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地狱

2010-05-30 10:18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译林 2010年2期
关键词:铁锹寡妇理发店

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吉列尔莫•马丁内斯(Guillermo Martínez),阿根廷小说家。1962年7月29日出生于阿根廷海港小城布兰卡,毕业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获数理逻辑博士学位。毕业后,他在牛津大学数学学院做了两年的博士后工作。其最成功的小说是2003年出版的《牛津谋杀案》(The Oxford Murders),同年,这部小说为他赢得了普兰塔奖(西班牙奖金最高的文学奖,奖金60万欧元),该小说已被译成多国语言,并在2008年被拍成电影。

马丁内斯的其他主要作品还有:《关于罗德尔》(Regarding Roderer,1993)、《大师的女人》(The Woman of the Master,1998)和《谋杀之书》(The Book of Murder,2007),短篇小说集《巨大的地狱》(Vast Hell,1989),散文集《博尔赫斯和数学》(Borges and Mathematics,2003)和《不朽的规则》(The Immortality Formula,2005)等。

——编者

一个小镇就是一座巨大的地狱。

——阿根廷谚语

通常,每当杂货店空无一人时,你所能听到的只是苍蝇的嗡嗡声。这时我就会想起那个年轻人,我们从不知道他的名字,镇上甚至从未有人提起过他的名字。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初次见到他的样子:风尘仆仆的衣着,胡子拉碴的脸庞,尤其是几乎遮住眼睛的蓬乱长发。当时是初春,这就是为什么当他走进店里时,我认为他是去南方的露营者。他买了几罐食品和一些咖啡。当我算账时,他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影子,把头发从前额拂开,问我镇上有没有理发师。

那时在老桥镇上有两个理发师。现在我意识到如果他当时去了老梅尔乔的理发店,他也许就不会遇到那个法国女人,也就没有人传播他们的流言蜚语。但梅尔乔的店在镇上的另一头,再说我当时也没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结果我就把他打发到了塞维诺的理发店。看起来好像是在塞维诺给他理发时,那个法国女人出现了。她用看所有其他男人的眼神注视着这个男孩,这就是那桩血腥案件的开始,因为那个男孩留在了这个镇上,而我们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他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她的缘故。

那时塞维诺和他的妻子在镇上定居还不到一年,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正如全镇的人通常愤怒地指出的那样,他们不与镇上任何人来往。其实说实话,可怜的塞维诺只不过是有点害羞罢了,但那个法国女人相当高傲。他们是去年夏天,也就是夏初时从一个大城市搬来的。塞维诺的理发店开张后,我记得我当时认为他很快就会把老梅尔乔的店挤垮。因为他曾经获得过美发师的资格证书,并在剃平头比赛中获过奖。他还拥有一对电动理发器、一只吹风机和一把旋转椅。他会向你头皮上洒些植物发油,如果你不及时制止他的话,他甚至会给你喷些洗液。而且,在塞维诺店里的架子上总是摆放着最新的体育杂志。最具有诱惑力的是,那个法国女人在店里。我从未确切地知道为什么人们把她叫做法国女人,我也从未试图去追根究底——因为如果我发现法国女人出生在,比如说布兰卡港,或者更糟糕,类似我们这个小镇的地方的话,我会感到失望。无论真相如何,我从未遇到过像她这样的女人。也许仅仅是因为她不戴胸罩:甚至在冬天你都会看到她在毛衣下面一丝不挂。或许是她习惯衣着暴露地出现在理发店,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镜子前化妆。但还远不止这些。在这个法国女人身上甚至有比她的身体——那个藏在衣服下面不安分的身体更让人心神不宁、比她汹涌起伏的低低的领口更让人思维混乱的东西。她会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你的眼睛,直到你低下头去。她的眼睛充满刺激,充满许诺,但总闪过一丝嘲弄,好像她在考验你,事先知道你永远无法接受她的挑战。好像她早已下定决心,镇上无人能符合她狂野的标准。因此她就用眼神挑逗我们,然后轻蔑地转身离去。

所有这些都是在塞维诺眼皮底下发生的,但他好像什么也没注意到,只是默默地弯腰对着我们的后脑勺不时地在空中挥动他的剪刀。

哦,是的,这个法国女人起初是塞维诺最好的宣传广告。在最初几个月里,他的理发店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但我错误地估计了梅尔乔。这个老家伙可不是傻瓜,他逐渐把他的老顾客吸引回来了。他不知怎地设法搞到了一些色情杂志,这在那个时代的军人政府时期是禁止的。在世界杯期间,他动用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那可是镇上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然后他逢人便讲,在镇上只有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属于男人的理发店,而塞维诺只是为同性恋理发的美发师。

然而,我猜想如果很多人又返回到梅尔乔的理发店,同样也是因为这个法国女人。很少有男人能这么长时间承受来自女人的嘲笑或羞辱。

正如我说的那样,这个年轻人留下没走。他在镇上的郊区,离埃皮诺萨的寡妇的房子不远的沙丘后面搭起了一顶帐篷。他很少去杂货店。每次去的时候,总是买一大堆足够半个月或一个月的东西,但是他每天都去光顾塞维诺的理发店。

既然很难让人相信他去那儿仅仅是为了阅读体育杂志,人们开始可怜塞维诺。起初每个人都同情他。实际上同情塞维诺并不难:他胖胖的脸上总带着无辜的神情和随和的微笑,像害羞的人经常做的那样。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有时他好像陷入了一个复杂的、遥远的世界;他的眼神游移不定,站在那里长时间地磨剃刀片或不时地挥动剪刀,所以你不得不咳嗽一声才把他带回到现实中。有一两次,我把他吓了一大跳,当时他正带着一种默默的、全神贯注的激情盯着镜子里的法国女人,好像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女人会是他的妻子。那种深情的凝视里面不含一丝怀疑的阴影,常让我们心生怜悯。

另一方面,人们同样很轻易地去谴责这个法国女人,尤其镇上那些已婚妇女和正寻找丈夫的老处女们,她们从一开始就对法国女人令人神魂颠倒的领口发动了集体攻击。但许多男人也对法国女人心怀憎恨,尤其是老桥镇那些享有花花公子之称的多情种,比如说犹太人尼尔森之流——这些男人不习惯被人小觑,更何况是被女人嘲弄。

也许是因为世界杯结束了,没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抑或是因为镇上没有了可供闲人饶舌的话题,所有的闲谈最终都集中在法国女人和她的年轻人之间发生的风流韵事。在柜台后面,我不断地听到同样的流言蜚语:一天晚上尼尔森在海滩上亲眼目睹的事情(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然而他们脱得一丝不挂,一定是吸了毒,因为他们做了尼尔森不愿描述的事情,即使没有女人在场也难以启齿);埃皮诺萨的寡妇亲耳听到的事情(从她的窗口,她总是听到从男孩的帐篷里传出来的欢笑声和呻吟声,毫无疑问两个人的身体已经纠缠在一起);维达尔斯最年长者的作证(那天晚上在理发店,就在他和塞维诺面前……)。没有人知道有多少流言是真的。

一天,我们意识到男孩和法国女人都失踪了。我的意思是,男孩再也没有在附近出现,也没有人看到法国女人,她既不在理发店,也不在她习惯散步的那个通向海滩的小径上。我们所有人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他们一起私奔了,也许私奔本身总是让人产生浪漫的遐想,或者因为那个危险的诱惑男人的妖妇已经遥不可及,女人们好像愿意原谅她的这个过错。她们说,显然这个婚姻本身有些问题,塞维诺对她来说过于老态龙钟,而男孩却又非常英俊潇洒。她们咯咯地窃笑着承认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许她们也会这么做。

一天下午,当人们再一次讨论这件事情时,埃皮诺萨的寡妇正巧在杂货店里,她用一种神秘的声音说,在她看来,更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个男孩,如我们所知,已经在她家附近搭起了帐篷,尽管她和其他人一样已经好几天没看到他了,但帐篷还在那儿,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她一连重复了好几次“非常奇怪”这几个词——他们竟然没有把帐篷带走。有人说也许应该报警,而寡妇嘟嘟囔囔地说也应该密切注意塞维诺的举动。我记得当时自己开始变得非常气愤,但又不知所措:我的原则是不和顾客发生纠纷。我有气无力地说不应该没有证据就随便怀疑别人,何况依我之见,塞维诺——或像塞维诺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但寡妇插话说,众所周知,害羞的人和内向的人被逼迫得走投无路的话会变得非常危险。

当塞维诺在门口出现时,我们依然围成一圈就此问题争论不休。

房间里顿时非常安静。他肯定意识到我们正在谈论他,因为所有的人都低下头或者把视线移开。我看到他的脸比平常更红了,在我看来,他比从前更像一个从未试图长大的无助的孩子。他把购物单给我,我注意到单子上仅有少许食品,他也没买酸奶酪。当他付账时,寡妇突然向他询问法国女人。塞维诺又一次脸红了,但这次温和了些,好像因为得到大家这么多的关心而深感荣幸。他说他的妻子返回城去看望病重的父亲,但她很快就会回来,也许一周内就回来。当他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一种难以解释的古怪表情悄悄地掠过周围人的脸:失望。塞维诺刚一离开,寡妇就重新发起了攻击。她说她可没被这个谎言欺骗,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个可怜的女人了。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坚持说在老桥镇有一个在逃杀人犯,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一星期过去了,接着整个月都过去了,法国女人还没有回来,那个男孩也没再出现。镇上的孩子们开始用他的帐篷玩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戏。全镇划分为两个阵营:一些人坚信塞维诺是个罪犯,我们这些人相信法国女人会回来——而这些人正变得越来越少。你会听到人们议论塞维诺如何在给男孩理发时用刀片割破了他的喉咙,母亲们禁止孩子们去理发店外面的街道玩耍,恳求她们的丈夫去梅尔乔的理发店理发。然而,非常奇怪的是,塞维诺的顾客并没有减少:镇上的孩子们会互相向对方挑战,看谁敢去他的理发店。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坐在那张致命的理发师的椅子上要求用剃刀理发。留着向上梳的头发,头上洒着植物发油竟成为男子汉气概的象征。

当我们询问法国女人的消息时,塞维诺会照例重复他的岳父生病的故事,但听起来不再可信。人们不再和他打招呼,我们听到埃皮诺萨的寡妇要求警察分局的警长逮捕塞维诺,但警长回答说除非找到尸体,否则他也无能为力。

镇上的人开始猜测尸体的下落:有人说塞维诺把他们埋在他的天井里,其他人说他把尸体剁成块扔到大海里。渐渐地,在人们的想象中,塞维诺成了一个恐怖可怕的魔鬼。

由于在杂货店里不断地听到同样的言论,我开始有一种迷信的恐惧,预感在这没完没了的争论中正在酝酿一场可怕的阴谋。同时,埃皮诺萨的寡妇好像已经失去了理智。她拿着一把可笑的儿童铁锹到处挖洞,声嘶力竭地叫嚷着不找到尸体她决不会善罢甘休。

一天,她终于发现了尸体。

那是11月初的一个下午,寡妇来到商店里问我有没有铁锹,然后用一种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大嗓门说警长派她来找铁锹和志愿者去挖大桥后的沙丘。接着,她缓慢地、逐字逐句地说正是在那里,她亲眼看到一只狗正在吞噬一只人手。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突然这一切都变成真的了。尽管半信半疑,当我寻找铁锹、锁上店门时,我不断听到有关“狗”、“尸体”、“人手”等可怕的字眼。

寡妇骄傲地率领队伍前行,我扛着铁锹尾随其后。我看了看其他人,那些经常到店里买意大利面条和茶叶的熟悉面孔。我环顾四周,没有任何改变,没有突如其来的狂风,也没有预想不到的沉默。这是一个和平常一样的下午,一个人们刚从午睡中醒来时百无聊赖的时刻。在我们下面,房子错落有致地排列在递减的海岸线上,大海从远处看起来也狭小了,不似以前那么狂暴肆虐。一刹那间,我想我明白了我为何有这种疑虑。这样的事情不会在这儿发生——不会在老桥镇发生。

当我们赶到沙丘时,警长还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袒胸露背地在挖洞,铁锹毫无阻碍地一起一落。他含混地向周围做了个手势,我把铁锹发给大家,然后找了个看起来最安全的地方开始挖掘。一时间,只能听到金属撞击沙子的单调声音。我开始消除恐惧心理,认为也许寡妇弄错了,也许她告诉我们的事情不是真的,然后我们听到了狂怒的狗叫声。这是寡妇先前见到的那只狗,这个可怜的贫血家伙疯狂地绕着我们打转。警长试图投掷砖头把它赶走,但这只狗一次次返回来,有时差点咬到警长的喉咙。

这时我们才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地方。警长又开始挖了,动作越来越快。他的狂热举动感染了大家,所有人齐心协力地挥动起铁锹来,突然警长大叫他挖到了什么东西。当他挖得更深一些时,第一具尸体出现了。

其他人几乎没怎么看它就继续挥动铁锹,几乎是满怀热情地搜寻法国女人。但我凑近尸体,强迫自己近距离地观察它。在它塞满沙子的眼睛中间是一个黑洞,我发现这不是那个男孩。

我转过身去提醒警长,这就像一脚迈进了地狱:每个人都挖出了尸体。好像这些尸体是从地里突然长出来的一样。每次铁锹一挖,就会滚出一颗人头或出现一具残缺的躯干。不管你朝哪里看,到处都是死尸、更多的死尸、脑袋、更多的脑袋。

这种恐怖的场景让我坐立不安,不知所措。我无法思考,无法理解,直到我看到一个布满弹孔的后背,更远处是一个蒙着眼罩的脑袋。然后我意识到了什么。我看着警长,发现他也明白了。他命令我们呆在原地不要动,然后回镇上去请示上级。

在警长回镇上到他回来前的那段时间里,我只记得那只狗不停地狂叫声,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死亡的味道,以及寡妇拿着她那把儿童铁锹在死尸中间戳来戳去的身影。她大声叫嚷着让我们继续干,因为还没有找到那个法国女人。当警长回来时,他背部挺直,表情严肃,好像马上要发号施令。

他站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们当初怎么挖出来这些尸体,再怎么重新埋上。我们都重新拿起铁锹开始干活,没人敢说一个字。

用沙子掩埋了尸体后,我自己琢磨是否男孩的尸体也不在那儿。那只狗狂吠着上蹿下跳,好像疯了。这时我们看到警长手持枪单膝跪地,仅射了一枪那只狗就倒地身亡。然后他上前两步,手里仍然拿着枪,把狗的尸体踢到一边,让我们把它也埋了。在回到镇上之前,他命令我们不得对任何人吐露所看到的一切,并草草地逐一记下了所有在场人的姓名。

几天后法国女人回来了,她的父亲已经痊愈了。我们再也没有提到那个男孩。度假的季节开始时,那顶帐篷被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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