衣着,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他从近旁的衣橱上用力扯下一个超大尺寸的身份徽章,把它别在了衬衣口袋上。他最后朝房间里扫视了一下,然后把他的洗漱用具扔进手提箱里,从床上提起了箱子。跟别的东西一样,这箱子也是由一位海军军需官发放给他的,拎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有什么重量。这不足为奇,他心里想,因为箱子里几乎空无一物:除了那个“守护神”,他没有从“深海风暴”研究站里带出来任何东西,甚至于这玩意儿——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也交给了麦克弗森。
麦克弗森。几分钟以前,这个人刚刚打来过电话,要克兰去行政部门之前先到他那里去一趟。
克兰又犹豫了一会,再最后向房间里来回看了一眼,然后走了出去,沿着宿舍区的走廊,走进了七月的阳光里。
他现在是在华盛顿以南20英里的乔治•斯塔福德海军基地里。虽然来这才三天,但他觉得自己对这里的矮小而又高度安全的设施布局已经很熟悉了。在明亮的阳光下,他眯着眼从停车场和机修房旁边经过,来到了那幢灰色的、外形有些像飞机库,名字被简单地冠以17号楼的建筑外面。他向门口持枪站岗的水兵出示了一下证件,但这只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因为在过去几天里,克兰已经从这里来来回回地进出了许多次,所有的哨兵都已经认得他了。
17号楼里灯火通明。楼里面没有内墙,巨穴一般的空间就像室内篮球场一样发出了空洞的回音。在建筑物的中间位置,有一个用警戒线围住的区域,这里有很多警卫的水兵,里面堆放着一个巨大的变了形的金属块:这就是“深海风暴”的遗骸,或者至少可以说是它被打捞上来的完整的部分——大部分的残骸还躺在海底,因为有很强的放射性而难以接近。那遗骸看上去就像是一头巨大的怪物的可怕拼图。
起初——在需要他帮着辨认和标识这个东西的过程中——他一直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惧感。而现在,这幅景象只是使他感到很难过。
在17号楼的尽头有一排隔出的小工作间,在巨大的空间中它们显得那样渺小。克兰沿着混凝土地面向最近的一个工作间走过去,然后——尽管那工作间没有门——出于礼貌地在墙壁上叩了叩。
“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克兰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家具包括一张办公桌,一张会议桌和几把椅子。克兰看见平慧已经坐在了会议桌旁。他朝她笑了笑,她也以微笑作答。她笑的样子有点羞怯,他心里想。他的心情马上就开始转好了。
自打他们来到斯塔福德,每天一睁开眼,他们两人就几乎没有分开过:在轮番上阵的官方科学家、军队高级将领和几个身着黑衣的神秘人物面前,回答没完没了的问题,重述经历过的事件,解释所发生的事情——还有为什么。这段在一起的时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情谊,而这种情谊,现在回想起来,早在研究站上就已经露出了萌芽。虽然克兰并不知道未来他适合做什么——或许,是一个研究职位——他却深信,不管怎样平慧都会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麦克弗森坐在办公桌后面,正盯着计算机屏幕。桌子的一头堆放着机密文件,另一头放着图表和一大堆打印的文档。在桌子的中央则有一个中空的透明有机玻璃立方体,克兰的那个“守护神”就悬浮在里面。
克兰猜测麦克弗森肯定有一个名字;他在郊区的某个地方肯定还有一所房子,或许还有个家。可是如果麦克弗森真的有这么个海军基地以外的生活,那个生活似乎也已被永久地搁置了。不管什么时候克兰来到17号楼,麦克弗森也总是在这里,要么在开会,要么在写报告,再不然就是在跟海军里的科学家们扎堆唧唧咕咕地商讨问题。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人——以沉默寡言和彬彬有礼肇始——给人的印象却越来越模糊。最近,他的表现则是一遍又一遍地观看弹球3号最后一次下潜的录像,那架势就像是在一门心思地对付他的牙痛。即使是现在,克兰看到屏幕上仍在播放。顺带地,他真想知道麦克弗森是否对研究站负有责任;他最终是否会因这场悲剧受到追究。
“我可以坐下吗?”他问。
有整整一分钟,麦克弗森盯着那段模糊的视频录像看。然后,他才从那上面转开身。“请坐吧。”他顿了一下,目光从克兰看到平,然后又折了回去。“你们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平点点头。“那用不了多长时间。”
“你们要到行政部门去办理手续。等离职面谈一结束,会有一辆汽车送你们去机场。”然后麦克弗森把手伸进他的办公桌抽屉里。克兰以为又会有一堆表格要让他们签署,可那个男人拿出的却是两只黑色的小皮包,他正儿八经地从桌子那边把皮包递给他们。“就一件事。”
克兰看着平打开了她的皮包。她张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他也打开了自己的那只皮包。里面是一份官方的嘉奖令,上面的签署人不仅有6名军衔最高的海军上将,而且还有总统的亲笔签名。
“我不大明白,”他说。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克兰医生?你和平博士确定了那个异常物的真实本质。在别人疯狂时你们却保持了冷静。你们至少帮助拯救了112个人的生命。为此,政府将永远感谢你们。”
克兰关上了皮包,“这就是你要见我们的原因?”
麦克弗森点点头,“是的。还有说再见。”他站起身,依次跟他们握了握手。“他们在行政部门等你们。”然后他坐下来,把脸又转回到了电脑屏幕上去。
平起身向房门走过去,然后又转过身来等着克兰。他慢慢地站起来,目光从麦克弗森转到显示屏幕上。从画面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科罗利斯正弓腰趴在观察孔上;弗莱特则在操作机械臂。麦克弗森把音量调低了,但是克兰仍然能够听清那位老人像鸟鸣一般的声音:“这是个武器库,是某个银河系间的军备竞赛产生的结果……”
“随它去吧,”克兰平静地说。
麦克弗森动了动身体,仰起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随它去吧。都结束了。”
麦克弗森没有回答,又把目光转回到了屏幕上。
“这是一起悲剧,但它已经结束了。没有必要担心其他人会造访那里。没有一个外国政府能够接近那个挖掘面;那里的辐射太强了。”
麦克弗森还是没有回答。他似乎正在努力与自己内心的矛盾做着斗争。
“我能猜想得到是什么东西在折磨你,”克兰温和地说,“就是这么一个念头:埋葬在我们这个星球内部的这样一个武器库,破坏力居然大得无边。我也对此感到不安。但我提醒自己,有能力埋葬这些东西的人也同样有能力保护它们——能够确保它们永远不会受到损害。科罗利斯最终也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你正在看的视频录像就是证明。”
麦克弗森又动了动身体,像是要做出一个私下的决定。他再次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克兰。“使我不安的并不是这个。”
“那又是什么?”
麦克弗森朝屏幕做了个手势,“你听见了弗莱特的话。这是个武器库,他说。一个禁止入内的埋葬点,永远也不再开启。”
“是的。”
麦克弗森伸手把键盘拖过来,在上面敲入一个命令。画面开始倒退,屏幕上的图像飞快地往回闪过。他又敲了一个命令,画面又开始向前播放。克兰听到了对话的录音:“……两个处在彼此紧紧地围绕着的轨道上的黑洞……轨道速度高得惊人……一个物质,一个反物质……要是把保持它们在轨道上的力给去掉……产生的爆炸……会把整个太阳系都摧毁掉……”
麦克弗森停止了播放。他从桌上的一个盒子里扯出一张纸巾,擦了擦他的眼睛。“我们也有用来堆放我们的过时核武器的垃圾堆积场,”他低声说。
“就像奥科迪罗山那样。阿舍当时就在调查这个地点。那也是我们为何——”
“可是你瞧,克兰医生,”麦克弗森打断他道,“这就是让我寝食难安的原因。我们在掩埋我们的废旧武器以前,都会解除掉它们的武装。”
克兰默默地看了麦克弗森一会,琢磨着他说的这句话。
“你不会是认为——”平刚一张口,又闭上嘴不出声了。
“埋在那下面的东西,莫霍界面下面的?”麦克弗森问道,“哦,是的。数以千计的装置。能起作用的装置。一堆不可思议的武器,以高速运转的轨道紧锁在一起的黑洞。要想解除这种武器的武装,你只需把每一对黑洞隔绝开,这样它们就再也接触不到一块了。对吧?”他身体前倾趴在桌子上。“因此,如果这只是一个垃圾堆积场,他们为什么没有那样做?”
“因为——”克兰突然发觉自己的口腔里变得很干。“因为这些武器并没有退役。”
麦克弗森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也许是我弄错了。但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垃圾场。”
“你认为这是个现役武器的储藏库,”克兰慢慢地说。
“藏在一个没有价值的星球上,”麦克弗森答道。“直到……”
他没有把话说完。他没必要这样做。
克兰和平慧慢慢地走过有回音的大楼中央天棚。他们经过那堆一度曾经是研究站的残骸,向远处墙面上的安全出口走去。在他们向前走着时,克兰发觉自己的心思难以抗拒地又被吸引到了600年前的那位丹麦渔民乔恩•奥尔巴留下的目击证言上:天堂里出现了一个洞,洞里现出一只巨眼,周围是一圈白色的火焰……
他们出了安全门,踏上外面的停机坪,沐浴在了火辣辣的阳光里。太阳像个火球似的挂在没有一丝浮云的蔚蓝色天空中。在克兰抬头向蓝天里张望时,他真想知道,他今后是否还能再以完全相同的心情去看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