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知佳
我用力和着盆里的肉馅。今天晚饭我要做汉堡。
妈妈非常担心地过来偷看。在她眼里我总是个孩子,不过,今天即便如此我也非常高兴。
“噢,纱江干得不错啊!”父亲说着也进来了,厨房里显得更挤了。
母亲好像也觉得拥挤,把父亲赶了出去,于是,父亲非常不满地站在厨房的门口。
看到两个人的样子,我噗嗤一声笑了。
四岁时,我第一次做的饭也是汉堡。也许是因为和馅子的力度不够吧,做出的汉堡硬邦邦的。尽管如此,爸爸妈妈还是说“好吃,好吃”,吃了很多。特别是爸爸居然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汉堡!”
那已经是21年前的事了,明天我就要出嫁了。今天是我作为未嫁的女儿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于是,我把这种难舍难分的感情都发泄到手上,更加用力地和着肉馅。
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理论就是:“只有把肉馅用力和一百次,做出的汉堡才好吃。”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不过,我不想忘掉,包括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以及到现在为止在这个家里的全部生活。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心情。
我感觉到后背无限温暖,停下手,回头一看,父亲那紧张地盯着我们背影的面庞已经变成了笑脸。或许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有和我现在同样的心情吧。
父亲说要记住我成长的每一个瞬间,因此,他总一直微笑地看着我。然而,我却曾经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时常一看到父亲的笑脸就难受。
为了逃避,我把视线重新拉回到眼前的肉馅上。
*
一直到上幼儿园我都误认为父亲的职业是摄像师,因为他手里总是拿着摄像机。据说我出生时,他非常激动,买了当时最新型的摄像机,黑色的机身闪闪发光。
我感觉自己总是隔着镜头与父亲说话。盯着摄像机的他是那样的幸福、慈祥。我非常喜欢那时的他。
对我来说,被摄像是我生活中极其自然的一部分。而且,从上幼儿园时起,每一次重大活动,摄像机都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每次活动前一天,父亲总是比我还紧张。运动会的当天,他总是早早地站在大门前,努力确保最佳的摄影地点,就连平时举行的圣诞晚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参加。
一早下班,他总是坐在电视机前,边喝酒边看拍下来的录像带,还说“这是我最好的下酒菜”。
尽管我还不知道“下酒菜”这个词的意思,不过看一下他的笑脸就能很轻易地明白那是在表扬我,于是我也拿着冰淇淋和他并排坐在一起观看更小时候的自己。
当时我认为不停摆弄摄像机的父亲就是我的骄傲,所以不停地对着镜头摆造型,挥手什么的。每当这时,他就会在三脚架后面对我竖起大拇指,非常开心地笑。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我却不再把那看成是骄傲了,反而认为他一次都不落地来摄像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从小学高年级开始,我不再面对着镜头挥手了。即使他对我喊“纱江——,看这里——!”,我也置若罔闻,不予理睬。我还有点讨厌笑呵呵不停摄像的父亲。从初中二年级的初夏开始,不仅仅是不理睬了。那一天是学校的开放日,虽说是开放日,可是几乎没有兴致勃勃地来参加的父母,就连站在教室后面的家长也比小学时明显减少。对我们学生来说,也是同样的心情。的确在刚步入小学不久的时候,公开课是学生向家长展示自己英姿的大舞台,因此那时候没有感觉到什么麻烦。
不出所料,父亲那天依然笑呵呵地拿着摄像机高兴地来参观了。从课间休息开始他就把三脚架支在教室后面正中间的特等席上,那种兴致勃勃的样子成了同学们的谈资、笑料。
“哎?谁的爸爸?”
父亲好像完全没有发觉这个话题已经在教室里炒得沸沸扬扬了。我只是低着头,盼望着课间和公开课快点结束。
那节课是我最头疼的数学课。并且,不知为什么我很在意父亲的摄像机,在做练习的时候很难集中精力。
正在这时老师叫了我。我一下子冒出了冷汗。估计就连那汗珠都被斜后面的摄像机捕捉到了,因此我非常气愤。
我站了起来,可是却连老师问了什么问题都不知道。正在此时,教室里突然传来了父亲的声音,“纱江,加油——”。
“啊!原来是纱江的爸爸。”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声。我低着头不敢回头看,觉得同学们都在嘲笑我。
那天,我一回到家就对父亲大喊:“我讨厌你!”并躲到房间里大哭。他好像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在房间里听到他好几次来到我的房门口又回去了。
“纱江,对不起。爸爸再也不去了。”那天晚上从走廊里传来的仅仅是这句话。父亲悲戚的话语使我更加伤感。听着父亲有气无力远去的脚步声,我哭得更厉害了。
接下来的活动是暑假结束后的文化节。参加合唱团的我,将第一次登上那个舞台,并担任两个小节的独唱。一从舞台侧面走到中间的梯形台,我就开始在摆满摄像机的最佳位置里寻找父亲的身影,可是我失望了。
大家都夸我那段独唱唱得好,可是我却总觉得美中不足。我并不想承认那是因为父亲没来的缘故,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太没出息了。
当天晚上,我对加班刚回家的父亲趾高气扬地说:“因为爸爸您老人家没去,所以今天的独唱非常非常出色。”
也许是我想辩解美中不足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父亲没去,所以只扔下这句话就回自己的房间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闲心来看被奚落后的父亲的表情。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也许是我的反抗期的开始吧!
我渐渐连话都不跟父亲说了,包括“早上好”和“晚安”。在饭桌上,即使父亲跟我搭话,我也充耳不闻。不仅如此,觉得烦的时候我甚至端起饭菜回自己的房间去吃,就连过生日时他给我买回来的蛋糕,我也全然不沾一口。
此后,父亲再没参加过一次我的活动。在家里再没摆弄过摄像机,没调试过照相机,也没边品酒边欣赏以前的录像带。
我认为父亲也讨厌我了。不过也是,这么不可爱的女儿被讨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么一想,反而破罐子破摔了,于是怎么也摆脱不了反抗期的阴影。
不过,到我快高中毕业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莫名地得到了一些恢复,像平时那样说话了。就像我的反抗期根本不存在似的,在家里也平静多了。我开始意识到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是非常重要的了。尽管如此,父亲再没有在我的活动上露过面。可我心里非常希望他能来参加我的活动,虽然是我的一厢情愿。无论是高中的舞蹈协会的汇报演出,还是一败涂地的马拉松比赛,以及大学里的演讲比赛,我总是在人海的最前面找寻父亲的身影和他引以自豪的摄像机。
结果不言而喻,父亲肯定不会在那里。每当那时我都会苦笑自己“纯属正常”。
在大学的毕业典礼上,我代表毕业生致词。这也是学生时代最后一个重要的舞台。无论如何我都希望父亲能来看看。可是,当我面对父亲时,却难于启齿、非常害怕,好像是怕父亲拒绝我说:“我不想去看。”我也确确实实地感觉到父亲已不再疼爱我了。我又想起了父亲隔着门悲戚地说:“爸爸再也不去了。”结果就连一句“真希望有人给我拍一张穿和服的毕业照”也没能说出口。
*
大学毕业已经三年,自己就要和深爱着的人结婚了。
结婚典礼的日子定下后,为了准备宴席上播放的录像,我又翻出了好久不动的父亲为我拍的录像带。
录像带里从刚出生到会荡秋千再到和汉堡肉馅的我都有。
饭桌前的画面里传来了父亲那“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汉堡!”的和蔼可亲的声音,听了这句话,幼小的我神气十足,得意洋洋。透过摄像机总觉得我的表情哪里很像父亲的笑脸。
虽然并没有他的镜头,可是我好像看到了眼睛笑得快成一条缝的父亲的笑脸。
我一盘一盘地看着录像带,自己的成长过程就像手把手的交给了我一样。
当我看完初二的黄金周全家一起去伊豆旅行时的录像带后,我看了一眼装磁带的盒子,里面只剩下一盘贴有父亲写的“初中二年级六月•公开课”标签的录像带了。
我好像觉得与父亲有关的回忆突然一下子中断了,内心非常痛苦。我没有拿出最后的那盘录像带,而是把堆在桌子上的带子都重新装进了盒子里。
当我工作后懂得劳动的艰辛时,才明白父亲在紧张的工作之余还能一次不落地参加我的活动实属不易。在懂得了自己所爱的人给予自己无限关爱的幸福之后,才充满了对父母的感激之情。在看过这些录像带之后,才领会了父母是多么爱我。可是,为什么我却毫不领情呢。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想象被我怒斥的父亲的感受。这种悔恨的心情接二连三地涌了出来。
当我断断续续地把悔恨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母亲一边拍着我的头一边说,“你爸他理解你,他很高兴与你和好如初呢。”
*
母亲终于说和馅子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
“哎,我爸呢?”我回头一看,发现父亲不在了。
汉堡成形的时候,父亲出现了。看到他那难为情的表情,我和妈妈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
“因为是最后一次了,可以拍一下吗?”父亲把藏在身后的那台十分令人怀念的摄像机给我看了看。虽然是25年前的最新型,可是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不受看的大家伙。不过好像父亲使用起来却非常熟练。
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在餐桌前其乐融融的时候,父亲都开动了摄像机。虽然非常高兴,可是因为害羞,我并没能对着摄像机摆个造型或者打个招呼什么的。不过我却十分开心,跟父母聊了很多。父亲也不顾第二天的仪式,喝了很多酒,尽管被母亲制止了好几次,可是他还是一边微笑着调试着摄像机,一边喝酒。
这是我作为未嫁的女儿最后的一次晚餐。这段时光我非常珍惜,不想忘记。
我洗完碗筷回到客厅,从开着小缝的纸拉门看到一个人影。仔细一瞧发现是父亲满脸通红地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身旁放着酒壶和酒盅,不过却露出了微笑而恬静的表情。爸爸竟然背着妈妈喝酒。我不由得笑了。那间屋子里挂着我的婚纱,父亲也许是一边看着它一边喝酒的吧。我从壁橱里拿出毛毯轻轻地给他盖上。
“纱江,”被客厅里的母亲一叫,我赶紧拿着酒壶和酒盅出来。
“啊,你爸他竟然背着我……”母亲有些困惑地笑了。
“有样东西我想给你看看。”母亲边接过酒壶和酒盅边说,声音轻得像要做恶作剧的孩子。我按着母亲的吩咐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画面,她笨手笨脚地操纵着遥控器。我想帮她,可她却一味地说:“不用不用。”
突然电视上出现了一片蓝色的画面。“这是什么呀?”我不由得小声嘟囔。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我。这是初二的文化节。我紧张地站在舞台上。没错,是合唱团的报告演出。
“奇怪?爸爸不是没去参加那届文化节吗?”
“嘘——”坐在旁边的妈妈温柔地制止了我,我的视线又重新回到画面上。画面上的我在东张西望地找寻父亲的身影。因为照上了前面好几排观众的脑袋,所以我的画面很小。也许是父亲躲在体育馆的一角偷偷拍的吧!
“姑娘加油!”前奏一开始就传来了父亲细微的声音。在我独唱结束后,父亲赞许地说:“我姑娘嗓音不错。”
“我一点都没发觉爸爸去了。”
“是啊,那是因为你爸说他不想再伤害你了,所以尽力地隐藏了自己。不过,尽管你爸的演技笨得可笑,可你却丝毫没有发觉。”妈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觉得可笑得不行似的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做这些?”母亲调整了一下呼吸,拭掉了眼角笑出的泪花说,“那是因为你爸说他要把你的全部都留下来,因为你爸他太疼爱你了。”
那盘录像带放完后,母亲从桌子下拉出来一只纸箱子放到了我的膝盖上。虽然是很轻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非常沉重。
“这些全部都是你爸偷偷拍的。”母亲只留下此话,出去了。
整齐排列的录像带里,凝聚了目前为止我的每一段成长经历和父亲的慈爱。
在舞蹈报告演出的录像带里,收录了父亲顾虑重重的手打拍子的声音。 即使是一败涂地的马拉松比赛,父亲都给与了比任何人都响亮的掌声。演讲比赛时,他跟我一样紧张。在毕业典礼上他用圆润的声音对我说:“恭喜毕业”。
任何一盘都不是在最佳位置拍摄的,离摄像机很远的我也没有对着镜头挥手致意。尽管如此,父亲却始终如一地守护着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我的有力后盾。虽然因自己没能意识到这些而悔恨的心情久久不能消失,可是我的心里却更加充满了做他女儿的幸福感。
第二天,我在备用房间穿好了婚纱。在露台等候的爸爸看到后,半开玩笑地说:“啊,比想象的合身呀”,声音里带着些许的鼻音,因为昨天夜里,父亲就一直那样睡的,好像有点感冒。不过总觉得他好像在为自己辩解。
其实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可是最终只说了声“谢谢爸爸”。父亲什么都没说,摆好了姿势挽起了我的胳膊。
教堂的门打开了,我深爱着的人正在对面等我。走过红地毯的时候,父亲小声地对我说:“新婚快乐。”接着就轻轻地放开了挽着我的胳膊。
“爸爸,我——”
我想对父亲说点什么,可是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结婚仪式结束后,走出教堂的时候,朋友们早已等候在那里了,我每前进一步,他们就会向我抛撒色彩鲜艳的花瓣。在对面父亲正扛着一个比朋友的大两倍的摄像机,微笑着在录像,非常慈祥。
我停下脚步,对着镜头喊“爸爸!”,父亲好像很吃惊,抬起了盯着镜头的头。
“我会幸福的。”
我对着镜头微笑着拼命地挥手。
父亲赶紧重新拿好摄像机,盯着镜头。他不停地抽着鼻子,并且伸出左手,竖起大拇指,做了一个他最拿手的表扬动作。
“一言为定啊!”
父亲稍微发红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郑爱军:青岛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66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